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三千里， 豪情十万山

浩亭

二零一九年春意浓浓的时节，帶着对大自然的向往和对古老长城的热爱，再次打点行装北上怀柔，攀登北京地区最为险峻的野长城。距津仅200多公里的路途，竟整整颠簸了十二个小时，当我风尘仆仆抵达箭扣长城脚下的西栅子村一队，已是黄昏时分。走下长途公交，凉爽的山风裹挟着淡淡的暮色从村边的树丛中飘出来，抬头四下打量，朴拙的石垒农舍在山坳里错落有致地散落，桃粉梨白，青竹掩映，远处的长城在山脊上勾勒出模糊的剪影。瞬间，一天来的舟车劳顿消失得干干净净。

翌日，沿着光影斑驳的山野小径走进大山的怀抱。空寂的山谷里，在茂盛树冠的遮蔽中传来鸟儿的啾啾。路上还有去年的枯叶，踩上去软软的。置身静谧的大自然中，心灵也随之踏实和惬意。近两个小时的独行，没有丝毫的孤独感，一路上系在树枝的红丝带就是形影不离的伙伴。

羊肠小道在密林中穿行，头顶是遮天的树冠，无法辨别出方向来，只记得乡曲乐农家院老板的叮嘱，遇岔路口向左，直插箭扣长城的东线终点牛角边。昨晚安顿好住宿后，边吃晚饭边就今天的行程询问店老板。老板的意见是从将军守关往牛角边走，理由是一路由低到高行，可以克服恐惧的感觉。老板的话不无道理，但根据自己的体力情况，我做出了相反的决定，由牛角边向西，目的地是将军守关或是北京结。

不经意间，脚下的路开始爬坡了，连续几个陡坡后，我感觉快到山顶了。果然，拐过一道弯后，前面的树林中有了巨大的阴影，走近仔细一看，在树枝间隙漏下的光斑中长城厚实的墙基矗立在眼前，垒砌整齐的淡青色条石清晰可见。

残破的敌楼，瞭望孔垮塌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券顶依然优雅的屹立。我放慢脚步，轻轻地走向它，带着走进久远历史的凝重和敬仰。（后得知此为南二楼）

　　眼前就是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的侵蚀，被岁月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箭扣长城。站在长满荒草荆棘的城墙垛口向东放眼望去，青灰色的长城象巨龙在连绵起伏的山脊上从慕田峪奔涌而来，由山腰直伸叠翠的山顶，耸立一座巍峨的敌楼后又急剧下降，在西坡的山腰再度骤然升起。长城在此绕了一个曲线优美的大弯，其形状酷似牛角，苍劲雄浑。这就是人们称之为的＂牛角边＂。

原汁原味的长城使我立即兴奋了，蹚过没膝的荒草，小心翼翼地沿着尺宽的垛墙攀上牛角边高处的敌楼。

　　这一带鲜有游客的足迹，匆忙闪过的身影是户外徒步的队伍。我坐在砖墙上，一个人独享这广阔的天地。从牛角边到九眼楼，绵延二十多公里的箭扣野长城，自然风化严重，部分墙体坍塌变形，浓重的原始味道，古老的沧桑感仿佛是永恒的动力，吸引众多的徒步爱好者蜂拥而至。

山野的晨风、和煦的阳光、蔚蓝的天幕，茫茫的原野和崩塌的城墙是一种力量，支撑着我在曾经的历史沉重中站起身来，去追逐心中的美好。

此时此刻，我明白了，再次到箭扣的目的，决不是简单的体悟野长城的原生态，要在那份沧桑和厚重中感受萦绕人心的内涵。

我原路返回南二楼，向西映入眼帘的正北楼，依山而建，高大壮观。沿途地砖残破，墙砖倒塌，一人多高的荆棘恣意横生，把墙体切割得支离破碎。

居高临下的正北楼，楼基结实，楼室坚固，结构巧妙。南、西、北三面是悬崖峭壁，只有东面是平缓的山脊。完全消失了护墙的楼上宛如一个大平台。踩着摇晃的石块艰难登顶正北楼，风光无限好！顿觉春风拂面，俯瞰青山层峦叠嶂，东西油篓顶和东西缩脖楼近在咫尺。张开双臂拥抱蓝天，天梯、鹰飞倒仰、北京结和九眼楼也囊括胸中，延伸曲折的长城吸引着视线不断地远眺……

一种激情与意愿袭上心头，我要用生命的攀登，去感悟箭扣长城所承载的风雨，来读懂每块砖石所记录的故事。

正北楼旁，有卖水的当地村民，听他讲述得知箭扣长城的来历。长城在这一带随山势呈M型，东边逶迤着正北楼和西油篓顶，西面巍然排列鹰飞倒仰、北京结和九眼楼，如同M字的两个顶端。而中间低处的涧口就象弓箭的箭扣，因而得名。

