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嗯妈

沧海桑田

<h3> 我的嗯妈</h3><h3> 叶晓华</h3><h3><br></h3><h3> 念中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母亲》,看题目并不难写,可我想了老半天却不知如何动笔。偷偷瞟了几眼同学写好的作文,对母亲用的大都是“温柔”“慈祥”“体贴”之类的暖词,在他们笔下,母亲是下雨天的雨伞,母亲是生病时的拥抱,母亲是冬天里微笑……</h3><h3> 可我觉得我的母亲和这些词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母亲卢玉香是兴国江背人,按我们老家的习俗,对母亲的称呼不叫“妈妈”,而是叫“嗯妈”。嗯妈很少笑,总是阴沉、严肃,我们都不敢靠近她。我上学时下雨天她从来没有给我送过伞,总是我自己想办法回家,比如摘一片荷叶挡在头上当伞,或者捡一个塑料袋蒙在头上挡雨,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在雨地里跑回家,经常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不</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8;">过这也不能怪她,家里孩子多,她又上着班,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呢?在她看来,小孩子淋点雨又算得了什么?如果真淋得感冒发热,嗯妈也有的是办法。穷人家没有钱上医院,她懂得用很多民间治病土方,诸如感冒了炖橘子皮、姜、葱、鱼腥草等给你喝,一大碗热汤喝下去之后出一身大汗,感冒很快就好了。这还不是她最拿手的,她最拿手的是按摩,不知道她是在哪里自学成才的。有一次下雨天回家我不小心崴了脚,她给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从橱柜里拿出一小块田七,在沙钵碗上循环摩擦后,擦出了浓渍。然后用田七渍给我按摩,她按摩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就像铁棍在你的关节上压磨,经常疼得我杀猪似的嚎叫:“哎哟!轻点!救命哪!”</span></h3><h3> 而她非但没有减轻力量,而是更用劲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吵死啊!舍得痛才消得肿!”</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这</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8;">种痛我的姐姐和弟妹们都领教过,他们都曾在她的魔掌下鬼哭狼嚎过。但结局是伤好得特别快,痛而后快的第一课就是嗯妈教会我的。我怀疑她的前世是一个武林高手,不然这样的手劲绝非一个普通女子可以独有,她太强悍了!</span></h3><h3> 她用民间偏方还算是靠谱的,但有时她也做不靠谱的事。有时我病的时间太长,她就会用脸盆装上镜子、剪刀、纸钱等辟邪之类的东西到河边为我“喊惊”,听大姐说,半夜三更嗯妈带着大姐到河边一边烧纸钱一边为我“喊惊”:捡转来哟,捱给妮,捡转来哟,捱给妮……</h3><h3> 我不知道嗯妈“喊惊”是否有用,后来我的病是真的好了。但我始终不赞同她用迷信给我治病,可她却乐此不疲。有时邻居有小孩病了,也来找嗯妈看,俨然把她当做了“医生”,更确切地说,是“巫医”。但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嗯妈还真治好了不少邻居家孩子的病,从此她名声大振。有些爱开玩笑的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卢半仙。”但我从不相信她有“仙术”,她的成功完全是“瞎猫遇见死老鼠”,纯粹是运气好瞎碰的。</h3> <h3>  嗯妈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单眼皮,瓜子脸,小眼睛像一个小三角形,非常有神。她有一次翻看我写的作文《我的母亲》,看见“我妈妈有一双三角眼”这一句话后非常生气,她说:“我哪里是三角眼?我是标准杏仁眼,你眼瞎啊!”她拒不承认她是三角眼,叫我改过来,可我坚持我的本心坚决不改,她便瞪我一眼,一个毛栗子铁锤一样重重敲在我的头上,顿时,我眼冒金星。</h3><h3> 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讨厌三角眼。因为就三角眼来说,古相书中有两句要诀:“目有三角,其人必恶”、“三角有光,贼性难防。”是啊,谁喜欢三角眼呢?我就此打住,再也没有说过她是三角眼。</h3><h3> 可是,曾国藩也是三角眼面相啊!人家可做到了两江总督,一代名臣。三角眼有什么不好?</h3><h3> 其实这些我都还能忍,我对嗯妈最难以忍受的,还是她的“毒舌”,她爱唠叨,喜欢骂人。我有时家务没有做好,她就开始开骂,都是用石城土话骂,骂得非常难听。小时候我还可以忍,可到了青春期的我对她这一点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心理,以至于开始和她顶嘴。</h3><h3> 有一次,我没有把衣服上的污渍洗干净,她数落我说:“凑畚箕给,你看看隔壁的小江,衣服洗得多干净,你洗的衣服有她干净吗?我怎么会生出一个你这样粗柴(石成话‘粗鲁’)的女儿?”</h3><h3> 我立刻大声反击:“NO!”我用刚刚学会的英文“Yes”和“NO”来顶她,一是知道她听不懂,二是觉得用这词顶撞她很过瘾。</h3><h3> 她白了我一眼,继续唠叨:“人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打地洞,你怎么一点都不像我生的孩子?”</h3><h3> 我又顶她:“Yes!”</h3><h3> “你说我什么?”她从来没有学过英文,她那个年代哪有英文啊。看我用一些她听不懂得词汇顶她,她开始警觉,“你在骂我吗?凑畚箕给!捱埋透你来!”</h3><h3> “NO!”我摆摆两手,继续用英文顶她。</h3><h3> “你说人话!”她火了,抄起一根棍子就向我挥来,我敏捷的一躲,逃过一劫,她暴怒了!又劈头盖脸的向我打来,我赶紧像兔子一样向门外逃窜,她步步紧追,可是她哪能跑得赢我呢,很快我就跑到家附近山上的一个草丛中躲起来了。