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请入我梦境(小说)</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刘嘉陵</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离婚后,哥儿几个常约我出去“散心”。那天晚上,他们又拉我去了沈阳一经街立交桥下的东园餐馆,我们四个人喝了二十多瓶贝克啤酒,唱了无数首卡拉OK。直闹到半夜,我们才和那些打着呵欠的服务小姐说了拜拜。我家离酒店最近,他们一致决定先送我回家。但是到了我家楼下,哥儿几个却心血来潮地提出要把后半夜消化在我家,一块儿打打扑克,天亮了再到一个地方洗洗桑拿,之后,找个地方吃早茶,反正是大周末。老实说我有点不情愿,因为我是个坚定的睡眠主义者。但这样的想法你说不出口,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啊。</p><p class="ql-block"> 我们摸着黑走上五楼,进了我的小小的两室一厅。我烧了一壶开水,为大家沏了几杯雀巢咖啡,之后我们就在北屋坐下来打扑克。我们用的是一张折叠方桌,我坐北面南,大徐坐在我的对面,老张坐在我的左侧,小赵坐在我的右侧。我是个兴趣单一的人,很少沾扑克麻将什么的,为了迁就我这个臭手儿,他们不得不陪我玩起了抓娘娘。一会儿,外面下雨了,还有骇人的雷声跟着凑热闹。初夏的季节这样的情况应该说比较少见。糟糕的是,电后来还停了。这对任何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都无关紧要,可是对我们来说,情况就不同了。我暗想,哥儿几个若就此罢手一屋两位睡上几个小时,倒也不坏。但他们谁也不肯抬屁股,我也不好扫他们的兴,只得翻出一支蜡烛点亮了,大家继续作战。</p><p class="ql-block"> 一点多钟(我记得清清楚楚),屋子里忽然刮进一股冷风,蜡烛被吹灭了,我们都打起寒噤。重新点亮蜡烛后,我们又把纸牌从桌上捡起来。老张和小赵打着呵欠,东倒西歪地看着各自手中的牌,坐在我对面的大徐却眼珠子通亮,一副牌坛宿将的派头。我手气很差,除了一张级别稍高的黑桃A之外,就全是普通群众了。我已经连续做了五回娘娘,作为象征性的惩罚,我一直顶着家里的枕头,枕头上还有条粉红色枕巾。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像清宫里头饰冗赘的娘娘,只是没有她们的优越待遇。大徐直催我出牌,还老大不满意地瞪我一眼。突然他怔了一下,神情十分古怪。随即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我此时也下定决心,把手里那张红桃K抛了出去。屋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小赵和老张不得不伏在桌上仔细看牌。小赵对老张说,红桃K呀,我不要,你要不要?老张想一想说,要! 随手将一张方块2啪地甩在桌上。大徐这时站起来,对我们说,我肚子有点不好,你们先玩。我说,等你一会儿吧,三个人怎么玩?大徐头也不回地说,小赵替我出牌吧。说着他走出了房间,我们于是听见了厕所的冲水声。但让我们惊讶的是,冲水声还没停息呢,又响起了关门声,大徐咚咚下楼去了。小赵说这个大徐,准是犯烟瘾了。老张也说,可不是,这家伙半天没抽烟了。我说,真不好意思,我自己不抽烟,也想不起为朋友们预备一盒。老张说,你甭管他,本来就不该惯这毛病,总是让我们被动吸烟。说着,他也看了我一眼。事情又怪了,老张的脸色也变了。他站起来,对我和小赵说,你们先玩,我也下去一趟,买点什么吃的,我们得打打尖了。小赵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时候你上哪去买东西呢?老张头也没回地说,有地方。接着又是关门和下楼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阴飕飕昏沉沉,烛火曲曲弯弯不停地颤动,就像随笛声起舞的眼镜蛇一样。我把头上的枕头丢掉,和小赵把纸牌对半分了一下,继续打下去。小赵一面打一面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搞点吃的东西回来,肚子真有点饿了。你说说大林,在酒店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想吃,只是喝呀喝的。可是一离开那儿,肚子就开始找麻烦……这一局也打完时,小赵伸了个懒腰,就着烛光看看腕上的表说,哦,两点了,这俩家伙还不回来,是不是又找个地方喝上啦?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那会儿已经困得不行了,只是恍恍惚惚觉得他在说话,他在看我。后来我恍惚听见他说,大林,我去找他们。我嗯了一声,便伏在桌上睡起来。</p><p class="ql-block"> 两点半多一点,我被冻醒了,他们三个还没回来。