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初的西北院,是西安市大南门里、南大街顶端右侧那幢绿帽边的楼,隔着马路的左侧是另一幢规模相似的楼,不过那是由庆丰食品商店、冶金建筑院等四家单位联合建设的,当时都是气派的象征。北侧的建行大楼当时还是一片低矮的二层巷道式住宅,斜对面如今高端大气的中大国际,还是叫光明电影院的一幢小建筑。绿帽边的西北院大楼在1990年中期,因为城市整体形象的问题,换成了古建筑风格的尖顶,站在城墙上北望,东西两侧建筑的楼顶与钟楼相互辉映,风格统一,顿然和谐。 我从农村来到这座办公楼上班,面对如此伟岸的建筑,从内心里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看到老严那板着的面孔和不正面直视的眼神,愈增忐忑。老严很高大,仿佛贴着了楼道的天花板,走路膝盖有点打弯,脚很大,但鞋子似乎更大,走起来不跟脚,从水磨石地板上走过,“扑嗒扑嗒”。他面貌瘦削,深目,鼻子高耸,初见之下我以为他是外国人,后来果然听说他的外号是“土耳其”。 老严很威严,他手底下管着电工、水工、木工和几个打扫卫生的临时工,他指挥着他们维护着大楼的正常运行,凡是电梯关人了、厕所堵了、暖气片漏水了、灯泡坏了、凳子腿掉了,老严桌上的电话便会急促地响起来,接完电话之后他便以宏亮的嗓音传递下去。那个年代办公室通常是很肃静的,他的声音往往响彻楼宇。其实这一层的领导很多,院长、书记、副院长、副书记、办公室主任,不过他的气派更象是实权派。<br>初识老严,他在我的心中有多个形象。他是我的科长,对于我的工作总是不太满意,有时候会气魄很大的命令和训导,尤其是我嘟囔低语:“我可不想去陪客人吃饭”。他语调弧度很大地“嗯”了一声,百分之七十是威慑,百分之三十是诧异。1990年代的社会色彩还很单调,还没有完全摆脱蓝灰黑,现在回忆起来,老严总是带一顶在前苏联和东欧电影里常见的中老年男子的前进帽,浆硬的蓝色中山装。他跟我父亲的年龄一般大,在我的心目中一样刻板。背地里我和电工小李哥、水工王师找到共同语言:老严真土耳其。有一次,部门组织春游,去法门寺。车来的时候,大家都站在门口,座位少了一个。老严的眼睛一下盯到我身上,惊怪地说:“小面,你昨天不是说你不去了?”大家的眼光都转到了我身上,没人说话。我扭头说:我不去了。转身就往宿舍走了,一天下来充满了对老严的愤怒。隔了两天,老严拿来一张车票“明天去春游,我给你要了一张票”,我看他线条很硬的脸上,有点歉然的微笑,心里没了计较。因为当时的一堆人里,有领导,有老同志,他只能拿我来掩盖自己的疏忽,不过年轻的意识里,觉得这个人真不怎么样。但另一次春节前办公室召开座谈会,身为分工会主席的老严在行将结束的时候,满脸灿烂的宣布:“晚上咱们去搓一顿!”。一下把我的情绪从领导们冗长而烦闷的讲话中提拔出来,我看他脸上的笑纹也觉轻快起来。那次是我参加工作后吃的第一顿好的,几个喝酒的脸色通红,热闹异常。特别是那家店的墙上,居然有陈佩斯、朱时茂来西安在这里吃饭的留影,印象深刻。<br> 年轻的时间仿佛不流动,记忆里的画面场景几乎不怎么变。老严也是这样,有时候院领导跟他开玩笑,他总是有些笨嘴拙舌。严肃的老主任安排工作,他便是一副老同志的面孔,很有些资格。面对我们这些下属,扮着威严,有时也和大家下棋,不过水平不怎么样。有时候综合科会干一些搬运东西的事儿,会有点类似小费的报酬,老严统一管起来了。有次组织几个临时工干了一天活,老严领着大家去大楼北边的饺子馆吃饭,牛肉白菜馅的酸汤水饺,他有预谋地说:“老张,你总是干活没劲,吃饭吃的多,给你要四两算了“。头发歇了顶、身材瘦弱的老张坦然地说:”箱子都是我们抬的,我要吃八两“。老严怒道:”吃这么多?!“,然而最终老张还是得到了他的八两,吃完摸着肚子觉得撑,老严还给大家要了两瓶啤酒。但背地里,老张几个人不说他好,“又不是吃他家的”。我感觉他总是这样,做了还不得人心。 