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记我的母亲

肖肖

<h1>母亲是一座沉默的山,这一辈子,除了对我默默的付出与爱,我们之间交流很少。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母亲身上流动的血。虽然交流少,但血肉相连,我爱我的母亲,从能够记事起,就害怕失去她。</h1> <h1>母亲体弱多病。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母亲生过几次大病,病的走不动路,父亲和二哥用滑杆抬着去医院。我跟着后面一路哭哭啼啼,边跑边喊:“妈妈、妈妈!”母亲从滑杆上歪着身子说:“七娃子、七娃子,快回去。”那时我才五六岁,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妈妈。</h1> <h1>母亲的病一直没有好过,但谁也说不清得了什么病,只知道是头昏头疼。待我长到八岁,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出去读书打工了,父亲也在外地劳动,母亲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就跑到公社卫生院请来中医给母亲看病。为了补血通气,母亲叮嘱我方子里有红枣、<span style="line-height: 1.8;">麦冬。我踮着脚尖,看着瘦瘦的李大夫从黑黑的抽屉里取出一味味药,生怕少了大枣。我从李大夫手里接过用牛皮纸包的中药,一路小跑回家,用蜂窝煤炉熬了,屋里飘散着浓浓的药味,我闻着大枣和当归的香味,母亲搂着我的头说:“想不到收尾结一个大瓜。”</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我不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明白她是对我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母亲生我时已四十岁,我是计划生育开始时一不小心来到这个多姊妹家庭的。母亲生下我,是准备把我送给一个煤矿工人的,好给我一个光明的未来。但父亲母亲又舍不得,非要人留下联系地址,别人当然不愿意,这事就黄了。我的出现,给母亲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负担。现在回想起来,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对我的爱,其实很大程度上是我味蕾的记忆。</h1> <h1>母亲这一辈子都是勤劳、善良的。母亲在家<span style="line-height: 1.8;">料理家务,每年要养一头母猪和三、四头肥猪,鸡鸭成群。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家里也没有断炊,温饱问题从未出现。</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母亲下厨是一把好手。家里请客,几桌人的饭菜,烧柴的土锅,灶台灶下,里里外外就一人,做的菜,色、香、味俱全,还干净卫生,这在当时住茅草房的农村很少见。吃过之后,没有一个客人不称赞的。有母亲的一手好厨艺,我们就经常打“牙祭”。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回锅肉、糖醋排骨、粉蒸肉、烧白、炸酥肉、红烧鱼、青椒子鸡、姜爆鸭、卤鹅肉、香肠腊肉等,样样做的好吃,就说一年四季的糕点,花样繁多,美味可口。</h1> <h1>春天来了,田埂上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母亲摘回来,洗净捣碎后,和上面粉,加点玉米面制成团,做饭时贴在柴锅四周,出锅后香喷喷的,叫清明菜粑粑,吃了清热明目。四川的春天短,夏天来的早,刚收完麦子,初夏就到了。这时候,母亲就用新<span style="line-height: 1.8;">面粉,烙锅盔、包四季豆包子。秋天新糯米刚下来,母亲准会给我做一顿糯米饭蒸腊肉,还有用荷叶或芋头叶包粑粑;荷叶粑粑用柴火烧,两面金黄,其香无比。冬天的汤圆,糯米是一点一点磨出来,母亲再用粗白布过滤,磨盘压一晚,芝麻、花生、黄豆、桔皮、猪油等都是自家种自家产的,炒成馅,包成大大小小汤圆,香糯油亮。</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说实在的,这辈子,我不了解我的母亲,不了解她的欢乐和忧愁。记得的她总是能把大自然界的东西变成美味送到我嘴里,我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辛劳。直到母亲离世那天,我守在母亲身边,才想明白,母亲这一生,她是把猪养成猪的模样,把人尽力培育出人的灵魂。</h1> <h1>母亲经常对我们说,一个人要知恩图报。我老家的大院子,是一个姓吴的地主老太婆的。土改斗地主,她被赶了出来,房子分给四家人,我们家分得两间瓦房。吴老太婆没<span style="line-height: 1.8;">有后人赡养,母亲见了怪可怜,不忍心,就把她接到我家安顿。吴婆婆死后,父母亲又把她当亲人埋在后院竹林。每逢祭祖,饭菜上来,摆四双碗筷,斟上酒,我们总是恭恭敬敬做个揖,或跪在地上,先请婆婆爷爷、外公外婆,就是吴婆婆,然后才能开饭。在春节上坟时,母亲总忘不了给吴老太太烧点纸、供柱香。她常念叨,没有吴婆婆,我们最初哪有房子住?</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我不能说母亲的善良是如何影响了我,但在我幼小的心灵总能记得七十年代中期,农村还有要饭的叫花子,当他们衣衫褴褛走过我的家门,母亲一点也不嫌弃他们穿的不干净,常常是打一盆水,叫他们洗洗脸洗洗手,盛上一碗红薯干饭吃得饱饱的。临走,还在他们空空的袋子里装点大米。</h1> <h1>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做,因为家里也是刚吃饱饭,所以我就放狗去吓唬那些叫花子,好叫他们快点走。母亲对我从未解释,<span style="line-height: 1.8;">只是喝住黄狗让它老老实实躺在她脚边。