</h3> <h3>  害怕她打我,我吓得一整天都不敢回家,一直在草丛里呆着,太阳落山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还是不敢回家。后来听见嗯妈焦急呼唤我的声音,看见她用松明火做的灯笼在我躲的山上仔细的搜寻,我才主动走出来。跟她回家之后我以为她一定会暴打我一顿,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打我,还给我煎了一个荷包蛋。我忐忑不安的看着她,她没有任何表情。其实我是希望她打我一顿的,一般情况下嗯妈打完我她就没事了。毕竟是我顶撞了她,还离家出逃。可是她没有。第二天听我大姐说我跑了以后嗯妈可急了,找遍了整个县城,还问遍了我所有的同学,还到河边看我是否溺水,跟疯了一样。当时懵懂的我并不了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做,还说,至于吗?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太愚蠢了! </h3> <h3> 嗯妈对我们管理非常严格。她生育了五女一男,我排行老四。家里人口多,家务事也自然繁杂。但嗯妈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给每个孩子都分配好了每天必做的家务,把每个人的劳动任务写在材料纸上,张贴在家里醒目的墙壁上。记得母亲分配给我的家务事是早上起床后必须打扫院子,三餐饭后要洗碗,下午放学后要到西外小学的水井挑两担水。如果哪个孩子没有完成好自己应该做的家务,轻则挨骂,重则罚跪、挨打。所以对于她分配给我们的家务我们都不敢含糊,要认真完成。在她的严格管理下,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养成了勤快、吃苦耐劳的习惯。我弟弟虽然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但从不娇生惯养,自己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他会做菜,也很会砍柴。</h3><h3> 嗯妈年轻时在石城屏山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她嗓门尖脆,在教室里上课时声音在十里外的家里都听得到。她很会教书,且对学生要求严格。她的朋友刘开仙评价嗯妈说再顽皮的学生过了嗯妈的手都要老老实实听课。嗯妈爱生如子,经常去偏远山区的学生家里做家访,不顾自己窘迫拮据的家境,还帮助了不少比我们还贫困的学生。有不少学生几十年后还记得我嗯妈,还会买些礼物来看望她。后来嗯妈去了石城琴江粮管所做会计,她性格泼辣,精明能干,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她上班总是提前十分钟到单位,从不迟到。但她严苛的个性有时引发同事不满,例如对发票的审核,她认为不能报销的发票绝对不会签字,再大的领导找她都没有用,她是个很原则的人。因为这个个性,她被上级领导从县城琴江粮管所调到了乡下小别粮管所。我们一家人也从县城搬到了乡下。虽然在乡下条件艰苦,嗯妈却从不抱怨,她说去乡下工作不丢人,一个人做人没有底线才丢人。</h3><h3> 嗯妈认为,房子是一个人最硬的底气,人一辈子如果没有做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她的人生是失败的。她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盖一幢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八十年代初,我母亲从县粮食部门调到了县经委,单位只给了我们家两间职工宿舍房,每间只有12平米左右,我们一家八口住非常拥挤。小孩多了,自然吵闹,还会和邻家的孩子发生冲突,为此我母亲非常烦恼。她很想有一幢自己的房子,想搬离鸽子窝一样而且是非不断的单位宿舍。这个想法一萌生,她马上付之行动,请人帮忙在郊外批了块地皮。建新房需要的沙石都是全家人用畚箕到琴江河挑回的,造房子需要的土砖是父母领着一家人打着赤脚和泥,一块一块做起来的。嗯妈省吃俭用,没日没夜的劳作,几年后终于在郊外盖了一幢属于自己的土砖房。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年是我家最艰苦的几年,我们姐妹几个有好几年过年都没有新衣服穿。但嗯妈非常坚强,非常乐观。她一边上班一边想着法子带领全家搞家庭副业,比如养猪、养鸽子、养水狐狸等,慢慢地我们家还清了债,日子也越过越好。</h3><h3> </h3><h3><br></h3> <h3>  读高中的时候,看着同学的母亲时常和孩子亲昵,例如手挽手,肩搭着肩,有说有笑,不分你我,像朋友似的我就羡慕,因为我太渴望这种温馨的母爱了。有时我觉得嗯妈太冷漠,不像一个母亲,而像一个冷血动物,甚至觉得她不爱我。但是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记得那一年县里流行一种皮肤病▁▁“疥疮”,这种病传染很快,而且很难根治,我在班上也感染了这种病。这种病的症状是奇痒无比,你越去瘙痒,越痒,痒的你无法学习,无法睡觉。我全身都被瘙得溃疡发炎了,因为经常睡不好觉,脸色很难看,瘦得跟非洲难民一样。嗯妈带我去找了很多医生,用了很多药都不见好。后来终于访到一个偏方,捡了十几包草药,她每天用大锅给我熬药水,熬好以后倒到大木盆里,她亲自给我洗澡。其实那时我已经读高三,已经满18岁了,我说自己可以洗,可是她坚持说要她来,她说我自己洗不干净。确实她比我自己洗得细心。她把毛巾从滚烫的水中捞起,一边吹气一边用毛巾在我的背上用力拍打,直到拍红为止。洗完澡之后,她又拿来了疥疮膏,从头到脚细细涂抹,不放过每一处,看到她满头大汗,如此细心的照顾我,内心仿佛注入了一剂化学试剂,让冰块瞬间化成了一股清泉。那一刻,眼角湿湿的,我触摸到了嗯妈内心的暖流,我为自己这么多年误会她而愧疚不已。</span></h3><h3> 我的嗯妈其实和全天下的妈妈一样,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只是她从不挂在嘴上,从不刻意表达。她对我们的爱不是昙花一现,不为片刻的虚荣,更像是铁杵磨针,实实在在,恒久远长。</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