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朵白云

岸芷汀兰

作者：王利

        王利 男 汉 大学本科 经济师 注册土地估价师 中共党员。1977年3月在天祝县打柴沟公社插队，1978年8月考入省清水农校，1982年甘农大学农学系进修。历任县农业局副局长、市国土局科长、保险公司武威分公司总经理等职务。现任武威天牧草业发展有限公司法人。

 

太阳落山了， 它把半边天烧的火红火红。毛毛山上的沟沟峁峁上都渐渐浮起了青灰色的暮岚。回圈的羊群发出互相照应的“咩，咩”呼唤声，夹杂着羊倌吆喝着“黑虎”的喊叫声，在薄幕寂静的山野里回荡。黑虎是一只黑色的牧羊犬，大脑袋，宽胸脯，毛色光亮，步伐矫健，像闪电一般在羊群中穿梭，还不时地回头等待着主人。它的主人一手抱着一只小羊羔，一手拿着赶羊棍，不时地耸耸肩上的光板羊皮袄，吆喝挥赶着在土坎下啃着咸土不肯离开的羊群。                           
主人是羊梢子杜启斌。西北人都把羊倌的助手叫羊梢子。杜启斌在家排行老三，庄子上的人都叫他杜三。没有人叫他的大名，久而久之人们也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寓意是能文则文，能武则武。然而他既没有武也没有文。不是他没有能耐，而是给他起名字的爷爷是老地主，他爹是大地主，他是地主狗仔子。尽管他在文革前混水摸鱼地读完了初中，在十乡八里也算得上是个秀才，而且还算是一个英俊挺拔小伙子。但是没有用武之地啊，如今三十多岁了不仅还是光棍一条，还落个羊梢子的份儿。而这个羊梢子还是生产队张队长念他年终决算时打打算盘，记记账，有时写个发言稿什么的有非用他的时候。特别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的追悼会上，广大贫下中农沉痛默哀时，站在批斗台上的他爹居然放了个屁，于是他的头上除了地主分子外又加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必须隔三差五的进行声讨批判，张队长还需要他帮着写批判他爹的发言稿子呢。所以才大胆地把社会主义的羊放心地交给他去打羊梢子的。
生产队放羊是有讲究的。冬春季把羊赶到庄子附近的山坡上放牧，称为冬春季草场。夏秋季要把羊赶到五、六里甚至更远一点的毛毛山上去放牧，称为夏秋季草场，为的是休养恢复冬春季草场，让羊儿一年四季都有肥腴的牧草吃。夏秋季草场是毛毛山下临时扎的栅栏圈，防止狼吃羊自然是最最重要的事了。放羊的人就近挖个地坑，搭个窝棚，里面垫上干柴禾，铺上毛毡，晚是盖上羊皮袄过夜。羊倌们都会在窝棚前垒三块大石头，架上铁锅用干牛粪做燃料，把拾来的野蘑菇煮进去，再把在大石板上活好面条下进锅里煮熟，味道十分香美，但海拔2800米以上的毛毛山上水烧到不足60度就沸腾了，煮出来的面都是半生不熟的，吃了肚子很胀，于是要在铁锅里熬上浓酽的砖茶，放点盐和花椒喝上解渴还可又缓解肚子胀。
当晚霞完全消失的时候，羊群进圈了。杜三绑好羊圈栅栏，四周挂上汽灯，摸摸黑虎的头，叮咛它看好羊，别让狼进来叼走了。有黑虎就不怕狼，因为它有过无数次战狼的经验和可歌可泣的英雄史。最典型的是今年夏天刚上圈的一个晚上，黑虎静静地卧在羊圈旁边，头枕在前抓子上，闭上眼睛似睡非睡，倏地它的鼻翼微微煽动了几下，闻到夜风里飘来一丝儿腥味，，倦意顿时消失，霍地站了起来，激灵地抖了一下，两耳朵顺着竖直，警惕的目光四处寻找着。蓦然羊群呼啦啦地从中间分开，一条狼从隐蔽处跃进羊圈扑向羊群，叼起早就瞄准好的小羊羔窜了出去，就在同一刹那间，黑虎像离弦的箭一般撵了上去，夜幕中，看不清这场激烈的撕斗，也听不到狼的嘶咆和黑虎的犬吠，只听到风驰电掣般的博弈声......，一会儿静下来了，黑虎叼着吓懵了的小羊羔回来了，把羊羔放下后又蜷曲着身体，用嘴专心地舔身上的血迹。那只小羊羔努力地站了几次还是抖颤着倒下了，眼睛里流露出畏怯的目光。
杜三拾掇安顿好羊群时，羊倌白老汉早已做好野蘑菇煮面条在等他的。白老汉年近七十了，身体硬朗，性格豪爽,心底善良，为人宽厚，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少了一只眼睛，打枪不用闭单眼瞄准，所以人称“单枪”。单枪老汉有一肚子的动人“花儿”（西北一种民歌），“漫”（唱）起来悲怨苍凉，听得人直掉眼泪。那时候是不能公开漫花儿的，只有在山里是没有人管的也管不着的。杜三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饭后单枪老汉裹着羊皮袄躺下了，杜三却没有丝毫睡意，拿着一本快要发霉《绘图三戏白牡丹传》破书要看，单枪老汉骂上了，“不睡觉还看个球，念那么多书到头还不是个捋羊尾巴，有啥用呀”。杜三容不得单枪老汉如此蔑视文化，也受不了这般唠叨，捞上皮袄爬出了窝棚望天空数星星去了。
