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记录者

墨凡

01

夏季的气候，总是阴晴不定，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便是倾盆大雨。

我站在二手客栈的柜台前，望着远处的天空中，那一团团慢慢逼近的乌云，不觉间叹了一口气，随后自言自语道：“瞧这天气，天又要下雨了。”

不料我这句话刚说完，耳边突然钻进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个声音不仅苍老，还很沙哑，好像是沉默许久之后的第一次发声。

那个声音说：“这天，可不一定会下雨呢。”

我心中一惊，这到底是哪来的声音，我盯着附近所有的可见之物，用警惕的眼神把他们全部刷了个遍。

然而，我没有任何的发现。

“在哪呢？跟老人家玩捉迷藏可不好玩。”我拿起茶杯，假装喝茶。

苍老的声音说：“我躲什么，我都在这里呆了好些年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就在这时，头顶上咔擦一声，之后是一阵沙沙作响，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这才从柜台最上方的位置，慢慢地浮现出来。

我险些握不住自己的茶杯，摇晃的绿茶迫不及待地从杯里溢了出来，瞬间洒湿了我的衣裤。

这是一个摄像头，身材短小，浑身灰尘，样子生得苍老陈旧，声音听着沙哑无力。

他看着我笑，我盯着他呆，他不想说话，我可憋不住了。

“你刚刚说，你一直住在这里，我怎么没发现呢？”我感到些许气馁，要知道在经营二手客栈这么多年的日子里，除了偶尔例行串门的蚂蚁团，或者是来去无踪的苍蝇君，这里住过的每一个客人，我可都是记得一清二楚，一个都不曾漏掉过。

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他今天突然出现并且告诉我，他都在二手客栈住了好多年了。

“像我们这类客人，高调现身的肯定也有，不过大多数同类都喜欢隐身做客，我嘛，也不例外。”

这句话听着不可思议，细想下来却又合情合理。

“那你如今又是为何高调起来了，规规矩矩藏着掖着不是挺好，这么做就不怕我拆了你？”

“唉。”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活太久，看得太多，这身体里堆积的东西一旦满了，总要站出来卸掉一些，否则我这么娇小的身躯，肯定会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你看见什么了？说来听听。”

摄像头先生的话，大大地钓了我的胃口，我已经不在乎他占用二手客栈的地盘多时，此刻的我，手脚麻利地把茶杯满上，之后快速躺到旁边的摇摇椅上，眼神直接飘向了摄像头先生。
我有一种预感，他藏的东西，一定别有风味。

02

很多很多年前，到底是多久之前了呢，摄像头先生不记得了，只知道那会这里并没有二手客栈，而是一个小村庄。

女孩就住在这座小村庄一户普通的人家里，她相貌平平，心地善良，喜欢头戴鲜花。可谁都不知道，就连小女孩的父母也不知道，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里，长期住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隔壁屋的男孩小夜。

有好长一段时间，女孩一直闷闷不乐，因为隔壁屋的男孩得了一种怪病，白天卧病在床，晚上彻夜难眠，小女孩经常趴在窗户旁边看着一脸苍白的小夜，心里一直淌着泪，却不敢告诉别人，包括小夜。

没多久，小女孩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离村庄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黑森林，里面住着一种五角鹿，它可以治疗百病，尤其是怪病，特别有效。

女孩来不及跟家里人告别，收拾了一些吃食，就匆匆忙忙出发了。

摄像头躲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它心里一直都相信，这个善良真诚的女孩，一定能成功。

可女孩这一走，竟是三个月。

03

男孩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窗外传来一阵奇妙的号角声，那是男孩未曾听过的，悦耳又响亮的号角声，好像在召唤他，他听着想着，突然间就自己站起来了。

第一天，他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第二天，他开心地冲到院子里欢呼起来；第三天，他狼吞虎咽地干光过去咽不下的任何美食。

女孩看见男孩站在院子里笑，心里乐开了花，但是她的眼里，却积满了眼泪，那些带着一股淡淡咸味的泪水，像断了线一般从她的脸上滑了下来，滴到了她脚下，润湿了那双从黑森林里一路趟过来的红布鞋。

神奇的是，男孩不仅恢复了正常，还变得比生病之前的他，更加活力四射。

可当他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总是在想，到底是谁救了他呢，他冥思苦想，想到头皮发麻，还是想不出来。

不仅仅是男孩自己，就连男孩的家人和朋友，谁都猜不出来。男孩的父母跪天拜地，坚持相信那是上天的垂怜，他们总是这样对旁边的人说：“我们家小夜才十七岁，正值芳华，连老天都不希望他英年早逝。”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当然不是。