村民将近处的西油篓顶和远处的鹰飞倒仰指给我看，远远望去，一字排开的群山中佛头岭拔地而起，湛蓝的天幕下，建在隆起山体的城墙清晰可见。＂那里几乎每年都发生坠落和雷击事故，伤亡的也都是属鸡的。故而，有老鹰捉小鸡的流传＂。村民的话更增添了箭扣长城的神秘感。

近处的西油篓顶高耸在陡峭的山巅，与承载它的嵯峨的巨石融为一体，在远山的烘托下更有孤傲的苍凉美感。这里也同样事故频发，二零一四年六人驴团被困，其中一人坠亡。

拐下正北楼后，山势突变。原有的台阶被凌乱的砖石遮蔽，树丛中、陡坡上，望不见路的山体，无法回身的坡道和悬崖，如同误入千沟万壑的迷宫。

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危险，加剧恐惧心理的骤然发酵。

岁月的磨砺，眼前一片残破的萧条。小树、茎干、杂草，只有一尺宽的碎片路容我穿行。多处城墙风化得已完全裸露出岩体，乱石嶙峋中随处可见残垣断壁。由东缩脖楼到西缩脖楼的路越发逼仄，弯多、弯急、弯陡，还有深涧和巨石拦路。

脚下一段70度的陡立墙体，走过一座敌楼，依然是陡立的墙体。两侧是深不可测的悬崖，长城在这里和岩石融为了一体。四肢伏壁勉强侧身蹭过一段石台，又一处断崖拦住了去路。

有＂鬼门关＂之称的断崖。已分不清哪里是长城，哪里是岩石。刀削一般的崖畔仅有两处可容单人立足，探身向下张望，黑色的双股胶绳在石缝间垂直到十多米的地面。一个一男二女和两个孩子的家庭组正在下崖，两个孩子和穿黄衫的年轻女子已安全下到地面了，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又攀爬上来，打算搬运行李。我见状忙吃力地将挡路的两个包裹递过去，重装的行李大且沉重。小伙子先是把帐篷和防潮垫扔下去，再背起沉甸甸的一个包顺绳而下。另一个女子也麻利地背上同样很重的双肩包，我忙劝道：用绳子系下去？＂＂不用，我是山里长大的，这不算什么。＂说着，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勒紧了双肩包，抓住绳索置身崖外的瞬间有几分晕眩，紧往下蹬几步后，恐惧感完全消失了。我有较好的臂力，这让我多了一份自信。遇到光洁无法下脚的岩体，就用脚掌轻推身体，在身体向外微荡的同时，半尺半尺地向地面滑落……

时光是逃不掉的推手，古老的城墙在悠长岁月中逐渐风化、倒塌，茂盛的植被蔓延至长城之上的角角落落，遮蔽了散落破碎的墙体，许多路段已辨不出城墙原有的样貌，山体承载着衰老的城墙，似乎不堪重负。常常的有置身荒郊野岭的感觉，这种感觉里有种无奈和沉重。

长城就是以倒下去依然拥抱大地的姿态，记载着万物的变迁和光阴的洗礼。

隔山相望，或许是在共同体会历史的跌宕。山色葱茏，古道沧桑，每一步台阶，每一座烽火台，长城被岁月的长河洗练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对于箭扣，我仅仅是匆匆的过客，是在完成自己的心路历程。行走中与古旧砖石的亲密接触，是在原汁原味地阅读长城文化，冷冰冰的砖石建筑里有着自然与人类的灵性相通……找块青砖坐下来，和数百年前的古人隔空对话，细细聆听生命的絮语，昔日的烽火狼烟和爱恨情仇，都化作一帧帧幻影，在脑海中涤荡不休。

台阶已经没有了，但路还必须要走。幸好，崖壁龟裂，纵横交错的石缝方便了攀爬，但直上直下的角度又不免胆颤心惊。我没有贸然行动，先是冷静地歇了一会儿，等到有其他游人经过，才取出背包里的扁绳，系牢背包慢慢地送了下去。空身匍匐紧贴着岩体，精神高度地集中，没有时间去想害怕的事。

下到安全的地方，抬头相望，这才深觉惊险，长出一口大气。六十二岁了，有了攀岩的经历。

箭扣长城的山体都是白云岩，富含钙镁碳酸盐等元素，经雨水和雪的溶蚀，会出现许多尖锐的棱角和很深的刀砍纹。尽管是近乎直上直下的石崖，可以用手抠住，但每走一步都要用力试试，能否承受身体的重量？

