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老来伴

明德廖玲玲

　　我的公公婆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我嫁给陈先生以来，见过他们斗过无数次的口角，干过几场轰轰烈烈的架。在我印象里，红过脸后的两夫妻都应该冷战个一两天才能腆着脸和好如初。他们却逆天而行，明明刚刚才争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居然就相视而笑了，连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都赶不上他们和好的速度。

公公是思想传统，爱憎分明却还要表露在脸上的那种人。他喜欢在家里和婆婆讨论别人家的事，比如，山上某户人家的儿子怎么不近人情，然后婆婆就附和：是呀，他们家的人都是这个样的。公公不乐意了：你不能说别人家的坏话，这样不好。作为听众的我表示不乐意了，明明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不近人情也是他说的，怎么就变成婆婆的错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婆婆已经接口了：嗯，我也就在家里说说，不到别处说的！我惊愕了：这是什么逻辑？明明她只是从犯，这话锋一转怎么就变成主谋了？此时，恰巧他们讨论的某某人就来家买东西了。婆婆脸上堆满笑容迎了上去，公公把脸一拉，下巴上的肉都快掉脖子上了，那人眼见得他那副模样，吓得抬进来的腿立马缩回门外。婆婆拿眼睛一横他，转头又眼褶子都冒着笑地望向客人细细询问。一单生意就在婆婆的笑颜中做成了，公公却还一脸愤愤不平之意。

某一日，我从麻将桌上神游回来，公公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问：怎么样，赢了没有？听我说输了，又安慰我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关系的！婆婆正在厨房里洗碗，听我回来，大声问：饿了吗，要弄些什么给你吃？正待回话，公公大喊着婆婆的全名：快出来，快出来！婆婆忙不迭跑到堂屋，公公气呼呼地说：你看，后门不关，鸡全都跑堂屋里来了，还不快把它们赶回后院去！婆婆忙把手往围裙上一擦，拿着棍子就赶起来了。公公为了给她腾地方，跨步走到外面马路上对她进行指点。我实在看不过，帮着婆婆把鸡赶了回去，所谓的君子动口不动手说的大概就是这一出吧。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打架也是常事。某一周末我们回家，婆婆满脸欢欣却又有点不自在，我很纳闷。半天才发现端倪，她总是刻意地去遮挡额头，掀起额前的头发才发现一片青肿，挽起袖子，视线所及之处也是到处淤青。我有点火，对公公的暴力早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如此暴睙乖张。我开玩笑地说：爹爹，要是我早来你们家几年，我准保要劝妈妈和你离婚。老头子此时已经有了内疚心理，打着哈哈说：那你就帮忙张罗一下把你妈给嫁个退休老头。我激他：那可不是，妈妈那样好的脾气，搁谁谁不喜欢，我也正好多个亲戚可以走走。公公醋意上来了：那你给她好好打扮，看除了我还有谁要她？婆婆在一旁也笑开了，叫着公公的名字，揶揄道：要是早几年，我管他什么退休老头子，只要对我好，我都愿意跟他走。公公着急了，连喊婆婆的名字：你要是走得了，我就不姓陈！说好的不在乎此时露馅了，嘴里的话掩不住内心的真实想法，想想大半辈子都过来了，真要离开了谁，怕是有如左膀失去了右臂，不能两全了。

有时候我琢磨不透婆婆那样的好脾气怎么能受得了公公的暴跳如雷。时间久了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一种爱的体现，只是老人之间却从未如此觉得。初次见公公，我诧异于他退休老干部的样貌。他跟我父亲憨厚的农民形象迥然不同，全然是一副养尊处优的神态。这让不信神的我相信命运一说了，虽然他的官运被打压了，但他的生活却胜过当官的，在家呼风唤雨，在外横行霸道，谁见谁头疼。公公四十多岁打矿山时大拇指被工具所伤最终被截去，又偏生脖颈处肥大，类似大脖子病，外加脂肪瘤肆意横生，山里人无见识，吓得六神无主，于是乎就放弃一切生产，只等安享晚年。婆婆谨遵医嘱，不让公公劳累，所有苦活粗活她一人包揽。公公亦是一个极为自重之人，嘴上虽常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捻着胡须只待寿终就寝的那一天，实则极为害怕。每逢院子里有老人故去，他就会沉寂好几天，有兔死狐悲之感。以前我总觉他杞人忧天，随着年岁的增长竟越发领悟到他的心思。

前几年公公的身体大不如前，类风湿就如长了爪子的虫子肆无忌惮抓挠他的筋络，喜欢四处走走的他行走范围如今却不超过100米，日渐肿大的关节带来的疼痛困扰着他，他的希望在数次的求医失败后不复之前的燎原之火。他竟慢慢看透生死，有时还跟我们嘟哝：人啊，总会有那么一个痛处的，就是它带着你去走你该走的路！婆婆虽心疼他，却还是无条件地支持他的说法：你们不要把钱浪费在这上面了，多回来看看他就好！

其实，我们都明白，就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是要推掉诸多培训班，推掉课程，推掉许多应酬才能做到的啊！原来人的一生随着年龄的逐渐攀升，身不由己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虽然他们从未说破，但他们也都知晓，孩子大了，各家终有各家事，到老来能长伴左右的却唯有枕边人啊！

老陈不甘心，四处为公公求医，竟在中医处觅得一丝希望，在医生的精心调理下，身体似乎恢复到之前的硬朗。公公的脸上又有了笑容，生活的苦虽有时候让人不愿回首，可是只要有一点点甜却能让人重见光明。他不再长吁短叹，感恩着这多得的时光，虽然还是有颐指气使的感觉，但性子平和了不少。或许低调一点，阎王爷就会将他淡忘，毕竟含饴弄孙是每个老人最原始的快乐，毕竟这些时日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费力捡回来的。

