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高空的关照和启迪

胡荣

                                           一

        2009年5月19日，又一个与足球有关、黑色的日子。

        上午8点40分，新华社首先播发了吴文洪攀登珠峰遇难的快讯，10点多又播发了详细消息，接着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在《体育新闻》中也播发了这一消息，记者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驻守珠峰大本营的攀登总指挥、西藏登山队队长尼玛次仁透露，18日10时前后，吴文洪随国内珠峰攀登队B组登顶，当下撤至海拔8750米的第三台阶时突发严重高山疾病，体力衰竭，无法行动，经多名专业高山协作全力抢救无效，于19日4时许停止了呼吸。

        

        尼玛次仁说，在登顶成功及下撤途中，吴文洪及陪同他的协作人员与珠峰大本营指挥部失去联系，18日15时许恢复联系后，大本营才得知吴文洪身体状况极差，在第三台阶上无法移动。指挥部当即通知留守在海拔8300米营地的3名接应队员紧急向上攀登进行营救。营救人员采取了多种高山应急措施，但吴文洪的状况确实很差，仍然不能行走。

        险情发生后，西藏自治区体育局、登山协会高度重视，指示西藏登山队尽全力营救。此后，西藏登山队不断从各个营地抽调人员，携带帐篷、氧气和火炉等急救物资向上增援。

        尼玛次仁表示，这次救援难度极大，吴文洪遇险地点海拔高，气温很低，道路艰险，通讯不畅，夜晚温度低至零下30多摄氏度，救援队员自身行动都很艰难，无法像低海拔平原地区那样背负遇险者行进。救援过程中，3名救援人员曾与珠峰大本营中断联系数小时之久。

        尽管如此，救援队仍旧抱着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尽最大努力抢救的想法进行救援。其中，从海拔6500米营地向上增援的人员携带着高压氧舱，竭尽全力向上攀登，用不到一天的时间攀登了平常需要4天时间才能完成的路程。

        相继抵达吴文洪遇险地点的救援人员及时对吴文洪进行了输氧、保暖和药物治疗等抢救措施，但吴文洪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凌晨4时许辞世。

        19日凌晨，吴文洪遇难地点天气状况恶劣，营救队员的体力消耗也非常大。为避免出现新的险情，在确认吴文洪已经遇难后，指挥部通知营救人员紧急下撤。

        尼玛次仁说：“19日白天，我们将再组织人员攀登到吴文洪遇难地点，清理遇难者遗物。遇难消息已经通知了家属。”

        与吴文洪一起登顶的其他11名山友已经下撤至安全地带，状况良好。那年参与珠峰攀登活动的国内业余登山队员为历年来最多，共有来自北京、广西、新疆、辽宁、海南和云南等省区的24名山友，17日登顶的8名登山爱好者也已撤至安全地带。

　　新华社为这次登山事件专门制作了示意图

                                              二

        在盐城的足球圈中，大家都叫他老吴，尽管他遇难时也不过40岁。这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点，或许是因为他的办事沉稳、靠谱、有毅力。

         自从进入大学学习足球专项起，老吴就狂热地爱上了这项运动。毕业后，他来到市轧花厂工作。时间不长，他作出一个决定：自己办企业，用挣来的钱推动盐城足球的发展。为此，他变卖掉盐都义丰镇老家的房子，办起了中达电热设备厂。起初，他父亲对此并不支持，父亲和吴文洪的弟弟合办一个厂，让吴文洪自己办一个，自负盈亏。在没有取得多少效益的头一年1995年，老吴就挤出5万元，于5月7日至28日自费举办了第一届“中达杯”足球邀请赛。消息传开，全市足球爱好者踊跃报名参加。这届杯赛，全市共有12支队伍、300人参加，盛况空前。从这以后，“中达杯”成为当地一年一度的足球盛事。也就是这时候起，父亲对他的看法悄悄改变了。首届比赛，父亲有时间就到现场去观战，儿子买来饮料招待裁判和工作人员。父亲节俭惯了，却用饮料瓶装上自来水自己喝。