肚子里的贝克啤酒又开始作怪,我起身上了趟厕所。完事后我想,趁他们回来之前,我无论如何得躺一会儿啦。不过得先把蜡烛吹了,风这么大,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想着我走进了北屋,直奔方桌而去。刹那间我的头发竖了起来,大叫一声跌坐在靠着西墙的长沙发上。</p><p class="ql-block"> 临窗横放的单人床上坐着个女孩儿,她梳着许多年以前流行的两只翘翘辫,穿着许多年以前流行的草绿色衣裤,眼睛很大很亮,鼻尖微翘着,面部轮廓有棱有角却并不生硬。皮肤是珍珠灰色的,泛着银亮的光泽。应当说她长得不错,只是显得有些瘦弱,用老人的话讲,那不是福相。我声音颤抖地问:你是什么人?她微微一笑道,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死于1970年。我的头发又竖起来,就像掉进冰窟窿一样浑身发冷: 原来你是个鬼!我还以为世上根本没有鬼呢。她说,世上的确没有鬼,我只是人死了以后的一种特殊状态,你现在感觉到我的存在,才说我是什么鬼,如果换上另一个晚上,我仍然坐在这儿,可你会以为家里只有你一个人。这时我已经打算步朋友们的后尘,逃之夭夭,一身草绿的死去的女孩儿却说,你不要躲来躲去的,我既然对你感兴趣了,你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要跟上你,不信你就试试。果然,我跑到房门前,刚要开门,她就倏地站在我面前,我们的鼻尖都快挨上了。她嘻嘻笑起来,两只手背在门板上,歪着头,眨着眼睛,十分调皮的样子。我做了各种努力也无法逃脱,只得跑到南屋的双人床边蜷缩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也跟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双人床右侧的床角上,一条腿伏着,另一条腿立着,两只手和下颏叠放在立着那条腿的膝盖上,歪着头看我,脸上还保留着调皮的笑意。我颤抖着尽可能往床沿上靠,她却哈哈大笑道,你看你吓的那样儿,放心吧,我只有被别人伤害的命儿,却从来不会伤害别人,学都学不会。就算我是鬼,你也应当先把我是个什么性质、什么性别的鬼弄清楚了再说别的。起码我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鬼吧,你的绅士风度哪儿去了?再说到底谁是鬼呀?“鬼”这个词纯粹是你们活人对我们的一种偏见,人家活着的时候你们满脸堆笑,可是人家前脚刚死,你们后脚就用“鬼”这个字眼来编派人家,我顶看不上你们活人这一套了!告诉你,我只是因为对你好奇才呆在这儿的,别的还真谈不上。你看你那对小眼睛吧。</p><p class="ql-block"> 雨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状态”,慢慢直起身,和她对坐在双人床的对角线上。我赔着小心对她说,虽然按照古老的习惯,一个人死了如果再出现,那就是鬼了。但既然你不喜欢这么叫,我也不再使用这种歧视性的称呼。我应当叫你什么?她擦擦眼晴告诉我,还是叫她小兰吧,这是她爹妈对她的称呼。她父亲是个老军人,对她十分宠爱。她死后,每次深夜潜回家,都看见老父亲坐在床上无声地哭泣。她觉得真是太对不起父亲了。1970年她和一个英俊的男孩为了同家庭抗争,相约喝敌敌畏双双殉情。可是就在她魂游西天的时候,那个英俊的男孩却从地上爬起来,把敌敌畏丢开,面如土色地跑掉了。几年后他就娶了另外一个漂亮的女孩。为此她伤心了很久。不要以为人死了就不会伤心了,不是那样子的。早知这样的结局,当初何必那么认真呀,真是不值得。我问她,那你为什么不报复他?她叹口气说,我活着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死了也不是小肚鸡肠的鬼。说到这儿她又笑了: 你看看,我自己也把自己当鬼了。我说没关系,你继续说,我挺爱听的。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倒像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过我还得考察你一段时间。我吓了一跳,这才觉得事情远不像我想像的那样简单,离结束还早着呢。我说,小兰,你来我这儿,我表示欢迎,但是……小兰打断我说,你们活人就会这一套,先假惺惺地说欢迎,然后就说但是。你但是啥呀?不能把你怎么样啊。 </p><p class="ql-block"> 天快亮时,小兰说,你也该睡一会儿了,我不打扰你了。以后我随时都可能过来看你。即使是白天,只要阴天下雨就无妨。不过你别紧张,我会提前通知你的。我问她,你怎么通知我呢?小兰转着眼球想了想,说,算了,我不愿意用你觉得害怕的方式,你就把传呼号给我吧。我说,可惜我目前还没有名片。小兰说,不必,你只要在心里默念一下传呼号,我就知道了。我闭上眼睛,想了个号码。睁开眼睛后,我发现小兰正在怒目而视,说,你刚才想的是你的真实号码么?