夜真静，初秋的夜晚缀着露珠儿，浮着雾霭，沁着青草和野花的微香，皎洁的月光下，山峁、草坡宛如一个甜美而混沌的梦幻，天地安谧而朦胧。一切都睡了，就连金强河的涛声都坠入深沉的睡意之中。杜三打开思想的闸门，任凭暇想和思绪奔腾。书中吕洞宾调戏白牡丹的情景犹如烈火烧得他浑身发烧，脑袋发热，热血沸腾，他站起来对着大山狂吼起来。
“哎...哟.
心肝花想成个三溜儿，阿哥的尕恋手。
路远着听不上个信儿啊，哎呀呀，路远着听不上个信儿。
川里的麦子浇了三个水， 阿哥的尕恋手。
旱死了山上的豆儿啊，哎呀呀，旱死了山上的豆儿。
跟前的好花儿看了三回了，阿哥的尕恋手。
亏死了个远处的肉儿啊。哎呀呀，亏死了个远处的肉儿。
.......！”
月亮听懂了，星星也听懂了。他们用柔和的目光轻轻地抚慰着他，杜三发泄了一会儿内心无法按抑的骚动，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他用木棍拔了拔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牛粪，火星在晚风中冒出无数金鑫，青烟袅袅在夜暮中升腾一团雾云，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一个女子犹如仙女一般驾着云雾向他飘来。这个女子叫白秀秀，是单枪白老汉的孙女，三十多岁，不高不低，不胖不廋，虽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板儿依然匀称风韵，淡蓝色底子碎白花的中式布衫掩不住她膨胀的胸脯，举手投足中看得出是一个把穷日子能过成花一般的干练女人。虽然是单眼皮，但很大很有神，透着一股灵秀气。脸上的皮肤白嫩细腻，任凭风吹日晒都不改其容颜,惹得庄子上的少妇姑娘们好不嫉妒哟。可惜的是她右眼下的那颗滴泪痣，让她早早死了男人，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不但日子难过，还时时遭受男人们的拔撩，和女人们无聊的闲言碎语。而杜老三却是真真的、默默地、深深地喜欢着这个女人。
那是发生在春天的故事，全体社员都集中在向地里运土粪，休息间社员们吃罢干粮，男人们蹲在土坎背风处倒完鞋里的粪土，卷起旱烟“咝咝”地腾云驾雾，女人们边做针线活边唠家常捣闲话，年轻小伙子们少不了给姑娘小媳妇使些坏水嘻戏打闹。杜三凑在纳鞋底的秀秀身旁，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根阴毛，向她要了一根针，一本正经地往针鼻子里穿呢，穿了半天也没穿进去，早看急了身边盯着他的秀秀，她一把夺过来针和那根阴毛，用嘴抿了一下阴毛噌地一下穿进了针鼻眼儿，杜三顿时笑的地上打滚，秀秀发现上当了，拿起鞋底扑上去压到杜三狠狠地抽打，杜三乘势捏住秀秀的高高隆起的胸脯，秀秀的脸羞成了一朵红花，但没有躲闪任凭他抓捏，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变得滞呆。从这一刻起这对孤男寡女的心扉被悄悄撞开了。
都说毛毛山是老天爷的屁眼门子，说变天马上就变了，前半夜还是星光灿烂，后半夜淅淅沥沥飘起了秋雨，直到太阳冒出山头才停下来。雨后的清晨，天空湛蓝湛蓝，几朵薄薄的白云慢悠悠地飘游着，草坡翠绿翠绿，红的粉的黄的白的野花向着太阳含差地绽放，河水闪着滢光欢快地流淌着，阳光洒在露珠儿上闪烁着点点晶晶，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杜三舒服地享受着暖暖的阳光，贪婪吮吸着清沁的空气，懒懒地伸展了几下四肢。把昨晚留给黑虎蘑茹面条端过去犒劳它，圈里羊儿们也发出急噪的“咩、咩”声。单枪老汉系着一条已经分不清颜色的系腰，披着光板老羊皮袄，叼着旱烟杆出了窝棚，收拾好先赶着羊群出了圈。突然黑虎摇着尾巴向山下坡窜过去，杜三顺眼看去，眼睛一亮一阵潮湿。秀秀来了，她仍然是那件蓝底碎白花的中式布衫，头发盘起打了个发结，脖子上系着一条粉红头巾，脸盘还是那么嫩白透红，眼神里透着几丝丝愁戚。她瞅一眼杜三没有搭理他，喊着已经走远的单枪老汉，“爷爷，我给你送东西来了。”