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鸬鹚

那天不同往常，二宝午睡时，提前醒了。母亲走到摇篮前，逗着他说：“宝宝知道外婆要去北京了，所以提前醒了，送送外婆，对不对？”说着，我们母女俩泪眼对视，不舍。
母亲今年六十一。农家妇女。

如果我跟母亲说，感谢她这三个多月以来陪我一起带孩子，她一定会说：“哪有三个多月！我周末回了乡下，平时家中有事也回了乡下。”一如既往地，语气里绝不向我邀功半分。
如果我跟母亲说，“人家以为你是我请的保姆。”她一定会哈哈笑起来，“我离保姆的标准差得远呢，她们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我哪儿比得上。可能是我的穿着像保姆。”语气中绝没有半点被藐视的怒气，反而是谦卑有加。
如果我跟母亲说，“我来盘点一下你做的活儿，我数给你听……”她听到一半就起身了，“莫说了，听来听去就是做了一件事，一件家务事。我听别人说家里弄得越干净就越清贫呢。”其实，在我们心中干净整洁的居家是最温馨的。
时间往回倒一下，与母亲的亲密接触有两个时段感触最深。一是读书时代，二是回娘家。读书时代，母亲的陪读不是辅导做作业，而是晩上与奶奶一起轮番为我们添茶水、烧炭火或点蚊香；早上则是为我们做早餐，并将前一天晚上烘干的鞋子放到门口……后来离家求学,到参加工作，再到结婚，就再也难得有在家居住多日的时候。而母亲依然时刻等待着我们回家。她总是会将我们各自的物品保管好：春秋、夏、冬三套铺盖码在各自卧室的柜子里；各自的洗漱用品、盆、桶、毛巾、拖鞋等放在固定的地方；每次进门，递过来的那个装了热茶的杯子，也一定是我们各自一直以来用着的。即使有时候来客很多，也绝不拿我们的用品充数。每次离家，她定会将这些用品清洗后再放置好，等待着我们下一次的回家。如果不是因为生了二胎，我从未想过，二十多年后还能与母亲一起亲密地、连续地同餐共宿这么长的日子。

细细回味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的日常，她做了很多了不起的饱含深爱的小事，值得我铭记与学习。
每天6:00多起床，烧开水的同时开始拖地，然后是做早餐、晾衣服。我有时醒来，能听出她在做这一切时的轻手轻脚，生怕吵醒我和孩子。每天如此。
每当我起床后跟她打招呼时，她的第一句话总是“昨晚睡得怎样？孩子闹不闹？吃了几次奶？你还可以起晚一点，将晚上喂奶的时间补回来。”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即便头天晚上睡眠再不充足，我觉得自己依然精神抖擞，内心欢欣无比，因为母亲懂我，懂带孩子的苦。
她每周清洗一次卫生间门口的鞋垫，进门处的塑胶垫则是逢脏必擦，确保时时干净。扫帚、撮箕也会及时清洗、晾干。甚至热水瓶的外壳也会不定时的擦洗。她每周还对家中各人的个人用品如毛巾、漱口杯进行消毒。
每周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她带上手套，稀释一点消毒液，将门、窗、瓷面墙壁、镜框、书桌、书架、床头柜、衣柜、沙发等等各种能够擦拭表面灰尘的地方，全部擦拭一次。经她擦拭过的洗漱台、地面总是光亮照人。我笑问她：“乡下那大房子，多室多厅的，一天还干不完，你咋办？”她毫不犹豫地说：“一个星期七天，我每天清洁一个项目，还干不完？”
被套、床单、抱枕套她会每半个月翻洗一次。厨房地面、冰箱、油烟机外壳则每餐必擦。
每次买菜回来，她总会将菜分门别类地整理一番。哪些该用保鲜膜，哪些该用保鲜袋；哪些必须放冰箱里，哪些可以放在菜架上，一目了然，赏心悦目。至于肉禽类，更是按每餐的份量打点的整整齐齐码在冻柜里。我任何时候接手做饭，总是能轻易找到要用的食材。
家里的窗帘，住了两年没洗过。大晴天时，母亲让我卸下卧室的窗帘，帮我洗了。我问她：“客厅的能洗不？”她竟然腼腆地说：“这个工程太大，吃不消。你还是联系干洗店吧。”她的这块“短板”，这种不硬撑，让我松了一口气。
每次餐后，我们刚用纸巾擦完油乎乎的嘴，母亲立马给我们递过来热气腾腾的茶，并附带一句：“碗筷先在水里泡一下，你们不要管，我喝完茶再去洗。”
每天晚饭后，将厨房收拾干净之后，母亲总会将水果切好，插上牙签，盛放到固定的一只盘里，放到茶几上，供我们随时伸手拿吃。如果是冷藏的水果，她会在半下午的时候，提前拿出来，说是“太冰了吃了对肠胃不好，得提前拿出来醒着”。
每次喂完奶，她总是立马将奶瓶冲刷干净，用开水消毒。每次我在卫生间给孩子洗屁屁时，她总是能手脚麻利地将棉签、麻油、尿片、衣物等递过来。她不包办孩子的穿衣或清洗，她只会协助我。她总是说：“你得自己去接触孩子，我们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也就懂得怎样去照顾孩子，不必依赖我们。”多么有道理有远见的想法。她也会鼓励我，夸我会带孩子。
每天傍晚，她会将晒了一天的衣服收回，一件件的折叠好，分别放置到我们的衣柜。我奇怪她怎么进入状态如此快，从不会放错，就像我自己的手法。她说：“我第一次打开衣柜，会先观察你们的衣物放置空间和放置习惯。你们怎么放，我就怎么放呗。”
每天下午四点，她会准时进厨房，给我的大儿子准备一顿放学回来吃的小餐，凉面、饺子、豆腐脑、卤蛋、蒸蛋等等，她可以充满创意的做到五天不重样。
每逢小儿赶吃饭时哭闹，她会迅速扒完碗里的饭，赶紧抱起孩子走到阳台处。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跟我们说：“你们安心吃，慢慢吃，孩子我抱着呢。”
手机铃响，她会惊跳起来，赶紧捂住，快速走到厨房去接听，说是怕惊吓或惊醒了孩子。遇到客人来访，她也会压低声音打招呼。虽然孩子可能没有那么容易被惊到，但这一系列的举动却让我感觉到她对孩子的呵护、爱与尊重。
每当我需要外出办些事，却又顾虑孩子离不开我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去吧，放心去。不要赶时间，从容办事，孩子我会看好的。我都按你的要求来带他。”于是我就安心的出门去。等到回来时，推开门，便能闻到饭菜的香味。一杯热茶，一碗热汤，几样小菜就摆放在餐桌上。母亲一边摘下围裙，一边兴奋地说，“孩子乖巧得很，他一睡着，我就着手做饭，配合的非常好！”她夸孩子乖，不说自己累。
我知道她闲不住，也念自己乡下的家和父亲。因此安排她每个周末回乡下。于是，她在周五的下午会将晚餐的菜帮我切好，然后匆匆赶到车站去搭乘班车。她阻止我们开车送她，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给我们添麻烦，不怨不悔。也就几个周末而已，而且雨天多，她与父亲一起晒菜、种菜、挖笋、釆茶、搬柴等等，完成了好几件大事。
坐月子期间，我的心情总是莫名的低落，容易流泪。她总是默默地看着我，许久才说：“不要焦（虑），孩子要宽心带，也要安心带，不要怕，先一天天的过下去，凡事必定是先苦后甜。”
有时候，孩子睡了，我们母女俩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闲聊。母亲就会跟我讲她小时候的事，讲与外公外婆、兄弟姐妹在一起的那些穷苦但又温暖的往事。也会讲她与父亲一起奔家、育儿、养老的点点滴滴。“那时候，那么苦的日子，也没将我们累垮。这人啊，真是累不死的。”她总是会惊讶作为人的潜力竟如此之大。她总是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坚强无比的人。
有时，我会建议母亲不要做太多太细，她笑着说：“其实，在你们各家住一住，我跟你们学到了很多好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你们有时候的为人处世比我和你爸爸都要做得好。你们有出息，以后一代比一代有出息，就是回报了我和你爸。你们当年读书苦，现在工作也苦，总是起早贪黑，我帮你们做点家务，不累。”
说了这么多，其实母亲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农家妇女，每天都在重复做家务。她没有洁癖，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持家讲究整洁、规范，就像一个认真学习的小孩，或是一个认真上班的工作人员。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工工整整、规规矩矩、充充实实。

