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b><font color="#ff8a00"> 鬼 谷</font></b></h3><h3> 梁翌(彭天翼)</h3><h3> </h3><h3>一</h3><h3> </h3><h3>我们终于走进了这座著名的大山。</h3><h3>峥嵘耸峙的群峰,在灰暗的天底下,如同一群魔鬼向我们扑来,山谷象魔鬼张开的大口,要把我们一口吞下去。</h3><h3>我们只剩下10个人了!</h3><h3>10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h3><h3>拖着枪,趿拉着破损的鞋踉跄着,有的人绑腿也松了,在沙石地上拖拉着,沾满了泥浆。</h3><h3>一个个大喘着粗气,没有人说话。</h3><h3>大北风呼啸着,云像滚动的一团团黑烟,从远处的山顶上压下来,压下来……。</h3><h3>一会儿就看不到刚才还能分辨的山峰了,半山腰里横着厚重灰茫的一片。</h3><h3>风像一条条冰冷的蛇,钻进我们的脖颈,咬噬我们的皮肉,一直钻进了骨髓。于是我们又感觉到了一阵阵冰冷的皮鞭般的抽击,痛彻心脾。</h3><h3>的确像要下雪了,我们真能在大雪封山之前爬出这著名的大山吗?</h3><h3>我望了望前头同样拖着疲惫双腿的副营长,不觉痛苦地摇摇头。</h3><h3>“快走!快走!”副营长站在一块青石上,吆喝着:“你们尽是死尸吗?想在这大山里挺尸吗!”</h3><h3>没人敢回话,风声也盖过了他的有气无力的叫喊。</h3><h3>我们在湘南境内和日本人打了一场恶仗,结果一个整旅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硝烟中四处是尸体。我们这一营人又遭遇一小股东洋鬼子,营长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腙,最后剩下我们这10个人,躲进一个山洞里,才算保下了几条贱命。</h3><h3>内中还有胡子拉喳凶神恶煞般的副营长,而且全部都是湖北人。</h3><h3>“愿意回湖北的跟我走!”副营长的高嗓门震动着山洞石壁,也震动着我们的耳鼓。</h3><h3>湖北!湖北!我们日想夜梦的荆山楚地,谁不愿回去?于是我们就跟着副营长走起来。</h3><h3>我们一路上连偷带抢,瓜菜鸡羊,填饱肚子昼夜兼程,不敢走湘中湘北,沿着湘赣交界的山地走,现在到了这有名的大梅山南边了。</h3><h3>总算走到大梅山里了,越过这山,就到长江边了。幸好还没下雪。但看这架势,不定哪天就飘扬起大雪来,加上山间冰冻,真会要困死在这山里了。</h3><h3>现在走进深深的山谷,更令人惊心动魄。一条狭窄盘曲的石崖路,就如一条细丝缠在山上,谷底是轰然哗然如雷如炮的水响,横着斜出的树木亦如魔鬼的爪子,伸过来抛过去,稍有不慎,踩塌了脚下的石头,就可能滚下谷底,尸骨无寻!</h3><h3>偏偏王狗娃又病了,发烧已经几天,看样子他是越来越不行了。</h3><h3>狗娃子是我的同村人,可怜他娘30多岁守寡,守了这一根秧子,却和我一道,一个夜间被保长抓了壮丁。</h3><h3>这些天,他是咬紧牙关跟着走过来的,兴许是回湖北见老娘激励了他吧?我真佩服他,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一般,竟也跟上了趟。</h3><h3>我回过头去牵他一把,望着他日见瘦削的腊黄的脸,不觉辛酸得掉泪了。他娘守着他,盼他长大,能像狗一般烂贱顽强,因此唤他狗娃子,如今这狗娃子明显地迈不动双腿了。</h3><h3>“狗娃子,翻过大山就飞快到湖北地面了!”我鼓励着他,“回到湖北地面,我们讨米也讨回去!”</h3><h3>“谨哥……!”.狗娃混浊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愁目光盯着我,已是欲哭无泪了。