其实生活中的事,都有它的因缘。很多年后,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母亲突然对我说:“七娃子,人往高处走,心往低处想,才想的通。”我似乎才明白了一点做人的道理。</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我上初中开始住校,到周末才回一趟家,离家远远地喊:妈,我回来了。母亲笑盈盈地放下手中的活,把我拉进屋里,心意满满地看着我在板凳上写作业。放暑假,天气热的不行,凉席也烫人,母亲就用热毛巾一遍又一遍擦,好散去热量。母亲对我的希望是让我多读书走出农村。尽管我经历了高考落榜又复读,还因为打篮球摔伤了腿而住了几个月医院,但母亲——一个农村妇女望子成材的意志从没动摇,她说,考吧,只要考场不关门,我们就一直供你读书。</h1> <h1>一九九一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母亲匆匆<span style="line-height: 1.8;">忙忙将晒干的粮食上交了我农转非的口粮。我携着家里唯一的一只木箱,告别双亲踏上东去的列车,到南京的学校报到。那只木箱红漆斑驳,是爷爷土改分得的胜利果实,木箱里装了我高中时代最喜欢的几本书,《红楼梦》、《唐璜》、《红与黑》、《辛弃疾词选》等,这些书都是用父母挣的辛苦钱买的。</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父亲为了给我挣生活费,提着破麻布口袋,装了几件旧衣服,挤上了南去的汽车,到广东山区种菜。家里就剩下母亲和一只黄狗,还有两头猪。而此前从未下田劳作过的母亲,却在花甲之年,独自挑起耕作责任田的担子。</h1> <h1>从西南的偏僻农村一下子来到繁华江南的大学校园,一切让我既感到新鲜又无比兴奋。长长三号路上梧桐树叶婆娑,冶苑亭台画榭水波荡漾,报告厅阶梯教室神圣庄严,学生宿舍整洁无比,小便池水哗哗长流……都变成了家书,寄给遥远的父亲母亲。父亲<span style="line-height: 1.8;">母亲自然十分高兴,总是回信说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挂念,只需用心读书。</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但谁能想到,在老家的母亲,一个人孤寂的生活;父亲,已劳累半生的父亲,丧失了重体力劳动的父亲,在异乡又是一种怎么的生活状态?冬天来了,夜晚的风刮得电线和树枝呼呼直响,刮得穿行于教室与宿舍的我站不稳脚跟,这可恶的风是否刮坏了父亲的工棚?这冷冷的夜是那么漫长,母亲,一个人守着偌大院子,院子周围是黑森森的竹子,竹林背后都是坟地,形单影只,缺柴少水,母亲又是怎么度过青灯寒夜的呢?</h1> <h1>一年后的暑假,我回到家里,父亲也从广东种菜回来,在一个采石场工地上做饭。父亲母亲早早倚望在门口,夕阳照耀下的父亲母亲更加苍老,白白胖胖的母亲变得又黄又廋,单薄的父亲已佝偻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h1> <h1>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别离,可这只是生离而已。母亲最大的高兴,是领着我到我们乡街上买菜。我知道,其实不用我干什么,我只需跟在她后面,静静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我是生产队里第一个大学生,街上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母亲和这些目光一碰触,足可以慰籍她一生的辛劳!</h1> <h1>待我对别离有真正理解,是父亲生病后的死别。2010年,父亲得了冠心病,医生说挺不过三月。每个周末,父亲艰难地扶着竹凳,一步一步挪到门口,盼望我们回来。我也十分清楚,回家是看一次少一次。每次离别,都担心和恐惧,恐惧可能是最后一眼,心里难受。父亲目送我们走到小路转弯处,还在招手,我眼里憋着泪水,急步跑回去,又折身回来,真想跪在他老人家面前,磕三个响头啊!当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家人已按照风俗,将父亲穿戴得整整齐齐,<span style="line-height: 1.8;">停在屋中间的木板上。我在父亲去世后写过下面一段话:父亲走了,我却走不出丧父的悲哀,父亲的身影,故乡的景致,残梦交织,醒来,明月高悬,枕巾泪湿,是长长的不眠。</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父亲的去世,给我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伊壁鸠鲁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我们要做的是走出这悲哀,让活人活的更好,让母亲安享晚年。我在心里一再对自己讲,总有那么一天会与母亲别离的,我们面对死者,就如坐在海滩上守望退潮,没有必要急急转身而去,也没必要太心潮起伏。可是我做不到,我害怕夜晚的电话,没有别的,那准是母亲病危的信息。</h1> <h1>这样的电话,我在深夜接到过两次。第一次母亲转危为安。最近的第二次,母亲突发脑溢血,我心知不妙,也许就是母子的最后别离。我和妻子赶回老家,母亲已中度昏迷,不停地喘着粗气。我抚摸着母亲干枯的双<span style="line-height: 1.8;">手,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妈妈,幺儿回来看您了。母亲的眼角滚下混浊的泪滴。</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母亲去世了,我异常平静,感觉我并不是送走了她,而是我们母子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停住了,我却越走越远。就如生是一瞬间,死亡却是永恒,怀念也是永恒的。</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