兀立，岌岌可危。本来是普通的边墙，或许因为幸运而幸存。极具历史感的伤痕累累，风骨又傲人般的张扬，我轻轻地走过，唯恐惊醒它静静的酣睡，不想让思索跌进沧桑的深渊里。

东、西缩脖楼，分别座落在东二楼和西油篓顶所居山峰的低坳处，从高处看，恰似缩回的脖子，非常形象。且券门低矮，西缩脖楼券门更是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多半边，只能侧身挤着勉强通过。据农家院老板介绍，相传那块巨石在西缩脖楼刚建成不久就从山上跌落在券门旁，已经几百年了。

东缩脖楼右边为悬崖峭壁，左侧是深山峡谷。从这里到西缩脖楼中间有鬼门关和惊心动魄的单边墙，上下落差高达九十米。手脚并用，方可通过。

站在西缩脖楼回眸正北楼，放眼望去，山峦叠嶂，层次分明，巍峨的长城伫立在群山之巅。可以想象，在狼烟四起、烽火连天的往日，是怎样的气吞山河！而如今已是残破得面目全非，堆垒的墙砖、瑟瑟的荒草，苍凉和悲壮的感觉触目伤怀。

路，再次中断，垂直的大岩墙拦着了去路。这里就是行人闻之色变的＂鲫鱼背＂。我也认为这是箭扣东线最有风险的地方。北侧的墙体尚能完整的与岩石衔接，但要通过，须翻到墙上端仅能侧身而过岩石上。墙和岩石的边沿就是深深的峡谷。

要先站在几块晃动的石头上，拽住好心人在此栓挂的胶皮绳，脚蹬石缝，双手交叉用力，上半身探出墙体后，再用力一跃双腿要跪在上方岩体的窄径上。这时，心骤然紧张起来，在身体爬上路面的同时，也看到了近在咫尺张着巨口的千尺深渊，明显感觉到了心跳的加速。

必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爬上来才能发现，攀岩的绳索不是垂直栓挂的，而是利用一块扁长石块拐了九十度的弯。双手仍然要抓住绳索原来的位置，面对岩体，慢慢站直身子，缓缓地挪动脚步才能安全通过外凸的圆型脊背。

如果不细心观察，冒然抓住扁长石块另一端的绳索，一用力绳索便会自然垂直，身体就随之顺势甩出岩体……

艰难攀登的回报，是最美的风景。年久失修的城墙风化严重，普遍开裂、塌陷。每每四肢并用，爬过一处险峻，站立在古老的城墙之上，春风吹拂，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城楼坍塌得仅剩一面山墙，三面已经完全裸露，山下的陡坡一览无遗。残破的长城具有缺憾美，这是一种真实、自然而雄壮的美。血雨腥风的历史在每块青砖上凝固，山野的风中，能听到岁月在深沉与婉转地诉说。

高低错落中千回百转，踏着跌宕起伏的陡峭，我由脚下坍塌的敌楼下行到深谷，再一步一步向上，终于爬到了直刺苍穹的西油篓顶。满身斑驳的实心碉楼高高耸立在山脊的断崖上，凌厉而雄奇。崖畔林木葱茏，碧绿中不时飘逸红衣黄衫的时尚。两侧的城墙拱卫着横卧在山顶的城楼，巧借地势的东西走向扼守着要冲，可四面制敌。从山下仰望，削肩直颈的地貌犹如古代盛油的＂油篓＂，故称油篓顶。

这里，断崖笔立，只能是侧身迂回，身体几乎贴于山壁，双手紧抠石缝或借力树枝，小心挪动。进入券门后才能长长地松口气，顾不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沿残破的台阶登上顶端。

顿觉，天阔地远，宇宙无限大；春风浩荡，翻卷万千绿波。城楼四周漫坡的杏花透着淡粉，飘散在山峦间。仅东、西的垛口和山墙保存尚好，房顶已坍塌无存。

我依券门而立，山风拂净了汗水，天空淡淡的白云让阳光温柔了许多，空气通透，远山格外的清晰。向东遥望，依山就势的长城大气磅礴地沿群峰的山脊奔涌，涧口、将军守关、鹰飞倒仰、北京结、九眼楼……精彩绵绵不绝。回眸来路，自北二楼至西油篓顶沟壑纵横捭阖，犬牙交错的岩石相互挤压着漫上城墙，人类文明的辉煌与衰竭，远古蛮荒的驯服与霸道，不加掩饰的展现。这里浓缩了箭扣长城的精华，碉堡、敌楼、烽火台，移步换景。断崖、深涧、乱石滩，环环相扣。