</h3><h3>“狗娃子,硬要挺过去啊!”我捏紧了他的手,“有我哩,我们可要活回去!”</h3><h3>“谨哥,我……”狗娃无力地点点头,却一屁股跌坐下来,差点两人一同滚下崖去了。</h3><h3>我把他扶起来,一步步拖着如铅的双腿。</h3><h3>我们已经拉后队伍好长一截路了。</h3><h3>“你们两个,找死吗?”远远的山弯上,风送过来副营长暴躁的吆喝。</h3><h3>“谨哥,可莫抛下我!”狗娃无力地抓住我。</h3><h3>“放心!”我已十分焦急,但又不得不拉着他继续走路。</h3><h3>前面横着一条索桥,桥头一片开阔地,同伴们横七竖八躺着,待我和狗娃赶到时,副营长斜靠着崖壁在抽烟,一面眯着眼看那桥。</h3><h3>“稍微歇歇,过索桥!”他没看我们,吐出一口烟来说。</h3><h3>望一眼这桥,教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样的一座桥啊,几根竹索上绑着些木块,上边虽有两根作扶手的大竹索,但在寒风中,索桥摇摇荡荡,像秋千一般。我们这些鬼门关过来的人,自然得拼死过去,但狗娃怎么办?</h3><h3>“狗娃子!……”我不由自主地叫一声,浑身打起颤来。</h3><h3>副营长要大家准备依次过桥了,但狗娃已经起不来了。他昏死过去了,只有鼻息还在翕动。</h3><h3>“他死了1”一个人说道。</h3><h3>“没,还没断气 !”另一个同伴探了探他的口鼻,“不过,总归,活不长久了。”</h3><h3>大家都面面相觑,又转而一齐望望副营长。</h3><h3>“晦气!”副营长一口把烟蒂啐出来,一脸恼怒。</h3><h3>“我们等等他,等他醒过来!”我试探地望望大家。</h3><h3>“等不起了!”副营长挥挥手,“大雪封了山都完,我们可等不起,把他抬起来,丢下桥去,让他早了结!”</h3><h3>我一下子傻了眼了,猛然想起了狗娃子那在柴门依盼的老娘,叫起来:</h3><h3>“那可不行,他还没死,他还有个老娘哪!”</h3><h3>“抬起来!”副营长下命令了,“你们两个,把他抬起来,丢下去!”</h3><h3>“不!不!”我定是疯狂了,一下扑在狗娃身上,不准两个同伴把狗娃抬起来,“可不许这样子,他还才二十哪!他还有老娘哪!”</h3><h3>我哭喊着,来抬的两个人软了手,大家都哭起来了。</h3><h3>副营长把我扳开,那眼就像剑一般刺向我,“你想怎样?把我们都困死在这鬼谷里吗?你他妈滚开,要不连你一起抛!”</h3><h3>我跪下了。</h3><h3>“营长,你行行好!”我哭喊着,“我跟狗娃是同村的,他只一个娘,守寡守了他一根秧子,造孽啊!你们走吧,请让我留下来照管他,要不然,我就是回去了,如何向他娘讲啊!”</h3><h3>同伴们也都跪下哀求了。</h3><h3>副营长终于发声狠:“你这蠢宝可是自家同他一道寻死了!是死是活你李惟谨掂着吧!走,过桥!让他们留下喂野狗!”……</h3><h3>望着那八个人一个接一个上了索桥,像风雨中的蜘蛛般飘摇着,我泪如雨下。</h3><h3> </h3><h3>二</h3><h3> </h3><h3>我终于在索桥边寻得一个避风雨的小崖洞,把已经苏醒过来的狗娃安顿躺下来。幸好身上还有几根洋火,捡了些干枝,燃起了一堆火。</h3><h3>尽管饥肠辘辘,但总算狗娃子活过来了。</h3><h3>而且我抓着了一窝山雀子,烤得香喷喷的,我们吃过烤山雀,缓过气来了。</h3><h3>狗娃子真是条贱狗,过了两天,居然奇迹般好了!苦命人命贱命大。</h3><h3>天已不再阴沉,大北风也住了,远处山峰还撑起了一角蓝天,深深山谷里,虽不见人烟,倒是四处夹杂一些花草。</h3><h3>我们顺畅地过了索桥,顺对岸的崖道一步步向上攀登,上了一座峰,底下有一处深谷,有一片坡土,坡土边还有一个茅草棚。</h3><h3>或许住得有人家?或许能弄得一口饭吃?