病中的江慧

大漠孤烟

<h3><br></h3><h3>15年了,我一直回避江慧生病这段历史,不愿去想,也不愿被人提起。</h3><h3><br></h3><h3>前几天读一本文集,看到巴金回忆病妻肖珊的文章,被深深的触动。人的经历各有不同,但情感大体相似,特别是爱妻患病后的那种无奈、无助、悲怅以及忧心忡忡,我都感同身受。读着读着,眼角不觉泛起泪花,江慧被癌魔折磨和与之抗争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h3><h3><br></h3><h3>那是一段伤心欲绝的日子。三年中,虽然太阳每天照例从东方升起,向西边归去,但太阳的光辉似乎照不进我的心里。我的心始终是揪着的,就像农家屋角菜架上的半老丝瓜,悬在空中,不断地晃动、颤栗着。</h3><h3><br></h3><h3>2000年9月7号,从不生病的江慧,因轻微咳嗽且痰中略带血丝,在我的催促下,来到距家约300米、近在咫尺的市第一人民医院看门诊,打算开点止咳和治感冒的药,然后去上班。当时她推着自行车,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想到,自那天以后,咱家的自行车她就再也没骑过了。</h3><h3><br></h3><h3>刚进医院就碰到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在她的建议下,直接去作肺部透视,然后拍片,然后作CT,一个下午连续几番仪器探查,且一轮比一轮级别高,给人以不祥的预感。果然,几轮检查结束后,放射科专家避开病人,把我拉到一边,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病人右上肺有个6公分大小的肿块,相邻的纵隔上也有节结状新生物。以他的从医经验,基本上可以诊断为肺癌,并且已是晚期。</h3><h3><br></h3><h3>医生的话就像晴空炸雷,一下就把我震蒙了,我楞了一分多钟说不出话来。一个身健心怡、热情四射、每天工作着的正常人,怎么会突然患癌?可医生的判断十分明确,一点也不含糊。诊断报告在我的手上瑟瑟发抖,上面不多的几行字,字字如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像是锥子,扎得我心口阵阵发痛。但江慧就在附近,我不能失态,不能让她过早知道病情,否则她会崩溃。我迅速藏好报告单,思考着编了一套说辞,以还要继续检查为由,为她办理了住院手续。病房虽然属于肿瘤科,但还有一个名称叫综合科,同时兼治肿瘤以外的其它疑难杂症,这为我说“谎”提供了便利。</h3><h3><br></h3><h3>女儿在武汉上大学,暑假回家,刚返校没几天;双方的老人均年届七十,抗打击能力有限。我决定暂时对他们保密,寻找时机再委婉相告。江慧住院初期,除了通报江的同胞姐妹外,我一个人承担着恶讯的打击,忍受着从医生那里传来的、一个接一个坏消息对精神的蹂躏。白天在病房陪伴,继续设法编造善意的“谎言”,明知是徒劳的,但就是不忍心把真相说出来;晚上等江慧睡下后独自回家,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治疗方案,夜不能寐。这种状况延续了一个多星期,期间我请定居武汉的姐姐来荆,给我帮了几天忙。</h3><h3><br></h3><h3>然纸终究包不住火。入院时,江慧胳膊上的一个小肿块被切除,因手术时间长,术后愈合慢(组织切片证实为转移癌),引发江慧高度怀疑,晚上乘值班医生不备之时,她偷看了病历,一切真相大白。</h3><h3><br></h3><h3>面对凶恶的癌魔,江慧没有崩溃,也没有消沉,而是以超过常人的坚强毅力,与之进行了殊死的抗争。一般肿瘤病人,最多作7次化疗。为了杀灭已经转移到全身各处的癌细胞,医生给江慧制定的治疗方案以化疗为主,辅之以局部放疗。三年内,江慧断断续续作了18次化疗。</h3><h3><br></h3><h3>化疗有严重的副作用。从药液滴入血管开始,江慧连续不断的呕吐,水米难进;免疫力下降,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每作一次都要脱一层皮,相当于过一回鬼门关。尤其是介入式化疗,化疗药通过动脉血管在短时间大量进入体内,呕吐更加厉害,大都呈喷射状。治疗后为了止血,大腿被沙袋压住,全身不能动弹。呕吐时不能翻身,只能脸朝上,吐出来的东西掉下来,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病人苦不堪言,旁人目不忍睹!</h3><h3><br></h3><h3>前半部分的化疗效果很好,肺部肿块日渐缩小,甚至一度消失。这极大的鼓舞了我和江慧,坚定了我们战胜癌魔的信心。在治疗的间隙,病友介绍江慧到公园练习一种名叫“鹤翔桩”的气功,教功的师傅曾经是癌症患者,据说通过练习此功治愈了癌症。江慧满怀希望,十分虔诚、极其认真的参与练功。在近两年的时间里,除了住院治疗和下雨天,每天早晨都去公园,跟着师傅走一种特殊的步伐,用特殊的方法呼吸,吐纳空气。</h3><h3><br></h3><h3>不住院的日子就是我们的温馨时光。江慧向来勤劳,病中也不例外。她见自己闲着,就将我们穿旧的毛衣一件件的翻拆,准备重织新的款式。我用双手撑张着尚未拆完的毛衣,她扯着毛线,悠悠的缠着线团,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不久的从前。</h3><h3><br></h3><h3>有时候,趁她状态好,我会找出收藏多年的、两人恋爱时相互写给对方的情书,一封封的读给她听。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默默的流泪,泪水中饱含满满的珍惜。回忆令她幸福快乐,引发对美好生活的留恋。</h3><h3><br></h3><h3>江慧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师。