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山,那学校

野鸽子118

<h3>小时候,我常常仰望蓝天想,假如人类社会都像天空那样纯净就好了。没有污渍,淳澈深邃,汪汪如水,在永恒中悠然自得,该就是佛陀所说的净土吧?</h3><h3>然而随岁月流逝,人慢慢长大变老,方知道极乐净土又称极乐世界(梵文Sukhavati,藏文Dewachen),为阿弥陀佛所化现出来之净土,位于西方。由此看来,净土原本是不存的,仅是人们希冀而已。</h3><h3>1965年夏天,我就读的学校(江津城关民中)响应国家号召:“在农村里面办半农半读的学校……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读书,或者一个星期做工,一个星期读书。”</h3><h3>这里所说的是“在农村办半农半读的学校”,可文件一经传达,即被执行者任意歪曲、扩大。于是,江津城关民中屏山分校应运而生,身在县城的初66级、高68级、高67级、高66级800多名学生,通通被赶到了川黔边隅的“屏山分校”。</h3><h3>否则,就缀学。</h3> <h3>那是怎样一所学校啊?以前为劳改农场,山势险峻,林深树莽,山道崎岖,稍不注意就会跌下山崖。校舍分散,两个班一个班分佈在或山颠或山腰或沟壑。沿袭劳改农场称谓,冠之为一队、二队、三队、四队、场部。场部为学校大本营,有校部办公室、医务室、商店、招待所。</h3><h3>每地相距数公里。</h3><h3>生活艰辛,买米得爬山涉水,行15公里山道。</h3><h3>每半月,老师偕学生倾巢出动。长裤为袋,裤脚打结裤腰装进米,再打死结上肩。驮队一般,人人负重在祟山峻岭逶迤,个个气喘吁吁。从不叫苦,也不喊累,与生产劳相结合是灵魂是生命,是学习与生活的主要部分。</h3><h3>我所在的初66级4班,与初66级2班合并为屏山一队。所在地盘位于山顶。古时,乱危乃商贾财主藏匿之所,升平则为雅士归隐之地。这里,与乱头山原始森林毗邻,千山辇来,万壑汇聚,如山中的一方猎棚,两间杉皮屋、一间芭茅屋为班舍,吃饭、睡觉、上课皆于彼。</h3><h3>但为绝佳养生之地。林木郁蓊,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到8点正,王元昌老师手持铁锤铛铛地敲钟,学生们哄闹着涌进树皮屋教室,住了声,屏了息,规规默默坐着。人人表情凝重,个个野心勃勃,都想成绩好,中考时考进江津一中,跳出深山返回县城。</h3><h3>待下课钟声一响,满堂沸扬。学生们便蜂群朝王般,越过凹凸不平的山道,越过溪涧坎上小径,朝那芭茅屋的食堂涌。这十来分钟时间,既短暂又热烈,算是班上的一段幸福时光。</h3><h3>学生们迅速邀聚围坐,八人一桌分饭。个个表情凝重,宛如兵临城下,大战在即。班有班长,席有席长。席长权限巨大,手持一把竹刀将盆中米饭迅即划成八块,席长先挑,尔后纽扣一顺。</h3><h3>饭量惊人,饿痨鬼一般。4两大米饭,就着腌萝卜、豆瓣酱,风卷残云般吞入肚子。斩尽杀绝,绝对粒儿不剩。如果我没记错,班上某女生,一顿竟食下一斤六两,放下碗筷还称,刚饱,刚饱。</h3> <h3>此为半读,暂且不表。</h3><h3>再说半农。所谓半农实为半茶,其缘由是种茶,侍弄劳改农场遗下的茶,层层叠叠山峦上的茶。</h3><h3>锄草、施肥、浇水、剪枝,样样不落下。男生们锄草、施肥、浇水,或肩扛锄头,或挑着粪桶。女生们手持枝剪,背着背兜。各干各的活,各吹各的号,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h3><h3>茶苗也不见长。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山上那么多沃土,腐殖土厚厚一层,茶苗偏偏就不种在那,毫无道理地选择了既无肥效又不保湿,寸草不生的石谷子山岗,你说茶苗如何能长?</h3><h3>难受当数隆冬季节。天地极不要脸,山风呼呼地吹,掀起阵阵绿色波浪,拂得人清鼻涕长流,拂出了好多蓝鼻子哥哥红鼻子妹妹。</h3><h3>夏天也不好受,太阳火辣辣地照,晒得人枯瘪缩水。