</h3><h3>中午时分,云散天开了,看见了太阳,我们兴奋起来,连滚带爬下谷底去。</h3><h3>突然茅草棚里传出了喊叫的声音。</h3><h3>是一个女人的尖叫。</h3><h3>还有几个男人的笑声。</h3><h3>我迅速止住性急要喊的狗娃,示意他端起枪,悄悄躲向茅草棚靠近。</h3><h3>眼前的一幕令我们惊呆了。</h3><h3>茅草棚里有一张丝茅草垒成的地铺,那是看山护土人住的那种茅草棚地铺。这时间,那铺上正躺着一个女人!四仰八叉,一身脱得精光,手被横着捆在竹子做的床沿上,一双脚也分开了,同样捆在床沿上,这样就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大”字,尽管动弹不得,但那女人还在竭力扭动,口里没塞东西,在叫着喊着骂着……</h3><h3>茅草里有三个汉子,一齐都脱得一丝不挂了,从草壁缝里望过去,只看见两个的背部,正面的那个看得清楚,剑眉大眼,眼球血红,颈根青筋暴露,上身通红,显然这仨人都喝过了酒,一边还在浪声吆喝:</h3><h3>“四喜!”</h3><h3>“六六大顺!”</h3><h3>我和狗娃子都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狗娃就绕过茅草棚隐到另一边去了。“哈哈,我赢了!”正面向着我的那个剑眉汉子脸相笑得变了形,“兄弟,老子先尝了!”</h3><h3>“老七你总是运气好,么事你总能占了先!”一个愤愤地跺脚。</h3><h3>“七哥,你可得快点!”另一个沮丧地坐下来。</h3><h3>剑眉汉子拨开另两个,一步跨过去,就扑在那女人身上了。</h3><h3>“不准胡来!”我不假思索,大喝一声。</h3><h3>“哟!半路杀出程咬金了!”两个裸身汉子摸起马刀叶子就冲出草棚,挥舞着刀到了我对面,我后退几步,端起了枪。</h3><h3>两个光身就扑在地下,一边喊:</h3><h3>“老七,快起来!就一个大兵,有枪哩,你绕过后背去!”</h3><h3>“娘的!老子才上马哪!”接着就听见草棚摇晃的声音,那剑眉汉子从后面出来了。</h3><h3>狗娃的枪对准了他:“不许动,你动老子就嘣了你!”</h3><h3>我急中生智,朝天开了一枪,故意回头望后面山头,喊道:“弟兄们快来!这里几个土匪奸淫妇女哪!”</h3> <h3>听我这一喊,那三个汉子就丢下马刀,跪在地上,嗑头如倒蒜了:</h3><h3>“大爷,老总!饶狗命吧!”</h3><h3>早听说大梅山里有土匪,我也不敢太放肆,就喝道:“滚!滚得你娘的远远的!老子们是中央军,大部队就在后面,莫叫老子再碰上!”</h3><h3>一眨眼工夫,那三个汉子屁滚尿流跑了,隐到深山中不见了踪影。</h3><h3>我和狗娃相对一笑。</h3><h3>我们进了草棚。</h3><h3>那女子侧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那双深黑秀丽的眼睛就充满了仇恨,像剑一般射向我们。很快,她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嘴巴抿得紧紧的。</h3><h3>这是一张鹅蛋脸,脸模子涨红了,像一朵盛开的木芙蓉。</h3><h3>那高耸的、丰满的、如两个小小坟堆一般的乳房,两只茶籽般的乳蒂暗红如两粒熟透的三月泡!</h3><h3>柔细的腰身!</h3><h3>修长结实的大腿!</h3><h3>白净如莲藕色的皮肤!……</h3><h3>我们都看得呆了!人的羞耻之心令我撇过眼去,而人的本能冲动又令我不能不转过头去,目光停在那透亮的、诱人的胴体上。“畜牲!你们这些无父无母的畜牲!”那姑娘睁开眼,愤怒得扭曲了脸相,不停地咒骂:“老娘今日背时倒运,碰上土匪又惹上兵拐子!你们吃去吧!啃去吧!”</h3><h3>羞耻之心潮涌上来,我一时不知所措了:</h3><h3>“姑娘,你……!”</h3><h3>“来呀,你啃呀!你塞呀!