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她站起来

玉兰

  自从2013年开始，她生命的天空乌云阵阵翻滚，首先是大女儿在家门前遭遇车祸离世，她千里奔丧，一路哀嚎着女儿的名字，喉咙喊哑了，好久都无法恢复正常的嗓音。半年后她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深圳，回故乡去抚养女儿留下的不到两岁的外孙女。她曾对我说，好喜欢深圳的蓝天白云，还有冬日的阳光，要等到身体干不动了才会回去。如今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过两年，还是这个女儿，离异后坚持带在身边的儿子，也是她最大的外孙年仅17岁竟患上了糖尿病，需要住院治疗。他已是本县一中的一名高中生了，在他身上，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期望他能考个好大学，如今她又开始担心他的身体了。

  日子又战战兢兢地过去两年，虽然她还保留着大女儿在世时的房间，谁也不能动，可一直在深圳打工的丈夫突然间被医生宣布—肺癌晚期，并已失去手术治疗的机会。打击接二连三，让她喘不过气来，欲哭无泪的她，在无边的深夜深深地叹息：老天爷，我这是怎么啦？

  她身边的人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相隔七个年头出生的我和她，脾性差别也很大。她象大多数农家女孩一样，听话，勤劳，好客。而我，爱在水边玩耍，爱唱歌，爱看书，是村里第一个敢穿裙子的姑娘。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我们隔成两条不同的河流。

  1975到1978年，中国的农业社会还实行集体经济，“农业学大寨”运动正开展得如火如荼。而她正处于18岁到21岁一个女孩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却是在勤劳苦干中度过的。她不仅会除草、插秧、施肥、割稻，还象年轻男人一样挑大粪、和坑、垒秧田、挖掘河道。农闲时又与人结伴去十几年外的山上拾柴禾，柴重得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担不下。捡稻穗捡到别的村庄，天不擦黑不回家。五姐远嫁南县，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她还帮母亲干各种家务活，她的能干和吃苦精神让村里人都对她赞不绝口。隔壁的蔡家婶子常常开玩笑对她说：“妮儿，你这傻女儿，都是帮黑四（四哥）干的晓得啵！”

  她在我对人事似懂非懂的年龄结了婚。是被一个叫金桂的婶子介绍到了婶子的娘家李家冲—一个十分贫穷而落后的小山村。在当时，姑娘找对象自由恋爱的稀少，多由能说会道者牵线搭桥，这些婶娘们要么把娘家的女孩介绍到婆家来，或者把婆家的女孩介绍到娘家去。那时，她虽然个头不高，但长得十分清秀可爱，被老实的姐夫一眼就看中了。虽然婆家兄弟组妹众多，而且还是寡母，母亲心里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嫁人那天，唢呐声音“呜呜”地响，母亲边流泪边说：“妮儿走了，就只下一个懒鬼在屋里了。”母亲口中的懒鬼即是我，我听了也不恼。想着从此再没有人盯着我干活，心里还暗自高兴。

  对她命运开始关注是那次大肚子的她被婆家的小叔子打破了头。消息传来，凡了解她的人都气愤不已，难道这样好的女孩给人家做媳妇还要挨打？太欺负人了吧。因此那一次，村里去了几十人，要向她婆家讨说法。母亲痛苦愤恨，决定把她带回家来。长得高高大大的隔壁雷家嫂子把他们家的衣柜拍得“呯呯”响。他家的大哥三哥围着我家二哥讲好话，向大家讨好递烟。夹在人群中的我，远远看她身怀六甲却头上鲜血直冒、哀哀哭泣，不由得心头恨起，跟着大人们一起高声叫骂。

  那次事件后，虽然打人的事不再发生，但她的处境还是艰难不已。一是家里经济底子实在太差；二是姐夫人太老实，不灵泛，就只知道干点农活。所以，她虽然比五姐嫁得近，可我去她家的次数却数得出，自己即使偶尔陪母亲去探望她，也是打个转身就回，远不如到五姐家去得多，住得久。也许是因为每看她一次就为她担心一次，而自己又帮不了她，便在无意中产生了逃避心理。

