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是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人,一辈子没走出那个山村。<br><br> 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跟我们兄弟几个红过脸,父亲是个慈祥的人。<br><br> 兄弟四个加上大姐都怕母亲,她鞭策着我们长大,父亲总是不发一言地在一旁看着,他是一个木讷的人。</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家在随州的山里,小时候还是生产队时期,靠挣公分养家。我们兄弟姊妹五个,都还在上学,只有父母是劳动力,日子自然紧巴。粮食常常不够吃,为了几张填不饱的嘴,母亲想尽了办法,添点南瓜、红薯对付,有时还有野菜。父亲默默无语地,却总在吃晚饭时,给我们碗里东拨一筷子,西拨一筷子,你若不要,他还笑着求你“我晚上吃多了胃疼。”多少年,我就以为父亲是不爱吃晚饭的。极稀罕的时候,家里弄来一条鱼吃,父亲总是先下筷子,夹走不带一丝儿肉的鱼头,催我们“你们快吃吧,我嫌肉有刺。头好吃,我够了。”然后端着碗出门,再不见回来叨一筷子。很多年,我以为父亲不爱吃鱼肉的。</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我们越长越高,吃穿用度也越发大了。母亲时常露出愁苦:“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哟!”父亲干瘦黝黑的脸上对着我们依然挂着笑。他开始找出自己的蔑刀,起早贪黑地编筐。白天在生产队抢着干最重的农活……为多挣一两个公分;一早一晚抢点儿时间劈竹削蔑,日夜不停地编着各式筐篓……等攒够一担,再起个大早挑到集市上,卖个三块两块或换些杂粮布头的。从父母聊天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父亲常去的集镇的名字,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些地方离山村最近的也有二三十里地,父亲赶完集还要回生产队赶早工,真不知他夜里和枕头挨了多少时候。每次从集上回来,父亲总能给我们带回惊喜……一个本子、一根铅笔、一瓶墨水、几块水果糖,哄得我们活蹦乱跳的。看着我们雀跃,父亲在一旁开心地笑着。没有谁想到去为他擦擦汗、递杯水,反倒盼着他再去集市,给我们带回更多的惊喜。</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人老实,话不多。几个孩子在严厉的母亲面前不敢调皮,受了气总爱找父亲撒气,甚至给他起外号,他总是泰然地“逆来顺受”,嘿嘿一笑了之。大姐爱绣花,常常绣些枕套、鞋垫什么的,手边离不开五颜六色的绣线,大多是自己买或是从偶尔串村的货郎担上买。有一次缺了几色线,用的急,正好父亲第二天要去赶集,便嘱咐他买回来。怕父亲记不清,把线的颜色和数量写在一张纸上,知道父亲不识字,说你把纸条给卖线的人看就行了。父亲回来后,大姐伸手要彩线,父亲嗫嚅着,不敢看大姐,半天才说是纸条弄丢了,不认字也没记住,所以没买成。大姐气得跳脚,叫着父亲的外号数落。父亲则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局促得只是搓手。这件事,后来成了大姐怀念父亲时的保留段子,每每讲完,笑过后总是抹一下眼泪。</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上初中后,我一直住校,间或一周两周回家一趟,见父亲的时候少了。但在家里的时候,无论我在干什么,知道总有一抹笑意挂在那张皱纹日渐纵横的脸上,那道虽日渐浑浊却依然温暖的眼神就在身后……<br><br> 八几年,高考名落孙山,我心灰意冷,决意离开家乡。那一年,北方有部队招兵,我顺利地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临走,是从山村出发的,哥姐要送我到镇上,母亲也执意送我一程。父亲坐在屋中的暗处,一个劲儿地抽烟,黑暗里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周围烟雾弥漫,看不清父亲的眉眼口鼻。我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想说些什么,可脑子里似乎空了,嗓子也发堵,嗫嚅好久才挤出三个字:“我走了”。父亲的烟头一亮,手捂着半边脸,烟雾中飘出断续的一声:“好好干……”我不敢再呆下去,急匆匆迈出家门。走出去大约百米,忽然听到家中一声嘶天扯地的哭吼,像压抑了千年的岩浆迸发……是父亲,是我老父亲的哭声!长这么大,从未见父亲落泪,哪怕碰到再大的饥寒和凶险,更别说这样撕心裂肺的吼哭。我几乎丧失了走下去的力气,母亲坚催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座小山村的……</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在部队,每当艰苦和难关袭来时,父亲的那声恸哭就在耳边回响,让自己不敢稍怠,摸爬滚打向前去。<br><br> 多年后,在北方稳定下来,也找到了相爱的人,那一年我们要谈婚论嫁,之前,回了一趟老家,和家人商量结婚的事。我是家中的老小,看到我将要结婚,父母自是掩不住的喜悦。父亲整天喜滋滋的,但我看到他明显苍老,愈发见瘦,眼窝深陷,皮肤干枯,脸色也不大好。询问母亲,只说没什么,就是饭量小了些,偶尔有点儿咳嗽,老毛病了,大家也就没太在意。父亲见我立业又成家,精神陡旺,每顿饭能和我饮上二三两酒。只是话依然不多,我说些工作生活上的琐事,他总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那不变的笑容,不时端杯抿一口酒,“吱吱”有声,似是拿着我的话下酒。</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回北方后,开始筹办婚礼。临近婚期,大哥打来电话,说是家里商量了,老家不来人参加婚礼了,亲戚六眷的人多,都上北方来不方便,让谁去不让谁去的都不好。让我们先办,礼成后一对儿新人回随州再热闹一场。我虽然也感到有些蹊跷,但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再多想。<br> 结完婚,喜气洋洋回随,一下车便听到一个晴天霹雳……父亲去世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这怎么可能呢?几个月前爷俩还在对饮,那笑脸,甚至那吱吱的抿酒声仿佛就在昨天,他的幺儿媳还没见过公公啊!急慌慌赶到坟地,面对那隔断阴阳的一抔黄土、那块坚硬冰冷的石碑,才悚然而惊……父亲真的不在了!<br> 长跪在父亲坟头,任痛苦啮咬着心,任泪水冲刷着灵魂,让它们碎成颗粒,渗入地下,去触摸一下我的亲人……含辛茹苦拉扯大五个孩子的父亲;一辈子没吃好穿好没走出山沟的父亲;从没舍得动我们一手指头永远笑呵呵的老父亲……</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如今,我的儿子已到了如我离开家乡时的年岁。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年,但有时恍惚中,他依然在身边,用那一贯的淡淡笑容面对我,用那月光般的眼光望着我;还有那多年前的一声号哭,仿佛一直就在耳畔,让我面对生活中,横亘眼前的沟沟坎坎时,有了跨越过去的勇气和力量。</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