人在石谷子地劳作,就像蠕动的蜗牛。汗水呀,都流尽,期盼着飘来一缕云或吹过一丝儿风,然,却没有。但也下定决心,坚定不移地唱:“上屏山哟,放眼看咯,碧绿的茶台真叫人喜欢……”</h3><h3>都以为,在为世界革命作贡献哩。</h3><h3>艰苦归艰苦,到春天风景却好。路边的山坡上,悠然的野草盎然喷绿,迎春花从地底挣扎出来骄艳的绽放,打碗花一篷篷从岩缝延伸出来喷香,白的山茶花、红的杜鹃花交叉辉映,直叫人神清气爽。</h3><h3>然谁在意呢?风景再好也难抵饥饿。于是,一到星期天男生女生,三人一伙五人一帮,相邀走进林子,寻到些山蘑菇、蕨草苔、山芹菜。三礅石头为灶,点燃些枯枝败叶,洗脸盆煮了美美地食。那精神那状态,就像享用满汉全席。</h3><h3>如此说时已是1966年的夏天, 5.16通知发表,席卷神州的文革开始。屏山再高终挡不住红色电波,当我们闻听到这喜讯时,立马欢呼雀跃,革命热情长江黄河般浩荡,一致要求返城闹革命,走资派妄图复辟,红色接班人绝不答应。自然,老师们也不甘落后,当天下午,就吩咐炊事员放翻队上的两头猪。一锅烩熟,吃得油嘴抹,幸福洋溢,急不可待收拾行李准备下山:再见吧,屏山,军号已吹响,行装已备好,部队就要出发……</h3><h3>天色却暗淡下来,远处的松和杉逐渐模糊,化为道道剪影。暮色浓稠,也挡不住革命热情,班长周开华喊:“全体都有,听我口令!向左转,齐步走!”</h3><h3>于是,滚滚洪流势不可阻,就踏着夜色擎着火把,沿那崎岖山道一泻而下。火光映红半边天,宛若大革命时期的秋收起义。</h3><h3>一夜之间,屏山分校人去楼空,留下满地的纸屑与破败的课桌、板凳。还有,蛐蛐儿落寞的叫声……</h3> <h3>沧海桑田,时光闪逝,岁月如穿过山涧的小溪毫不停顿朝前。</h3><h3>屏山分校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成为一代学子的人生历程。但,每当回忆人生道路时,我却怎么也绕不开那段记忆——16岁的年龄,人生最好的一段,就如此消失殆尽,像一块仔玉被扔进了大海。</h3><h3>公元2018年秋,当年的同窗好友白正云回乡访故。同学们聚在一起综合排列,他应为屏山分校最具出息之人——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院采购部主任、总后营建部办公室副主任(正师职)。</h3><h3>席间,谈及当年半茶半读。</h3><h3>他说:“要不,回去看看?”</h3><h3>我说:“是该回去看看,打捞记忆打捞青春呗,再别让我们的青春继续流浪呐!”</h3><h3>于是,相约几位同学驱车前往。</h3><h3>昔年的山道已经不覆存在,一条公路宛若洁白的哈达蜿蜒而上。可惜,好景不长,哈达并未飘到场部,到当年背米歇脚的黑神庙便嘎然而止。</h3><h3>尘热退去,忽地就清悠了。</h3> <h3>下车打望,潺潺的小溪清澈见底,高高的杂木林里有鸟儿鸣啁。翠竹青青、草坡碧绿。空气清新,小风宜人。真可谓:“小桥流水,般若仙境,山中一日,凡心顿悟。”</h3><h3>立地成佛成仙了。</h3><h3>便商议,山就不必爬了。一来都老年之人,脚力不济。二来封山育林多年,恐遭猛兽袭击。但,无论如何要走至场部,屏山分校遗址。</h3><h3>问道旁一农人,说路倒未变,仍四公里许。也无什么猛兽,只未有行人。心中便无了惧怕,我和白树清于前探路,白正云体胖缓步,只好与几女同学为伍在后。</h3><h3>行进一片水杉林,通往场部的野径愈来愈细。行二三里,果未碰见行人。苔藓却厚厚地铺满,山岚缕缕,飘忽不定,眨眼工夫衣裤便湿,更有腐叶、断竹、米高的蕨萁草、遮天蔽日的森林。</h3><h3>不管不顾,一如既往向前,不觉间,就到灰濛濛的屏山脚。</h3> <h3>路断林密,那场部呢?魂牵梦萦的屏山分校呢?举目环顾,荡然无存。终是白树清眼尖,一眼就发现当年的地基——青石垒就的地基。湿漉漉的苔藓挂满,蕨草尖晶莹的水珠欲滴,往上是一片高高的水杉林。</h3><h3>遥望对面,昔年的篮球场,依然一片水杉林。山溪汩汩,空气死寂,没有人的痕迹,也无任何声响。