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红楼·谈富贵

希希襄襄她娘

《红楼梦》是一本百科全书，一部《红楼梦》藏着一本贵族食谱。

《红楼梦》最有名的一道菜是茄鲞，这道菜还闹出笑话。刘姥姥品茄鲞，半天没吃出茄子味，后来知道做法，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其实这也不怪刘姥姥，因为这道菜工序实在太繁复，“先把才下来的茄子刨了皮，净肉切碎成丁，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密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41回）

第二道菜是小荷叶小莲蓬的汤，宝玉挨打后，没有胃口，只想喝这个汤，王熙凤笑道：“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做这汤需要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先用模子把面压成各种漂亮的形状，再用各种珍贵食材熬制好汤。吃的时候，只要汤，把豆子大小的漂亮的面花下在汤里，再借着新荷叶的清香。连见过世面的薛姨妈都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35回）简单梳理，我们很容易发现贾家饮食特点：精致讲究、低调奢华。

茄鲞是《红楼梦》最有名的一道菜。贾母觉得茄鲞好吃吗？小说没有明说贾母是否喜欢茄鲞，但是我猜应该是不喜欢的。刘姥姥二进贾府，带来了好几口袋地里刚摘的瓜果菜蔬。贾母说：“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有人说这客套话，其实这也是大实话。贾母荣华富贵一辈子，吃遍天下美食。第61回，通过大观园管厨房的柳家的话，我们知道“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每天吃饭，各房还要另外孝敬，这是旧规矩。“五味令人口爽”，精致料理吃多了，味觉疲倦，食不知味，反而怀念食物最初的味道。

后文有证，贾母在大观园宴请刘姥姥，有一寸大小的螃蟹馅的小饺儿，贾母嫌油腻腻的。还有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贾母也不喜欢，最后拿起一个松穰鹅油卷，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第与丫鬟了。第75回，外头老爷孝敬一碗鸡髓笋，贾母只是略尝了两点。

第54回，贾府过元宵，贾母晚上觉得有些饿，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又是“精致”，又是“随意”。

细读《红楼梦》，不难发现贾府的人对精致料理兴趣都不大。游大观园，大家用点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藕粉桂糖糕，每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吃了一两点就罢了。不只主子，连小丫头也如此。第62回，芳官饿了，让厨房的送点吃的过来，“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看看芳官的反应，她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芳官是大观园最末等的小丫头，连她都嫌弃，主子们的态度可想而知。

贾府人更喜欢清淡简单饮食。第42回，刘姥姥回家之前，平儿也向她要东西，“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第61回，借管厨房的柳家的之口，我们知道探春宝钗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司棋想吃炖的嫩嫩的鸡蛋，晴雯想吃豆筋炒芦笋。

简单分析，可知贾母并不喜欢茄鲞，贾府上下对精致饮食兴趣不大，那作者为何在茄鲞上用墨如泼？作者想借这碗没有茄子味的茄鲞表达什么呢？ 

可能曹雪芹想表达的东西很多，在此仅谈自己的一点看法。茄子之所以成为茄子，而不是其它东西，就是茄子独有的味道，但是贾家的茄子已经没有茄子味。是什么让贾家的茄子没有茄子味？是精细的做工，是贾家的富贵。如果富贵让事物失去自然本真，这样的富贵有何意义？所以我认为曹雪芹借着茄鲞含蓄委婉地表达对富贵的反省。

如果说茄鲞是委婉含蓄地反省富贵，后面则有直截了当地批评富贵。刘姥姥在大观园吃饭，开始用的是象牙镶金的筷子，这固然是王熙凤捉弄她，但贾母说了一句话，“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这说明贾家摆大宴席就是用象牙镶金的筷子。后来换上来一双普通筷子，乌木镶银筷子。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俺们那个”啥样的呢？大概就是竹的木的，轻便好用，又不怕摔，坏了也不可惜。连刘姥姥这样的力气人都觉得“沉甸甸的不伏手”，那何况贾家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太太小姐？贾府的富贵让筷子成为沉甸甸的负担，这样的富贵，价值何在？

曹雪芹是在极度贫穷的状况下写《红楼梦》，当年吃那么精致的茄鲞，用那么贵重的筷子。现在“举家食粥酒常赊”，他在写茄鲞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忏悔？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富而不奢，富而好礼，家族命运会不会改写？即使抄家不可避免，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其实曹雪芹借小说人物之口清楚表达过这一设想。第13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行文至此，大家可能觉得曹雪芹在否定富贵，其实曹雪芹写出了富贵的两面性。贾家饮食的精致讲究是一种生活美学，具有极高的审美趣味。具体体现在与饮食有关的器、物、名称等上，有时宴饮本身就很美。

第28回，宝玉和冯紫英、薛蟠、蒋玉菡吃饭，他们玩一个小游戏，喝酒前要说一句诗，而且这诗要跟席面菜有关系。宝玉“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冯紫英，“鸡声茅店月。”云儿，“桃之夭夭。”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宝玉就是在个宴会上唱出了著名《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这样的宴饮多么高雅。

宝玉有一次送探春荔枝，用的是缠丝白玛瑙碟子。试想，透着一道道红丝的白玛瑙盘子中，盛上一簇簇珠红叶碧的鲜荔枝，这份礼物显得多么雅致。礼物送过去，探春很喜欢，连碟子都留下来了。送礼物能送到心坎上，真难得，这体现了宝玉的用心，这份用心也让我们读出宝玉探春的兄妹情。

大观园吃螃蟹宴，洗手用的东西是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黛玉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想热热的喝口烧酒，喝的是合欢花浸的酒。读到这样的文字，让人心生向往。

第45回，宝钗送黛玉燕窝煮粥，还赠了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好漂亮的名字。第53回，荣府元宵开夜宴，吃的是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寓意美好。我们现在也会这样做。

《红楼梦》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今天我们品尝红楼美食，读出曹雪芹对富贵的思考，“富”，是富裕，“贵”，是高贵，富贵是很多人追求的理想生活方式，但对富贵的追求和消费要适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