　　老吴的父亲今年已经70多岁了，他在家里开辟了一个儿子的宣传资料室

        到1997年，第三届“中达杯”已经达到14支参赛队伍的规模，分管市领导亲自为比赛开球，并称赞吴文洪“为盐城的全民健身事业做了件好事”。省足协也派员观看了比赛。就这样，比赛越来越成气候，也启动了其他县市以足球为主的全民健身运动，为盐城足球走出去创造了条件。1999年底，吴文洪率中达足球队参加了省内最高水平的“省长杯”足球赛，与南京港务局队等劲旅同场竞技，最后获得第三名，这也是盐城足球目前取得的最好成绩。2001年5月份盐城市中达足球俱乐部成立（该俱乐部为在江苏省足协第三家注册的足球俱乐部）。后来，每届比赛时老吴为确保公平公正，都尽量从南京请来国家级裁判，他认为花这个钱值得。再后来，老吴每年还要举办一次五人制足球赛，不限换人次数，吸引更多的、年龄偏大的业余爱好者参加。

        据不完全统计，从1995年首届比赛到2008年第十四届比赛，老吴投入此项赛事的资金已经超过100万元。

        老吴还以自己的公司为载体，以足球为媒，引领了一批后进青年重奔人生赛场，使公司成为转化后进青年的“熔炉”。老吴说：“公司就是一个大家庭，虽然有些人以前有这样那样的过失，但我们首先要尊重他们，大家工作时勤勤恳恳，踢球时认认真真，相互影响，潜移默化，世上没有天生不学好的人。”

　　晚报摄影记者周晨阳在报道中达杯时给老吴留下来的绿茵场上的身影。

                                           三

        那时我还在晚报供职，报社也一直热心报道“中达杯”赛事，到后来，干脆与老吴携手共同主办比赛。在他冲顶前的一周，他从珠峰大本营给记者发来短信，告诉记者他集训、准备冲顶的消息，并把他的博客网址发来，让记者上去看他的登山日志以及拍摄的一些图片。记者在博客中看到，就在老吴到拉萨开始集训时，还是放不下足球：“4月5日，游完布达拉宫，回程步行，到了小昭寺附近，见一批小朋友街头踢球，脚痒难忍，和他们一起玩了会儿，很是过瘾。”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足球的挚爱：“旅游、摄影、音乐、绘画、读书、足球都能使我享受到生命的乐趣，享受着生命的过程，享受困难、失败、泪水、丰收的丰富人生。被称为‘世界第一运动’的足球，已成为我的第一爱好。发挥特长，推动城市足球的发展，已成为我的职责，成为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生的奋斗目标。”

       2009年 5月18下午，记者收到他5月6日从西藏定日县珠峰大本营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是标注着“8844.43米”字样的珠峰远景，地球的第三极之上是高峻、旷远的天空，行走日月，飘浮白云。上写“祝你事业顺利，开开心心每一天！友：文洪”。

        而就在当晚，记者还在为他们成功登顶高兴时，却惊悉他遇险的消息，再后来，便是噩耗。此后的一天里，始终有一首歌在脑海里盘旋，仿佛是为他而写：

        珠穆朗玛峰放逐不了的英雄梦/珠穆朗玛峰冷却不了的笑容/我知道滚烫的热血正在你心头奔涌/我相信热情的叫喊你已听见你也已听懂

     

         葬礼上，老吴曾经踢过的一只足球放到了衣冠冢的墓室里

        一个从青藏高原回来的朋友说，那里“离天很近，离天堂很远”，而此时我更愿意相信，高原之上的珠峰、白雪覆盖的山巅，8750米高那个叫做第三台阶的地方就在天上，那里就是天堂。

        藏语“珠穆朗玛”是“大地之母”的意思，我也愿意相信老吴是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老吴，圣山托起你，托起你运动员的健壮身躯，托起你憨厚腼腆的笑容，在以后众多踢球和不踢球的日子里，我们的思念会从黄海之滨出发，一路拾级而上，悄悄地抵达。