你们还总说什么鬼呀鬼的,可就是你们这些活人,心里总是有鬼! 我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小兰,我是王八蛋。我又想了下自己的真实的传呼号码,小兰这才心满意足,从床上跳下来说,你睡一会儿吧,我该走了。我的眼皮开始发粘,但还喃喃地问她,如果你1970年没有死,那你现在应当多少岁呀?小兰说四十五岁吧。我说,那我应当管你叫姐呀……小兰一摆手说,得啦,你还是按我现在的年龄对我吧,我是小妹妹,你是大哥哥。我说,1970年的事情……你还记得么?小兰说,怎么不记得?那一年最大的事情是主席“五二O”指示发表,主席说 :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接着说,弱国能够打败强国……小国能够……打……败……大……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一直在“欠费停机”的状态中装傻,因此一直没有收到那个既让我恐怖又让我好奇的传呼。我那三个好哥儿们也再不拉我出去喝酒,唱卡拉OK了。我倒是打了些电话给他们,满怀感恩戴德之情对他们近来的情况表示关切,并且回避开那天晚上的事情,以免他们难堪。他们接到我的电话后,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慌里慌张,我这里刚刚报出姓名,他们就倒吸一口冷气,之后便说自己最近如何如何忙,老婆的乳腺炎(或坐骨神经痛)又犯了,儿子(或女儿)的臼齿也到了非堵不可的时候,老父亲(或老母亲)的心脏状况不容乐观,单位的老总几天来动不动就大发雷霆等等。我好没趣地告诉他们,我没别的什么事儿,只是有些时日没见到哥儿几个了,挺想念的。他们在电话里只是机械地呵呵、呵呵下去,连道谢的话都不敢多说。从前,朋友之间每次撂下电话之前都要互相说上一句:哪天咱们还得继续喝呀。但是这一回,他们都变得惜话如金了。情况真是糟透了,我对不速之客小兰又怕又恨。</p><p class="ql-block"> 进入6月份,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不得不重新打开传呼机。6月中旬的一天,就在我对任何事情都无可无不可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传呼打来了,显示屏上写道 : 今夜十一点,女士。刚接到这个传呼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还想弄清楚这个“女士”到底是谁,她一定是姓“揣”或“脱”或“钮”之类比较生僻的姓,难住了传呼台小姐,只好临时空缺。过了好半天,我才浑身一冷地意识到,麻烦再次找上门来! 晚上我在单位附近找了家小酒馆,一个人喝了几个小时的闷酒,之后摇摇晃晃攀到单位的楼上。当我伏在桌上朦胧欲睡之际,办公室里起了阵风。我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哦,天哪! 小兰坐在了我的对面,依旧是一身草绿色女兵服,依旧是珍珠灰色的肌肤,梳着早年间的翘翘辫。她看上去比那天晚上还要漂亮,漂亮得让人惊恐万状。我原以为世间只有丑的东西才可怕,现在我知道了,有一些美的东西也会令你大惊失色,避之惟恐不及。我语无伦次,手忙脚乱,起身求她放过我时,还失手打掉了桌上的茶杯。小兰翘着二郎腿,两手插到裤兜里,冷笑道,林一木啊林一木,你以为关了传呼机就能一了百了么?我根本用不着什么传呼不传呼的,我只想考验一下一个活着的人能有多大的可信度,你也太小瞧一个四处游荡的魂灵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的生日,用你们活人的说法是冥寿。可是你连家都不敢回了,你看你多有本事? 好吧,既然你喜欢这儿,那我就陪着你一直坐下去。我连忙举起双手说,别这样亲爱的……我刚刚说出这几个字,小兰就跳起来,眉飞色舞地说,你刚才说什么?亲爱的?你是这样说的吧? 求求你,千万别否认。二十几年前要是有一个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也绝不会轻生的。你知道我自杀以后,每个夜晚魂游到花前月下、卡拉OK歌舞酒吧,看见人世间有那么多的卿卿我我,我有多后悔呀……小兰说到这儿,慢慢走到办公室窗前,暗自垂泪。我犹犹疑疑了好半天,后来掏出一条手帕,走过去递给她。她摇摇头说,谢谢你林一木,我要是还能用这个就好了。但你要相信,我的眼泪的的确确是真的。</p> <h3> 我心一横,冲动地说,小兰,反正我也认了! 走,咱们回家,给你过生日去!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带着小兰从四楼往楼下走。我注意到小兰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趟绒系带女鞋,这也是许多年前流行过的。