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到老

谭恩婵

<h3>又到了冬天,我们把父亲母亲接到家中。席间,往母亲碗里夹菜,母亲连忙把碗端开,说她自己夹。这样的推辞却让一旁的父亲插上了话:她这人就这样,不晓得好歹,明明想吃,又要故意装蒜!习惯了被恶语中伤的母亲,脸一下子拉得很长很长。父亲继续说,你看你看,这种人,说她两句就不舒服了!哭丧着脸,给谁看呀!忍耐了一辈子的母亲,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或许,对母亲来说,沉默便是对父亲最好的回击了。</h3> <h3>母亲的一生,除了勤劳,恐怕就只剩下对父亲的无限忍耐了。</h3><h3>父亲年轻时就因为身体原因落下病根,不能干重活,除了犁田,母亲自然而然就承担了所有活计。在那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年代,村子里像母亲这样的能人真是凤毛麟角。好在我们姐妹多,不是有一句话是“人多好种田”吗,那时,家里的活,就由大姐二姐三姐陪在母亲身边,从早忙到晚,忙完了春夏,又开始忙着秋冬。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于母亲的勤劳节俭,日子也过得挺滋润的。父亲脾气是大了点儿,可看着五个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母亲还是挺欣慰的。毕竟父亲有病,母亲在忙活的同时,还要妥妥贴贴照顾好父亲,没想到这样的生活竟持续了一辈子!</h3> <h3>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典型的重男轻女。五个孩子中,她对唯一的儿子庞爱有加!在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她丈夫和儿子!尤其是哥哥,不论需要什么,只要张口,母亲是排除万难,给予满足。有什么好吃的,除了哥哥,我们姐妹也只有眼羡的份儿!记忆最深的是,幼时的我,多少次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和哥哥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用鸡蛋或炒或煮的牡丹,口水直往肚中流。因为母亲告诉我们,女孩子不能吃那道菜。说多了也变成了真理儿!也是从那时起,我对牡丹有了一种特殊的情结,有时也会异想天开——假如我是个男孩子该多好!我就可以尽情地享用母亲亲手做的牡丹了!直到我师范毕业,踏上工作岗位,我用我的第一份工资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蛋炒牡丹。我独个儿坐在属于自己的卧室,美滋滋地享受期待多年的美食。那沁人心脾的清香,至今还滋润着我的舌尖。再后来,母亲也会想尽办法弄一些有营养的食品给父亲吃,以调养父亲的身体。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父亲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但始终不能干重活。就这样,父亲就顺理成章地疏远了农活,远离了那片伴有泥土芳香的耕地。直至后来还把母亲对他的贴心照顾也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面对任劳任怨的母亲的悉心照料,父亲更是百般刁难,横加指责,稍有不顺还会大发脾气。母亲除了用沉默相迎,就是变着法子讨父亲开心,一如既往地伺候着父亲。</h3> <h3>我上初中那年,厄运降临,母亲上山打柴,由于身负重荷,左腿受伤,从此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那是母亲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可父亲并没有像母亲服侍他一样精心照料,还会不定期地在母亲心里安放一枚定时炸弹。好在那段时日,大姐每隔五天又去看一回母亲,给她换洗衣服,陪她说话聊天,为她准备好那几天的生活。习惯了忙碌的母亲,在那样“清闲”的日子里,也只能孤单地吞噬那份隐藏在心底的悲痛,把所有的苦都装在心里,把所有的泪都往肚中流。</h3> <h3>父亲爱喝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母亲不敢言,只能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守候;父亲爱打牌,每次约朋友来家中,母亲再忙也要好酒好饭招待,不能有一丁点怠慢;父亲有什么决定,母亲绝对服从。在母亲心中,父亲就是她的天!