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董刚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  巾帼楷模 大家风范</b></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____我的祖母 </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h1><h1> “巾帼楷模,大家风范”,这是祖母去世以后,村里送的牌匾上的八个字。</h1><h1> 祖母是个大命题,极是难写,只能点点滴滴来回忆。我写了不少人,其实最早想写的就是祖母,但实在没有办法下笔。因为祖母不是一篇简简单单的散文,而是一部写不完的长篇叙事散文。千头万绪,迟迟难以入手,就是今日无事,打算写一点关于她老人家的东西,都是战战兢兢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h1><h1> 我写祖父的时候,很顺手,万余字一气呵成。这是因为,从小就知道祖父是“干事的”;少年时,村里老人也给我讲过很多祖父的故事;去了白银,当地老人甚至告诉我:你祖父还活着,有人看见他回来过(参见拙作《硝烟染华发,碧血洒白银》),说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所以,祖父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直很高大,而男孩子总有一段英雄情结,我应该在潜意识里把祖父当作了偶像。从中学时代起,就给祖父写了很多文章。虽然多年搬家,手稿尽失,甚是可惜,但总有一些片段的回忆。</h1><h1> 我自己有了孩子,特别是中年以后,忽然觉得祖母之伟大,应该是不亚于祖父的。一个身高仅有一米五多点的小脚老太太,养育了五个孩子,又照顾了上百个孩子,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祖父1942年就去了延安,在延安参加了战地工作团,后来又渡过黄河,去了山西前线。可是家里呢?祖母那个时候,可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啊!男人不在家,一大家子人吃什么、穿什么?谁来种庄稼、收庄稼?有没有人欺负?有没有特别艰难的时候?心里难过不难过?那些年她又是怎么挺过来的?祖母已逝,不会告诉我们了。即使是父辈,在那个年代都还年幼,也未必真的懂祖母,个中滋味,恐怕无人知晓了。</h1><h1> 堂哥发来祖母在白银的照片,我一阵眩晕:照片里三十多人黑压压一片,或者老照片清晰度不够,几乎看不清人的模样——照片里大多都是孩子,都是祖母亲手抚养或者照顾的孩子。那些年,人都吃不饱肚子,而白银公司的农场正在风光时期,祖母带走了家里的一半子孙,亲自抚养。后来,家族里的,亲戚里甚至家乡熟人家的半大孩子,去了一批又一批投奔祖母,祖母全部照顾,从未拒绝过,前前后后何止百人?</h1><h1> 我曾想用“大爱无疆”来作为这篇文章的标题,家族里有人提出质疑:这样的词语,用在祖母身上是否合适?我告诉他,大爱无疆指的是最高级的爱、顶级的爱,是没有疆界的,适用于任何方面、任何种类,不管什么人都能感受得到,类似于西方所说的“博爱”。等我把这个词语解释完毕,对方连忙说,大爱无疆合适,太合适了!祖母的爱就是最高级的爱、顶级的爱,也就是博爱——她晚年的确也很虔诚地信奉基督教。</h1><h1> 今日之人,往往两家子至少四个大人,抚养一个孩子,依然抱怨孩子太难管了,甚至比上班都累,祖母一个人管了那么多孩子,到底怎么管过来的?而且从来不厌其烦,只要看到孩子——哪怕不是自己家里的孩子生活艰难,都要主动照顾。本家一位堂哥在白银,当来也是祖母带过去的,暂时住在祖母那儿,祖母每天给做好吃的。那时候十来岁的娃就学手艺,可以自己挣钱了,祖母看他离家千里不容易,一直让他住在家里。</h1><h1> 要知道,祖母那时候已经快七十岁了,还是个小脚老太太,三叔当然心疼自己母亲,就让这位堂哥搬走。祖母知道了很生气,甚至大骂自己儿子。我小时候有一年在白银,祖母告诉我,人家娃住我这儿咋了?你三大(方言,即三叔)让人家娃搬走了。你看娃可怜的,不容易。说着话,眼泪就流下来了。