她走路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是像我们这样一步一步,只是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整个楼梯只有我一个人的动静。走到二楼时我叮嘱她,一会儿经过收发室时甭理他们,只管走你的路。小兰笑了,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她,他们可没那个道行也没那个德性。我说那晚大徐他们不是也看见你了么?她说那三个家伙本来已经贴了德性和道行的边了,不过危急关头还是露了怯,弃朋友而去……经过收发室时,一个老头和一个小伙子好奇地看着我,老头问,大林啊,就你一个人?我说是啊。他们乐了,说刚才我们听到你在楼上嘀嘀咕咕,还以为另外有谁呢。你那稿子赶出来了? 我说赶出来了赶出来了,有几个地方还不够理想,所以刚才我自己念了几句,看看哪里还欠妥当。</h3><h3> 走到大街上,小兰笑嘻嘻地说,你还挺会撒谎呢。说着,她打了个寒战。我叫来一辆出租车,并把小兰拉到身边。她的身体十分瘦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司机停下车后,打开了前门。单身男乘客都是坐在他右侧的,我却拉开了后面的车门,等小兰上去后,我才上车。睡眼惺忪的司机纳闷地望望我,欠身把前门关上,问我去哪,我说出了地址。汽车开动了。小兰在我左边兴高采烈地嚷道,我有好多年没过生日了。活着的时候,爸爸妈妈给我过生日,简单得很,煮几个鸡蛋,蒸几个糖三角,就完了。爸爸顶多再送一本主席的最新指示,在扉页上写上“小兰同志,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什么的。现在你们多好啊,我羡慕你们活着的人。我脱口说了句:糟糕! 这么晚了,没地方给你买生日蛋糕了! 司机惶惑地回望了我一眼,脸儿都吓绿了,车差点撞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上。我说,朋友,安全第一啊。司机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小兰在这边却说,你什么也不用买,你能参加我的生日,就是世上最好的礼物喽。</h3><h3> 下车时,我递给司机两张钞票,司机只收了一张,说什么也把另一张退给我。我刚把车门关上,那辆车曲里拐弯就跑远了。</h3><h3> 打开我家房门,走进屋时,我惊呆了。北屋地中央还是那天摆的一张方桌,但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布,有一块大蛋糕和几支蜡烛早已摆好,旁边还有一瓶法国干红。我和小兰对面坐下来,共同吹灭了四支大的和五支小的蜡烛。我说,祝你四十五岁生日快乐,小兰姐姐。小兰嗔怪地斜了我一眼,我又改口说,祝你生日快乐,小兰妹妹! 我们举起了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在空中撞了一下,之后就喝起来。没多久,小兰的珍珠灰色肌肤居然有了些许红晕。我小声放了会儿音乐,小兰说不好听,偏让我唱几首情歌。我唱了“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一个人流泪到天亮”,小兰又捂着耳朵嚷着难听死了。我说那你给我唱一段吧,我不在乎你唱什么。小兰问我,家里有口琴么? 我说有倒是有,不过许多年不吹了,簧片怕是失灵了。小兰说没关系,你找出来吧。我翻箱倒柜折腾半天,把十几年前在大学时吹的一支旧口琴找出来,递给小兰。小兰用草绿衣袖仔细擦了擦,放在嘴上,溜了串音阶,之后吹起一首许多年前的流行歌曲。她用的是手震音奏法,两腕相贴,右手不停地振动。口琴经这么一吹仿佛换了一支,琴音清丽得如同大师手中的小提琴E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首歌叫《小小银球传友谊》。我一面为她轻声击掌,一面向后指了指隔壁。她吹完了说,你这人啊,人家吹得这么动情,你却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他们哪听得到这样的琴声啊。接着我就切生日蛋糕,我递给她一大块,她又把它递给我,凄楚地说,我不能吃这个了,我没这福分。你自己吃吧,这真真切切是块上好的生日蛋糕。我端起小碟,尝了尝蛋糕,很软很甜,奶油浸着南国的白兰花馨香。没有鬼魅算计我,的的确确是人间的美食。烛光摇曳,小兰坐在对面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说你瞧,你过生日,吃蛋糕的倒是我这个不过生日的人。小兰说,你就吃你的吧,你吃了就等于是我吃了。又像个母亲或大姐姐一样问我好吃不,我死劲点头,吃着吃着心里就难过起来。我问她那个中途变卦、把敌敌畏丢掉的家伙现在在哪儿?小兰说,他现在也够惨的了,轻佻的妻子不断地背叛他,大学毕业十多年了,连中级职称还没混上呢,满脸褶子,早早就染起了头发。我喝了一大口红酒说,他应当遭这样的报应,否则人世间就没有公道了。小兰叹道,你别这么讲,我觉得他也够可怜的了。