老娘我冷得不行了!啃完塞完只求你放我走路!”</h3><h3>我突然想到了秀秀!想到我和秀秀一起坐过的那间教室……。</h3><h3>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我捡起地上的衣服,盖住了她的乳房,盖住了她的下身。</h3><h3>狗娃子也蹲下来,帮我一起松开了绑着她脚手的绳索。</h3><h3>我们走出草棚,撂一句话:“穿上吧!”</h3><h3>一角天空中挂着一轮耀眼的太阳,深谷中耀着点点鲜花,各种各样的鸟,在深林中撒下一片歌声。网一般罩在这深深谷底。</h3><h3>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狗娃子也深深“啊”了一声。</h3><h3>那姑娘已穿好衣服,走出了草棚。</h3><h3>这是怎样一个天仙般的女子!她穿着碎红花袄,阴丹士林布裤子,脚上一双绣花鞋。尽管是冬天,她穿着得体,显出高耸的胸脯,苗条的腰身。头发虽然散乱,但一头秀发却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红扑扑的脸蛋,有如熟透的山里果子。</h3><h3>她以一种难以描述的迷惘目光瞧着我们。她显然不能相信,眼前这两个带枪的大兵怎的不想伤害她?</h3><h3>我竭力使她明白,我是读过书的,被迫抓了壮丁,狗娃子在家里也订过亲了,我们是人,不是禽兽。我告诉她,我们被东洋鬼子打散了,我们俩掉队了,要走出这座大山,回湖北老家去。</h3><h3>姑娘终于相信了,那种惊恐、仇恨、迷惑等等交织的复杂目光不见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她跪下来,磕头。并且说:“谢谢!谢谢!两位恩人!”竟是四川口音。</h3><h3>我们把她扶起来,三个人在茅草棚边坐下,姑娘告诉我们,她姓陈,叫陈梨花,梨花开时生的;四川人,跟着父亲到了这湘东大梅山里。</h3><h3>“爹本来是从不让我出寨门的,”她说,“今儿也总归是鬼迷心窍了,刮了一夜风,看见高山尖头有点点白了,像梨花一般,下了些雪,我想看看雪就偷偷地独自一个人上了山尖头。我晓得这大山里歹人多,土匪多,我想看看雪,也就不顾及了,心想哪能那么巧?……不料想真碰上,就被他们绑到这茅草棚里了!”</h3><h3>叹息了一阵,我就说:</h3><h3>“你们寨子在哪里?先送你回家吧!我们还有8个人在前头哪,我们得赶上他们。”</h3><h3>“是8个当兵的?”姑娘睁大了眼睛。</h3><h3>“恩,8个。我们一营人只剩10个人了!”</h3><h3>“呀!”姑娘惊得目瞪口呆了。</h3><h3>“怎么啦?”我和狗娃几乎是异口同声,“你瞧见过吗?”</h3><h3>姑娘迅速回过神来,苦涩地笑了笑,“你们俩先送我到家,也不远,前头一个山寨子。兴许你们那些同伴也还在寨子里哪!”</h3><h3>“不会的,”我笑着,“狗娃病了这几天,他们早走远了!”</h3><h3>“兴许不一定哩!”姑娘神秘地笑笑,“你们去了就好,去了就好!我可得请你们去寨子歇一歇,让我爹谢谢你们,请他着人送你们过山去!”</h3><h3>“这可太好了!”我们高兴得要跳起来。</h3><h3>什么时候太阳坠入山那边了,山谷间就一片阴暗了。这山谷间真是变化莫测。</h3><h3>我们跟着姑娘走进了深林。</h3><h3> </h3><h3>三</h3><h3> </h3><h3>掌灯时分,我们进了寨子。</h3><h3>这是四面高山围合的一块小小的谷地,黑糊糊的看不甚清楚,有一些窝棚草屋紧靠一段峻崖下,听见哗哗的水响,山涧绕过谷地插入山崖间,跨过一座晃晃悠悠的木板桥,就听见一阵阵犬吠,河里有很多灯火,很多人影,传来一阵阵砂石的碰撞声。过了桥有一座石砌寨门,突然闪出两个黑影,两片马刀叶子闪着寒光。</h3><h3>“哪个?”</h3><h3>厉声问,令我打了个冷颤。