</h1><p class="ql-block"><br></p>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h1><h1> 有人说祖母是女中豪杰,有人说祖母是少有的热心肠,我认为他们评价的都对;祖母一定是个女中丈夫,而她几乎愿意帮助并且帮助了所有她遇到过的人。性格坚韧,能扛大事,就是再艰难,也很少有退缩的时候。</h1><h1> 1947年,国民党攻打韩城的时候,路过莘村。当时八年抗战已经结束,祖父遵从组织安排,回到家乡以教师身份为掩护,先后在北长益等地做党组织的地下工作,积极开展活动,先后任中共合阳县东北区党组织副书记、书记。那天正在家里和几名党员开会,放哨的警卫看到有人鬼鬼祟祟,抬起手就是一枪。这一下子不得了,一下子引来了一个排的国民党正规军。祖父他们急忙从窑背上抄小路向西疾驰而去,这才侥幸逃脱。这个事情是本家的四爷给我说的,他说,你家当时惨了,全被抄了……(参见拙作《硝烟染华发 碧血洒白银》)</h1><h1> 祖父他们逃跑了,国民党士兵冲到我家,乱砸乱抢,祖母本来躲在四爷家,放心不下,就回去看了一下。看到一伙兵痞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忍不住高声呵斥,国民党兵竟不敢再犯。常听老人讲,敌兵拿出一枚鸡蛋,给祖母说,给我煎个蛋!祖母冷笑几声,没有理会,那个国民党士兵气得把鸡蛋都扔了,后来和其他士兵悻悻离去。祖母之胆略由此可见一斑。</h1><h1> 1953年,祖父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与支援大西北建设,赴甘肃兰州参与筹建国家一五期间重点项目之一白银厂(现白银有色金属公司),是筹备建设白银厂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担任白银公司劳资处处长,并兼任白银市委秘书长。但一直到1979年,才接祖母过去。虽说弹指一挥间,但那是讲历史,真正要走过,那可是漫长的二十六年!这二十六年里,祖父在那边经历过什么,他从来不说,也无人知晓,但想来一定很艰难;祖母在家里,一定也是很艰难——虽然那时我还没有来到人世,但今日也能想像得来。</h1><h1> 这二十六年里的事,我只是听长辈讲过一些。祖父已去延安,家族里几十口人在一起,人多而劳力又太少,户大家虚难以为继,大家只得分开另过。俗语说,好家怕三分,这一分开困难立显。我家虽分得一头牛,但耕犁耙磨、车辆农具,一件未分得,靴绳零碎更是无有,这在当时的农家来说是一件也不能少的,少则无法正常的耕作。加之曾祖父身体欠佳,双目又失明,几乎丧失了劳动力,更是雪上加霜。祖母一个二十多岁农家妇女身上担子,可想而知有多么重。</h1><h1> 祖母那时被亲戚们称之为“铁人”。我家有土地近四十亩,祖母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和曾祖母纺线织布,有时整夜做鞋,做衣服,然后拿到集市去卖。四五十年代的农村人,穿衣穿鞋完全是士布所做,就是被褥床单亦为士布,因此不愁没人买,但价格极便宜,只是微利。辛辛苦苦,一点一滴耐心积累,积攒一段时间,够买一件农具就添一件。这样数年时间,竟然车辆农具购齐全了。</h1><h1> 祖父不在家,偶尔能捎回来一点钱。那个年代的干部极为正气,大都公正廉明、两袖清风,祖父那一点工资并不够家用。据我父亲回忆,那一年是1958年,他才十岁,大伯(40年出生)大姑(43年出生)也才十来岁,但已经照顾只有几岁的小姑(51年出生)、三叔(53年出生)了,就是小姑、三叔这样几岁的孩子,已经要自己洗衣做饭甚至干农活了。今天的孩子根本不懂,当那个年代的孩子的确就是如此。可见艰苦的岁月里,往往磨练了一代人,今天的孩子直至大学毕业,依然有生活不能自理者,实在堪忧。</h1><h1> 祖母晚上只睡一会,彻夜地纺棉织布,要么纳鞋底做布鞋、做粗布衣物。白日里,大姑大伯上学,小姑三叔照看家,祖母带着父亲就去韩城芝川、赵庄川那边,要么就是杨家庄、同家庄、北龙亭,去这些地方是为了赶集,卖自己做的老布衣物。今天看来,似乎并不远,但我们要知道,那个年代,是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的!一个只有30来岁的年轻小媳妇,带着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要从马家庄下沟,穿越龙庭沟,然后去韩城那边。