我耸起鼻子闻。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杂草丛生的石礅旁边隐隐显露出一点紫色。走近看,原来是轮锋菊——一朵完美的花朵,柔软的花瓣四绽,在嫩绿叶子的簇拥下分外美丽。</h3><h3>没有成簇成蓬,只孤独开放,不免让人失望。</h3><h3>黑色的石礅上坐下,无言无语,陷入深深的冥想。当年的艰苦劳动都付之东流,如若当年不半茶半读,如若没有屏山分校,这片山林岂不是更加苍翠?也就用不着后来的退耕还林,封山育林了。</h3><h3>天色渐渐黄昏,后面的同学还没跟来。急步上到稍高处,用当年学成的喊山调子吼:“啊—嗬——嗬嗬——”,也未听人回音。料想,他们是胆怯不敢跟进,或是累得撵不上。</h3><h3>我也疲惫不堪。</h3> <h3>就疲疲遢遢往回走,回行好久依然不见人,却见小溪边有硕大蓬野花。黄色,碗般大小,叶大如桐,花冠倒垂。多年养花的我从未见过,啥鸡巴花哟!走近,欲伸手摘,又住手。别不是传说中的蔓陀萝吧?那可是迷幻剂,有毒植物!</h3><h3>手机拍了照,上网查,果真是蔓陀萝。原产印度,又名洋金花、大喇叭花、山茄子,夕颜。古时,侠、盗、歹人常以此制成迷魂香,致人瞬息昏迷。</h3> <h3>又为佛教圣品。佛经云:释迦牟尼成佛之时,大地震动诸天神人齐赞,地狱饿鬼畜生三道的许多苦厄,一时体息,天鼓齐鸣,发出妙音,天雨曼陀罗花,曼殊沙花,金花、银花、琉璃花、宝花、七宝莲花等。</h3><h3>至此,释迦牟尼成就菩提道果……</h3><h3>一种庄严便笼罩了全身,佛陀的诞生原来如此!</h3><h3>天色愈加暗淡,把目光从蔓陀萝花移开,盯盯前头落叶积垫的山道,干脆利落的叫了声,该走啦。</h3><h3>白树清回应,走吧,差不多晚饭时候了。</h3><h3>逃离似地往回急步,不多会就到黑神庙。</h3><h3>几位同学闲坐农户门前,边摆龙门阵边等晚饭。见我俩到,刘思环顺过张板凳叫坐。就坐下,问怎么半路就踅回啦?说是白正云心宽体胖,体力不济原因。</h3><h3>联系好的,在这家农户吃晚饭。自然是有偿服务,并给了三斤多猪肉。猪肉是途经中山镇买下的,怕的是山里农户没荤腥。</h3><h3>炊烟袅袅,正紧锣密鼓做晚饭。</h3><h3>见白正云额头仍有汗珠,便调侃,白同学该活动活动筋骨了。</h3><h3>话简单直接,省略了太多的委婉与含蓄。同学之谊,半个多世纪的友谊,不必装模作样。</h3><h3>曾经的首长莞尔一笑,是该考虑这事了。</h3><h3>说话间,菜上桌。一碗鸡汤、两碗豆花、一小碟回锅肉、外加一钵冬苋菜汤和一盘炒白菜。心中顿生疑窦,明明给了主人三斤许大块座敦肉,怎么只炒了一小碟?</h3><h3>不便问,毕竟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同乡。</h3> <h3>已是饥肠辘辘,便举箸大吃。不多会,碗碟就见底,丁点儿不剩。</h3><h3>我摸出钱叫主人结帐。</h3><h3>丝毫不客气,竟索要了700元。</h3><h3>贪得无厌!</h3><h3>山里人的厚道,就枯了。</h3><h3>心中的净土,就裂了。</h3><h3>欲望之风吹到这里,善良和纯朴,就秽了。</h3><h3>金钱已将城市和山沟的界限彻底打破。</h3><h3>没有人争执,假装不灵醒,一群憨包。</h3><h3>小草、树叶干净,人心却脏了。</h3><h3>返程时候,暮色已笼罩山峦。拉我们的奔驰车,从城市开过来,又朝城市开回去。把半个多世纪的念想留在了路边,像秋天把黄叶扔在风里一样,飘渺的念想便在风中摇晃。</h3><h3>回望夜幕下的屏山分校遗址,那年,那山、那学校,就都模模糊糊了。脑子却清醒,没有明白的事便有了头绪,所谓的青春无悔(包括知青年代),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画饼充饥罢了。</h3><h3>青春藏在回忆,无悔藏在梦里。</h3><h3>一如战国竹简殉葬在了地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