我轻轻地抚摸身边长形的箭孔，早就没有箭弩的射出， 石台上的狼烟池也已杂乱得一塌糊涂。长城不再是要坚守的阵地，是一种精神在昂扬，是一个文化在传承，是一段时光在追忆……

　　仿佛所有的烂路都集合到这里，才会彰显箭扣的苍劲和独特。路在奇峰峻岭中穿越，坡高陡立，乱石丛生，台阶落差大，原有的台阶稍一崩塌，便形成多点的局部小绝壁。

冷冰冰的砖石建筑，融合着古代和现代的元素。在暮春热烈的阳光中，我的每一步在踏出历史的痕迹，又同时在跨入新的时空。举步维艰中咀嚼着刀剑厮杀的残酷和朝代更迭的悲壮。

每登上一处陡坡都是一处观景台。放眼望去，蜿蜒的长城盘踞在险峻的山岭中，并和山岭的走势浑然融为一体，那壮观、宏大的气势震慑着你的灵魂。会让人真正认识到什么是崇高、厚重的中国精神，会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远古的故事而徜徉在历史的情景中。

长城在群峰的皱褶里时断时续，下坡路的墙体突现深坑，累累的乱石形成巨大的立体内凹。无奈，只能是翻越垛口从墙外的树丛中绕过去。我在树根上系紧绳索，正巧有几个大学生也要绕行，一位男生自告奋勇：我最后解绳索再下。

有绳索的帮助攀下山崖轻松多了，首先安全有了抓手，借助绳索的张力落脚点有了多种选择，遇到光洁的较大岩石轻轻一荡而跃。很快上上下下的人群，在垛口的两端聚集了二、三十人，我索性躲在树荫里等，看着红白相间的绳索捏紧在一双双手里，心里高兴得要笑出声来。

当我望到涧口时，长城刚好形成巨大的陡坡，当时，正慌不择路，无暇顾及。也蹲、也坐、也倒立，在乱石阵中痛苦地跋涉。

途中，在一处80度的陡坡，体力已经有些透支的我选择蹲着向下探行。每下行几步，便会有核桃大下的石块被带下去。尽管我小心翼翼也无济于事。在距我十几米的地方，六、七个游客正旁若无人地歇脚，我唯恐落石砸到她们，就大声吆喝挪一挪。半天也无人理睬，我只好爬到更为揪心的另一端。

爬到一处平整的高台，惊魂稍定，站直了身躯向来路张望，我立刻惊呆了，长城有如累累的石瀑布，气吞山河地咆哮着，从海拔千米的西油篓顶倾泻而下，杂乱的石块似跳动的冰凌，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涧口，箭扣长城M子形中间的最低点，也是东线与西线的分界。有当地的村民在垛口搭了木梯，方便游客翻下城墙返回住宿的农家院，但每个人须花上十元买瓶矿泉水方可。

我到达涧口是下午两点半了，询问对面过来的游客到将军守关的距离，一个小时，三、四个小时，竟齐说不一。我没有迟疑继续前行，去年秋天我从九眼楼走到将军守关，今天，我从牛角边西行，要在箭扣画上完整的圆。

向上，再向上，拖着疲惫的身躯，满以为可以轻松的到达，就吃光了苹果和黄瓜，饮料和水也一饮为快，因为，在将军守关有卖水的凉棚。三个敌楼过去了，可攀登的路依旧遥遥无期。双腿酸痛，口渴难挨，可被包里仅有早晨带来的一天也没有吃的馒头夹咸菜。

一滩乱砖拦住了去路，我索性坐了下来，恰巧几个衣着光鲜的游客从我身旁掠过，谈笑风生地拐下长城，银铃般的笑声在蜿蜒的山路上不时地传来。

附近竟有陌生人难以知晓的下山路，不禁心摇神驰，继续前行的信心渐渐的消失殆尽。看看将晚的天色，思索再三，尽管前面还有令我向往的擦边过和三十八蹬，最终选择了遗憾。

夕阳西下，晚霞飞天。待走到村中的公路时已是暮色苍茫，平整的路面使双脚格外的舒展。我抬头一望，左侧的不远处，闪烁着＂玲珑晓院＂耀眼的灯光，这是我去年秋季来箭扣住宿的农家院。而我今天要返回的乡曲乐农家院在西栅子村一队，向右还有长途公交三站的路程。

我没有打电话让农家院老板开车来接，独自默默前行，在我的右手，雄居山巅的长城一路相伴。春风浩荡，滚滚入怀，仿佛传递着砖的絮语和石的低唤。我的思绪还沉侵在箭扣长城的惊险和惊艳里，深深的感悟中还有难以释怀的美丽遇见……

2019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