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人生在世,一般或多或少会心存愧疚。如父母养育之恩,未能回报或报答不尽,作为儿女就会心存愧疚。亲朋好友给予的恩惠帮助,未能感恩回报,亦会心存愧疚。通常心存愧疚是对方的付出舍予而产生的,而我深深的一份愧疚之心,则源于一位老人未竟的心愿和嘱托。</span></h1><h1> 这份愧疚缘由是我与这位老人的两次见面,尽管时间已过去很久了,但却让我一直难以忘怀。那是在1987年,我参加中福会《儿童时代》杂志社举办的一次笔会,在那次笔会上我第一次认识了仰慕已久的陈伯吹先生。陈伯吹先生的名声对我而言,犹如雷贯耳,他是我仰望的人,从小时候能阅读儿童读物时,他的名字便留在我的记忆里了。</h1><h1> 当杂志社编辑把我介绍给他时,我细细打量了下陈伯老,见他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清瘦的身材,满头的银发,戴着眼镜一脸的慈眉善目,一看便知是个和霭可亲的老人。当和他两手相握,听到他微笑着用轻柔的宝山口音说“你好,你好。”的这一刻,我马上感到这位耄耋老人,犹如邻家的老爷爷般随和,慈祥,一下子我忐忑的心平静了,彼此间距离好像也近了。</h1><h1> 那次笔会和陈伯老相识后,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原名叫陈汝埙,在读小学时校长觉得这名字生涩难读,说与其叫汝埙,还不如用“伯吹”二字更有意思。原来这几个字出自《诗经·小雅·何人斯》一诗:“伯氏吹埙,仲氏吹篪。”“伯氏”指兄长、他在家中正是长兄。伯兄吹埙、埙篪合奏,乐音和谐。他早在1926年第一次在儿童刊物上发表作品,就是署了“陈伯吹”这个名字,沿用至今。作为我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翻译家,出版家,他成就卓著。1927年就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第一部儿童小说集《学校生活记》,在他生命漫长的岁月中,共著述出版了300多万字近百本著作,他主编的《小朋友》《小学生》等刋物曾是无数少年儿童们的精神食粮,是一位跨越中国现代和当代两个历史时期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写下的这些优美的作品,曾为几代人难忘的童年,打开了一扇扇奇妙的心灵之窗,点燃了一盏盏美丽的良知之灯。他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一代宗师和巨擘,被誉为“东方的安徒生”。</h1><h1> 我和陈伯老的第二次见面是在1989年,《儿童时代》杂志社准备出版一套十六本《中华子孙》的丛书,我有幸被杂志社选为该丛书作者。随后杂志社在我工作的上海石化总厂金山宾馆,举办了一次丛书写作研讨会,陈伯老和他夫人作为特邀嘉宾,也参加了此次笔会,我和他又一次相遇了。会议期间,我们同席就餐,同桌开会讨论,由于彼此已相熟,便没有了拘谨。那时正值春意盎然的五月,我陪他在宾馆绿树吐翠的花园里,碧草茵茵的草坪上散步、聊天相谈甚欢。</h1><h1> 记得当时陈伯老入住金山宾馆期间,还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他登记的名字被总台服务员发现后,便在宾馆传开了,在餐厅里服务员纷纷向我打听,他是否就是写《一只想飞的猫》翻译《绿野仙踪》《普希金童话》的陈伯吹,我们小时候看过很多的书都是他写得吗?当得我肯定的答复后,这些服务员们都流露出崇敬的目光,对他服务的更周到了。</h1><h1> 在笔会最后一天的晚餐后,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有空吗?可不可以到我房间里坐会儿。”我当时以为老人晚上寂寞,想聊聊天,就应声答应了。当走进他下榻的房间,刚坐下,他即热情地为我泡了杯茶,在聊了会家常后,我发现他欲言又止,似乎有心事的样子,于是我关切地问他有什么事吗?只见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情,和我讲起了他的心事。</h1><h1> “前些年为鼓励推动儿童文学的创作,我拿出了过去的一些存款,设立了陈伯吹儿童文学奖。至今手里还有些积蓄,我考虑把这些钱全部捐出去,把我这辈子收藏的书也全部捐出去,成立一个陈伯吹儿童图书馆,让小朋友们有个看书的地方。我最近去看了上海市区的几处房子,核算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积蓄还不够,所以想和你商量一下,看看你们金山石化总厂能否给予些帮助。”</h1><h1> 当听完陈伯老这番质朴和满腔真情的一席话,我心中油然升起一阵感动。这位为中国儿童文学事业贡献了毕生的老人,竟然要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不是留给小家的后代,而是要留给大家的后代。他要用那颗紧贴在中国少年儿童半个多世纪的心,化作一座知识的宝库,再一次点亮明天的希望,这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呵。</h1><h1> 然而感动之余,我看着他眼中期盼的目光,面对着这份突至而沉甸甸的嘱托,我一时有点惘然和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回答,是因为我没有底气说可以或不可以,说可以是因为我没有这权利,说不可以我是不想让这位有着大善之举的老人伤心。</h1><h1> 我冷静考虑了一下,先向陈伯老介绍了企业的概况,然后告诉他我会向领导汇报,争取帮助解决这笔善款。顺便又了解到陈伯老所要资助的善款约十多万元。当时在和他的交谈中,我曾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关部门或有关领导也知道关心此事,我想如果这样,此事成功概率就大了,可他只字未吐,只是说是他个人的一个想法和愿望,不想麻烦别人。