只有摄像头先生，他看清了一切。

04

男孩向女孩告白了，就在某一个晴朗的清晨，连摄像头先生也感动得一塌糊涂。

当阳光洒满女孩家门口的空地时，男孩就站在女孩面前，言语诚恳，面带笑容，双耳通红，而对面的女孩，则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

男孩说，他喜欢女孩，其实好久了，多久他不记得了，但是他一直记着，女孩喜欢头戴鲜花这件事情。

于是他在很久以前的每一天，他都在留意院子里的奇花异草，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朵奇花，花瓣的形状相同，总共十片，但每一片的颜色竟然不同，还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男孩决定摘了这朵奇花送给女孩并表明心迹，可就在他伸手刚碰到花瓣的那一霎那，男孩全身突然抽搐起来，继而头脑一片空白，最后竟晕了过去。

醒来后的男孩一脸苍白，且无法下床。

不知道熬过了多少时日，突然有一天，男孩奇迹般病愈了，他决定向女孩表白。

女孩听完男孩的话，恍然大悟，泪流满面，感动不已。

几年之后，两个人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置办了婚宴，笑着互许了终身。

男孩和女孩结婚后，女孩开始做噩梦。

梦里，她总是听到一阵急促的号角声，那个号角声一直在告诉她：“嫁给我，嫁给我……”

梦醒后的女孩全身发抖，却不敢吱声，只能独自落泪。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号角声钻进女孩梦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有一天，女孩忍不住了，在梦里惊叫了一声：“不！我才不嫁给你！”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在男孩的一直追问下，女孩终于道出了实情，那个藏了许久的，关于她和五角鹿的约定。

05

黑森林里有一只五角鹿，五角鹿那有一把奇号角。

当女孩找到五角鹿时，她全身伤痕累累，
目光却依旧认真笃定。女孩的坚持和真诚，最终感动了五角鹿。

五角鹿告诉女孩，只要它吹响号角，男孩的怪病就会被治愈，但是，女孩必须回到黑森林，作为交换条件，她要嫁给五角鹿。

后来呢，男孩确实醒了，可女孩食言了。

女孩一直觉得心中有愧，日夜难安。那个奇怪的号角声在梦里一直不停地在提示她：黑森林里的五角鹿，一直在等她嫁给它。

男孩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决定只身前往黑森林，找到那只五角鹿，解开女孩的心结。

摄像头依旧躲在角落里，心疼地看着男孩收拾妥当后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它有预感，男孩此行，定会很久。

果然，男孩这一走，竟是十年。

第十个年头的春天，当女孩的家门前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当摄像头先生等到几乎要进入沉眠之时，男孩踏着欢快的脚步，从远方回来了。

男孩脸上长满了粗黑色的胡须，全身上下一片乌黑，真是找不到一寸干净的肌肤，但是那个笑容，那个声音，女孩一看一听，就认出了男孩。

这么多年来，男孩对五角鹿不离不弃，坚持守护黑森林，整整十年了。

男孩对女孩说，从今往后，五角鹿的号角声，只会在黑森林里吹响，而女孩的生命里，会有新的希望和幸福。

女孩听完，泪涌出了眼眶。

躲在角落里的摄像头先生，默默记录了这动人的一幕。

06

“呼……”

当摄像头先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时，客栈门外的天空已被悄悄披上了一层红霞，不知不觉，已到日落西山之时。

摄像头先生说的没错，这天，还真不一定会落雨，瞧客栈外边的一草一木，都被晚霞笼罩着，蚂蚁队友们整齐地排列着，从干燥的门外默默经过，领队的蚂蚁君还不忘抬头瞄我一眼。

我手里的绿茶只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正安静地等待我的处置，要么快饮而尽，要么干脆倒掉。

摄像头先生一边转动着身子，一边沙哑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类畅聊呢，说得我真是很累了，必须睡一觉。”

我赶紧问他：“明天还来吗？”

他笑了几声，然后说：“这可说不定呢，得看我身体的恢复情况。”

我还想多说一句，但是来不及了，头顶上马上传来了咔嚓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沙沙作响，没多久，摄像头先生没了声音。

我喊破了喉咙，都叫不醒他。

一连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我不断请来专门维修摄像头的师傅和专家，但他们检查完后，都是摇摇头，然后留下一句话：“这个家伙，已经坏了好些年了，里面的零配件早已生锈散落，内部结构早就不堪一击，不可能活着。”

我一脸错愕，却满心期待。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宁愿选择相信，这位号称长住多时的隐形记录者，肯定还藏着许多故事，至少他心里的包袱，应该没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