受父亲错划右派(中右)的影响,15岁下乡当知青,因年龄太小,干农活吃了不少苦头。后被推荐到师范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省级重点中学教书。从教20多年,她以踏实、勤奋、善良得到同仁的认可和尊敬,具有极好的人缘。生病后,全校200多号教职员工,几乎人人都来探望过她,连瘫痪在床的老教师,都拄着拐杖到医院给她鼓劲加油。一些年龄相仿的同事,隔三岔五到医院陪她聊天。</h3><h3><br></h3><h3>江慧的真诚和亲切赢得学生的普遍爱戴,那些江慧教过的、分布在大江南北就读的大学生们,只要假期回家,就会结伴来看望她,人多,凳子不够用,有的同学就站着。他们给江慧谈在外面的见闻、趣事,常常漾起满屋子的笑声。这时候的江慧忘却了病痛,和学生们一样,春风满面,其乐融融。</h3><h3><br></h3><h3>人在病中,快乐毕竟是短暂的。江慧的癌细胞表面看似乎消失了,实际上随着耐药性的产生,癌细胞又在别的地方悄悄冒出来。与癌魔的抗争进入第三个年头,化疗还在作,但效果开始递减。不久,癌细胞侵犯到喉返神经,江慧突然失声,不能说活了。为寻找更好的化疗药物,我们将战场转移到武汉,在湖北省肿瘤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失声的问题解决了,但头部右侧眉眼间又出现状况,癌细胞窜至此处,皮肤逐渐隆起,右眼功能基本丧失,必须抓紧时间作放疗。</h3><h3><br></h3><h3>还是回荆州,毕竟医院离家近,各方面方便些。单位派车来接我们,同时也帮我带回一麻袋中药,这是请武汉的名中医开的药方、配的药。与此同时,我们还托人在吉林购买灵芝孢子粉和硒粉,持续服用,从未间断。除中药外,我们还尝试过一些治癌的偏方。听人说,蝎子可以以毒攻毒,我便请人在中药材公司买回大量干蝎子,在炒菜锅里焙成焦黄,然后盛入大碗内用汤匙碾压成粉末备用,江慧每顿饭前吃几勺。吃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勇气,可江慧一点都不害怕,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从不迟疑皱眉。</h3><h3><br></h3><h3>后来又有个医生说,吃胎盘可以增强免疫力,我于是四处收集胎盘。刚开始的胎盘来自西郊的一家私人诊所。我给接生的医生留了电话,请她在孕妇发作将要生产时,通知我去取胎盘。可每次转几道车赶过去,孩子都还没生,只得耐心等待。诊所不大,我又不是产妇家属,不便呆在室内,便在诊所周围转悠,有一次是夜间,在深秋的露天里晃悠了一个多小时,才拿到我所需要的东西。在市立医院工作的小姨妹,得知这一情况后,设法在医院产科找到胎盘来源,帮我们解决了一大难题。</h3><h3><br></h3><h3>胎盘的清洗制作十分繁琐,一言难尽。江慧吃的时候还比较配合,时而闭眼时而睁眼,几口就咽下了。为了她服用更方便,我想到一个办法,像制作蝎子粉那样,将其焙干研成细小微粒,然后用从医药公司买来的空胶囊灌装,这样虽然费时费力,但外观与医院的药丸一样,吃起来没有心理负担。</h3><h3><br></h3><h3>不知道中草药和民间偏方是否弥补了化疗的不足,江慧与癌魔的斗争进入相持阶段。眼睛上方的肿块经过放疗没有进一步发展,胸腔出现积水,抽了几次也暂时没有恶化。</h3><h3><br></h3><h3>江慧的病情,牵动着亲人的心。为了帮助女儿治病,同时也为我分担一些琐事,岳父岳母毅然搬到我家,一连住了几个月。后来考虑到白发人照料黑发人,不良刺激太多,不利于老人的健康,便劝他们又搬回去了。我老家的双亲,每隔两、三个月就搭车来探望一次,老母亲把她辛苦积攒的养老钱,全部给了我,补贴江慧治病的费用开销。</h3><h3><br></h3><h3>2002年冬,中国发生了严重的非典疫情,湖北省是重灾区。新闻报道,位于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多人被传染,大批接触者被隔离。这个消息刺激着我的神经,因为女儿正在这所学校就读。立马联系,电话竟然打不通。这边,江慧住在医院,每天打着点滴,一刻也离不开我;那边,女儿身陷非典疫情的激流漩涡之中,生死攸关却失去音讯。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医院病房外的过道上走过来,走过去,忧心如焚,惶惶不可终日。思来想去,我只能做眼下能做的,其他听天由命。我跑到药店买了几大包口罩、还有药店仅剩的几盒板蓝根冲剂,急急忙忙给女儿邮寄过去,但愿她能收到,但愿能帮助到她,但愿她能躲过此劫,平安无事。</h3><h3><br></h3><h3>江慧最后的一段人生时光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化疗虽然延长了她的生命,但也摧垮了她的免疫力。癌细胞四处转移,医生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对症治疗。江慧开始持续消瘦,整个人都变了形。剧烈的癌痛让她吃不下,睡不了,只能半躺在病床上,备受折磨和煎熬。止痛药杜冷丁和吗啡的用量逐渐加大,江慧嘴里仍然喃喃的发出“把我弄舒服一点”的声音,我和女儿轮流抱着她,试图以此减轻她的痛苦。</h3><h3>一个多星期一直躺不下去的江慧,一天早上突然平躺下来,她失去知觉,昏迷了。她已听不见我说话,不能和我交流,但我把着她的脉搏,还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心跳,还能和她进行单向的交流。直到昏迷后的第三天凌晨,她的脉搏在我的手指底下渐渐隐去,再也寻觅不到。这一天是2003年6月9日,距她生病确诊之日两年另九个月。</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