既然我的轻生是一种错误,我们何必还指责一个活下去的人呢。他是家里惟一的孩子,如果1970年他也和我一道死去,他爹妈早就不在人世啦。</h3><h3> 又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借着酒劲,站起来对小兰说,如果你想在这睡下,我也不介意,我不在乎你活着还是死了。你要是还有更进一步的要求,我也满足你,我情愿做你的情人! 小兰忽然杏眼圆睁,嚷道 : 干什么姓林的?你以为我这一切都是下好了套,要和你同床共枕,然后再图你的精血啊?你怎么这样想啊? 你以为我像你们活人那么下作呢? 你这不是污辱人家么? 说着她伏在桌上哭起来,老大委屈的样子。我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说,小兰妹妹,我低估了你! 我也是一片好心。这样吧,我睡北屋单人床,你在南屋好歹眯一会儿。你还烫烫脚不?我给你倒点热水。小兰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眼睛里闪着泪花说,我哪还有这样的福分?你自己烫烫脚,早点歇息吧,我也该走了。我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别走。小兰只得又耽搁了一会儿。等我烫好了脚,脱衣上床钻进被窝,她为我弄弄被子,又为我理理头发,才告辞了。朦胧中我觉得她的手很凉很凉,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她仿佛说了句: 谢谢你亲爱的,有了今晚再死一次也值了……待我又睁开眼晴时,屋子里已空空荡荡,珍珠灰色晨曦透进了窗帘。</h3><h3> 以后的日子里,小兰先是两周来一次,后来改作一周一次,再后来又改作三天一次。到了秋季,她就应我之邀,每晚来一次了。我们不是在街上走来走去,就是坐在我家的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侃大山。老实说,好多个夜晚我都有心和她同床共寝,成其好事。但小兰都流着泪拒绝了我,说别这样,这对你没好处,真的没有好处。我着急地说,我们拥抱一下总可以吧? 她先还继续矜持着,后来就让步了。她身体十分瘦弱,抱着那样的身体让人心里不好受。我几次要吻她的唇,她都用冰冷的手掌挡住了我的嘴。只要是阴天下雨,即使白昼,小兰也可以按照约定过来陪我。走在沈阳城的大街小巷里,通常都是她一个人从头讲到尾,我一声也不吭,顶多做个幅度很小的动作表示赞同,就不敢说别的了。但是有一个阴天里,她讲的故事实在太动人也太气人了,我一激动便把雨伞扔了,对着她大叫: 这样置你于死地的长舌妇你为什么不惩罚她? 街上的所有行人都惊呆了,他们宁可被浇成落汤鸡,也要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我这个不正常的人。我终于弄懂了一个道理 : 一个人若在街上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你一定要善待他,万不可武断地认为你比他更正常。只不过人家有一个潜在的对话者,你肉眼凡胎看不到罢了。</h3><h3> 好多晚上差不多都是一夜不合眼,白天我上班时就显得没精打采。有一天我们街道的派出所长把我叫了去,反反复复打量着我,说大林啊,你脸色不对呀,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你身上有股妖气。我没好气地说了句:职业病! 派出所长正色道,林一木公民,你的脸色真的不对,面无人色。我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所长说,不错,这是你个人的事,但你是我们这儿的守法居民,我们必须为你的安全负责。我倏地推开门,对他说,谢谢! 说罢摔上门就走开了。所长追出来,在楼梯口冲我的背影大声疾呼: 同志!你走错了路! 再不悬崖勒马,就悔之晚矣! 我虽然嘴上很硬气,但毕竟心里有鬼,回家后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天黑以后,昔日那种恐怖感又浮上心头,我急忙打电话问派出所长,我这种情况采取点什么措施为好? 所长告诉我,根据以往的经验,必须在家里的窗户缝隙贴上九厘米宽的透明密封胶条,里层外层都要贴,就像冬季溜窗户缝一样。晚上睡觉前还必须在房门上挂上棉门帘,所有的灯都别闭,让电光通宵达旦辉映着室内。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措施,就是在南窗北窗和房门外各挂一面小圆镜,驱鬼避邪。</h3><h3> 这样的措施采用后,小兰许多个夜晚果然再没有出现,我睡了许多个无梦的安生觉。这样一晃儿就到了初冬,树叶落了满地,家家蓄起了大白菜,锅炉房的工人又开始趾高气扬起来。有一个北风的日子,我乘公共汽车到商业街去买一种墨绿色的圆珠笔芯。就在我下车的前一站一一中华路车站到了的时候,我看见一只手伸进一个红色挎包里。