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前些时日,父亲电话中说他已经办理退休,煤矿空气不好,想回老家居住,村子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要我抽空和他回去整修。小的时候村里没有初中,上完小学我就离开了老家,往后就只有寒暑假期回去住一两月,再往后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买房,回去的次数就越发少了,到现在,疲命于工作和生计的我有时一年都不回去一次,或许是因为离乡的时间有一个量变的过程,我对故土也从未有过诗情画意般的感触,倒是父亲的这个电话却触及我心中柔软的部分,那种感受如同水中涟漪般一圈圈扩大。</h3> <h3>九龙沟,以九龙庙得名,明朝末年,梁坡底村温姓财主“父子四人抽丁三人”,于是远赴陕西寺庙许愿,若能平安归来愿终生尊崇佛教,并将村南十里处柳根河源头数百亩山林捐归僧人,次年果真如愿,遂大修庙宇邀请僧人入驻,因为寺庙定名九龙庙,所以九龙庙前这条河沟被称为九龙沟。过去的几百年间,九龙庙一直是这一带最漂亮的砖木结构建筑,逢秋日黄昏,墨绿色的山林中,余晖穿过千年古槐的树洞,满洒庙院红墙,山风掠过,摇曳十余座佛塔的风铃叮当作响,身入其中,伟岸萧索之感油然而生。</h3> <h3>人类文明总是依傍着河流而生息,为避战乱,我的祖上带着家眷从平遥城内出发,拖着不断回望的目光,沿着柳根河水延绵而来的方向一路南行,宽阔的河床越走越窄逐渐变为涓涓细流,行至九龙庙旁看到了柳根河的源头,喝了一掬石缝间甘甜的山泉后环顾四周:上载危崖,下临深谷,青山环绕,鸟鸣溪涧,植被较薄的地方裸露出红砂石上覆盖的一层薄薄的黄土,遒劲的松柏从黄土和红砂石混杂的夹缝中顽强地伸出,就地貌而言,显然不是适合发展农耕的地方,但再往前走就没有水了,于是便停下了逃难的脚步,于是就有了九龙沟村。</h3><h3>然偏僻的九龙沟并不是世外桃源,这一群背井离乡的人来到九龙沟暂时避开了战乱,却无法逃离被剥削压迫的命运。土地是寺庙的,僧人就是名符其实的地主,开荒种地要交租子,不许盖房屋建坟墓,只许挖土窑洞居住,离水源较近的土地是寺庙内僧人为体验田园风情自己种的,他们只能在离水源较远的半山腰耕作这一片表面绿意葱茏却内中贫瘠的土地,一辈又一辈依山势繁衍,形成了一座座零零散散、错落有致的土窑洞院落。</h3><h3>这些年,九龙沟经常会有一些画家和摄影师去写生采风,在他们的眼中,这儿的每一孔窑洞,每一座土坯墙,甚至每一堆柴草垛,都是那样构图完美意趣天成,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孔孔破落的土窑洞和土院落承载的并不是唯美主义,而是无奈、捉襟见肘和贫困落后。</h3><h3>在那个蒙昧的年代,他们将自己世代劳苦却受人奴役的根源归纳于坟地的问题,认为寺庙内僧人只许将逝去的人埋在山缝石隙间就是阻断了后辈的出路,于是几辈人为了拥有一块自家的坟地前赴后继辛苦劳作,最终在十多里以外的梁坡底村购地十余亩遂了心愿,后来九龙沟真的就人丁兴旺起来,生活逐渐殷实,贩卖骡马的、做皮货生意的、做烟土生意的欣欣向荣,为商为仕均有成就人物,说是那块坟地带来了后辈的命运转机无从考据,但经过这场坟地革命铸就了他们拼搏奋斗的性格,却有许多广为流传的故事。性格即命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流离失所的境地,更加强化了他们改变后辈命运的使命意识,更加巩固了他们愈挫愈勇的顽强斗志,久而久之,成为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传承了下来。</h3><h3>“破四旧”的运动中,九龙庙内佛塔和佛像被尽数推倒,人们拆毁了佛塔下铁水浇灌砖缝的和尚墓穴,九龙庙改成了学校,以往僧人不许族人建坟地,后来他们的坟墓也被掘了,一段时间内人们沉浸在推翻统治的欣喜中,但随着时间推移,却慢慢感觉到了遗憾,原来,拆毁的不只是九龙庙,同时也拆毁了对历史的记忆。</h3> <h3>从小到大,只要是和父亲单独在一起,他就常讲这些他所经历过的或听说的往事,有的情节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时间一长,是父亲讲的还是我自己看到的,居然都模糊起来,现在,我也常常给自己的孩子讲这些往事,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感受到拆庙的欣喜和遗憾,但九龙沟的往事却越发散发出迷人的美丽……(杨登京2008年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