  上个世纪的1979年到1981年，我为高考憋足了劲，她却在这几年接连生下了三个女儿，差不多就是一年多一个。每当消息传来时，家里人总是摇头叹息。最后一个女儿降生后，因不满她又是生下的女儿，丈夫坐在一边生闷气，竟不愿照料她们母女。刚落地的女婴嘴唇都冻乌了，还是她忍疼爬过去一把搂起了自己的骨肉。

  在湘北农村，没能生下儿子的妇女要受各种各样的气：公婆的、丈夫的，妯娌邻居的。在背后被人闲言碎语不说，当面斗嘴吵架了，轻则被人家斥为“没本事的货”，重则被人家骂为“绝代婆”。她不知受了多少这样的辱骂。照她的话说，只能默默忍受。有什么办法呢，确实没有生出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啊。实在难受了，就自己哭一场吧。每次她哭的时候，三个小女孩也不明就理跟着身边一起哭号。看到小小的她们哭成一团，她反而止了泪。哭有什么用？生女儿就一定比生儿子差吗？我还就不信呢！她从心里立下誓愿，不论日子多苦，都要把她们三个培养成人，使她们长大后个个有能耐，不比男孩差。

  就凭着这朴实的愿望，她和憨厚老实的丈夫，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她比在娘家更能吃苦了。夜色降临了，她一次又一次背着犁、挑着筐，踽踽独行在山间小路上。她脚步匆匆，还要赶快回去给嗷嗷待哺的女儿们做晚饭。无语的青山，默默目送着她孤寂的背影。如果青山能长出一双手来，也愿意轻轻抚摸下她不堪重负的双肩吧。只有26岁的她，因为年纪轻轻就从事重体力活，加上休息不够，日夜操劳，使她患上了严重的腰肌劳损症，腰痛发作的时候，她躺倒在田埂上，几个小时也站不起来。后来，还是父亲千托万托买了几支天山上出产的雪莲针，老天庇佑，用在她身上竟收到了奇效。

  除了干一切农活，她还在农闲时摸索着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卖过西瓜、甘蔗、莲蓬，最难忘的一次经历，就是一个人拉着满板车西瓜到河堤上低头弯腰地行走，突然一时脚下失力，满车西瓜全部被掀翻在河堤下。看着河水上漂浮起一个个圆溜溜的西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打算用它们赚点小钱给女儿们买些花布衫做几件衣裳的，她们已经哀求她好几回了。可买化肥的钱都是借的，哪有闲钱做衣服？可她是母亲，理解女孩子们的心思，便一个人从镇上进些西瓜准备拉到邻村去卖。如今连板车的轮胎都滚到深深的河水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真是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天上竟下起了雨，她一路走一路哭，分不清雨水和泪水。车轮终是捞了起来，那些西瓜早已随着河水飘远了。

  她信奉节俭持家，能省则省。一年里除了过年过节，难得吃几回肉。有一次农忙时节，狠心买两斤肉回来改善生活，待三个女儿吃完他们夫妻上桌时，哪里还有肉的影子？只剩下几块青青的辣椒。她发了狠，第二天又赶到太子庙镇上再割两斤肉回家，这回孩子们终于过足了瘾，剩下了一小半给他们尝鲜。 

  怎么让三个女孩子学会家务活和农活？怎么让孩子们即使身处艰苦环境也能快乐的生活？她自有办法。性格开朗的她，爱唱爱跳爱笑，红歌、山歌、样板戏，稍有空闲她就会来几句，低矮的小屋常飘出她那不难听的歌声。受她的感染，三个女孩有两个都很会唱歌。叫女儿们高兴的是，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那些富有生活哲理的民间歇和语，教育孩子们时从不摆大道理，嘴里时常蹦出一句半句这样的话，如“鸡婆娘上灶，鸡儿也上灶”“聪明灵醒，要人提醒”“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天上落雨地下滑，一跤拌倒自己爬”“他是男儿你是汉”“和尚都是人做的”等等。生动易懂。有一次，天上落了雨，她带孩子们在菜园里摘菜。她指着一条一夜之间似长大了不少的黄瓜对她们说：“你看，这几天黄瓜真是长得响”。女儿们都不懂，什么叫长得响？她哈哈大笑地说“长得响就是长得快啊！”孩子们都被她的话逗乐了，一个“响”字多么形象生动。她们的童年生活中充满了很多这样的生活情趣，也因此喜爱和佩服自己的母亲，虽然只读了几年书，虽然日子不好过，但她有一双观察生活的慧眼和一颗寻欢作乐的心，她活得单纯、知足。

