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十八岁。</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没有现在这么多汽车在马路上飞奔,路上见到的基本上是长途客车、货车和自行车。那时候,小城在我的眼里显得恬淡幽静。很幸运,我在最美的年龄被分配到当时在江西很有些知名度的国有中型企业-江西有色冶炼加工总厂。这个厂共有3800多名职工,有自己的电影院、食堂、舞厅,有自己的电视台和广播站,有自己的杂志和报纸,有自己的摇滚乐队,还有自己的医院和学校。我所在的这个厂就坐落在江西弋阳县的朱坑乡地界,边上就是火车站,一天有十几趟火车经过这里。</p><p class="ql-block"> 红旗、伏尔加、桑塔纳、吉普,还有满载铜材的大货车、公交车每天都在厂区内穿行。</p><p class="ql-block"> 89年参加工作的时候,我被分在带材车间。这里主要是生产各种牌号的汽车水箱带。原材料是电解铜和各种牌号的黄铜、青铜等。那些码放整齐的铜锭看得我眼花缭乱。师傅是一个四十多岁微胖的女人,皮肤有点黑,剪着齐耳短发,穿一件鸡蛋清颜色的工作服,干净利落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你就是缨子啊?长得这样清秀怎么搬得动这样重的铜呢?”师傅用力甩甩乌黑的纱手套,“我姓华,你就叫我华师傅吧。”她冲我笑了一下,我感受到师傅温暖的目光,心里不再感到忐忑。</p><p class="ql-block"> 像小房子一样的机器轰隆隆的不停运转着,我的鼻腔充斥着机器散发出的气味,后来才知道那是润滑剂的味道。黄灿灿的铜锭经过机器轧辊的碾压,变得薄如纸。但这样薄的铜带拉力却相当强。师傅用游标卡尺在铜带上滑过,让我感觉惊心动魄,我想象自己这样做的时候被刀一样锋利的铜带划伤手。我坐在这个空间异常大的车间里,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从今天开始,我的青春就交给这个笨重的机器了吗?</p><p class="ql-block"> 抬头看这个厂房,头顶的行车发出钢轮摩擦轨道的嘶嘶尖叫,大大的铁钩和钢架从我的头顶滑过,啪啪的按键声让我心惊肉跳。“丫头,小心啊,”一个穿着黑乎乎油腻腻工装的胡子拉渣的男人一把将我拽到水封炉旁,“注意安全,你的安全帽呢?”“我……”脸红到脖子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小徒弟呢,叫缨子,刚来的,我一会就带她去领劳保用品。”师傅脱下手套,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师父的手有点硬,但是很暖。</p><p class="ql-block">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穿着厚重的橡胶底的牛皮鞋,经常着一身带着润滑剂和铜味道的咖啡色或者鸭蛋青的工作服,开始了三班倒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深秋来的有点早。深夜十一点半,我从宿舍的被子里钻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行走在空旷的马路上。路的两边立着一排排的松柏,天空中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借着昏暗的路灯,路上偶尔能看到几个从车间里走出来上中班的工人。</p><p class="ql-block"> 拿着妈妈给我准备的饭盒,我走进车间食堂。</p><p class="ql-block"> 食堂里飘出辣椒的香味勾起我的食欲。我将饭盒伸进窗口,对着满面油光的厨师喊“给我两个包子,一份辣椒炒肉。”厨师对我笑一下,“就吃这么点啊?上班到天亮呢。”我笑笑,接过饭盒向车间走去。</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交接班时间,车间很安静,我坐在车间门口的花坛边,闻着夜雾里花坛中玫瑰花的芬芳,感觉不再有睡意,很快就吃完了饭盒里的东西。包子很好吃,我有点后悔没有多买几个明早下班带给妹妹。在车间门口的水池边洗好饭盒,再将饭盒放进工具箱。</p><p class="ql-block"> “缨子真早,”师傅向我打招呼,她从口袋摸出一个红红的苹果塞进我的手里。然后说,你坐在这里,我去材料库领轧辊。</p><p class="ql-block"> 她远远的抱来一个百十斤的轧辊,用大腿顶着轧辊艰难的将它装上机器。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后退,“你还小,身子骨嫩,站边上,以后这个事师傅做,你只要看好了,熟练用好游标卡尺,技术上的活我们慢慢学。”她冲我说,有点喘。我使劲点点头,很听话的坐在机器旁的凳子上。</p><p class="ql-block"> 车间开始热闹起来,上晚班的人都来了,相互调侃着,说笑着,我开始喜欢起这个工作环境。师傅将粗坯黄铜带卷上机器,用游标卡尺量了厚度,开始冲头顶的行车喊“小刘,开过来,开过来,让缨子上水封炉那边去睡一下,她没有熬过夜。”我想说要和师傅一起工作,却没说出口。被师傅牵着手,她带我爬上行车。她说:“这是刘英姐姐,你就在上面别乱动,让她将行车开到水封炉上空,那里温度高,不冷。你好好睡一下,要下班我叫你。”师傅眼睛盯着机器方向,赶紧爬下梯子。</p><p class="ql-block"> 真的很暖和啊,我蜷缩在行车的椅子上,开始昏昏欲睡。刘英是什么时候怎么下的行车我都不知道。我听见行车的门打开的声音,师傅从行车外爬进来。我很好奇,这里根本没有楼梯,师父是怎么过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顺着梯子爬上来,用手扶着轨道旁的横梁挪着走钢丝一样爬到我的行车口。</p><p class="ql-block"> “怕大声喊吓到你,现在工作都做完了,有师傅守着机器,你回宿舍睡,快天亮的时候安全员要查岗的。”