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同舟五十年

荊花

<p>  1968年7月,我在于都中学混了四年(后三年都在停课“闹革命”)后,连张高中毕业证都没有,就被“上山下乡”的潮流裹挟着,回到家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p><p> 刚到家里,母亲和姐姐、姐夫们就给我一项重大使命:“赶紧找好对象,娶回媳妇,以便替换你二姐,把这个家继续撑下去。”</p><p>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是靠二姐撑起来的。母亲长年卧病在床,父亲在于都中学工作(当总务主任),大姐从小就给二姑收养了,我和弟弟、妹妹都在学校里读书。只有二姐,初中刚毕业,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家外忙个不停。烧火做饭,种菜浇菜,养鸡喂猪,洗晒衣被,上街买卖,伺候老母亲,所有的家务都是她一个人干。除了干家务,还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尽量减少家庭在生产队里的超支。谈婚论嫁的时候,二姐和二姐夫承诺了“等娶回弟媳妇后才能回夫家”。直到生了两个孩子了,二姐还是娘家的顶梁柱。</p><p> 现在,我没书读了,“找对象、娶媳妇”便成了我的首要任务。</p><p> 当时,我们队里有四个待嫁的年轻女子——胖婆子、矮妹子、竹香和兰秀,她们都愿意嫁给我。可是,胖婆子太胖了,矮妹子太矮了。竹香身材高挑,两片外翘的嘴唇却不好看。</p><p> 只有兰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容姣好似桃花。我便托人向她提亲。可是,向她提亲的还有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嫩仔。最终,因为不愿意伺候我生病的母亲,她嫁给了嫩仔。那时的我啊,真正尝到了失恋的痛苦!</p><p> 我二姑除了收养了我大姐做女儿,还收养了一个叫“带发”的女孩做孙女。我每次到二姑家,带发总是笑咪咪地叫我“表叔”。我失恋后,二姑问我:“娶带发做老婆好不好?”我苦笑着回答:“不好不好,哪有表叔娶表侄女的呀!”</p><p> 这时,表嫂就对二姑说:“石岭脑明长有个养女叫带秀,身材好,见人就笑着打招呼,很会做事。要不您去问问?”</p><p> 二姑当真去问了明长夫妇。明长妇娘说:“她还是扁草哩,没那么快嫁人。”二姑说:“先让他们两个见个面,满意就定下亲来。什么时候转门,你们说了算。”于是定下了双方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在二姑家里。</p><p> 见面的那一天,吃过早饭我就在二姑家等候。等到十点左右,带秀被表嫂拽了进来。只见她身材比我高一点,打两条齐胸的辫子,低着头,眼睛瞟了我一下,脸上顿时飞起一团红云,一双手不知所措地玩弄着辫梢。我也不敢正眼看她,却又不时地偷看她一眼。</p><p>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有表嫂在一旁作介绍:“这是我表弟,叫金发,今年二十岁,新薛屋人,高中毕业,人挺老实的。这是明长的招女,叫带秀……”</p><p> 这时,带秀的养母也来了,说:“我女儿才十七岁。金发你要看清楚来——”说着,用手托起带秀的下巴,“下巴下有一块疤痕,别的嫌破就没有。”下巴下真的有一块疤痕,可是不抬起下巴来,怎么也看不出来。</p><p> 表嫂问我喜不喜欢,我怀揣小鹿,点了点头。又问带秀,她嗫嚅着回答:“我没文化……”表嫂连忙说:“没关系,他会教你。”于是定下了这门亲事。</p><p> 从此,我有事没事就往她家里跑。不过,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她养父母询问我家情况,我照实回答。我的准岳母叹口气说:“带秀女子小小年纪,就要当家了呀!”</p><p> 从准岳母嘴里,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水头圩人,父母亲因为小孩多,负担不起,才把她送人的。</p><p> “我本来不想要的,因为自己生的都养不大,生一个,死一个。她母亲说:’你放心,我这女儿命贱,放阳沟里都睡得七天。’这才收养了她。”准岳母抹着眼泪说。</p><p> 带秀也来过我们家,帮忙磨豆腐、砍柴棍等等。</p><p> 有一次,她特意送一根挞衫槌来我家,路过我和兰秀几个人插秧的田边。有人问:“那个女的是不是金发的老婆?”我话里有话:“谁还看得上我呀!”兰秀就说:“金发你怎么这样说话呢!”