这位言谈举止,处处都透露出中国传统知识份子儒雅自尊的老人,如果他要是去走访一下上级有关部门,得到某位领导的支持,我想此事就可以如愿以偿了。</h1><h1> 那晚我最后告诉他,会向领导汇报并争取解决这些没有底气的话,居然使他很高兴,一再表示了感谢,并当即为我写下了“世上黄金贵,友情更可尊。相逢在金山,互助事不难。”的题辞。这短短十六个字里,我知道蕴含了陈伯老的一份希望和殷殷嘱托,题辞的纸片虽然很轻,但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却是感到那么的沉重。</h1><h1> 研讨笔会结束了,临别前我去送他,他拉着我的手说:“非常感谢你,如有结果请及时告诉我,欢迎你有空来我家作客。”我扶着他上了车,他又一次拉住我的手,用他那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对我又说道,“有空一定要来看我噢。”</h1><h1>这时我明白,这是陈伯老对我再一次殷切的嘱托,此情此景我一直铭刻在心里,至今都难以忘怀。车轮滚动了,看见他隔着玻璃窗还在向我频频招手,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h1><h1> 背负着一位老人的心愿和嘱托,面对着未卜的结果,让我心中纠结万分。我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这事的可行程度,要说易也亦易,只要有“上方宝剑”就可行。要说难亦难,难在陈伯老这份善举只是他的一个心愿。既没有上级部门的公文,也没有相关部门的介绍信或领导的批示,这在程序上好像行不通。怎样完成陈伯老的这份重重的嘱托呢?让我思量了很久,我想哪怕有百份之一的希望,都得去努力呵。</h1><h1> 在一次接待客人的宴会结束后,我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向总厂主管财务经营的领导汇报了此事,他认真听取了我所述的情况,对老人的善举表示了赞赏和理解,觉得钱的数量尽管不多,如果要付也得有个程序和理由,这样凭空支付肯定是不行,在财务制度上也没法列支呀,领导的这一番话合情合理无可挑剔,也不出我先前所料。但面对这个结果,接下来我该怎么去给老人解释交待呢?如何去面对老人眼中那份期盼的目光呢?说实在话让我真得无法面对,一时也让我纠结万分。</h1><h1>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陈伯老寄来的以他名字命名的一本获奖作品集,我的心由此更加焦虑了。几次想抽时间去瑞金路他的家中向他坦陈结果,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没有那份勇气去敲开那扇向我敞开的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位老人的那颗大爱之心,跨出这一步,真得是有点於心不忍。无奈之下我找了一位与陈伯老很熟的朋友,叮嘱一定要婉转地解释告知这一结果,但无论怎样,我知道他一定会很伤心。也正因为无颜面对这份伤心,无颜面对他那慈爱的目光,让我心中顿生了有负重托的愧疚。自从那次送别他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陈伯老,他留给我的只是在车窗里一个远去的背影……</h1><h1> 陈伯老离开金山后,虽然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我却一直在关注他。他手中捐献成立儿童图书馆的存款,由于资金不足原因,没能实现他的善愿,但他一直还心存希望,想通过节俭来了确此生的心愿。由于年事已高,他每年较长时间住在任北京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儿子家中。有次回沪接他的人,看见他从普通卧铺车厢里走出,问他这么远的路途怎么不座软卧,他笑笑说,家里人要给我买软卧,是我不让,软卧太贵了,能节约一点也好。有人去看他,见桌上早餐只有一碗稀饭和半只咸蛋。他平时粗茶淡饭,喝得也只是白开水,晚年常穿的衣服就是一件老式的布料中山装,穿旧了还在穿。</h1><h1> 他不是没有条件消费,而是太有条件可以享受高消费的物质生活。他有工资有稿酬,从1952年起就任中国第一家少年儿童出版社领导,后又常年担任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顾问。更何况他的亲属有国家部委的领导,有声名显赫的艺术家,但他严于自律心存善念,至简至朴的生活就这样一直陪伴着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觉得捐献一座儿童图书馆己无希望了,便将自己节俭下来的全部存款,又创办了陈伯吹儿童文学基金会,将自己积藏一生的图书,全部捐献给了筹建中的上海浦东儿童图书馆。</h1><h1> 陈伯老於1997年在华东医院仙逝,他在所热爱的这个世界上,走过了九十一年的风雨路程,其中七十五年是在儿童教育、儿童文学创作、翻译、编辑、出版和研究中度过的。他的一生就犹如他的儿子所说:“在父亲的心目中,儿童就是天使,他视儿童为自己的生命。”</h1><h1> 在茫茫人海中, 在漫漫人生旅途中,有的人,尽管熟悉,但几个转身,就把他淡忘了; 有的人,虽是几次匆匆的邂逅,却让人一直藏在心底。陈伯吹先生就是让我一直藏在心底的人,他也是千千万万读着他的童话故事长大,而永远不会忘记的人。</h1><h1> 在以后日子里,每当我翻看他的题词和与他合影,便会想到他未竟的心愿,心中总会情不自禁地湧起阵阵愧疚,久久挥之不去。时至今日,虽然时光流逝了很久,但那份记忆依然清晰。前些年我向他的儿童基金会捐献了一笔款,以表达对这位老人的祟敬之情,也以此慰藉我心中那份深藏了很久的愧疚之心。</h1><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