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h3>一九七一年二月六日,也就是农历的正月十一,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之中的时候。我们班的24名同学将徒步到插队落户的目的山乡:京山县恵亭区惠亭公社的城山一队、城山四队、高潮四队、高潮五队。
太阳早早地露出了地平线,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也是一个让我们刻骨铭心的日子,更是一个让我们终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一家人都是很早起床。妹妹和弟弟对我上山下乡很好奇。母亲从怀中掏出两元钱给我,一句鼓励的话也没对我说。当接过母亲手中的钱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钱装进了上衣的口袋。
背包是早已打好了的,六斤重的棉被扎的结结实实,脸盆装在网袋里,再挎上黄书包,我的长征就开始了。走出家门,绕道阅马场,母亲和妹妹、弟弟执意要送我去学校,被我谢绝。在彭刘杨路与解放路的交叉口,我们挥手惜别。
父亲早早地上班去了,他是毛泽东时代的好工人。多少年来,他从不迟到早退,也不请事假。父亲把企业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是执行制度的模范,没有时间送我出征。
我朝着武汉第四十五中学径直走去,路边的行人向我投送好奇的目光。在他们的眼里,我这是要下农村的,只是这背着被子、拎着盆子、跨着书包的知青下乡,他们还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学校的小礼堂里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军宣队的军代表,工宣队的工代表,学校的革委会领导分别作了一番战天斗地的动员,随后就是带队老师的讲话。我的班主任刘育群老师在家休产假,没有到校欢送我们,她从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后到武汉第四十五中学任教,我们是她带的第一个班。
没有谁告诉我们生产队是个什么样子,也没有谁告诉我们如何尽快适应农村的生活环境,更没有谁告诉我们怎样才能融入到贫下中农之中。我们只知道那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涌入到上山下乡的浪潮之中。前面无论是康庄大道还羊肠小道,都会挺起腰杆脚踏实地朝前走。
在“红军不怕远征难”旗帜的引导下我们走出了校门。代理班主任彭老师是高度近视,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格外引人注目。“一颗红心向着党,扎根农村干革命”,彭老师和我们握手道别。
我穿着黄军衣,戴着黄军帽,脚穿黄球鞋,挎着黄书包,还有沉甸甸的棉被背包,同学们乐呵呵的都没觉得累。我们的行李中,还多了一份学校配给的面包、苹果、梨子,那是党支部书记兼校长老顾代表武汉第四十五中学送给我们的午餐。
我们夹在行进的人流中跟着队伍走。走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们一路高歌而行。袁道中、顾新华、刘年富、鄢普生等同学在队伍中给我们送行,他们留校读高中。队伍里笑声阵阵,气氛活跃,诉不尽的同窗友情定格在了武昌桥头堡。
金灿灿的阳光一泄千里,泼洒在桥面上,辉映在龟山上。桥下的江水一片金黄。“走到农村去!”学校领导在动员时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要发扬革命传统,要做革命的接班人”我们都必须记在心中。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红军走两万五千里到延安,我们走三百里到京山,都是长征。我们唱着歌,一路欢声笑语。
从汉水铁桥下来后,我们一直朝西走。
陈东明被学校选为先遣队员,已经先期出发,先遣队打前站,负责安排我们的早、中、晚餐和宿营地,任务艰巨、责任重大。我们到达东西湖的东山头农场宿营时,住的就是农场的大仓库,地上辅着稻草就是我们的床。跨过土坎,我们走出了武汉市的地界。
行进的队伍紧挨着孝感县和云梦县的边界走,一路上,电灯没有了,开始点蜡烛,点煤油灯。中午到达应城县城后,带队的老师告诉我们:今晚在县城宿营。随之,我们被安排在县城搬运站的大会议室,又见电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吃饭在搬运站的大食堂,开饭时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带队的老师高声说:“同学们,下午休息!”同学们小声议论:下乡走在长征路上,我们还可以休息。真是休息吗?好多同学的脚掌和脚趾的水泡又破了,都在喊疼。我强忍着疼痛,水泡被我在东西湖的东山头农场时挑破了,球鞋里湿溜溜的,一路上又打了新的水泡,疼啊!我真的想好好休息了。