</p><p> 有几次,我跟着带秀去罗坪大山里砍柴棍。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我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到了山上,她手脚麻利地砍小树、去枝桠,半小时不到,就捆好了两大把。我笨手笨脚地砍,估计半把都不够。她不声不响地帮我砍、帮我捆,弄好两个小把。于是她挑着两个大把,我挑着两个小把,黙不作声地回去。</p><p> 有几次,我跟着她去十几里远的铜锣坪、马屋山等煤矿挑煤,每次都是她挑得多,我挑得少。来回都要在水头渡口搭乘渡船。</p><p> 有一次,挑煤上了渡船,我累得浑身是汗,她也累得满面通红。江风徐来,顿感轻爽。江面上,一对对的燕子你追我逐;缓缓流动的江水里,成对的鱼儿相互嬉戏。于是我情不自禁地低声吟咏:</p><p> 劳动之余多快活,</p><p> 低声来唱歌。</p><p><br></p><p> 清风轻轻地吹,</p><p> 河水缓缓地流。</p><p> 只见鸟儿双双飞,</p><p> 鱼儿对对游。</p><p> 偷眼望情人,</p><p> 情人格外秀。</p><p><br></p><p> 劳动之余多快活,</p><p> 低声来唱歌。</p><p> 有一次,我坐在她家里,看着准岳父补缸、补皮鞋。这时,来了一个高大的老男人,准岳父连忙向我介绍:“这个也是你的长年佬。”</p><p> “我怎么是野长年佬?我才是真长年佬哩!”老男人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p><p> 我的这位真长年佬,谈笑豪爽,幽默风趣,是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他得知小女儿定婚的消息,从老远的广昌赶回岭背,要见见他的小女婿。</p><p> 他问了我许多情况,满意地说:“你和福秀女子(他是这样称呼他的小女儿的),要赶紧去公社里登记结婚。等你们领了证,我才能放心回广昌。”</p><p> 在他的催促下,我俩于1969年元月5日,去公社革委会领了结婚证。</p><p> 那时的结婚证,没有结婚照片。但我觉得,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总得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吧!于是她人生第一次,跟着我走了三十里路进县城。她邀了两个闺蜜一起去,同我总是保持十几步的距离。进了照相馆,她望着镜头就紧张起来,于是照片上的她显得很不自然。</p><p> 我堂伯父,为我们选定这一年夏历六月十二日,作为结婚的良辰吉日。打这一日起,带秀她成了我真正的合法夫妻,替换二姐,成为我们家的顶梁柱,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p><p> 每天天还没亮,妻子就忙碌起来,生火烧水,摘菜浇菜,洗衣扫地,喂鸡喂猪,煮饭炒菜。忙完家务,又赶着去生产队里劳动。</p><p> 在生产队里,妻子也是干活的好把手。脏活累活抢着干,从不偷懒,从不挑肥拣瘦。因此,大家推选她当了生产队的妇女主任。</p><p> 除了家里家外忙个不停,妻子还要耐心伺候长年有病的婆婆。给婆婆端茶倒水,熬药喂药;给婆婆倒屎倒尿,洗便盆痰盂。给婆婆洗满是眼泪鼻涕的衣物,给婆婆拑痧刮痧。干着这些人见人嫌的活儿,妻子从来没有半句怨言。我母亲见人就说:“带秀是人家的好女儿,蛮勤快,蛮会做事,蛮声响(待人热情的意思),也蛮孝顺。”</p><p> 由于妻子的勤快能干和热情好客,来驻队的干部,无论男女老少、官职大小,都喜欢在我家吃饭往宿。我大女儿韶惠的名字,都是驻队的公社团委书记谢禄生给取的呢!</p><p> 婚后的日子,有甜蜜,也有苦难。</p><p> 在生产队里,像我妻子这样勤劳肯干的人毕竟少数,大多数人挑肥拣瘦磨洋工,抽烟、聊天的时间多,真正干活的时间少。因此,收获的粮油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只有在自留地里多种青菜、芋子,天天吃青菜、芋子粥。说是“粥”,却是水多菜多,饭粒没几颗。二女儿天天喊着“肚子饿”,吃饭时就说:“我不要饭汤,我要粥!”其实,那就是所谓的“粥”啊!</p><p> 有一次,妻子又饿又累,晕倒在地上,正好被我岳母看到了。岳母摇摇头说:“我女儿一向身体好,没有生过病。都是在你们家里饿岀的病,累岀的病啊!”</p><p> 那时候,市场上也没有吃的东西卖。幸亏我岳父和妻舅所在的广昌县答田村,人少地多,有便宜的红薯渣卖,每年都要托妻舅买几麻袋回来充当主粮。广昌乡下的槾籽没人要,我和妻子轮换着去广昌摘。榨出的油涩味重,却也能充当食油吃。