                                             四

          断断续续地在看中国青年报“冰点”栏目新闻作品集《零度新闻》，其中的一篇——《登山者的死亡之旅》，让我对登山这项运动又有了一些新的感触。 

       本来，登山在江苏只能意味着健身，江苏的山多的是那种小山包。南京人热衷在周末爬紫金山——它的主峰海拔只有448.9米，在江苏就已经排名第二了。而江苏省海拔最高的连云港市郊云台山的玉女峰，海拔也不过625米 。全省排在三、四、五位的分别是句容的宝华山、茅山以及徐州贾汪区的大洞山，海拔均只有三四百米。去爬珠峰呢？老吴的遇难让我们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登山的危险性。

        老吴做事一直挺倔的，就像他顶着家庭的压力，连续十几年举办中达杯足球赛。他对登山如此的执着在许多人看来是一种偏执，他身后留下了孤儿寡母，还有一堆不太说得清楚的债务。因此，对他也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最高只爬过黄山就敢去登珠峰了，登顶前不听从向导立即下撤的建议。登山还要不要讲科学了？放下正经的生意，耗巨资去西藏集训、登山，还在博客上写登山日记，他是不是要出风头？登山是项风险极高的运动，远不像老吴在平原地带踢踢足球，他是否意识到此行会永不回头？在珠峰顶上，还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展开随身携带的横幅，为四川震区的群众祈福，他的死到底值不值？在《登山者的死亡之旅》中，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答案。

        我们议论这件事的时候，都身在登山者的圈外。我们不知道登山——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攀登珠峰对登山爱好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我们站立的角度是山脚下，向上看去，崇山峻岭，云雾弥漫，攀登者的背影模糊不清。

　　众多球友聚集在一起，举办纪念比赛

                                             五

        在“冰点”看来，登山者“是一些不同寻常的人，当亿万人民欢愉地过自己日子的时候，他们少数几个人却要远离尘世攀爬危耸的高山”，“冰点”也在努力地寻求答案——“他们并不是为了钱、物和名声去死的，人们似乎也并不关心他们遥远而冷色的身影消失在雪雾中。他们的冲动来自哪里，这些已经无声的人们？”

        登山的魅力到底在哪里？我们不甚了了。一位爱好者曾在老吴的报道后跟帖：“我坐长途汽车经过了我自己到过最高的4450米的巴郎山垭口，只有珠峰的一半，但是那种震撼我经常在梦里梦到！登山是圆自己的梦，证明自己的存在，挑战自己的意志，感受震撼之美”。一个偶然的机会，冰点记者结识了从南美回来的中国登山队队长李致新后，很快感到了“登山对比于人类世俗活动的悲和美”。

         “对于壮士，高旷的山顶有着无尽的吸引力。孔子体会到这种崇高美的极致，说‘仁者乐山’。几千年过去了，精神和物质相比，位置似乎越来越轻，只有少数精神之花，远离现世利益，开放在世外旷野，无例外都是宗教、博爱主义和社会以及民族理想主义，而登山是少数填列其中的体育运动。”

        “每个从事登山的人，都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危险的路，死亡就像雨丝一样，随时落下。在登山者心目中，死亡不是失败，大师们甚至以此完成他的终极归宿，溶在他梦寐以求的天际峰峦中。”日本人植村智己，他君临了地球上差不多所有的险地，攀登珠峰，独自横穿北极，最后还是在1984年葬身于北美最高峰麦金利。

        2018年5月，日本登山家栗城史多在第八次试图不携带氧气设备独自冲顶珠峰时死亡，在海拔7200米的3号营地附近发现了36岁的栗城的遗体。

         对他们来说，也许这是个完美的结局。

　　盐城晚报当年推出的连续报道版面

                                           六

        在攀登珠峰之前，老吴登过的最高的一座山，是黄山。

        “我查了资料了，5月20日是登顶的最佳时机。书上说了，过了40岁体力会下降得厉害，你今年不让我去，我以后就去不了了……”老吴去西藏前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2009年，他刚好40岁。