人世间值得驻足，却总是因为人总要离开，离别的场面何其残忍就越发显得活着多么珍贵。公公的身体终拗不过岁月，去年的十一月他再度生病，病得突如其来，婆婆照顾着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可是她也已将至耄耋之年，生病的公公已超出她的处理范畴。于是我们商议着让他住院，做了相关检查后，医生根据结果建议我们带他去长沙看看。公公坚决摇头，意思明确。他说二十多年前就准备好了一切，在阎王爷那里多讨了二十多年的苟且，他已经满足了。我们都知道，他担心我们人财两空，所以直接断了我们的念想。

检查报告上我们隐约也看得出严重性， 竟也顺了他的意，于是他开始了长达五个月之久的煎熬之路。胸腔积水让他无法呼吸，轻轻地咳嗽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牵动他的疼痛神经，手脚肿胀更是让他施展不开。每次去医院就是将胸腔内的积水抽出，只要疼痛稍一缓解，立马折腾着要回家。他时刻担心着钱，每次都要看单子，怀疑医生乱来，想到这我泪目了，要怎样才甘愿舍弃人世间的美好，将自己置于不归之路，全都源于父母对子女的爱啊。彼时的我正被早孕反应折磨，竟不能感同身受，竟自私地剥夺公公与儿子相处的时光。婆婆在公公住院期间养精蓄锐，等公公一回来又开始陷入忙碌之中，忙碌的我们回家的次数并没有因为公公病重而增加，老两口相互扶持让在外的我们安心不少。

前天接到二姐电话的我和老陈情绪都有点低落，上高速的那一瞬间不知被什么触动，眼睛一红。鉴于自己身体原因，我已经有很多天没见到公公了，只觉得时间缓缓流淌，没有消息那就是在慢慢好转。到家时，屋子里已经围了一些邻居，公公半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原本带着点威严的脸瘦成了皮包骨，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老陈捏着公公的手，轻声对他说：儿媳妇回来看你了。他睁开眼，点头示意了一下。我哽咽了半天，一声“爹”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来。我以为自己很冷血，却发现很多情感其实都在堆积，只等着某一刻的爆发。

以前回家，他会在我们回家的路上电话一个接一个，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力气跟我打声招呼，唯有一个眼神示意。邻居们都自发地在屋子里奔忙，我坐在沙发上回忆起过往，心里头更是被淋得湿透了。公公似乎力气大了一点，跟老陈絮叨起来，交代很多事，眼神触及到我的时候，我赶紧喊了一声爹，他应着，以前的中气十足被有气无力的声音代替了，现在想起来原来那就是气若游丝。他问我是不是请假回来的，他知晓我是个急性子，交待我耐心点好好培养孩子。我问要不要把孩子接回来给他看看，他的眼里竟然有光，转而又暗淡下来：不用，学习要紧。我的眼泪决堤了，老陈安慰我不要太伤心，注意自己身体。我的眼泪本就是无根的，从来就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此情此景，我如何控制得住。我内心里希望他好好的，想让他撑着看看尚未谋面的宝宝，想让他继续打起精神来去逗哭孙儿们…婆婆来安慰我：人生总有那么一次的，我们都知道你们的孝心，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以为他对自己的身体能有精准的把握，以为他说的能撑两天是真的，我最后悔的事莫过于相信了他的这句话。他在见到连夜长途跋涉赶回来的外孙后竟有了良多的满足，竟不给我机会带两个孩子回来看他，明明知道他最爱孙子，却在他弥留之际还以为来得及，没能让他在闭眼之前看上孙子们一眼，他当时该有多难受，才会在那一刻松了气，再怎么想见却还是被苦痛折磨到毫无意志力。逝者已矣，可是于我来说这是多么追悔莫及的事呀！

方向盘在我的手里灵活转动着，眼泪已完全不受控制地纷飞着…回到家公公已经走了，他的样子就是前天睡着了的模样，我总觉得我如果趴他耳边喊他，他就会应，看到孙儿回来他就会睁眼。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毫无知觉了，他大概去了另一个安宁的世界，那里应该有呵护他的爹妈，那里应该没有苦痛，所以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那么地安详。进宝哭成了泪人，即使亲见了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爷爷就这么走了，问了我一次又一次，只希望从我嘴里说出他所想的否定的话语。我跟他说，千万别相信来日方长，有些人的一转身可能就是一辈子，所以珍惜你身边所有的亲人，别回忆起过往时让后悔把你的心填满。

婆婆是个很坚强乐观的人，她把苦痛隐藏在她那张慈祥的脸下，把泪水都吞落在肚里，有亲朋来吊唁时她就会红了眼眶，又喃喃地说：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最好，我无憾了。其实，我却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少年夫妻老来伴，在生活中他们是并肩多年的战友，偌大的房子突然少了顶梁柱，心里的空洞又能同谁诉。早去之人总还算是幸运的，虽则受了无尽苦痛，却不用担心思念溢满，在追忆中度过余生。进宝要婆婆在这之后跟我们去新化，婆婆说：暂时还不能哦，家里没人，爷爷会孤单的。说到这，我们都潸然泪下。

人的一生一直在做着告别，作别祖辈，送走父辈，然后一步步走向衰老，一步步走向尽头。如果不能泉下有知，人，就真的只为了繁衍而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