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散记

依山居

(一)

“江河在奔流，奔流，不息地奔流。”这段话是上学期间摘抄在一个软皮本子上的，一同摘抄的还有一篇题为《笔颂》的散文。

95年搬家的时候，还翻看了那个发黄的本子，上面抄录的《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解说词占用了较大篇幅。那个本子和那些旧书扔掉之后就不记得那些文章中的详细内容了，只是偶尔还能在脑海中突现几句诸如：“黑暗总有尽头，曙光就在前面”“我们的笔应该是号角，我们的笔应该是利剑”之类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话来。

　　“江河在奔流，奔流，不息地奔流，经过遥远的路途，到达汪洋大海。”摘抄《江河》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没有观察过真正的江河，更没有到过汪洋大海。《话说长江》与《河殇》热播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悟长江、黄河所承载的人文情怀。那时，我就期盼着有一天去看一看壮观的壶口瀑布，坐在黄土高坡上感受被文史学家们赋予了民族使命和历史纹脉的怒吼的黄河，盼望着能够学古人一样，在长江上轻舟而下，听两岸猿声，看青山对开，喊几声大江东去。

（二）

长江之行，始于重庆。

重庆，是杂乱无章的，这是我第一次到重庆时的印象。

　　第一次到重庆是白天，坐在机场通往酒店的大巴里，我一直透过镜头捕捉窗外的影像。如果说重庆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一座山，只不过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楼房把这座山的雄姿遮挡了，满眼所见的，就只有杂乱无章的楼房了。

　　第二次到重庆是晚上，璀璨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向人们展示了重庆夜晚的热烈。没去重庆时我对重庆的初始印象，只限于抗战时期陪都的地位和《红岩》作品中关于军统暴行的文学描述，再有就是记不得哪年哪月哪本杂志上重庆大轰炸油画作品中留下的印象了。

　　镜头中的重庆和我原来脑海中的重庆并没有结合出一个完整的重庆，跟着导游的脚步也无法感受这座城市的独特魄力。

　　渣滓洞、白公馆、大足石刻、人民会堂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中失去了想象中的威严。倒是那些刷在监狱墙上的标语让我记忆犹新：“青春一去不复返还需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天下为公”等等等等。

　　如果抛开政党之争和朝代歧视，孙中山先生的立国立党思想以及礼义廉耻、忠孝仁爱这些曾经的所谓封建思想现在不也变成了国学思想到处传播吗？

　　其实，这样言简意深的思想引导相比某些冗长不易记住的口号更简明扼要，直抵人心。

　　看到这些标语的时候，我想到了多年前去贵州时看到的息烽集中营。息烽集中营被称为国民政府思想改造的大学，相比之下，白公馆、渣滓洞只能算是中学、小学了。透过 “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思想统一的狱政革新，“自觉、自爱、自信、自强”和“迷津无边，回头是岸”这些标语口号，可以看出息烽集中营思想改造的功课要比白公馆、渣滓洞更胜一筹。

　　我去朝天门码头的时候正赶上维修改造，看不到老旧影片中一派繁忙的景象。

　　雾都宾馆清幽雅致，市委大门别具特色。

　　磁器口、洪崖洞建筑群增加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厚重感。

　　夜晚的解放碑广场灯火通明，即使在午夜时分也游人如织。原来的解放碑叫“精神堡垒”，是1940年为激励全国同胞抗战到底而建的。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在原址上改建了“抗战胜利纪功碑”，碑底埋有缴获的日本侵略者的武器弹药，碑身内侧刻有成千上万阵亡将士的名字。

　　解放军占领重庆后改建并更名为“人民解放纪念碑”。现在去解放碑广场的人们，都说是去“打望”的，我想，大多数人应当是我们这些慕名而去的外地游客吧。只是不知道原来刻写在碑身上那些为抗日救国阵亡的将士们的名字还有没有了，还有多少人在什么时候会去凭吊他们呢？

　　我相信，公正的历史，终将会让这些为抗日捐躯将士们的名字和精神重见天日的。而重庆，这个两江环抱的雾都山城，远古时代的巴国都城、大夏国都、抗战时期的陪都，什么时候能够再现你辉煌的身姿呢？

（三）

老谢的名片是我见过较为奇特的，作为董事长，名片上印些炫耀的名头是无可厚非的。我见过的名片虽然不多，但也不外是炫耀和低调两种。有些名片上，大师、理事、会员和不知道真假的各种“家”的头衔让人眼花缭乱，而老谢的名片上竟然印着“克己修身、实业报国”八个大字。重庆谢氏胶粘制品有限公司的老谢是大连理工大学毕业的，焦乱的头发让人感觉不到老总的派头。一件简单的套头衫看不出确切的颜色，卖菜大妈用的小挎包吃饭时还挎在肩上，讲话动作大点斜挎在肩的背包带会时不时地掉下来，让我想到了里面是不是装着核弹密码。老谢的穿着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北京之行，一个京城地产老总请我们吃饭，中式卦子、粗布裤子以及那双圆口的老北京布鞋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而我们西装革履的庄重在一袭蓝印花布的豆花饭庄里、在朴素的京城地产商面前就有些蹩脚而可笑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早已忘记豆花饭庄的名字和豆花的味道了，但我一直记得那个京城老总的装束和“穷穿貂富穿棉大款穿休闲”这句顺口溜，还有“爱叫唤的鸟儿没有几两肉”这样的话，也知道了什么叫内涵和低调。