师傅将行车开到楼梯口,先下楼梯,用一只手护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牵着我,让我慢慢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闻到很香的鲜花的味道,师傅将两朵沾着露水的月季花放在我手上,用手拽拽我的领口,“很冷,你赶紧回宿舍睡觉去,现在才三点多,睡一上午再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拿着两支花,一路闻着一路着出了厂大门。远处的宿舍门口路灯依然闪亮。我跑上三楼,用钥匙打开门。房间很黑,我用手电照着自己床的方向,没有洗脸,就直接过去掀开没有叠起的被子。“啊,我惊呼,有人啊?”对面床上的舍友说“你回来了?我妈妈来了,没有地方睡,睡你的床了。我说“睡吧,我回家。”</p><p class="ql-block"> 夜很深,我真的很困,但总不能让这位母亲半夜没地方睡吧?我将师傅给我的花放在床头柜上的牙缸里面,拿起手电出门。家住的有点远,在厂区的围墙外,回家还要走一条山路,很窄,只有一尺多宽。路边上是一条一米多深的水沟,水沟里的水长年哗哗流淌,但表面已经看不出是水沟了,两旁的茅草覆盖了整条沟渠。围墙内灯火通明,围墙外就是月黑风高了。围墙外是一座绵延的山,还有几块小小的水田。</p><p class="ql-block"> 如果是白天,走这条小路实在是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到了晚上就另当别论了。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脸在夜雾里有点冷,脖子也感觉很凉。我用手电照着脚下,快步小跑着。夜很静,细碎的脚步声传的很远。贴着两米多高的墙根我快步走着,远处传来狗的叫声。</p><p class="ql-block"> 先说一下路旁这座山吧。这座山叫王家山,是当地村民用来掩埋死人的墓地。平日里,路过这条小路的时候,经常会传来送葬队伍的哭喊声和铜锣敲打声。这是一条从乡镇通往县城的一条捷径,这平日里倒也热闹,走的人比较多。春暖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盛开各种叫不出名来的花,和墓地里的墓碑交相掩映。附近住着的孩子们在其中玩耍,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也常约上三五个伙伴到山上去采摘栀子花,倒是别有一番情趣。</p><p class="ql-block"> 我用手电照着脚下,小心地跳过路上有水的地方。当我即将走完这条百十米长的墙根时,手电光照到的地方出现了一双红色的鞋子,这双尖尖的红鞋子似乎动了一下。就这一尺多宽的小路,除了高高的围墙,并没有藏身之处。</p><p class="ql-block"> 这双鞋子居然动了一下。我不敢看,不敢停留,机械地迈过这双鞋所在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头发似乎一根根竖起来,脖子后面感觉冰凉彻骨,头顶似乎被敲了一棍子,感觉有点木。我想呼喊,却喊不出声。想加快脚步奔跑,却感觉抬不起腿。</p><p class="ql-block"> 从来不信鬼神,也从来不相信有鬼,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在刹那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惊惧。</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狗的疯狂吼叫声,我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呼吸感觉不是那么顺畅。路似乎特别远,脚像灌了铅,异常沉重。</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看到远处的家。“妈妈,妈妈,快开门,妈妈,妈妈,开门啊!”路不平,我不时被石头绊住,几次差点摔跤。</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树在黑夜里变得更加黝黑,就如一个个巨人在追赶着我。</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门被我拍得很响,我想我的声音里一定充满了恐惧。</p><p class="ql-block"> 邻居家的灯也亮了。妈妈赤着脚开了门, “你怎么了?缨子,出啥事了?”妈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邻居宫阿姨也开门,“你吓死我啊?没事吧你?”我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现在再想起此事,仍有点后怕。妈妈说那个凌晨,我回到家,脸是铁青的,头发是湿漉漉的,那是多么失魂落魄的表情。那天,我脸都没有洗昏昏睡了一整天。晚上,爸爸送我到车间,并向师傅述说了昨天事情的经过。</p><p class="ql-block"> 师傅找到车间领导,说我怎么优秀,怎么好,说这样会写文章的女孩在轧机上工作屈才了。再过了几天,师父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车间设备组的大门。再后来,我就从车间来到情报档案处,再到团委、纪委、党办、宣传部、组织部,最后调动工作来到了驻地县直单位。</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都心有余悸。或许那里原本就是一双丢弃的旧鞋子,亦或许,那里站着一对谈恋爱的情侣,见着手电光过来,闪避不及,贴着墙根,只是我不敢抬眼看罢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生命中感恩我有这样一位师傅,她就像母亲一样温暖着我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