下午,我们被安排参观李全洲的家乡和英雄的事迹展览,接受革命教育,游览县城。应城县城不大,商店也不多,街道多是土路。在商店里,我买了信纸、信封和邮票,我要给父母写封信。这是我给父母的写的第一封信,是在下乡的长征路上写信。我特意向父母汇报了参观李全洲的革命事迹展览后的体会。正写着,魏玉坤和刘吉祥来了,看见我伏在县邮政局的台子上写信,闲话了几句后,他们就离去了。我将写好的信封好,贴上了邮票,小心翼翼地将信投进了邮筒。漫步在街上,闲逛中又遇见了魏玉坤和刘吉祥,于是一路同行。
夜幕降临,县搬运站楼上会议室的地板上铺满了稻草,以中间的过道为界,男生、女生各睡一边。灯光下,带队老师让我们用热水泡脚,教我们用针刺水泡。行装铺在稻草上,谁都难入眠,同学们兴趣盎然,谈天说地,一夜未停。天真的知识青年在下乡途中被李全洲的事迹感染,立志扎根农村。
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过,我们集合出发了。
走公路,抄小路,绕过了天门,我们途经应城的汤池。湖北省的五七干校就在汤池。温泉从地下涌出,冒着水珠和蒸汽,我们好想就在这里洗温泉,一定好玩极了。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像雾一样洒落,我们从京山县永兴镇启程,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这是我们步入京山县境的第一个早晨。脚下的这片土地,将是我们辛勤劳作的土地,我们会把自己的汗珠无悔地洒向这片土地。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在我们的身边,山峦起伏,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高。从平原到丘陵,从丘陵到山区,一路走来,我终于看到了眼前盆地中的京山县城。城边的小山上,显现出一座高耸的青砖宝塔,这就是文峰塔。我们从文峰塔前走过,一座高耸的纪念碑进入眼帘,“为解放京山县城壮烈牺牲的解放军战士永垂千古”的红色碑文很显眼,碑是水磨石的,质地很粗糙。京山县城古时称新市,古城垣墙砖在护城河的环绕下露出墙基。据说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攻破东门,解放了京山,县人民政府为纪念在战斗中英勇献身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立下此碑,以示纪念。
后来听老人们讲,当年李先念带领的红军在这一带打过游击。准确地说,是李先念的新四军五师,师部曾经驻扎在县城北部山区的小焕岭。
“啊,终于到了!”刘建设吟诗般地抒情,但是谁也没听清他后来说些什么。
同学们叽叽喳喳,十分高兴。六天的长征,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但不知我的生产队在何方。
暮色中,天空星星点点,我们朝着城南方向走去,走出了县城。下放城畈公社的同学已到达了目的地,他们在县城的周边生产队插队。我们还有八里山路,那里才是惠亭公社,才是我插队的地方。
星夜急行军,静悄悄的。翻过一道山梁,过了鸭嘴山口,路越来越难走。下了公路走小路,路旁是什么?一点也看不清楚。
同学们默默无语,只听见脚步声,气氛异常紧张,都是第一次走夜路,在陌生的山区走夜路。
“同学们,你们辛苦了!”
“欢迎你们,快进来吧!”
微弱的灯光从大门里射出来,那是惠亭公社的大院。我抢先一步进入了公社的大门。
“同学们,知识青年们,这位是公社知青办主任唐会计。”淡淡的煤油灯光下走出了一位留着小平头的中年人,他满脸堆笑,浅灰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并排挂着两支自来水钢笔,深红色的笔记本露在下衣的口袋外,高高卷起的裤脚下是沾满泥的黄球鞋,借着浑暗的煤油灯光,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位中年人。猛然间,听他说:“知青同学们辛苦了,快进来歇歇。”我们木讷地聚拢,不知所措。
一阵寒暄过后,我们被带进了指定的房屋,那是公社的阁楼,地面铺满了稻草,屋外一片漆黑。
起风了,屋外山风呼啸,屋里十几个男生挤在一起,我难以入眠。明天就要去生产队,生产队是个什么样子呢?思绪万千,不得而知。一路上脚底的血泡、水泡长了破,破了又长,钻心的疼。人生之路静悄悄地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艰难之路,也是一条如花似锦的阳光大道,我们要坚韧不拨地朝前走!
感情丰富的魏玉坤和陈东明好像约好了似的低声抽泣,一声高一声低的抽泣。随之,抽泣声像风一样漫延,我们都被感染了,同学们都在哭泣。我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心里的酸痛和失落交织,谁来管我们呢?带队的老师已完成了任务离我们而去。他们走了,走的是那样的轻松,竟然没有一丝牵挂。
我静静地望着泼墨似的夜空,脑海一片茫然。
过早地结束了我的读书生涯,过早地踏上了漫漫征途,步入异地他乡,举目无亲。一路上,我和魏玉坤为一组,两人的行李一个为盖,一个为垫,话语也就多了一些。但在这个时候,谁都不说话,想啥呢?或许都在想一些想不明白的事。知识青年下农村是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是在支援人民公社的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个什么样子?