邻近的好多人都能注意到这只手,但他们视而不见,像一些思想者一样,皱起眉考虑着比这更重要更形而上的大事。我绝对不能说,自己比这些视而不见者更高尚,事实上我也怕得够呛。我觉得那一天真是倒霉透了,怎么各地晚报上登的那类事儿也让我碰上了? 但我也不知是哪根神经错乱了,偏就盯上那只手看个不休。看完了那只手又顺着它的胳膊继续往上,寻找手的主人。那是一张青灰色的面孔,眼球贼溜溜的,就像洞窟里的两只老鼠。我们对视了一下。如果我立即错开目光,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我偏偏又看了看洞窟里那两只老鼠。青灰脸把手缩回去,问我: 你看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答他: 没看什么。青灰脸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没看什么你看我干什么?我真恨自己当时那德性,我说,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看一看。青灰脸向身后望了一下,很快地围上来三个彪形大汉。这时候,公共汽车停下来,到了太原街车站。我抱拳对他们笑道,各位,多有得罪,我要下车了。他们揪住我的胳膊、耳朵和头发,一齐质问我究竟在看什么? 我挣脱开他们,对全车人大喊: 同志们!这几个家伙是坏人! 所有乘车人一听我说这话,都像训练好了似的,齐剧刷地转过看热闹的目光,一块儿望起了窗外,好像窗外还有比车内更精彩的节目似的。我看到自己在这辆车里毫无市场后,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车,在东北电影院门前的小街上大步奔逃。那几个男人也从车上跳下来,在我后面紧追不舍,一面高喊: 抓小偷!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小街上到处都是响应号召的人们。他们要是和车上那些无动于衷的人换一换就好了,可他们偏偏在不该“见义勇为”的时候一拥而上。我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跑了三四十米的时候,我再也跑不掉了,好多只拳头共同向我袭来,我被打翻在地,满地打滚。我的眼镜被打掉了,衣服也撕破了,鼻子也打出血了。我一面在地上打滚一面向苍天高呼: 我——不一—是——小一一偷! 但是正如我们在许多紧要的历史关头时那样,你到底是不是什么可不取决于你的严正声明。我的眼泪和血(反正都是咸咸的液体)糊了满脸。在这样混乱的场合我悲伤已极,今天我就是被乱拳打死,也没有人说我一声好的,因为我并不是见义勇为的英雄。</h3> <h3> 忽然,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的拳头停歇了,我一下子又望见了初冬的蓝天和白云。一阵旋风飞快地旋转着,旋风过处响起一串串女孩子的清脆笑声和武打片里那类通通的击打声。追击我的四个家伙鬼哭狼嚎,东西逃窜,做着鹞子翻身、狮子滚绣球和各种叫不上名的精彩动作。他们如果逃到一个香烟摊或糕点摊附近,那么连同那倒霉的香烟摊和糕点摊一道,都重重地被掀翻在地上,之后像我刚才那样,捂着脸,满地打滚,满脸是血。也就是几分钟的样子吧,小街上早已空空荡荡,只有四个男人躺在墙壁与地面的直角处呻吟着,他们身上用上好的夹克油抹亮的皮衣灰尘累累,刮了好多个口子。我走到那个把手伸到别人挎包里的男人面前,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对他说,朋友,我只是看了你几眼,就这么点事儿。你不能连看你几眼都不允许,这有点过分了。我现在又在看你,你怎么不瞪眼睛啦? 躺在地上的领导者抱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好汉饶命,我再不敢了……他这话还没说完,又重重地挨了一击,五脏六腑都要打出来了。而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br></h3><h3> 我走到小街中央,举起双臂向蓝天白云高呼: 小兰! 我对不起你!</h3><h3> 回到家,我洗净了脸上的血,咬牙切齿地把南窗北窗缝隙上的密封胶条统统撕掉,那只又大又厚的棉门帘也从平台上扔下去了。晚饭后,我拒绝了一切现代化的声光电色,早早地在北屋的方桌上点燃了一支蜡烛,等待小兰出现。那天夜里,我时睡时醒地折腾了大半宿,也没有见到小兰的踪影。天亮了,卖豆腐的又聒噪起来,我心里沮丧极了。上班前,我蓦地意识到还有个重要工作昨天忘记做了,即刻跑上跑下地将南窗北窗外和房门外的三面小圆镜摘下来,摔得粉碎。我心里恨透了自己,更觉得对不住小兰了。从那以后,我任何约请也不出席,每天下班后早早回到家,胡乱吃些东西便点燃起蜡烛。有一天夜里等小兰等得心切,我甚至不顾一切地把南北窗户都打开,任由寒冷的冬风在屋子里刮来刮去。后来我就发起了高烧,连续几天都躺在床上。我昏昏沉沉,神魂颠倒。