  就这样，虽然穷日子无好吃好喝好衣穿，但有她的悉心呵护和教导，让孩子们感到家的温暖和成长的快乐，她们一天天长大了。不久她们夫妇终于一砖一瓦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她又利用农闲时节找人学了轧鞋底的手艺活，在太子庙镇上摆摊，一来二往，生意居然渐渐红火。慢慢手头有了点积蓄，她心眼活，看中了镇上一个小门面，借了一点钱，大胆买下了。过几年，门面的市值涨了，这是她第一次投资，成功了。这件事也成了她最引以为骄傲的一件事，让她对生活充满了自信。“人有两双手和两条腿，只要肯做，总不会饿肚子。”这成了她的口头禅。随着家境渐渐变得宽裕，村里人再也不敢小看她一家人。只是最大的女儿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代她照顾俩个妹妹。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日后常常念叨。

  二十年过去了，三个女儿都长成了水灵灵的标致姑娘，虽然都没有读出书来，但个个能吃苦，孝顺，懂事。大女儿16岁就到深圳打工，二女儿和小女儿做事踏实，心眼活，招人疼爱。这二十年人生路，看着她一路走来，历经风风雨雨，终于守来了云开月见。

是到了享受生活的时候了，55岁的人，眉头舒展了，皮肤虽然比不上年轻时候，但比同龄人显得年轻，除了腰腿偶尔有点痛，血脂、血压、血糖等身上所有指标都正常，我笑呵呵地恭喜她。她也喜笑颜开，说：“我这辈子就是劳动得好！”

  就在大家都在为她额手称庆之际，生活的河流突然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将她淹没。2013年3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她最大的女儿一夜之间遭遇车祸走了，年仅34岁，抛下一双儿女。消息传来，犹如晴天霹雳。我怕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陪她千里还乡。往日的回家路笑谈中度过，眼下的归途十分难熬，只感到绝望和痛苦。终于到了家，见到了如睡着般安详宁静的大女儿。曾经艳若桃花的女儿，象桃花一样凋谢了。凡了解她的人，都觉得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了。埋葬了女儿，擦干了眼泪，她又开始拖地、洗衣、整理家务。看到她忙碌的背影，我知道，她一定能挺过这道关。过几个月，给她打电话，听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小外孙女长胖长高了，会喊她“奶奶”了。听到电话里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嗓音，我一直牵挂她的心稍觉安慰。

  当姐夫确诊为晚期肺癌的消息传来，我脑海里不禁翻江倒海，命运给她设置层层障碍，似乎要看她到底有多坚强，能越过多少篱笆。我的亲人，最小的姐姐，没有呼天呛地，她平静地接受和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对于她的表现，我真是敬佩不已。她平凡、低微，如同草芥，可她身上有股韧劲，虽然连遭不幸，虽然生活的重担一次次欲压弯她的腰，等稳稳心神，她又慢慢站起来。这是土地给予她的力量。她自信，只要双脚还站立在大地上，总能找到一条路。

       二○一九年五月于深圳

八十年代六姐与母亲在一起

1995年夏六姐在我家帮我带儿子

2014年与六姐和雪花等在海边

2017年国庆节与大姐四哥五姐六姐摄于南湖。

2017年国庆四姐妹摄于汉寿县城街头

2018年国庆六姐爬在高高的树上捡茶子

2018年底与两个外孙女儿在一起

2018年底与部分家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