        5月18日10点，吴文洪攀登至海拔8800米的位置，距离顶峰还有五六十米，珠峰已经就在吴文洪的眼前了。这时距离指挥部要求登顶的最后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高山向导欧珠果断要求下撤。吴文洪此时流下了眼泪，噗通一声跪在了向导欧珠的面前，希望给他个机会，让他在峰顶展示为汶川加油的横幅。欧珠心软了，带着吴文洪一步步登上了珠峰。

老吴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登顶珠峰后他展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横幅

        1995年攀登阿空加瓜，十几个登山队都来了，仅日本就来了3个队。他们对中国同行说，咱们一起上，我们跟着你们。谁知到了大本营，日本人感到不适，马上就撤了，说下次再来。可中国的登山队员往往没法这样潇洒。

         登山的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在登珠峰的山友中，绝大多数是企业家、公司高管，有钱，而且还有时间。因为登珠峰至少要花费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而且报名费用非常之高。目前国内的均价大约在25万左右。一般来说，登雪山的装备5~10万是必须的。

        按照常规，没有登过6000米高山的人，根本没有资格登顶珠峰。王石为了登珠峰前后花了四年的时间，而且之前也登过6100米的雪山，之后高度慢慢递增，从6500、7000、7500、8000，直至达到珠峰的高度。

        当然，这需要有金钱和时间做保证。老吴显然没法做到这点。可为了达成自己的心愿，他还是勉力一搏。结果，他成全了自己，却又牺牲了自己。

        冰点记者认为：有这么多艰难和牺牲，可勇士们还是乐此不疲，前赴后继，其精神内质美而悲，一切其他的描述和解释，如体能的试验、意志的磨练等，加之于上都显得太外在了。

        是的，美而悲。

                                           七

        不知道登山者在万仞绝壁上是怎样的状态和心情，“冰点”是这样描写的—— 当风掠过时，他们摇晃，绳具和他们的心都在摩擦、忍耐。只有鹰和雕能飞到这个高度，这是寂寞崖壁上陪伴他们的唯一生物。他们往下看，大地令人眩晕的遥远，家更是遥远得不可想象。

        “最难的是下山。许多登山运动员都是在登顶后疲乏至极，没有了责任的羁绊，一下松懈了。这些人会对同伴说，你们先走，我想休息一下！同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坐下躺倒，知道这是永别了！李致新他们在山下时就看到报纸上一个年轻遇难者的照片，他躺在阿空加瓜顶峰，枕着自己的背包，安详地‘睡去’。”

        老吴长眠在了8750米的珠峰“第三台阶”上。据西藏登山学校校长尼玛次仁介绍，2010年队员登山的时候，会对吴文洪的遗体进行掩埋，并准备在登山大本营给吴文洪立一块碑。

        “迄今能查知的200多人丧生在珠峰，山脚下是他们的墓地，实际上是空冢，用术语确切说，这些登山者不是死，是失踪。喜马拉雅山的居民确信，那个神秘莫测的地方是另一空间的通道，也可能失踪者无意中堕入了宇宙的另一个角落。”

        冰点的这个数据还是10年前的了。老吴给这个数字又加上一个。

        逝者长已矣。作为朋友，我们该做的只能是怀念了，相信他留在了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就如“冰点”所言：

        “最完善、最极顶的状态似乎与自己热爱的自然相守万古，这是其他各种文体事业所没有的至纯至美的地方。”

        登山者的事迹使人心情激荡，不仅是因为牺牲和壮丽，还有人类特别稀少的遗世独立的高旷风骨。这是灵光四射的魂，它使人们透过外壳感受到激情澎湃的东西。

       人类社会确实需要一些不那么务实的闪光物，悬在高高的天空上作为关照和启迪，这样或许我们的生存状态能稍稍变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