　　老谢请我们吃饭是在穿越嘉陵江之后一个偏僻的特色火锅店里。老谢并没有向我们介绍他的企业是如何运作的，而是和我们大讲他如何在山里养猪，如何在过年的时候给职工杀年猪分猪肉的事。也开玩笑地讲他的户口本上有几个孩子，还有几个编制外没有认祖归宗的孩子，告诉我们人一定要有传宗接代的后人，这也是他为什么把公司定名为“谢氏”的原因。

　　老谢的低调让我想到了重庆这座城市内涵的深厚，谢氏企业的名字和他对传宗接代的理解也让我感受到了他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思想的执着。

老谢叫谢长明，是我们同行者老韩的朋友，老谢请的是老韩，我们自然是跟着借光去的。

（四）

维多利亚·凯琳号游轮的船长是个胖胖的美国女人。她在酒会上说她的游轮将用三天时间带我们游览白帝城、三峡大坝等景观，她说第一站就是让我们“见鬼去吧”。

　　丰都老城位于重庆下游约200公里，是一个只有80万人口的县城。2003年三峡大坝蓄水后全部被淹，跨江搬迁到长江南岸建设了丰都新城。丰都鬼城依旧留在了长江北岸的一座山上。明清志怪小说关于地狱的形象描写赋予了西晋以来逐渐成名的丰都鬼城以“鬼国京都”“阴曹地府”的传奇色彩。

　　经过奈何桥、趟过血池河、闯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站在望乡台，一路艰难曲折，最后才能到达阎罗殿。见到阎王判官的时候，也是死去的人接受审判的时候。

　　功罪善恶、来生去向，是下油锅还是受刀锯，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成鬼成仙都在此决断。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的，死后会被打入拔舌地狱，用铁钳子夹住舌头往下拔，又不是一下子拔下来，而是慢慢地拉长，一下一下地拽。亵渎神灵、杀牲杀人的，死后要打入刀山地狱，赤身裸体爬上刀山。偷盗抢劫、欺善凌弱、拐骗妇女儿童、谋占他人财产的，打入油锅地狱，剥光衣服扔进热油锅里一遍一遍地翻炸。还有剪刀地狱、铁树地狱等等。

　　看完丰都鬼城的介绍，我才知道十八层地狱的“层”不是指空间的上下，而是时间和内容的有机结合。十八层地狱是以生前所犯罪行的轻重来决定受罪时间的长短。每一层地狱比前一层地狱增苦二十倍和增寿一倍，人间的三千七百五十年为地狱的一天，下到地狱的鬼们必须要生活一万年，相当于人间的一百三十五亿年。如果真的罪孽深重，到了第十八层地狱，那种痛苦已经无法形容，在时间上，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想象中的阎王和判官应如铁面包公一样公正无私吧。但我真的希望我们各行各业大行其道的潜规则尽早攻陷地狱，打破鬼域世界的社会结构和法律体系，改变他们赏罚分明的威严。不然的话，人世间众多作恶之人都被打入了地狱，那么，天堂里岂不是太冷清了吗？

　　离开阎罗殿的时候，我记下了门口的一副对联：泪酸血咸手辣口甜莫道人间无苦海，金黄银白心黑眼红需记头上有青天。我知道十八层地狱的说法来自佛经，赏罚分明、惩恶扬善的地狱观也是世界宗教的共同理念。佛教传到我国后，在漫长的发展中，也一样被熏染改造成了和财神爷一样谁烧香就保佑谁的贿赂文化，不然连财神爷这样的神仙怎么也在衙门口贴出了“赐福允赠千倍利，酬神敬献一烟香”这样的告示呢，可见人情社会贿赂文化是无坚不摧的。

　　也许，当今社会那些贪官恶人们早就知道了法纪严明的地狱规则已经被强大的贿赂文化所侵蚀了吧，不然，他们为什么心无所畏呢？

（五）

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闻名于世的白帝城，实际是一组庙宇建筑群，位于重庆奉节县城东的白帝山上。

　　白帝城原来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雄居水陆要津，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观看“夔门天下雄”（十元人民币背面景观）的最佳地点，因为三峡蓄水的需要变成了一个孤岛。

　　白帝城原名紫阳城，传说西汉公孙述割据四川称帝时，城中一口水井时常烟雾升腾，形似白龙，故改名为白帝城。三国时刘备兵败之后退守白帝城，忧伤成疾，临终之际，把家事国事一并托付给诸葛亮，就有了刘备托孤的典故。