我不知道,母亲的一生,是否曾有过叛逆,哪怕仅心中一念?</h3> <h3>岁月蹉跎,皱纹也悄然无声地爬上母亲的额头、脸庞。此时的母亲,更加心疼父亲!每次去探望,我们都会给他们买一些食品,可母亲从来都不曾品尝过。她总是留给父亲吃(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她总是说父亲身体差,要多些营养。每天晚上,母亲总会烧一壶热水在房间,父亲咳嗽,母亲立即起床,立即给父亲端去温水。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从未间断。也正因为如此,母亲常会在冬季感冒。而在感冒最严重的时刻,任凭母亲在床上怎样呻吟,父亲总能做到充耳不闻。如果有时吵闹了父亲,父亲还会脾性大发。因此,母亲总会强忍悲痛,绝不轻易呼唤父亲,即使是口渴难耐时,母亲也只能艰难地翻身下床,自食其力才行!习惯了被伺候的父亲,此刻心里是否会有一丝一毫的内疚?</h3> <h3>更让我们姐妹痛心的是,母亲的腿病又犯了,睡觉时最难的是要费力地把左腿拖上床。有一次,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拖着本来疲惫不堪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十分吃力地把疼痛难耐的左腿慢慢移上床,可还是不小心触碰到了父亲。睡梦中的父亲,一声不吭地用母亲曾经为他修剪过脚趾甲的脚趾头,轻而易举地把母亲蹬下了床。瘦小的母亲重重地摔在了楼板上,双手抱着那条疼了无数年的腿,咬着牙,任凭那钻心的疼痛深入骨髓,深入她的灵魂!那刻骨铭心的痛呀,让母亲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脑子里有千万只蝴蝶在翻飞,好久才平息下来!父亲呢,安静地躺在床上,继续在那隆隆的鼾声中做着香甜的美梦!缓过神来的母亲,终于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依靠!她艰难地爬起来,咬了咬牙,拖着笨重而无力的左腿,借助家中衣柜、板壁和床沿,来到了另一间屋子,在临时铺就的小床上疗伤。可那份没有伤痕的伤呀,是需要母亲用一辈子来疗养的!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h3> <h3>然而,我的母亲,我那坚强的母亲,在她生病需要照顾,乃至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也没能得到自己心爱的男人一丁点的关爱与体贴,不恶语中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我真不知道,母亲的一生,心中是否曾有过对父亲一丝一毫的怨恨!母亲对于父亲,是一种使命?一种责任?还是缘于内心深处那份永恒的爱?年迈的父亲,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我只记得母亲只对父亲使过一次性子。父亲是一个退役军人,每月享受着不多的补贴。父亲偶尔也会慷慨一次,给母亲一点零花钱。可过后总是隔三差五地唠叨,还时常伴有难听的言语,严重地刺伤着母亲仅剩下的那点自尊。母亲想法攒齐后如数归还,从此不再接受那份施舍。直至现在,母亲都一如既往地守住那份尊严。然而,母亲对于父亲的贴心照顾却从未停止:父亲衣服掉了线,母亲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补,哪怕缝补的仍旧是漏洞百出;父亲身体不适,即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母亲仍旧会拄着拐杖,艰难地前行在高低不平的乡村小径,诚邀村医到家中为父亲治疗;父亲肠胃不好,母亲想着法子,变换着花样吊起父亲的食欲。每天早晨,母亲早早起床,热好开水,或给父亲冲一杯牛奶,或用开水冲一个鸡蛋,父亲起床后,母亲赶紧端去洗脸水,待父亲洗漱完毕,又赶紧端去热气腾腾的早餐……这不,母亲又打电话来了,说父亲又感冒了,在村医处捡的药吃了也不见好转。见我们到来,母亲挺高兴,赶忙把父亲叫起来。我们带上父亲母亲,去镇上看医生,开了一些中药,回家。家门口是一段新修的马路,坡陡弯急,路面凹凸不平,父亲走走停停,气喘吁吁。母亲一手提着药,一手搀扶着父亲,堆满笑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h3> <h3>可被生活折腾的母亲,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弱不禁风……</h3><h3> 2016年4月29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