单位的同事还有我的三个朋友大徐、老张、小赵都过来看我,他们劝我赶紧搬家,因为我们这幢楼房的前身是一处旧宅子,举架特别高,人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即使一个晴空万里的夏日,宅子里也阴森森的。大徐他们说只要我离开这儿,那个女鬼就不会再纠缠我了。我哀求这些好心人,千万别这么说人家,人家只不过是死了二十几年的刚烈女子。大徐说,大林啊,你就听我们一句吧,千万别重色轻友。我操! 他们当初弃友而去,这会儿却又说我重色轻友。我说,人家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老张说,她就算再好,可毕竟不是人啊。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冲着墙,冷冷地说,诸位的心意我领了,我要睡一会儿了,恕不送客。大徐他们嘀嘀咕咕地走开了,我听见他们在楼道里说,这小子真是鬼迷心窍了,一口一个“人家”。</h3><h3> 转眼又到了初夏季节,我一直没再见到小兰。我虽然若有所失,但也慢慢地适应了,甚至觉得从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大概像小兰说的那样,只不过是我感觉中的一种“特殊状态”吧。就在一个丁香盛开的夜里,小兰忽然坐在了我的床边,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将与我的下一个妻子相识。我拉着小兰的冰手说,我不想和她认识,我不想和任何女人认识。小兰说,可她是你的妻子呀,这是定数,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她说着,温存地捋捋我的头发。过会儿又告诉我,即将出现的女孩儿有几分像她,在我和那女孩儿去北陵公园轧马路时,她也许会出现。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对她说,小兰对不起,去年冬天我不该受别人的指使,给你设置了那么多障碍。不过很快我就纠正了那些错误,把阻隔我们的一切障碍都排除了,包括窗外门外的小圆镜,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呀? 小兰凄然一笑,说她的确很伤心,很难过,觉得我像一个疑心很大的单位领导一样,不管一个同志如何忠诚,都会听信一两句闲话轻而易举便把人家给否了。可是林哥哥,我告诉你,派出所让你设置的那些障碍毫无用处,什么小圆镜、密封胶条、棉门帘都太可笑了,你怎么会信以为真呢? 我之所以没再打扰你,是怕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把你吓住。你还真以为是那些劳什子起作用啦? 小兰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我蓦地从床上坐起,在黑暗中高喊 : 小兰!小兰!你在哪儿呀?一一却是南柯一梦。</h3><h3> 仲夏时节,果然有人给我做媒,女孩儿叫吴青,的确有几分像小兰,只是壮硕得多,肤色白里透红,穿着时下流行的乳白色真丝长裙。既然这是小兰说的“定数”,我和吴青二话不说按部就班地做起了未婚夫妻。我们逛公园,逛大街,逛商场,逛任何未婚夫妻应该逛的地方。虽然暂时还无法做到“卧则叠股”、却早已是“行则并肩”了,就像天底下所有做好了白头偕老准备的男女那样。我和吴青还看过几次电影,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光陆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时,我们都为男女主人公好莱坞式的的爱情洒下了热泪。对于吴青,我不能说什么,我已经结过一次婚了,况且还是单眼皮,小眼睛,腰缠也就是百八十贯。而人家吴青毕竟是黄花闺女,长得还有些像小兰,又是在中日合资的企业做翻译,时常出访东南亚。只有几个小节我不够满意(但绝不敢说出来),她的手太热,老是汗涔涔的,嗓音也不如小兰的清脆悦耳。另外,她还喜欢吃洋葱。因为她妈妈血压高,她们家就经常要吃炒洋葱。到外面吃饭,只要轮到吴青点菜,她总是开口便问: 有洋葱炒肉么? 从相识到挎起胳膊再到拥抱接吻,我一直为她嘴里若有若无的洋葱味提心吊胆。</h3><h3> 第三次去北陵公园时,我和吴青带了吃的喝的还有两张塑料布,我还带了几本小说。那天是周六,北陵公园人来车往,皇帝老儿的陵寝和空中的吊车、地上的碰碰车还有湖里的游艇配合默契,共同构成了立体交叉创收网络。陵北那些原本人迹罕至的树林,也被几个单位的游艺活动和野餐给利用上了。我和吴青正没处藏没处躲呢,天骤然阴下来,不久就下起了大雨。草坪上的游人先还负隅顽抗了一阵子,后来便作鸟兽散了。我和吴青见状大喜,拣了个诗意盎然的树冠下,铺上塑料布坐下来,又把另一张塑料布一人一只手擎起来遮住头顶,听着嗒嗒的雨声,喝着听装啤酒,聊着婚姻大事和天下大事。黄昏前,雨停了,阳光从古老的银杏树桠杈中射过来,天空晴朗得就像帕瓦罗蒂唱的那样。