</h3><h3>“是我,梨花!”姑娘摆摆手,“王小四,又你值夜吗?”</h3><h3>敢莫钻进一个土匪窝子了!我心里又一惊。</h3><h3>“梨花回来了!梨花回来了!”显然是叫王小四的在兴奋地呼喊,“云三哥,快传话!告总爷去,不用找了,梨花回来了!”</h3><h3>听到寨子里许多声音在呼喊,我们就进了石寨门,那王小四凶神一般拦住我和狗娃。</h3><h3>“这两个啥子人?”</h3><h3>“救我的!”梨花答,就拉起我的手走。</h3><h3>“两个大兵?”</h3><h3>“大兵怎么啦?不也是人吗!”</h3><h3>一会儿我们进了一栋庙宇般的瓦房,厅堂不大,却灯火通明。正中一张虎皮椅子上,坐着个连膑胡子的黑老汉,约摸五十上下。</h3><h3>“爹!”梨花有些畏惧地叫一声。</h3><h3>“你个死妹娃!死哪去了!”黑大汉没有起身,一脸威严,令人望而生畏,“我当你喂了狼了,碰上鬼了!遭炮子遭虎豹了!坠崖淹河里了!寻不到尸骨了!你个该死的!野猫子!婊子婆!讲不信话不转的野杂种!卖×婆子!”</h3><h3>这大汉一口气骂了这许多粗话,真令人咋舌,旁边一干人就挤眉弄眼笑起来。</h3><h3>“笑!笑!笑你娘个×去吧!你们这些公猪!野狗!畜牲!死了没人埋的!”那梨花姑娘就咒那些汉子。</h3><h3>一时鸦雀无声,那坐虎皮椅的黑老汉倒大声笑起来:</h3><h3>“咒得好!咒得痛快!有种!像你老爹!”黑老汉边笑边说,“到底是我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没这份狠劲你就别想在这世上站脚!”</h3><h3>“你也该问问青红皂白呀!”梨花走近他爹,怨嗔地说。</h3><h3>黑老汉右手一挥,愤愤然说道:“这世道没啥子青红皂白!强者为王,弱者为寇!”他向姑娘抬抬手,“来,拢来!你讲讲,这一日你都死到啥子地方去了?”</h3><h3>姑娘扫了一眼周围那些汉子,走近黑老汉身边,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一阵子。</h3><h3>这时黑老汉才似乎看见了我和狗娃子,那双充满仇恨的、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射向我们。</h3><h3>“就他们两个杂种?”他没好气地问。</h3><h3>“恩。”姑娘点点头。</h3><h3>“刮民党遭殃军没个好东西!”黑老汉大喝一声:“来!把他们的枪下了!”</h3><h3>于是一帮汉子就扑过来,夺过了我们的枪和背包。</h3><h3>“爹!”姑娘叫起来,“他们救了我,你可别吓着他们了!”</h3><h3>“吓着了?呸!”黑老汉站起身来手就在空中一砍,“老子还要他们的狗命!把这两个丘八爷绑好了,关到一起去!”</h3><h3>一帮人就不由分说,把我和狗娃结实捆绑着,我们叫着,骂着,狗娃还挥起腿来,踢翻了两个,转过身去,跳起来骂那黑老汉:</h3><h3>“老子操你娘!早晓得你这样恶,我该把你那婊子×戳烂了,让她吃颗‘爆米’花!”</h3><h3>有人就抽了狗娃一个嘴巴:“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只觉得浑身发颤,牙齿打抖,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那姑娘,梨花的目光和我相碰,就低下头来,拉住她爹的衣袖,撒起娇来:</h3><h3>“爹!你为啥子这样?你也该分分青红皂白,他们可是救了我的!”</h3><h3>黑老汉挥挥手摔开女儿,对她狠狠一掌打去,“忘眼畜牲,才过了几年,你就忘了?这俩丘八跟那些个是一伙儿的,你懂吗?”</h3><h3>我想,才出狼圈,又落虎窝,我们完了!</h3><h3>“去,把他两个关一起去!”