天刚亮,同学们雀跃般地叽叽喳喳叫开了,“收拾行李,到生产队里去!”
惠亭人民公社的办公地是一座大地主的老宅,二层楼的四方庭院,高墙之内的建筑多为木质结构,大门朝东敞开着,放眼望去,云层很低很低。马鞍山被云层紧紧地笼罩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雨后山乡,如画的山景。
同学们挤出大门外,聚在大树下翘首期盼队里的贫下中农来接自己。
下雨了,雨点伴随微风打在树枝上轻轻作响,山坡上淌下来的泥水黄澄澄的,我站在泥地上,不觉自己的球鞋浸渍在泥水中。过了许久才发现衣服被雨水淋湿了,无奈地退回屋子里。
早饭还没有吃,中饭开始了。每人一钵蒸饭,一大盆水煮白菜看不见油花。饥不择食,我们吃得很香。
到高潮大队.莲山大队和窑山大队插队的知青都被接走了,城山大队第一生产队的知青陈红明、朱汉青、肖义、陆卫民、金卫红、刘桂芬也被接走了,接我们的贫下中农还没有到来。我们急切的心情更加急切。公社党委书记也等候在大门口,“城山大队第四生产队太远”,他也急,送走了这批知青,他也完成任务了。
“书记,哪是我们城山四队的知青?”一位头戴斗笠,身披透明塑料布,腰间系着拇指粗稻草绳的农民在问。他光着脚板,小腿粗黑的发亮。“老周,知青们等急了,快带他们去。”公社党委书记手中的名单到了老周的手中,老周呵呵一笑,他不识字。
“老周是城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的贫农协会组长,全名叫周世泽,与他同来的是生产队副队长胡忠南,身旁站着的是妇女队长陈天芝。”公社党委书记一口气介绍完我们眼前的三位贫下中农代表,随后又接过名单念我们的名字,“刘建设、刘吉祥、陈义忠、魏玉坤、山青、柳春桂”,我们回答的声音很响亮。
山路顺着山坡向东延伸,我们背上行李沿着崎岖的小路朝前走。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感觉是下午。9个人一路纵队前行。一声刺耳的尖叫,柳春桂摔倒在地,四脚朝天一直滑到山坡下,“哎哟,哎哟”连声叫疼,她站不起来。男生开怀大笑,山青慢慢走过去将她扶起来。
柳春桂滑倒之后,我们前进的步伐放慢了许多。
远处的平畈,一座村庄静寂其中。胡忠南指着我们站立的方位说:“这里叫摩天岭。”好家伙,这该不是南征北战吧!胡忠南说,摩天岭是村西北最高的山。
“到啦,那就是胡湾,城山四队。”陈天芝指着那座村庄,无不自豪地说。胡湾又叫胡家大湾,分前湾和后湾,前湾是以胡姓为主,后湾是以陈姓为主,坐落在惠亭公社的东南角,与屈场公社汤堰大队和城畈公社文峰大队交界。全队20多户人家的房屋多是坐西朝东。其中两栋明清时期的老宅格外显眼,高耸的马头墙迎向东方。惠亭水库的南干渠从后湾的山腰流过,湾前的富水河流向汉江,满山遍野的马尾松全是人工培育的,这里山青水秀。
一路上,我寡言少语,静静地听胡队副的讲解,他指向哪,我就看哪,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向移动。刘建设、刘吉祥、魏玉坤、山青、柳春桂相互开玩笑,逗闹着,好像对胡队副的讲解没有什么兴趣。
老队长胡忠美守候在自家门前。称他老队长,是因为湾里的人说他当生产队长的时间较长。他还不到40岁,已是一个干小老头模样,人长的很精明。老队长的家在胡家湾的南边,单门独户,房屋坐北朝南,看上去还是新的,土砖布瓦的房子好象没盖多久。他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的到来。
晚饭是在老队长家吃的,香喷喷的白米饭很诱人,六名知青围在小桌旁边吃了一锅饭。我们吃饭时,在我们的身后围着一群湾里的人,他们是用奇异的目光看着眼前这群能吃的小青年。这群从武汉来的知识青年,是这个村庄来的第一批武汉知青,贫下中农诚心诚意欢迎知识青年下乡来。<br></h3><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