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提到土司,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影视作品中藏族土司专制残暴、戕害农奴的场景。在藏族作家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中,塑造了一个私欲膨胀、目光短浅、专制霸道的土司形象老麦其,他的土司家族随着解放军的隆隆炮声灰飞烟灭,标志着土司制度的尘埃落定。与文学作品中老麦其土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号称“天德格,地德格”声威显赫权势无边的德格十二代土司曲杰·登巴泽仁,他学识渊博胸襟开阔足智多谋,在德格土司家族公元617年至1951年长达1334年的历史中,因向世界贡献了一座德格印经院而名垂千古,也使高山环绕、土地鲜少的德格古城在整个藏区地位举足,其他土司难望项背。</h1> <h1> 8月16日与江达瓦拉寺五明佛学院那名热情博学的僧人道别后,自然又是一番翻山经历,矮拉山正在修隧道,盘山土路险象环生。走在317川藏段座座大山间,常常觉得山太高了,甚至比阿里那些著名的世界极高山还要危耸,这是因为阿里地区本身海拔5000米,即便六、七千米的高山远远看去也就像个山包,而横断山区地形特殊,道道大河将大地深深切削,大山貌似从峡谷深处中长出来,海拔相对高差都很大,山走水奔,起伏骇人。等进到“西藏第一村”岗托村,一个多月以来在边境、藏区有房子有人就必有国旗的景象,一下被满街高悬的大大的中国结取代,显然已进入汉文化深度渗透之地。由于我是西藏四川反着走317,这里也就成了西藏最后一个村,村口矗立着当年西藏地方军为阻止解放军渡江而修筑的碉楼。碉楼的脚下,一条金光闪烁的大河日夜奔流,是著名的金沙江无疑了,从源头沱沱河到通天河畔,它已经流动了近2000公里,从玉树巴塘河口进入横断山,在中国第一至第二阶梯过渡地带奔突跳跃切割坠落,驰骋2308公里后滚滚东逝,可以说是金沙江磨砺孕育出长江的雄宏博大气魄非凡。沿着当年渡江十八军修建的大桥过去,双脚就站在四川德格地界了,桥边有此次旅程最后一个公安边防检查站,刷脸刷证后西藏就在彼岸了。</h1> <h1> 德格是康巴文化的中心,历史上德格土司权利范围包括德格、江达、白玉及至玉树部分,卫藏的政治与宗教文化正是以德格为通道和跳板,与安多、康巴族群交融碰撞从而形成了深厚绚烂的多元文化。德格县城更庆镇是欧普龙沟口一块被大山合围的小台地,金沙江的两条支流色曲和欧曲在此汇集,人们的信仰、审美通通映射到建筑里,民居不再是黑白或红白,而是一片褐红,皆依山而建,由谷底重叠扶摇而上,给人庄重典雅的气势。沿文化街顺山而上就是如雷贯耳的德格印经院,一场短暂的小雨后印经院的红更为浓郁了。印经院大门正向朝东,身着藏袍、手摇转经筒或捻动佛珠的信众正在绕寺转经,偶尔有几个装扮明显有异的外来游客,在队伍中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h1> <h1> 藏地大多寺院都不收门票,但德格印经院向藏民以外的游客收50元门票,因为它不仅仅是具有宗教意义的圣殿,更是一座博物院,一座活着的传统印刷术博物馆。进入院内,马上有工作人员过来要求存相机,大家都很配合。印经院呈“回”字形,一楼是护法堂,二楼是印版库,我直接奔二楼。为了防火,里面没有安灯,参观者在黑乎乎狭窄的印版库行动得小心翼翼,这也更显出印经院的古老神秘深邃尊贵。借着狭小的窗户透进的一丝微光,可见一排排架子上陈列着一块块印板,整个人就浸润在浓郁独特的油墨香味中,仿佛置身于迷宫。有的参观者正对着高大的印版架膜拜,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和表情,但可以想象到他们内心的激动和敬畏。