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造房子》到“看房子”

胡荣

        半个月前就跟“重摄轻友”的一帮相约去“四方当代艺术湖区”看房子，今天终于成行，一翻日历，巧了，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湖区也算得上是一个初具规模并颇有国际范的当代建筑博物馆吧？

        湖区位于南京四方佛手湖建筑公园内，从新街口驾车过去，穿过扬子江隧道，也只要半个多小时。

        前几天，我的学生宣栖刚推出她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推介这个艺术气息堪比日本濑户内海的南京“伊甸园”。

        细看之后我才知道在这片艺术湖区的20多个建筑的设计者里出了4个建筑界诺贝尔奖——普利兹克奖得主：日本的妹岛和世、西泽立卫、矶崎新，还有国美的王澍。

        日本建筑师组合SANAA(妹岛和世+西泽立卫)是当今建筑界炙手可热的建筑师组合，可惜的是他们原来在湖区设计的《流动空间》不知何故已被拆成一片废墟，着实令人失望。

        整片湖区由日本知名建筑师矶崎新进行总策划，多位世界顶级建筑师围绕“重建平衡”的主题，各施匠意，驰骋想象，在占地600亩的林地上竖起20栋各式不同的建筑，既各自独立又和谐一致，成为一道靓丽景观。

        矶崎新也是普利兹克奖的得主，他亲自操刀设计了处于山谷环抱中的会议中心。

　　会议中心既体现了东西方文化思想的融合，又体现出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的结合。造型独特，并与毗邻的其他主建筑相呼应，也为众多的参观者提供了充足的活动空间和小憩之所。

        美国建筑大师斯蒂文·霍尔设计的四方当代美术馆被安放在建筑群的入口处，成为整个建筑群领头建筑。

         美术馆上方是一个半透明结构体，高悬在半空中的展示空间以顺时针方向蔓延开来，它以抽象的形式传达出中国传统绘画和园林的平行透视、移步换景、空间变化，更以充满想象力的结构吸引了最多观众的眼球。同行的公安哥哥直嘀咕：什么材料做的啊，会不会有安全事故隐患啊？

         当天美术馆举办的霍尔建筑创作展和国际摄影展吸引了一大批建筑爱好者和摄影发烧友。

        

        此前我只知道王澍，他生在新疆，长在北京、西安，严格意义上的一个北方人。1981年考入东南大学，在南京读完本科和硕士，在同济读博，在杭州慢慢造房子，便算正式入了江南籍，完成了他由北方愤青到江南文人的转身。

        前两年因为年度“中国好书”的光环吸引读过他的一本《造房子》。这书名挺乡土的，就像他自序的标题《素朴为家》，素朴也是他许多作品的质地。

        1997年，王澍与妻子在杭州成立工作室做“业余建筑”，以几近归隐的生活节奏和有些悠闲、不想挣钱的工作节奏，任湖光山色一天天打磨着自己。

          他在多个场合阐述过自己对建筑的想法：我不做“建筑”，只做“房子”。房子是业余的建筑。专业建筑学的问题之一就是把建筑看得太重要。但是，房子比建筑更根本，它紧扣当下的生活，它是朴素的，通常是琐碎的。比建筑更重要的是一个场所的人文气息，比技术更重要的是朴素建构中的语言和思想。

        一向喜欢看博物馆、看民宿、看寺庙，读完《造房子》，突然发现喜欢的不就是看房子嘛，当然，更多的时候只能是看个热闹。

        看房子能看出些什么来？

        首先可以看到自然与生活。王澍认为，建筑就是以空间的方式对生活进行分类叙事，就是自然形态的叙事与几何。在他的书里，可以看见园林以及中国山水画对他设计思想的影响。比如，2004年画出的太湖房是和孤峰小山有关，宁波博物馆就是得益于对大型山体的研究，特别和他工作室里的四张山水画有关，其中有北宋郭熙的《早春图》，也有南宋李唐的《万壑松风图》。

        我们可以从艾未未的作品《六间》中得到验证。可能谁也没想到诗人的基因到他这里颠覆成空间、结构和材料层面物质的呈现。

         “六间”将建筑的功能和形体分解为基本的构成单元——相同体量的正方体和连接这些正方体的通道走廊。这些独立单元完整地处在整齐有序并相对分离的状态。相同尺度的空间在不同的区域和时间中完成不同的功能利用。

        王澍在他的书中曾经写道：造园代表的是不拘泥绳墨的活的文化，是要靠人、靠学养，靠实验和识悟来传的。所谓“功夫在诗外”，这种对建筑师修为的认识不由得让人想到另一位普利兹克奖获得者、前天刚刚去世的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他曾说过：“我深爱中国优美的诗词、绘画、园林，那是我设计灵感之源泉。”小时候，他经常与小伙伴在贝氏私家园林狮子林玩耍，在那儿他逐渐感受到并珍惜生活与建筑之间的关系。