</h1><h1> 我去韩城打工的时候,翻越过那一条路线,60余里路,人已经麻木(参阅拙作《韩城打工》系列散文)。可是我们想一想,祖母是小脚,是三寸金莲!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她怎样一步一个脚印,踽踽而行,又怎样翻过陡峭的山沟沟,又怎样一步一步丈量着黄土地,返回家里?那个年代,沟里的狼是很多的。有一次黄昏归来,刚刚翻越龙亭沟,来到荆轲庙,就听到狼在附近怒嚎,当时祖母紧紧抱着父亲,应该是极为害怕的,但她嘴里不断地给父亲说:不害怕,不害怕……</h1><p class="ql-block"><br></p>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h1><h3></h3><h1> 生我的那一年,祖母带了一半人去了白银。迫于生计,父亲不久也去了那边。祖父虽是领导,但并不随便给自己孩子一官半职。于是,父亲被祖父安排到山上砸石放炮,30岁刚出头的父亲那时正是血气方刚,一身力气,加上自幼喜爱读书,吹拉弹唱,都能玩上一点点,颇得职工们的青睐。本打算让父亲当个副业队长在此久留,也让母亲来卫生所工作,一家人团聚,可是母亲离不开她的母亲,死活不肯背井离乡,无奈大家忍痛割爱,看着父亲离去。</h1><h1> 当时的白银地区,大多地方还是大漠荒丘,何况是在景泰县?农场修水库需大量石头,父亲参加人工打砲眼,一人扶钢钎,一人拿大硾打。因是专业副业队,男的拿重达二十磅的大铁锤,女的拿十八磅的,破石用二十四磅的。这是工程兵工具,其劳动量之重,内地人见了不免瞠目结舌。两天下来,父亲满手血泡,浑身酸痛,即使身体强壮也难以忍受。为怕祖母看见,回家吃饭尽量避开祖母,但她竟然看见了,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h1><h3></h3><h1> 农场那年计划生育,女的要做结扎手术。因周围几十个农场均在农牧处卫生所做,因此任务很大,每天数十个上百个手术。当时交通工具极少,人们来时,大多拉个架子车;做完手术,家属再拉回去。当时人太多了,提前排队,卫生所房子又少,大多数人均在院落等候。时值冬天,甘肃气候又冷,几乎每天有大风。祖母看见有人还领着孩子,就叫至家中,让他们喝水解渴,烤炉火取暖。如果有的妇女术后有反应不舒服,她倒热水送去;反应严重者叫至家中休息、喝热水,确保没事才让离开。人太多了,祖母每天除过做饭,就是烧一整天水,供大家免费使用,一连多天,连卫生所医生都感动了:婶子这人这么好,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人!</h1><h3></h3><h1> 祖母时常中午做陕西扯面,叫周围的老乡过来吃。有时祖父从市里回来,他老人家更是大方,家中经常来客吃饭,而祖母一直热情周到,说娃娃们家人不在跟前,吃不好,咱多做点也把人挣不着。她总替别人着想,不图别人报答,做了好事心里舒坦。农场好多人忙,就把孩子送到我家来,祖母都热情照管,因此好多孩子,对她也很依恋,每逢见面,很远就喊董奶奶,一下子就跑到她身边,看了十分感人。后来,她已从农场住到白银市里了,有些孩子也已成年人了,还经常来看她。</h1><h3></h3><h1> 合阳村里一位老人去过白银,他回忆说:曾同董刚的三叔,相处一段时间,当时白银有好几个冶炼油厂,工人都有万人以上。烟囱有成百米高,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援建的。印象较深的是每天下班,工人们骑着自行车,似蚂蚁般的从工厂大门拥出,流向四面八方。期间董兄兄弟二人托亲告友,想方设法帮我们推销,由于炒花生虽然籽粒饱满,但在食品厂没有炒熟,销售十分困难。董兄的母亲,我可敬可爱的大婶,竟在院子里支起铁锅重炒,令人感动,董兄全家都是好人。</h1><h3></h3><h1> 百良姨祖母家表叔高振学,幼时曾患脑膜炎,脑奇疼难耐,夜间更难是难以忍受。祖母那时还没去白银,至亲心切,毅然前往,每夜看护,一连多日。当时三叔不满一岁,晚上曾祖父母喂炼乳哄之睡觉,每夜醒来哭喊,我父亲亦醒来帮着哄三叔睡觉。但祖母一直在百良照看表叔,直至表叔送西安医治,才回家来。</h1><h3></h3><h1> 祖母兄弟姐妹五个,多年来往亲近,非常感人。