那年的拔河比赛,既惊险刺激又对老严记忆牢固。办公室与规划处组成的联队进入决赛,与水工处争夺冠军,两边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挽袖攘臂,决心夺冠。老严是我方的啦啦队长,第一回合,我们有点吃不住劲了,脚在地面哧溜着往前滑,眼看要输了。这个时候的老严,大喝一声:“稳住”,仿佛半天空打了个旱雷,同时双手力劈华山似往下一砍,然后拉长了调子喊:一。。。二!“,绳子真的被定住了,然后往我们这边移动,一下一下地被扯过中间线。裁判一声哨响,赢了。稍事休整,进入第二回合,有了第一回合的经验,大家卯足了劲,从丹田往外发劲,但又一次僵持住了,老严正要再次发功,此时听到一阵“卡卡索索”的撕裂声,然后我们仰面朝天向后倒去,绳子被从中间拉断了。。。 按照市政规划,南大街的建设日益热闹,建行大楼在西北院北侧动工开挖,但是在与我们大楼边界似乎有点纠纷,对方的挖掘机白天被迫停下来了,双方协商了好几次,老严象个外交家一样声色俱厉地交涉。忽然有一天晚上,听说对方要强行开挖,我跑去现场看时,已围了一大堆人。建行的,我们分成对峙的两拔,工地上的大灯照得雪亮,在一块已被挖开的土堆上,老严象根坚硬的桩子站在上边,前边巨大的挖掘机象一头怪兽,张牙舞爪。只听到老严中气十足地大喊:“想挖,从我身上开过去!“到今天回忆起来,声音之大,震得空气似乎都嗡嗡响。他的眼睛圆睁着,手里拎着一块砖头,衣襟被风吹动着,威风凛凛,一个人与庞大的机器僵持着。机器象头斗败的公牛,喘着气后退了,老严得胜了。后来双方又坐下来谈。老严怒目金刚式的表现在院里被很议论了一阵,也有人说,为单位的事,值得么。万一开挖掘机的也是个二杆子。这是老严人生的高光时刻,平常他只是楼里的一个小科长,在大专家、高等级知识分子的群体里,并没有他的舞台。有一次,院里举办文艺会演,我们部门从剧团借来红军服装,准备大合唱。老严全套披挂整齐,领袖似的站在舞台中央,将右手向前推去,即兴吟道:“红军不怕远征难。。。“,声音宏亮,表情严肃,笑翻了一舞台人,他自己也笑了。直到他退休后,我旁听他们几个同龄人聊天,老严说他参加了1962年的中印战争,在高原边境上打过冲锋。又说,他当兵时回家探亲,从西安火车站下来,总是打着背包,步行跨过渭河回家,要走三四十里。我在心里为他的表现找了一点依据。 在综合科的几年,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三年后,去了接待科,之后又长期在秘书科,综合科反而调整出了办公室,被划到多种经营处,当然工作内容还是那些。与老严再见面反而话多了,他总是会问问,对象找了没,你爸身体怎么样?又嘉许道,你这娃老实,还挺努力。后来从南门到电子城,一下子又是数年不见面,期间综合科的同事,有时还见面,突然又听说某人脑溢血去世了。偶而到生活区办事,总是能看见老严在大门口,与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或开怀大笑,或斤斤计较,仍然是声震屋瓦,中气十足。他虽然已是七十多了,如此精神高涨,没有衰老的感觉。有时握握手,有时远远看一眼,便匆匆离去。<br>春节前,院开职代会,离退休代表又见到过去一些老领导,他们还把头发已经花白的我,叫“小胖子“。但听到了一句”老严走了“,我一下子很惊异,不同于听到其他老同志去世的心情。一下子闪现出他坐在办公桌前的影像,抽一口烟吸入,不见一丝外漏,隔好久,才从鼻孔、嘴角边一丝丝逸出。又拿起电话,声音巨大地”咹?!”一副酷似外国人的瘦硬面孔,容长脸,非常立体,胡子硬硬地排在鬓角。一笑起来,却象池水荡开的涟漪。尤其是他把春游的车票给我,歉然地说“上次春游你没去成,我心里还有点。。。”都涌上心头,飘浮不去。<br>那年,我刚20岁,他50岁了。如今,我马上50岁了,他已离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