她从不对我们有所要求，也从不念叨自己做了什么、付出了多少。她就那样做着，日子久了，我们看到了，明白了，也模仿她，却无法超越她。

她的嗓门有时候也大得吓人，有时候也与父亲争执，有时候也一边忙活一边唠叨，不失农妇的俗气。但一到儿女家里，她便能立马收住自己的性情，用最短的时间适应新环境，调整步伐，融入到我们的状态中。那是一种让我惊叹的隐忍、忘我，常常让我欢喜让我忧。

在与母亲亲密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也发现了她的一些小小的习惯和喜好。午饭后，她必喝一杯茶，她手持茶杯，端坐在阳台处，眼睛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而且每次嚼完茶叶后，必漱口。她比较喜欢吃茄子、嫩北瓜、鱼以及系列干菜，偶尔也会吃一点麻辣鸭脖。她很少喝含油脂高的汤类。水果偏爱香蕉和梨。她每晚按时收看天气预报，雷打不动。且只关注北京、武汉、长沙三个城市的天气，因为这是她三个儿女生活的大环境。如果哪一天多关注了一个不同城市的天气，那肯定是我哥出差的所在地。她喜欢看乡土题材的电视剧，喜欢演员闫学晶。还喜欢看两台综艺节目，一个是《向幸福出发》，看到感人处她总是眼眶湿润；另一个是《等着你》，专讲寻找被拐儿童的。每看一个案例，就冲我说：“孩子一定要看好，不能只顾着看手机。孩子出去玩，要定时打电话，要规定回家时间。”
临近离别的那几天，母亲再一次将卧室的铺盖洗晒了一次，将厨房的油烟机里里外外清洗了一次。其实这些距上次清洗仅隔十天不到。还将核桃一颗颗的去壳，将核仁装在密封罐里，方便我们拿起就能吃。那天下午回乡下之前，她又像往常一样，帮我将开水烧好，将晚上的菜切好。她总想着能多帮一点就多帮一点。却又再三交代我：“一个人带孩子会忙不过来，就不要太追究家务琐事了。”

母亲是热爱生活的，无比热爱。她让我明白了，对生活的热爱，应先从打理家务小事开始；追求生活的精致，应从居家的干净整洁开始。母亲以身示范，给了我一个好的做事态度，这是对我最大的教育和影响。

我愿珍视，不愿忘却。
（2019年5月12日 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