</p><p> 最令我痛苦的是,眼看着同龄人,当兵的当兵,招工的招工,推荐上大学的上大学,我却因为当了拿工分的民办教师,加上结了婚,又有了孩子,就失去了跳出农门的机会。</p><p> 我向妻子诉说内心的痛苦,她就说:“我们离婚吧!省得拖累你脱离不了农村。”</p><p> 我说:“那你怎么办?”</p><p> “我哪儿也不去,还得维持这个家。”</p><p> 听了妻子的话,我既感动,又心疼。这么好的妻子,怎么舍得离了呢?我只是噙着眼泪揺摇头。</p><p>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妻子非常支持我参加高考,哪怕我考上了会变“陈世美”,她也不后悔。为了让我有更多时间复习,她把所有家务都包了,让我吃住都在学校里。在妻子的支持下,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江西师范学院。</p><p> 在省城读书的四年里,我除了完成课业学习,还经常参加勤工俭学活动,当过杂志社的包装发行员,建筑队的装卸工,养路队的养路工。</p><p> 我也知道妻子在家比我更辛苦,但她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一声苦。只要她知道有人来省城,她就要托人带东西给我。有时是一双新凉鞋,有时是几元钱。或者是一包油炸豆子,一包油炸花生米。</p><p> 我常常因为想家而泪湿信笺。妻子没有文化,就让弟媳给我写信,让才识几个字的大女儿给我写信,劝我安心学习,不要挂念家里。</p><p> 1980年4月,我们班在赣州市搞了一个星期的教学调查,我向班主任请了两天的探亲假。这次回家,得知妻子意外怀孕,我满心喜悦,写下了一首《回家》的诗:</p><p> 满山杜鹃似霞,燕子伴我回家。</p><p> 村头绿蔭如盖,园中香飘柑花。</p><p> 膝边娇语似莺,枕畔絮絮长话。</p><p> 何用寻取仙山?天伦之乐无涯!</p><p> 到了9月份,第四个女儿岀生了。为了躲避所谓的“超生罚款”,我写信给家里,要求将这个女儿送给别人抚养。其实,如果没有计划生育政策,我是不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别人的。女儿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啊!妻子为送走女儿这件事哭得死去活来,最终还是让大姐把她抱给土地坑的谢明夫妇抚养。</p><p> 为了解除妻子心中的痛苦,我要她到省城来散散心。在弟媳和二姐的支持下,妻子第一次坐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来省城。我去长途汽车站接她,安排她住到学校附近的老乡家里。我只要没有课,就陪她参观校园,陪她逛街逛公园。我们还到一家照相馆,照了最为满意的一张合影。玩了六天后,因为记挂着孩子和承包地里的农活,她又坐长途汽车回去了。</p><p> 1981年12月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银坑中学任教。我把妻子女儿接到学校里,安排三个女儿在银坑小学读书,让妻子在学校旁边卖零食。</p><p> 后来,妻子在食堂里做过临时工,在校园里开过文具店、副食店和饮食店。那时候开店,都要自己挑着箩担去银坑街上进货,有时一天要进两三次货。有的食品,是妻子自己加工做的。一到下课时间,妻子就得放下手中的活,忙着卖东西。有时忙不过来,就叫左右邻居来帮忙。有时睡到半夜,那些准备考研究生的老师还来敲门,要我妻子起来弄夜宵给他们吃。</p><p> 妻子一生劳累,生养了五个孩子,供他们读了中专、大专。先后建了两次房子。第一次建房,是在兄弟分家之后,自己做土胚,买木料和瓦,在老屋东侧搭了两间土胚房。第二次是在九十年代初,在老家做了两层水泥红砖房。待我退休后,又在赣州买了一套楼梯房。</p><p> 如今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四个贴心的“小棉袄”,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四个儿子一样亲的女婿,一个宝贝外孙女,四个宝贝外孙。儿女们常常陪我们去旅游,我们坐过火车、轮船和飞机。我们的桃李满天下,所到之处,受到弟子们的热情接待。夫妻俩风雨同舟五十年,终于迎来了无限美好的夕阳红岁月。</p><p> 感谢妻子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我。</p><p> 但愿我俩携手到百年!</p><p><br></p><p> </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