我蹭了一个十来人的团队,听到导游说印经院珍藏的主要有印版,还有画版,总计有29万多块,这些印版规格不同,排列有序,目前还在不断增加,都是各教派佛经和佛教经典,想不到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包容着数目如此之巨的印版,堪称汇集了藏文化的全部大智慧。</h1> <h1> 由于地方狭小游客众多,无法多作停留,借着手机的光亮顺着队伍来到三楼的纸库,四周高高码放着印经用的纸张。中间靠近天井的地方光线较好,工人分为两列十组正在印刷经文,这就是藏区最古老的传统手工印刷作坊了。印刷的工人年龄有的五六十岁,有的也就二十来岁,二人一组,一个快速刷墨,一个一手覆纸一手快速滚动一下手里的滚筒,一张经文瞬间印好被神速揭起,两个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速度之快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想象。据说每组每天至少印刷近2400页经文。经文有黑、红两种颜色,红的是朱砂配制的颜料。他们神情专注,动作看似简单,但分明不是印经,是在投入整个身心从事一项精巧细腻的艺术。</h1> <h1> 更上一层楼,一位中年人在专注地印刷唐卡,游人全部围拢过来,还没来得及细看,一张张朱红佛像“唰”一下“唰”一下地就从他手里翻飞出来,我也拿起手机录下了这神奇又富有神秘色彩的一刻。或许在这些印刷工人看来,自己不过是在每天做一件必须做的工作,但就是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和延续,成就了印经院院自建成200多年来的神圣地位。</h1> <h1> 在整个藏区,德格版的经书向来被喇嘛奉为圣物视为珍宝,那些大大小小的寺院也以收藏德格版经书为荣,这都与德格土司严苛的标准和兼容并蓄的气魄有关。这里的刻版和印刷工人都是严格培训百里挑一。导游说,德格印经院的经版采用的是上等红桦木由当地藏人手工制作,专供印经院;印经的纸也是德格阿须草原上一种“阿胶如交”植物造成的特有藏纸,“阿胶如交”是一种药材,制成的藏纸杀虫抗菌百年不损,而且可以使常年在昏暗油灯下翻阅经书的僧人们清心明目不会罹患眼疾。至于刻版也是颇为讲究,白玉盛产的精致刀具、江达世袭的优秀匠人,经版从书写到刻版有15道以上严格精确的工序,所有这些共同打造出雪域高原藏文化的经典版本。貌似我没有见到刻版的,听说每一名雕刻师都是从幼年就开始学习,经过十几年的艰苦磨练才能成为技艺精湛的雕版大师。我想,会雕刻经文的想必本身已经是藏文化的学者了!</h1> <h1> 我国藏区除德格印经院外,还有拉萨木如寺印经院、日喀则郎通印经院、甘肃夏河拉卜楞寺印经院。日喀则郎通印经院曾遭大火重创,拉卜楞寺印经院经版数不及德格印经院多。德格印经院采用内部特供手工造纸,采用手工刻版、手工印刷和装订,保留了中国传统印刷的全部工艺细节,印制出藏传佛教一页页梵香缭绕的经书,收藏了藏传佛教经典和藏文化发展历史,当真无愧“藏文化大百科全书”这一殊荣,特别是类似《大藏经》这样的珍本,还有一些其他孤本,无不鉴证了印经院的突出地位。德格也成为整个藏区寺庙最多的县,57座寺院几大教派各显异彩,并都创办有佛学院,为藏区培养了大批的学者,高僧。</h1> <h1> 来到房顶,居高临下,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传说当年清政府赐给德格土司的法轮阳光下金光闪烁,还有一对栩栩如生的镏金孔雀,都受到游客的膜拜。印经院墙外,转经的人依然在摇动转经筒,手捻佛珠,口里念着六字真言,一圈一圈的转啊转!在川西生存条件仍然比较艰险的现世,是佛教生生不息的智慧滋润着他们的心灵,信仰加诸于他们无穷力量,而印经院将这里源远流长的过去和绵延无绝的未来通过木刻经的方式永恒定格!就要告别了,再次回望这块大山夹报、江水绕行的风水宝地,德格土司的丰功伟绩有如滚滚流水,唯有他的文化建树、文化担当跨越宗教、跨越民族,在世界文化宝库中古老而鲜活,尘埃不会落定!<br><br><br></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