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父亲是很厌恨浪费的,过度的浪费往往会引来他起忆苦思甜,他总会说起那个年代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在前几天晚上,他谈起一辈子不能忘怀的那一顿饭,那一顿饭之前的铺垫,说了很多。<br><br></h3><h3>爷爷在彭湃领导的农民运动中充当地下通信员的角色,辗转在大北山与揭阳西门外一带。身份暴露之后,被反动政府“悬花红”缉拿,甚至下达见人就地处决的通令。不得已,爷爷远走南洋。红头船飘洋过海之后,他认为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几年以后,在南洋再次成家。解放后曙光重现,家乡的牵挂让他重返故里,并带回两个伯父,随后父亲和叔父出生了。<br> </h3><h3><br></h3><h3>同父异母的兄弟多少是有些间隙的,特别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饥饿总是免不了的。在父亲十来岁时,万不得已,分家了。父亲说那时奶奶领着兄弟俩,看着空荡荡的老宅眼泪四垂,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属于金属的就是一个锅、一个鼎、一把菜刀。饱一顿饥一顿是常态。<br><br></h3><h3> </h3><h3>在一九六零年,也就是三年大饥荒中最困难的那一年,叔公从南洋寄回来一大桶油,一箱面饼,在当时来说,这足以令人欣喜若狂。怎么分配这天降珍品,爷爷已经作了决定:二伯父还没有成亲,需要筑巢引凤,要结婚,得有房子。房子,不只是现在才是刚需。油卖了,面卖了,分到奶奶手上的只是一小碗的油,几块面。于是,父亲难忘的一餐便来临了。<br> </h3><h3><br></h3><h3>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我们都是饱汉,那种极度饥饿的滋味只能从描述中得知,再怎样形象的描述,肯定没有经历过深刻,父亲说:“很多个月没有尝过一滴油了”。他们闻着,不停地闻着。那个下午特别长,以前一眨眼的黄昏总是不到来。面很香吗?我闻过很多面,只有油炸的方便面让我略有香的感觉,其它的带着草腥味,我怎么不觉得香呢?可能我没有真正地饿过吧。<br> </h3><h3><br></h3><h3>他们像警察看守犯人一样,紧紧地盯着油,守着面。一只老鼠窜过来,会啃掉面的一角,会饱喝油的一部分;一个饥饿的盗贼扑过来,会把面收入囊中,并在慌乱之中打翻了油;如果忽然间的地震,他们会一个端油,一个抱面。幸好,黄昏时刻,食物还是安全的。<br> </h3><h3><br></h3><h3>奶奶幸福地看着他们兄弟俩折腾,一个把水舀进锅里,又舀出来,好像是多了,又好像是少了。一个把柴搬进来,又搬出去,柴火要挑选最完美的。熊熊烈火生起来时,满屋飘香,那种香味弥漫着,浓郁着,它们穿不透紧闭的门窗,却穿透了人的身体,一阵阵猛烈地往鼻子里面灌,直达心扉。<br> </h3><h3><br></h3><h3>父亲没有过多地讲述吃的感觉,他说在吃着带油的那碗面时,奶奶在旁边笑咪咪地,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我摸揣着奶奶那时候的心情。<b>人总是在以前、现在、未来中纠结。以前呢?苦不堪言;现在呢?片刻的满足;未来呢?茫然一片。所以,我相信,那不是幸福的泪水,那泪水很苦很苦。</b><br> </h3><h3><br></h3><h3>父亲说那一餐,是他这辈子觉得最美好的一餐,虽然他后来有过山珍海味。<br> </h3><h3><br></h3><h3>我爷爷没有像抗日神剧一样在八岁时就敌人杀害了,所以最终还是有了我,但是很遗憾,我没有见过爷爷。一辈子的颠沛流离让他英年早逝,父亲十四岁时带着八岁的叔父,哭哭啼啼地送走了他们的父亲。日子怎么过呢?一个病残的老人,两个未成年的穷孩子,苟且着。<br> </h3><h3><br></h3><h3>长大后我问过父亲,爷爷的民运经历有没有受到政府的照顾,甚至我还奢望有一个“红三代”的身份。父亲沉默一下说:“逃离到南洋只是为了保命,不只是逃离反动政府的追捕,甚至还是逃离了革命,就如现在的逃兵”。我仿佛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爷爷徘徊着,彷徨着,一根接一根的旱烟烧红了眼。年幼的姑母哭啼着,绝望的奶奶哀求着,生命、家人、革命三个圈子不停旋转着,最终,爷爷听从奶奶的话,远逃南洋,也就不能革命到底了。<br> </h3><h3><br></h3><h3>解放后,回国的爷爷带着父亲、叔父去区政府参加过慰问会议,党和政府还是不会忘记他。在饱吃一顿饭之后还带回慰问品:几尺“凡事林”布。只是两个月后,布料还没有加工成衣服,爷爷便去世了,那布匹一直留着。经年之后,呆在箱底的布匹成为七零八落的碎片,最终伴随着爷爷灰飞烟灭。<br> </h3><h3><br></h3><h3>就在那个晚上,父亲讲了很多很多,时而呆着,时而不停地说着,他想到了很多人的一生,或者还有他自己的一生,他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几十年的时间,日子就这样翻天覆地”。<br> </h3><h3>那餐桌底下,有着他偷偷丢下的几张湿纸币。</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