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稻草人

兰心

孤独的稻草人

出门未见流年叹，又见路边木叶飞。一年又一年，每到秋收季节，家乡的田间地头，总会站起一些稻草人。它们大都头上戴一顶旧草帽，身上穿着破旧衣服，有的扬起手臂，仿佛正在用力抛掷石头;有的手举竹竿，仿佛正向可疑的鸟雀们用力挥去，却迟迟没有挥下去，有的拿着竹竿，像正在驱赶山雀们。

我的家乡，贫瘠的山沟，土地尤为珍贵，贫穷的岁月，家家户户每到青黄不接的时节，就会挑起满担的笋壳（成熟的笋衣晒干的厚衣子），到很远的许岭下仓兑换红薯干，父亲长年累月外出换粮食供养一家10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们姊妹6人）的口粮，家里的庄稼全靠爷爷打理。爷爷就是追着日头赶工的人，上午日头在前山，爷爷就去前山翻红薯藤，拔草，下午日头转到后山了，爷爷就追着日头跑到后山做事，我不理解，很疑惑地问爷爷，为什么非要在日头底下做事呢？爷爷说，那些草很顽固，只有在烈日下，才不会让它们转土重生，爷爷是庄稼的一把好手，经验丰富，做事勤劳，我家的庄稼总是长得特别茂盛，爷爷总是和稻草人为伴，爷爷和稻草人一样孤独。

我家地里的稻草人，与别人家地里的稻草人不一样，总是穿着爷爷穿过的破旧衣服，戴着一顶破草帽，不论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都寂寞地站在田头或很高而陡峭的悬崖边上，守护着我们的庄稼和日子。

我的爷爷勤劳、善良，却很清贫节俭，有着柔软的心肠。他总是让稻草人穿他的衣服，不忍心让它穿我父亲的衣服，戴顶破草帽，以稻草人的形象，站在田野里受日晒雨淋，任鸟儿嬉戏玩弄。他更不忍心让自己的孙辈以稻草人的样子去体验生活，饱受风寒，在烈日下暴晒童年。

所以，那时，在我家田野里、地头上站着的稻草人，几乎都是爷爷的形象。我的爷爷就那样毅然决然地做了稻草人的原型。他有着比稻草还柔软、温和的心肠。爷爷，早出晚归，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有时爷爷收工回家，还会从带有补丁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带有他体温的毛栗子给我，也给些其他小伙伴，但我能感觉，我的那份一定是最多的，爷爷给与我的爱也是最厚的。

没有爷爷，穷山沟出身的我，一个女孩子，根本没有读书的可能，我很感谢我的爷爷，那时读师范学校一学期学费十元，家里也是倾其所有，每次周末回家，我都会把自己省吃剩下的饭票换成馍票，一个月回家一次的我，总会带上满满一袋白馍孝敬爷爷，爷爷总是舍不得吃，把白馍分送给他的孙辈们，还会分送一些给左邻右舍，然后换来一片赞叹声，爷爷就会高兴许多天，会哼着黄梅调高兴着去田间地头，耕耘打理他的庄稼或菜园。被爷爷守护的田园，每一棵菜苗，每一朵菜花都是那样努力地呈现出动人的生命之美，那些被爷爷不辞劳苦地忙碌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的田园，如诗如画，是爷爷的勤劳、悉心呵护，使田野变得越来越美丽，山野处处禾苗飘香，一家人丰衣足食。我印象中，爷爷破旧的衣服和草帽，让人感到一种辛苦和清贫;他的坚持、忠厚和习以为常，却让我感到一种温暖，某种莫名的安全，幸福宁静。

花开时节，鸟儿来过，稻花香过，农人心急如焚地盯着远山，看一抹黛色滑落，秋水长天处涌来许多鸟雀，唧唧喳喳声落满山坡。这一切，却弄人！

稻草人孤独地站立着，有鸟儿跃上它的肩头，啄啄它蓬松肌肤里隐藏的小虫，痒痒的感觉，似乎放松一般。此时此刻，它越渴望自己浑身上下生虫好叫鸟儿多停留一会儿。要知道，一个孤独的奋斗者内心深处是何其不堪！

爷爷离开我们二十几年了，他没有享受孙辈的福气，至今让我愧疚。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看见田地里同时出现一个真人和稻草人，都像是我的爷爷。一个爷爷正在坡地上弯着腰为稻子除草，我看见在绿油油生姜地里起伏和移动着的身影。另外还有一个爷爷，他们都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爷爷的破旧衣服，一个站在旱田里，路那边，他们手里都举着竹竿做着赶鸟的动作。

我幼稚的心里，竟忽然涌起一种辛酸的感情。我寂寞的爷爷，劳苦的爷爷啊。恍惚间，我感觉满田野都是我的爷爷，都是我劳苦的爷爷，满田野都是我穿着破旧衣服的爷爷。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湿了。

山野是大自然最好的诗人和哲学家，爷爷是天才的美学家，踏着当年被爷爷愚公移山精神修筑的小路，来到白果树下，看着小花狗懒洋洋窝在树下的醉人画面。那蓝天上飘逸的白云是多么美丽轻盈，人世间怎能找出足以描述着惊人之美的文字。

水悠悠地流过田野，鸟翩翩地飞过天空，西边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一片鲜红。花悄悄地开放山野，树静静地站立幽谷，晴空下广袤的山林能激起你万丈豪情！      

人人生而孤独。林语堂说：“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稚儿擎瓜柳蓬下，细犬逐蝶深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稻草人，它虽是草人却懂人间沧桑。记得爷爷曾经累了靠在那棵白果树下，懒散疲倦的白果树似乎寄托着我们儿孙的思念。几年前，它的主人，就在这棵树下，送别相伴多年的老爷爷。爷爷老树般纯粹质朴，渐渐地息声，影子也模糊不清。只是月圆夜，短松岗！树下凄凉！它明白它是儿孙心里的寄托，温情脉脉的市井画面里的一个小角色。人生在世处处平凡烟雨笙歌！

情到深处！月到天心，活着，死的，躺着的，坐着的，实在的，虚幻的都逃不过红尘！稻草人是孤独的，爷爷是孤独的，人唯有在独处时，心灵方能游于天地间，与天地精神往来，发现其美。而花鸟虫鱼，明月清影皆可为灵性之友成为广漠人生的点点诗意，欢喜而真实。也许，人生，就该想稻草人一样，享受孤独，看清自身的渺小，看清生命的真相，不为浮名所迷，不被利益所惑。远离混沌，心无挂牵。也许，生命本来就是一场孤独的岁月，一生无论跻身多少热闹，看遍多少繁华，终将独身出来，独自枕着岁月数细水长流。稻草人和爷爷一样，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它们养育了我们苦涩的童年，也给了我们精神上的慰藉，至今，每当我烦恼或忧伤时，总能从中找到一丝宁静，静下心来聆听内心的声音，找到生活的答案，发现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