        张永和的吊脚楼尚未完工，它选用轻盈而又强韧的木芯玻璃钢材料临水而建，三进院落般层次分明，营造出“轻、透、薄、散”的建筑体系，以期最大限度地获得景观、阳光、自然通风，获得生活的喜悦和乐趣。

        芬兰的马蒂·沙那克塞那豪、皮若·沙那克赛那豪创作的《舟泊》强调对现有自然环境的使用，水面映射出轮船状的整体造型，特别的墙面及地板设计，让你走在船舷上甚至产生逼真的倾斜和摇晃之感，好像轮船正在离开海岸线，目的正是创造在大自然中的和谐的生活。

        其次，可以看到艺术和历史。“建筑是艺术和历史的融合”，博物馆始终是贝聿铭的作品主题。艺术是发现，历史是收藏，二者可以在建筑里合二为一。贝聿铭善用光线、空间和几何图形来创造审美，无论是卢浮宫、肯尼迪图书馆，穆斯林艺术博物馆，还是晚年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南京六朝博物馆，都可以看到线条、几何图形、空间的组合，在自然与人工的光影中散发迷人的艺术魅力。

（卢浮宫、穆斯林艺术博物馆，澳洲renji老兄摄）

        建筑本身就是想象力的艺术还原。没有艺术的加工和升华，那只是平庸的钢筋混凝土的堆砌。这些中外设计师们用自己作品说话，让艺术浸润作品、愉悦观众。

        阿尔伯特·卡拉奇(墨西哥)设计的水榭横跨湖面，木构大屋顶直纹曲面，振翅欲飞，又似身躯硕长的恐龙口渴欲饮。

        戴维·艾德加耶(英)的光盒子是一个架起的60米细长箱体，横亘在小溪前。它对于自然光线的处理方式很独特，虽然看起来遍体石材、少见窗户，但置身其中就像进入了一个光的容器， 原来艺术家不露痕迹地在屋顶设计了充足的带形天窗。

        当然，还可以看到文化和心态。建筑本身就是一种烙有作者和时代、地域印记的文化。“王澍的作品超越了文化冲突。”这是在授予王澍“普利兹克”奖颁奖词中重要的一句话。身处传统和现代，跨越东方与西方，王澍巧妙地用最质朴的手工工艺化解了文化冲突。

        他也一向自认为首先是个文人，碰巧会做建筑。改造他的不光是江南的水土，还有他的妻子陆文宇，她给王澍最大的影响是让他变得温润平和，更注重心性的修养：比如，一整天不干什么，心灵还很充满。无所事事真的是门学问。

        童寯与梁思成、杨廷宝、刘敦桢并称是中国近代建筑四杰，王澍独尊童寯，除了先生一生致力于园林研究，更因先生身上那种中国传统文士的风格和情趣，或者称之为文人心态。

        文人迁居江南，确实有一批人从一开始就是不想干什么大事的。当这种生活开始有了独立的位置，江南这一带的散淡、平淡和雅致，就开始有了自信，有了价值，有了真正强大的、很难被摧毁的生命力。

        用这个来解释王澍和他的创作，似乎格外贴切。

        刘家琨设计的原舍酒店化整为零，和谐地融于环境，准确地再现黑、白、灰三色的中国山水聚落，体现了内敛、低调的文化内涵。

        与之异曲同工的还有周恺的作品《归隐》，整体建筑顺应山势，藏于道路平面以下，归隐田园，自成一体。

        王澍曾说觉得自己是17世纪明末的人，因为他自我定位对中国传统的感受和讨论，大概能达到那个年代的意识。跟宋朝人那种平淡天真的意识是有差距的，它是学习，是一个仿本。

        他那深深扎根于中国本土美学意识的建筑语言独树一帜，既令怀恋在现代化进程中丢失的中国传统的国人为之一振，亦令拥抱差异和当地表达的国际建筑界眼前一亮。他的个性表达营造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天地。“每一次，我都不只是做一组建筑，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个世界。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世界存在。”

        这种创新或者叫别具一格在多位设计师的作品里都有体现。张雷的《碉堡》以五个类似于文件柜的立方体拔地而起，独傲不羁，睥睨着其他几位建筑师的“隐”。

　　此种另辟蹊径还有马休斯·克劳兹(智)的《睡莲》，南美人玩出了中国风。

        还有刘珩(港)的《折房子》，戴克（英）的《马踏飞燕》，曼西拉、阿尔瓦雷斯（西）的《佛手》，葛德赛（澳）的《竹影》等。

        湖区里的三合宅是王澍的代表作之一，是他对“中国房子”范型的又一次成功实践。这个三面围合一面开敞的建筑，在空间上是内聚和封闭性的，在形态上又保持与外部空间的交互与联络。

        房子中间围着一方浅水，睡莲、红鲤、水波、游客、房子荡漾交融，呈现了和谐自然的一派禅境。

        看房子，也许同样要能先看进去，然后又看出来。就像走进王澍的三合宅，边走边看，若有所悟，最后看向没有阻隔的那一边。

        那边是佛手湖，是南京城，是热气腾腾的俗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