单枪老汉又走回来了，“还是孙丫头心疼爷爷，都给我拿了些什么呀？”“我在供销社用鸡蛋换的砖茶、白糖和烟碴子”。“那得多少鸡蛋呀？”“不多,就一小筐筐”。单枪老汉再没说啥，摸摸秀秀的头转身对杜三说：“我赶着羊上山去，你留下把这几天拾的蘑茹再用牛粪薰一下，别让虫蚀了，串好让秀秀拿回去给娃娃们做蘑茹面棋子去”。杜三和秀秀对视了一下，露出会意的微笑，这一切并没有躲过单枪老汉的一只眼，他叹了一声气，哼着“冰糖好吃口难开”的花儿调调走开了。望着单枪老汉远去的背影，杜三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抱住秀秀，秀秀急忙连推带搡，“爷爷还没走远呢”，她眼睛斜了一下窝棚，然后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杜三急猴猴地拎起秀秀钻进了窝棚，把她压到在柴禾铺上，手从秀秀衣服下面伸了上去，秀秀乖乖地、静静地、默默地任他揉搓蹂躏。她轻轻的解开杜三的衣扣，从肩上脱下，把手伸进他的小褂下，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摩着他已经出汗的胸脯。草原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一片寂静，鸟儿停止了鸣叫，野兔竖起了长长的耳朵。窝棚里幸福的人儿，时而寂静无声，时而狂风暴雨，时而撕心裂肺，时而喃喃细语。
“哥哥，我要嫁人了。公公婆婆和我爹商量好了，要把我嫁给我的小叔子。”
杜三懵了，“你怎么能嫁给他呀，他是个傻子呀，啥事也不懂呀”
秀秀调皮地说：“谁说他不懂，那天他把我压在草房里睡了，好着呢。”接着秀秀叹了一声，“不傻的人谁要我一个领着三个娃的寡妇呀。再说他是娃娃们的亲叔老子，嫁给他娃娃们不受罪”
杜三急红了脸“我要娶你！我也会对娃娃们好好的”。
“我才不愿嫁个一个地主娃子呢，每年还要陪你站在批斗台上低着头让人家贫审，多丢人呀。”
杜三沉默无语了，他很无奈，这个他没有办法改变。
秀秀今天显得格外温存，总觉得十分亏欠杜三的，她像个小猫一样依偎在杜三的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脯上，“哥哥认命吧，我的主我做不了，来世我做你的女人好好伺候你吧”。低声漫起了凄楚的花儿：
铁锅开了下上个米
不想旁人想起个你
杜三侧过身子，双手捧起秀秀的脸，含情脉脉：
东山上下雨西山上睛
哥哥的心肝是尕妹子你。
秀秀轻轻地亲了一下杜三的前额，把一条白嫩的腿搭在杜三的胸口上：
端起个饭碗想着你
泪珠珠落在个碗里
杜三眼睛湿润起来了，声音有些哽咽：
       搂上个你了是个人家的人
撂下我们两头都扯着个心
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太阳从窝棚门洞里射进来，照在柴铺上两个白花花的身躯上。他们十指相扣仰面躺着，任凭阳光沐浴，不知酣睡了多久，那么香甜，那么惬意。当杜三睁开眼睛的时候，秀秀已经起来收拾好了，盘着双腿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端祥着他，见他醒了又忍不住地扑在他怀里，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嘤嘤地哭了，哭了好久好久......，秀秀走了，一步三回头，走的是那样难分难舍。杜三坐在草坡坡上，两眼死死地盯着秀秀消失的那个山丫豁，透过山丫豁的金强河水越流越远，越流越慢，越流越缓，隐入了山峦之中，不知是流水冲断了山崖，还是山崖隔断了流水。
太阳慢慢钻进了天边的白云中，晚霞冉冉升起。秋日里的毛毛山上已经秋高气爽了，草坡上的花花草草在晚风中开始瑟瑟发抖。单枪老汉把羊赶进圈里，拎着杜三的毛袄过来给他披上，”秀秀走了?”“嗯!”又是寂静无声，单枪老汉坐在杜三旁边，卷了两筒旱烟简子递给杜三一支，自已点了一支，两颗火星一闪一闪。远处隐隐可见一簇墨绿色树丛，隐藏在树丛中的村庄上空飘起了炊烟，灯光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一会连成了一片。每一个灯下都有一个平凡普通故事，然而都是不一样的故事。这故事的山、这故事的河都是那么久远、那么流长。单枪老汉起身摸了摸杜三的头，叹了口气，“娃娃，认命吧”回窝棚睡觉去了，杜三终于忍不住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