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的仪式(非洲旅行笔记之十)

毛歌

<h3>记述任何一种不熟悉的事物,对于我自己来说,几乎就是一种艰难的挑战。一个喜欢描述松树的根如何裸露在晨曦里,描述一朵蓝眼菊花如何睡去的人,在面对埃及古老文明的神庙石柱以及那些令人难以想象的雕塑作品的时候,毫无例外会感觉到非常吃力。一方面既因为关于文明历史了解的浅薄,一方面也因为失去时间上长久的浸润。这才知道自己的局限恰好就是自己的局促不安的所在。好在曾经读过一本经典,把其中一段话牢记在心,也就很有些释然:不再和自己的局限争执的时候,我们便会进入自由的世界。</h3><h3><br></h3><h3>从奥克兰坐飞机途径迪拜转机再到埃及,沿着尼罗河一直往阿斯旺城市走,一路上除开神庙还是神庙,除开巨大的石柱还是巨大的石柱。荒漠般的旷野突然间亮晃晃地出现一座神庙,历史就陡然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五千年前的文明和一个现代人在一起的时候,历史的文明依然沉默不语,而现代人,不仅仅作为个体的我,甚至是整体都会黯然失色:过于绚丽奢华的往事带着彻底的骄傲,会将一个根本不懂得它的访问者挤压到边缘。没有比这种站在神庙某个方尖碑的阴影下更加惶恐的事情了。</h3><h3><br></h3><h3>我就在这样的惶恐里从一个神庙转到另外一个神庙,印象上的叠加造成了极好的直觉,我干脆省去所有的背景,就比如自己是一个被抛掷在异域的人一样。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所拥有的是沙漠的炽热,干燥的天空,经受得起风雨的巨石,以及完全不懂的文字记录,我置身在一个只能依靠直觉才能够把握的地方,这逼使我自己进入一种清醒的意识状态里,当我弓着腰爬进金字塔里,到达存放木乃伊的石棺的空间的时候,满身大汗和空荡荡的地方变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转变:我爬进金字塔的整个过程,无疑为文明历史通道的过客留下了值得追述的一笔,当几千年的帝王寻找生命永恒的存放方式的时候,他动用了权利范围内所有的力量,他还动用了人类至此所展现的最为辉煌的文明程度。金字塔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就是一种符号。阳光从早到晚,月色从东到西,在刻意保留肉体生命的时候,所有的帝王都遵循同样一个根本原则:过去属于大脑,而只有心脏才会真正代表生命。于是,大脑的脑髓被吸走,而心脏依然在原来的地方。</h3><h3><br></h3><h3>我知道在那深邃的黑暗里,生命得以存在的唯一形式就是心跳。只要拥有心脏,拥有和大地和日出和河流同样律动的心脏,生命就不仅仅可以复苏,更可以恒久。尼罗河曾经不断泛滥,不断以勇猛的精神直达所有生命的面前,它会淹没一切,又会催生出来一切,生死如此接近,以至于毫无界限。于是,我在后来的雕像里,看见的都是一种安静,平和,喜悦,圆润的嘴唇,漂亮的鼻梁,始终迈出左脚的形象,孔武有力的手,以及可以意会到的文字。这让我想起来大同石窟,想起来那些已经开始风化的中国古代文化遗迹,想起来中国从魏晋结束开始走向大唐时代的宏伟气势。我看见发达的肌胸体现在一般武士和伟大帝王的塑像上,看见一切明晰得如同现实的力量。仅就健美的肌肉来说,我们今天的故意造作不过是对于文明历史的反讽,有意造成的发达肌肉,并非紧随生命自身的力量,而是某种粗糙个人主义的表现。接下来,我们在埃及文明里,看见的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文明,而今天鼓起来的肌胸却属于少数人炫耀的资本。</h3><h3><br></h3><h3>强盛的文明历史必定留下无数的线索,帮助我们进入文明自身,并且提醒我们如何重返历史。这一过程实在充满兴趣。你想一想,只要你能够凝神那些神庙石柱上的雕像,凝神那些硕壮有力的武士,凝神那些优美优雅身段的女性,尤其是依然坚挺圆润的乳头,微微凸显的小肚子,那种用性感两个字形容就会显得亵渎无礼的女性形象,只要你站在这样明亮耀眼的石头前,凝神片刻,你就会被一个伟大的工匠按照当时的文明模式,雕刻在石头上,你会握着一把剑,站立在门廊前面,你听见亘古的风声,听见尼罗河六千公里漫长岁月的歌声,听见文明分为若干段落、若干音符、若干章节之后的余韵,你会发现一种使得生命为自己动容的神圣仪式,正在启用,永不落幕。</h3><h3><br></h3><h3>(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