</h3><h3>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地,我们被推推搡搡带到一座陡峭的山崖下,这里有一个洞,小小的洞口有一扇铁门,门口有几个拿刀使梭镖的人守着。娘的,送石牢里来了!</h3><h3>我们被推进昏暗的石洞,手虽然松了绑,但推进石洞时,我和狗娃都跌倒了,脚上撞得生疼,我摸摸膝头,粘糊糊的肯定是出了血了。狗娃爬起来,摇着铁门骂。</h3><h3> “老子操你祖宗十三代!快放老子出去!”</h3><h3> 门口守卫的笑着:“丘八爷,老实点吧!睡一觉明天好做活路哪!”</h3><h3> 我看见石洞里有一点昏黄的灯火,洞不大,却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号人。我一眼就看见了斜靠在崖壁上的大胡子副营长!</h3><h3> “好了!这可都齐了!”副营长首先发话,“一个不剩,齐了!该死的狗娃子,喂不了鱼还得喂狗!”</h3><h3> 原来,那天他们过了索桥以后,顺山摸黑进了这个寨子,大家心想在这寨子歇一夜,趁天明再走。寨子里的人把他们带进一个空草棚过夜。草棚就草棚吧,大家都累得不行了,躺下就呼呼大睡。谁也没料想这山谷小寨子竟是个贼窝子。半夜里,大家被浓烟熏醒了,发现草棚子被点着了,一摸身边的枪,没了!只有副营长随身挎着一支手枪还在。四面喊声震天。他们冲出火围时,又被几十条大汉围住了。副营长开枪撂倒了两个,终因寡不敌众,一阵乱打之后,八个人都被抓住,关进这个山洞里已经三天了!</h3><h3>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迷惑不解,想到那黑老汉的无情无义,我恐怖得浑身颤抖,心如刀绞一般。</h3><h3>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迷惑不解,想到那黑老汉的无情无义。</h3><h3> “肯定是窝土匪!”有人啐骂,“狗娘的!没死在东洋鬼子手里,倒要死在这些王八崽子脚下!”</h3><h3> 大家都惊叹狗娃竟还能活过来,赶忙打问我们是怎么闯进来的?我们说明了原委。“哄”的一声,大家都嗤笑起来。“李惟谨,你是个蠢宝!大凡读过书的人都给书筑呆了,筑蠢了!”</h3><h3> 有人就骂起来,“换下我,就把那妹子×死了,×烂了!你倒成了观音大士有菩萨心肠,死了都不值得!”</h3><h3> “摆在面前也不搞一餐!你那家伙还做得用不?”有人接着笑谑。</h3><h3> 我就想起了草棚里那副透亮动人的胴体……却又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从牙峰啐出一句:“卖×婆!老子真该……!”</h3><h3> 这一夜,我不能睡着。膝头的血粘成了一块,钻心的疼阵阵袭来,我在同伴的鼾声中泪流满脸。</h3><h3> 我真命苦!</h3><h3> 在与外乡搭界的一个田垅里有我家几间草房。父母生我兄弟两个,大哥几年前躲壮丁外逃了,再也没有音信。我自小聪明会读书,父亲苦苦哀求,才说动族长,由族里供我在十八岁上进了县城的中学读书。原来想好好读书,将来弄个差事,或者混个教书的饭碗,也不枉父亲一片苦心,不辜负族上一番厚意。然而前年,我快中学毕业了,回家时却被抓了壮丁!</h3><h3> 如今……!我强忍住自己才没哭出声来。……许久许久,我听着洞外呼呼的山风,哗哗的水响,夜鸟的哀鸣。……不知为什么,恍惚中我又看见了草棚里那副透亮动人的胴体,那乳峰,那大腿,那一双深邃的黑亮的眼睛。……似乎那胴体不再赤裸,变成了一个穿花旗袍的留短发的女学生,那是秀秀,那个与我坐同桌的城里南货店主的姑娘!她们真是长得一模一样。我与秀秀同桌坐了三年,虽然从来很少说话,但她总用眼睛瞟我,对我微微地笑。……我是个穷孩子,不敢有非份之想,但我想努力地读好书,将来混个好差事,定要娶上秀秀……迷迷糊糊中我看见穿花旗袍的秀秀微笑着向我走来,站到我面前,她解开了花旗袍,露出了她的好看的胴体,躺倒在我脚下,我扑过去……却又是叫梨花的那个姑娘的脸相……</h3><h3>在一阵凶神恶煞般的叫喊中,我惊醒了。