四姨祖母家在上合义村,因是祖母小妹,比祖母小十多岁,因此更显亲近。四姨祖母为人淳朴善良,对人至诚,热情大方,邻里和睦,亦为贤惠之人。可惜中年后身体患病,后多方医治无效不幸去世。祖母极为极悲痛,视几个表叔为己出,关怀备至,甚至自己家里没有粮食,也要送到合义去接济他们。深圳的表叔李学义,多年以后依然感慨,告诉我:你婆(祖母)对我几个心近(亲热、关爱)得很。后几个表叔均事业有成,祖母非常高兴,逢人便夸奖,非常自豪。三表叔李全义工作以后,甚至不远千里,专程赶到白银去看望祖母。祖母病重,几位表叔极重视,找药问医,极其耐心周到,多次探视。</h1><h1> 祖母去世之时,吊唁者之众,实属罕见。虽然我们家的人,几乎都在城里,但村里人还是不约而同的来到家里帮忙,为祖母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客棚横额为:巾帼楷模,大家风范。大家认为确是至评,名副其实。</h1><h3></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h3><h1> 但我小时候并不喜欢祖母,因为她太“厉害了”。村里老人说,我父亲刚结婚的时候,脾气比较暴躁,把家里的楠木风门劈了,把结婚别人送的镜子砸了,祖母看到了,抓起我父亲的头发往墙上撞;祖父去世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村上任职,丧事办得很风光,祖母觉得很心疼,也是大闹一番。</h1><h1> 因为宅基地的事,和本家不意思,所以临终的时候还叮咛说,和他家人少说话。但是我们都知道祖母的脾气,假装答应,背地里还是和本家关系处理的很好。生我的那个晚上,祖母刚好就去了白银,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因为觉得我一定“是个女娃”。后来中途回来过,带了很多好吃的,但分发给孩子的时候,我和村里其他小孩一样多,并没有多分一点,这让我觉得很失望。有一次,大姐家的孩子从偏门(我家和大伯家相邻,开有偏门,方便往来)过来,我就逗他玩,没想到他哭了,远远地听见祖母在房子里大喊一声:谁欺负娃呢?!把那猪手剁了!</h1><h3></h3><h1> 这一声把我吓得不轻,赶快逃跑了;也是小孩爱热闹,过了一会,我又钻到祖母的炕上逗大姐的儿子玩,他不听我指挥,我就骂他。农村小孩爱说脏话,我不断地骂这个外甥(只小我几岁,我四五岁,他也就两三岁):你妈逼,日你妈逼!祖母忍了半天,想扇我一巴掌,结果忘了她手上拿着钎子。她正在纺棉花,换钎子的时候,我正骂人,一巴掌过来,铁钎子就戳在了我的脸上。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像脸被撕烂了,眼泪夺眶而出,转身逃了出去。</h1><h3></h3><h1> 我在我住的房子里照着镜子,我母亲看到我笑了,问我怎么把红辣椒抹到眼睛下边了,我也不说话,跑到后院,抓了一把土涂在伤口上(我们合阳人那时止血疗伤均以此法)。我从小有心事都不愿意告诉大人,包括对父母都是如此,何况是祖母?就像90年我在白银公司农场上学,家里来信,四姐读了,也不给我看;我无意中看见之后,眼泪簌簌簌簌的往下流,一个人跑到学校后边的沙地里哭够了才回来,竟然没有人发现过。所以祖母永远也不知道,我脸上的伤疤,是她的钎子戳的。</h1><h3></h3><h1> 有一年,祖母带着三叔的小儿子回来过年,三叔三婶没有回来。那个晚上,家里客人很多,我藏在暗处不断地挑逗三叔的小儿子,他当然很生气,不断的哭闹,还要打我。但是大人都没有看到我在暗处做的小动作,以为小孩子无理取闹,我父亲就让他不要闹。祖母勃然大怒,并称回白银了,再不回来了。后来给三叔三婶说,人家恨气你娃,再别回来了!我也再不回来了!</h1><h3></h3><h1> 祖母很少管过我,也不大搭理我,有时候村里的小孩子到家里,她很亲热,还给他们好吃的,我就在一边心里暗暗地难受:你是我婆(方言,奶奶、祖母之意),可不是他们的婆,你给我的好吃的还没有给他们的多!那时也只有四五岁,心里很是不满,扭头就走了。或者她觉得我性格怪异,更是不大搭理我——祖母身边的孩子(孙字辈、曾孙字辈)何止三五十个,我的一点小心思,她哪里能发现?</h1><h3></h3><h1> 时间久了,我每次看见祖母,就很害怕,甚至不会说话了,因为我总觉得她感觉到我的不满了(现在想来,很是幼稚可笑。)