　　白帝城很小，孤立于长江之中，我们通过一个长长的仿古廊桥进入白帝城。城里庙宇祠堂众多，书画碑刻、历代文物堪称瑰宝。出土的莲花灯、铜锅、铜鼎、瓷酒壶等文物不胜枚举，托孤堂、明良殿、武侯祠、观星亭庄严肃穆，公孙述、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等雕像栩栩如生。遍地皆是的城砖汉瓦和珍贵的出土文物代表了这座城池悠久的历史，那些庙宇祠堂和木雕泥像写满了千年往事，川流不息的江水绕城而过，两岸的奇峰怪石有如古代将军麾下的千军万马。

　　刘禹锡有诗说：“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离开白帝城的时候，我这个北方来的游人也忍不住在记事本上写了一首打油诗，以纪念我的白帝城之行：“白帝无城夔门开，千军万马任尔来，木雕泥塑千古事，烟波浩荡洗尘埃。”

　　在白帝城的廊桥上，望着奔流东去的江水和两岸对开的青山，我想起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句话。也想到了一个地方、一座城池、一代伟人，无论有着怎样辉煌的过去，在历史的长河中，都将被滚滚的波涛所涤荡，无可奈何地隐去他的光芒。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六）

船过三峡大坝时正好是夜晚，迷迷糊糊地被广播通知叫醒，到甲板上去看过船闸。同行的摄影家老段是潜艇出身的老兵，详细地记录了游轮通过大坝的情形，他说坝上坝下水位差113米，共分5级通过船闸。我对船闸啊、升船机啥的一窍不通，只是在甲板上看子夜的星辰，看两岸黝黑的青山，跟着同船的游人感叹偌大的游轮一级一级地通过这么高的水位，感叹三峡工程的伟大。

　　第二天上午，我们驱车到三峡大坝参观的时候，我才知道了游轮是如何通过船闸的。也知道了三峡大坝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年发电量两千多万千瓦，移民人口130多万，总投资1800多亿元。

　　站在三峡大坝观景台上极目远眺，蓝天白云，青山远黛，江水东流。瞿塘峡、巫峡、神农溪小三峡壮观秀美的影像又在眼前一一回放。我想，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并不只有江山如此多娇，还有三峡大坝这个震惊世界的伟大工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无论英雄人物会不会被时间和历史所遗忘，三峡大坝这样造福人类的伟大工程，一定会深入民心，永载史册。

（七）

又见黄鹤楼的时候是从宜昌新世纪码头坐大巴车直达武汉之后。车行6个小时入住酒店，因为腰已累得直不起来，武汉的夜色和武汉的美食便无法兴奋我的神经了。多年前看过一次黄鹤楼，第二天的黄鹤楼之行我也就不再跟着导游走了，一个人随意地在楼里四处转悠。

　　黄鹤楼位于武昌蛇山顶上，据说始建于三国时代，有人说是为了守卫瞭望的军事楼，也有人说是酒楼的。黄鹤楼屡建屡废，重建了十多次。我第一次去黄鹤楼的时候，听导游说是一个道士在酒楼吃饭，在墙上画了一只会跳舞的黄鹤当酒钱，店家因此生意兴隆。十年后道士回来，用笛声召唤黄鹤，乘鹤飞去，店家于是重新修建酒楼并改名为黄鹤楼。

　　关于黄鹤楼的传说和诗词也相当多。上学的时候背诵过崔颢的名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听说过李白看到崔颢题诗之后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样感慨的传说，还抄写过一首据说是李白与崔颢争胜的诗《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黄鹤楼五层大厅的外走廊上视线极好。我一边漫步远望，一边想着一层大厅立柱上“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撼；大江东去，波涛洗净古今愁”的对联，回想自重庆开始顺江而下的人文历史、自然风光，不论是长江两岸的奇峰峻岭，还是神农溪中光着脊背的纤夫，不论是丰都鬼城的阎王判官，白帝托孤的刘备诸葛，还是乘鹤飞去的道士，无诗可题的李白，所有的一切，对于滚滚长江来说，不过是历史岸边的一朵浪花而已。

　　从唐古拉山脉走来的长江，已经奔腾呼啸了几千万年，不息地奔流是它亘古不变的使命。它与古老的黄河一样，横亘在中华大地上，养育着世世代代的炎黄子孙，也孕育了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三峡大坝的修建，尽管使长江收敛了浪涛翻卷的磅礴气势，变得宽阔舒展了，但它依然肩负使命，烟波浩渺，一路澎湃地奔向辽阔的大海，以崭新的姿态造福我们这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

　　黄鹤西楼去，长江万里情。站在黄鹤楼上，望着浩荡东流的长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长江之歌》那激昂的旋律：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你从远古走来，巨浪荡涤着尘埃；你向未来奔去，涛声回荡在天外。

本文照片作者拍摄，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