</h3><h3>“起来!起来!还敢挺尸!”</h3><h3>铁门开了,有鞭子抽打在我们身上,一帮大汉进了山洞,把我们拖了起来。</h3><h3>洞外仍很黑暗,只有一丝丝微光。</h3><h3> </h3><h3>四</h3><h3> </h3><h3>天大亮后,我才看清楚了这个寨子。</h3><h3>这是一爿小小的谷地,四面是高山峻岭,峻崖突出,似乎没有路可通外界。一条山涧从山峡丛林中出来,顺东边的山崖,半月形绕过西面一片逐渐高上去的乱石狼籍的土地,又朝南去,隐没在南面的丛林深崖中了。四面山太高,以至只能看到一块巴掌大的天。这一片狼籍的土地没有长树,也不植庄稼。只有十几座散落的茅草棚。靠东南崖下,是一座破败的古庙,这大概就是我们昨晚见过黑老汉的地方,南边山路入口处有一座木桥,过桥就是昨晚我们通过的石砌门楼哨所了。关押我们的崖洞靠东北,地势较高,居高临下,所以一出洞口,这寨子的全貌就尽收眼底了。</h3><h3>天亮以后,这山谷地里就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有的像丝丝缕缕的棉絮碎片一般挂在山崖边,树梢上。太阳自然看不到,这样深深的谷底,我想不到中午,是看不见太阳挂在山头的。毫无疑问,这里本只是个荒无人烟不事稼穑的所在,大概前朝前代这地方修了这座庙,是远处山民朝拜的地方。现在散落在乱石间的十几座茅草棚,看得出是不久前搭修的。</h3><h3>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鬼谷!</h3> <h3>在这里生活着的几十号人,都是些什么人呢?</h3><h3>只有破庙的侧面偏屋上面飘起了浓厚的炊烟,各个草棚里没有炊烟,倒是从各个茅草棚里走出来几十个汉子,还有女人、孩子,纷纷朝破庙里走去。小小的空谷间,就传出阵阵嘻笑声和孩子的叫喊声,也有了犬吠。</h3><h3>十几个精壮的年轻汉子押着我们朝庙里去,我们都被反绑着双手,而且用一根长绳把我们串成一串,我想起被抓壮丁的时候了,那时也这样锁成一串,解往县城,解向省里……现在,我又被锁上了!几个精壮汉子每人有着一支长枪,有的端着,有的肩扛着,有的倒背着,显然,这些枪都是前几天那个夜晚抢夺了我们的。他们得意洋洋地胡乱摆弄着枪,我真怕这些没弄过枪的家伙什么时候会胡乱射出子弹来!</h3><h3>我们被押到庙里前厅。这庙有两个厅,中间一个天井。前厅里摆了两桌饭菜,后厅上大概摆了五六桌,男人、女人和一些孩子正在吃早饭,端着饭碗一齐转过头来,像看稀奇物一般看着我们,一边指指点点地笑。我看见昨晚见过的黑老汉坐在正中位子上,正端起一个土制瓦壶往口里灌酒。他旁边,那个叫梨花的姑娘朝我挤挤眼,笑着。我睁眼怒视着她,朝地上猛啐了一口,她就垂下了眼皮。</h3><h3>我们被松了绑,他们让我们在前厅两张桌子边站着吃饭,四面十几支枪指着。我十分惊奇,饭菜不错,有鱼有肉有竹笋还有一大盆汤。这些天,我们都饿急了,于是一个个狼吞虎咽,两桌之间还放了一大甑米饭,米饭够多的了,我们尽量胀了个饱。</h3><h3>没有再捆绑我们,吃过了就赶我们在庙前的空坪里坐下,四面枪指着。庙里那些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吃好了,站在四面围观着。</h3><h3>一会儿,黑老汉从庙里走出来,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h3><h3>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黑老汉,这家伙生得魁梧,五十上下年纪,一头黑白相杂的直竖着的麻色短头发,阔脸,大鼻子,一脸凶相,唯独眼睛迷缝着。