一直到1990年,我在白银公司的农场上学,我才感受到了祖母的爱,才慢慢和祖母说话越来越多。</h1><h3></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h1><h1> 小学五年级,我死活要去白银,因为我没出过远门,一定要去那边跟上四姐上学,她是老师。从关中渭河平原坐上了西行的列车,心里特别激动。从车窗向外望,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渐渐淡出了视野,天水一过,绿野真成了仙踪,飘逝而去,随之而来的是土苍苍光秃秃的荒山。从兰州倒车去白银,心里极为震撼,望不到边的沙丘不断涌入眼帘,一派沧凉、辽远、雄伟、壮丽的风光。</h1><h1> 那年我十岁,和祖母、三婶、堂哥堂弟、四姐五姐住在农场,四姐已经上班,很少回来,三叔在市里上班,。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新鲜,除了没有我们在老家的地方宽敞平坦以外,吃油条喝豆浆,吃鸡蛋喝牛奶,吃炒菜炖肉还有带碱面的馒头(我们老家的馒头不放碱),都让嘴馋的我胃口大开,最让我开眼的是大型收割机,第一次见这么巨大的机械,抬头仰望着它高大的身躯和锋利的阔齿,心里很是惊奇,还有水库、果园、菜园、沙枣园、枸杞园、玫瑰园等,这种大面积的生活用水和园林我也是从未见过。</h1><h1> 我和董彻(堂弟)经常在向日葵园里搭建房子,那边的向日葵格外高大,能长到三米多高。我们出了农场,视野极为开阔,一片黄茫茫的,望不到尽头,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北边有明长城遗址,我们常在长城挖土蜂蜜吃。每到周末,五姐和祖母就给我洗头发、洗衣服;三叔每隔一段时间回来,就给我们弟兄三个理一次头发。在那儿鸡蛋可以随便吃,这在合阳老家可做不到。每次吃鸡蛋,祖母都要给我把皮剥了。</h1><h1> 后来连三婶都看不下去了。因为每次吃带鱼,她都要给我细心的把鱼刺去掉,然后喂到我嘴里——堂弟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呀!三婶说,这么大的娃了,妈你让他自己挑鱼刺,还要给他喂!智勇莉敏(小姑家的表哥表姐)这么大的时候,一把把鱼送进嘴里,左边吃鱼,右边吐刺,也不见把鱼刺卡在喉咙,刚刚(我)肯定自己可以!祖母怫然不悦:娃可怜的,他爸他妈都不在跟前……说着就哽咽了。</h1><h1> 1998年,我在白银市过年,祖母见了我眼泪汪汪的,每天都给我零花钱。她偷偷告诉我,她半夜起来,去大街上捡垃圾,能卖钱,有个老头想和她抢,被她一把夺走了……白天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董奶奶竟然捡垃圾!不捡咋了?钱多的?娃娃们日子都不宽松。那一年,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我知道之后,很是难过,不要她的钱,但不要也不行,她就生气了。她总是希望我晚上住她那边,但我那时为了玩,总要住到电视台这边。</h1><h1> 那一年冬天,祖母腰扭了,因为她不喜欢住在楼上,而且听说要拆迁,占了一个拆迁区的套间房,为了给三叔家能再换一套单元。祖父虽然离去,但祖母在白银老人心里,和祖父一样德高望重,一样的伟大。她曾经一个人去了白银公司,硬是让公司领导给三叔批了一套单元房——三叔也早该分到房子,只是三叔比较忠厚,每次不愿和别人争,房子名额就每每被别人抢去。祖母大是不愤,亲自出马,果然成功。</h1><h1> 祖母一个人住,一辈子的“铁人”,毕竟也年纪大了,她想把百十斤重的精钢炉子挪个位置,腰上一使力,扭伤了。但很快又痊愈了,不由令人啧啧称奇:一辈子辛劳,吃苦走来的,果然硬朗。</h1><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h1> 我们那儿老人常说:亲大的,爱小的,见了老二牙咬的。我父亲恰好是弟兄三个里的老二,我自己也觉得祖母不爱父亲,所以连我一块讨厌了。长大后,特别是中年以后方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咋可能爱这个不爱那个的?