吴青起身去上厕所,我从口袋里掏出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读起来。王小波活着的时候,每天用电脑苦熬苦拼,写下那么多东西,可是没几个人知道。他那高大的身体一旦凉下来,凉成了一缕清烟,他的作品才热起来。《黄金时代》他写了许多年,反复写了几十遍,写一次废一次,最后才写成这个样子: 插队知青王二和陈清扬的性爱故事。在海峡彼岸还获了大奖。但如果王小波不死,我估摸着他还要在黑暗中继续摸索一段日子,还是没几个人知道有这么篇小说叫《黄金时代》。想一想真让人胸口堵得慌。这时有人碰了下我的右肩,侧脸看却是吴青,我说你进展神速啊,厕所不是挺远的么? 吴青说,谁那么死心眼,陵北这么空旷的地方,哪儿还不能小解呀? 说着吴青把手伸到我胸前,把嘴唇凑近我。刹那间我的血液凝住了。这只小手冰冷冰冷,一点手汗也没有。我急匆匆用右手把她搂过来用力吻她。她的嘴里发着只有南国才有的白玉兰的馨香,那是一种冷幽幽的馨香。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说小兰,小兰,亲爱的,我想你呀! 小兰的眼里闪着泪花,说林哥哥,我觉得她人还不错,你不要总嫌她手、嘴和声音给你的感觉。我说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你好,没有我们活人这么多毛病。小兰说只要是活着的人,你就不能指望她十全十美,我要是现在还活着,也快到更年期啦,你想我能像在阴间这样么?一事当前你要看大节啊,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小兰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告诉我她一直喜欢我,真心实意地希望我幸福。既然是这样,一旦我有了归宿,她也就没有理由再出现了,今天是向我辞行的……我紧紧抱住那个瘦弱的躯体,对她说你别走小兰,求求你! 突然吴青用汗涔涔的热手一下子把我推开,大喝道: 干什么姓林的?你抱着我,却想着别人,怪不得你这么些天动不动眼睛就发直,我一说办婚礼需要多少钱多少桌酒席你就不耐烦,原来你另有所爱呀! 你刚才说的小兰是谁? 那个狐理精在哪个公司? 你说不说王八蛋? 你不说咱这就拜拜! 真格的,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你个二婚的大男人扯什么呀?我二姨和三舅妈一讲究你我还不爱听,闹了半天你真不是个东西! 吴青跪在沈阳北陵公园湿漉漉的草坪上大哭起来。</h3><h3> 那个百感交集的日子里,吴青和我大闹一场就走了。晚上回到家,我简单吃了点东西,蔫头蔫脑地打开电视看起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里十点多,有人笃笃敲门,我走到门厅,拉了下灯绳,把房门打开。却是吴青,穿着白天那件粉红色水洗纱长裙,比白天温柔漂亮多了,脸还红了一下。这使我喜出望外,我太喜欢还会脸红的女孩子了。我们在门口争着抢着说了好多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之后就拥抱接吻起来。上上下下的邻居纷纷用一种“你们也不考虑考虑中国国情”的目光扫射我们,我们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对于我们来说,拥抱和接吻就是此时此刻最大的政治。吴青在我怀里说,原谅我一木,我们结婚吧。 </h3><h3> 那天夜里,吴青执意不肯走,我只好留她在家里过夜。沈阳城一片黑暗寂静,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琴声,这在这个可能有任何声音惟独没有口琴声的都市里显得空灵缥缈,就像远离我们而去的许多东西一样。我和吴青在烛光里眉来眼去,脉脉含情,把从前剩下的半瓶法国干红全部喝光,像一对新婚夫妇一样,认真地洗洗涮涮后,在口琴声中庄严地钻进被窝。吴青的身体泛着珍珠灰色的光泽,凉爽馨香,夺魂摄魄。我们加大力度,不尚空谈,做爱热烈而持久。吴青将四肢紧紧环绕着我,情绪激动而又保留着几分羞涩,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她不停地说着,亲爱的,抱紧我,千万别松开,我的好人,我的夫君啊……后来我们就相拥着睡着了。</h3><h3><br></h3><h3> 国庆节前夕,我和吴青在仿真的爆竹声中钻进豪华的林肯牌婚车。我们穿着黑色燕尾服和白色婚纱在相框里笑得非常幸福。我们早早地遵照老中医的谆谆教诲,一周行房一次,绝不加班加点,超额完成任务。吴青甚至在挂历上用一个又一个黑色三角形标示出规定的日期。每次例行公事的做爱之后,满手热汗的吴青开始打起洋葱味的呼噜时,我都在心底默念着: 小兰哦小兰……我已闭上眼睛恍兮惚兮……请入我梦境……(1997.5)</h3><h3><br></h3><h3> 选自刘嘉陵小说集《硕士生世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