</h1><h1> 祖母做过两次手术,其中有一次手术时八十多岁了,医生都吓得不敢动手,但有惊无险,祖母不仅手术成功,而且很快恢复,又干活去了。医生连连称奇,见了那么多病人,没见过这么硬朗的老人。祖母做手术一定要父亲在现场,她才肯做,我慢慢也明白了,或者她也担心自己 “一去不复返”,有儿子在身边心里才踏实。</h1><h1> 父亲五十多岁撞伤了腰,八十多岁的老祖母眼泪最多:娃可怜的,娃可怜的……脾气很大,父亲兄妹五人都很害怕她,她会打人的。我忽然也明白了。祖母是那个孩子在身边,就整天训、骂,甚至打,但那也是爱。多少年来聚少散多,哪个孩子见得少,就最疼爱。小时候我在她身边,她不怎么搭理我(孩子实在太多了);几年不见,她就最爱我。</h1><h1> 祖母的爱,是博爱,她不光爱自己的孩子,她照顾了何止上百个孩子。哪个孩子父母不在身边或者不在了,她都会像对自家孩子一样,无私的爱。不管合阳的,白银的,走到哪儿,爱到哪儿。甚至全国各地都有她照顾过、爱过的孩子(当然现在都是成年人)。一个小脚老太太,让数以百计千计的人感念不已。</h1><h1> 直至今日,我都记得山西河津的郭爷(七十年代的老干部),他的儿子甚至出生在我们家,所以取名“秦生”。三四岁的时候,大姑带我们去山西河津,老人见了眼泪汪汪的,很是激动。1990年,我在白银,家里来信说,郭爷又回来住过几天。我们家里先后住过数以百计的学生,大伯、我父亲、三叔的同学,亲戚家的孩子,熟人的孩子,祖母都曾照料过。只要来了客人,家里哪怕没有吃的了,都要借来吃的,给客人炸油饼,做扯面(那些年,吃不饱饭,这就是大餐了),然后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家人长时间蘸着干辣椒面吃饭。</h1><h1> 这就是我的祖母,她爱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别人家孩子的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孩子的爱,以至于我小时候偷偷地恨她。但她一定也爱我,只是她的爱,不是那么自私的爱。她为我们 “积了德”,所有人都知道,某某的母亲或者某某的祖母,是个大好人,一直到今天都是。借用毛主席的话说:这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再加一句,这是一位被很多人念念不忘的人,她尽管走了十多年,还依然活在很多人的心里。</h1><h1> 祖母生于1921年,家里是安子村一户书香人家,外曾祖是私塾先生,在本乡南尹等地教过书,学识源博,和莘村马文慰先生等人相厚。后来办学,在家教授学生。上合义姨祖母的丈夫,百良表叔高振兴皆为其学生。祖母幼年聪明伶俐,为其舅父(百良人)喜爱收养为女。后因其舅父丧妻,难以照管又回安子村,但感情上视为娘家,多年来往甚多。祖母后来长期在外,每次回家,多年不见的亲戚也赶来探望。2005年去世,百良、安子村亲属皆以娘家人之礼行事。</h1><h1> 这或者是最“散”的一篇散文,甚至思路不畅,但“神”绝不散。祖母是大命题,大文章,是抒写不完的。祖母去世,不知有多少人真心地流着眼泪为她送行,那是装不来的。“巾帼楷模,大家风范”八个字,也被认为是最客观公正的评价。祖母去了,她那个年代也去了,但我希望,这世间还有很多“祖母”,在人心浮躁、物欲横流的今日,给我们带来些许感动。</h1><h1> 董刚 2019/5/9</h1><p class="ql-block"><br></p> <h1><b>【作者简介】董刚,陕西合阳人。2002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现为西安市东方中学高中教师,宝文理校友文学俱乐部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渭南作家协会会员,西安高新作协会员,合阳作协理事。在《长江文艺》《延河》《陕西文学》《华文月刊》《西部散文选刊》《西安晚报》《教师报》等报刊杂志及《文学陕军》《中国作家网》《中国报道》等文学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评论一百多万字,出版个人文集《一路艰辛是寻常》。</b></h1><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