他穿着斜襟短袄,腰身扎了一条麻布手巾,下身青棉裤子连管捆扎着,以至像两只尖树桩一般钉在地上。奇怪的是,这样大冷的天,他和其他男人一样,赤脚上套双草鞋。从外表看,这寨子的头领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且不像土匪,像一群强悍的山里农民,实在令人费解。</h3><h3>“把那家伙捆起来!”突然听得他一声怒吼,声音之响,怒气之大,好象地下都震颤起来了。</h3><h3>于是几个大汉就冲进我们坐的地方,一把就把我们那个大胡子副营长拽了起来。胡子营长起初还想反抗,但禁不住那几个大汉左掌右踢,一霎眼就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双手,推到了台阶下面。</h3><h3>“你们这些刮民党遭秧军!你这个遭红炮子穿心挨马刀叶子斫颈的家伙!”黑老汉睁开了眼,那眼睛里就红丝满布,如火焰一般的杀机喷射出来,“我们这些作田的、做工的、讨饭要吃的,本就活得不成个人样,哪样就惹了你们了?你们烧、抢、杀,砍了我老婆!杀了我们的乡亲,逼着我们离乡背井四处逃难,逃到这人烟不到的鬼谷里!”</h3><h3>我们这帮人,被东洋鬼子杀得奔逃数百里的可怜虫,与他黑老汉有什么仇?他骂了这许多,令我们莫名其妙。</h3><h3>“我……!”副营长颤抖着,有些结结巴巴了,“我们打东洋鬼子,好不容易逃到你这块宝地,我们没惹你们呀,我们不过借住一宿,我们……”</h3><h3>“打个尸骨头东洋鬼子!”黑老汉打断他的申诉,“晓得你是个官老爷,十恶不赦的混帐东西!腰里藏着驳壳枪,你神气!你放肆!竟敢杀我两个乡亲,你们是杀惯了,杀黑了心,杀红了眼!你狗日的,老子今天要宰了你!来呀,把他拖去结果了祭亡灵!”</h3><h3>我们都浑身打颤了,我想副营长一定要跳起来破口大骂了。</h3><h3>然而,平日那么神气活现的、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曾下令把狗娃子丢下河去的副营长,却双膝跪下去,不断地磕头了:</h3><h3>“大爷,饶命啊!饶命啊!”</h3><h3>不管如何哭喊,只见黑老汉右手一挥,几个持枪汉子就死拖活拖,把副营张拖到大庙侧面的乱石堆上。</h3><h3>好几声枪响!……</h3><h3>随着枪声,我的心一阵阵紧疼,恐怖像乌云罩上心头。也许,我们并非为了副营长的死,而是为了自己的命运和遭遇,九个人都嚎哭起来。</h3><h3>“嚎丧吧,嚎丧吧!”黑老汉定有一颗铁石心肠,周围那些人也定是些铁石心肠,还一边拍手叫好。</h3><h3>这是一群人呢还是一帮鬼怪?</h3><h3>“为你们那头儿嚎一阵丧吧!”黑老汉又骂开了,“你们这些家伙,杀起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来为啥子就不想想别人心里淌血?嚎吧,嚎吧,嚎吧!格老子!以后一个一个收拾你们!”</h3><h3>真真是落到魔窟里,鬼谷里了!</h3><h3>过了许久,我们欲哭也无泪了。黑老汉就说:</h3><h3>“你们这群兵拐子听着:只要你们肯老实做事,我们也不为难你们。现在而今眼目下,我们这里要人手,在这里给我们做事,包你吃饱喝足,做上三年五载,要走的可以放走,愿留的我们欢喜。话说明了,哪个想跑,就叫你跟那头儿一般下场!嘿嘿,这深山老林,高崖峻岭,你们休想跑得脱!个把两个跑进山也死路一条,不塞狼肚就喂虎口,抓回来给你一粒‘花生米’!听明白了?告诉你们,我们不是土匪,不是盗窃,我们是正派人!我们曾经是作田佬,被你们这些兵拐子逼得走投无路了,到得这出金子的深山峡谷里,我们是淘金客!懂吗?我们手里淘出明晃晃的金子!金子,明晃晃的,我们有金子,就啥子都有了,我们几十个乡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不像你们这些兵拐子,只晓得杀人放火烧杀掳掠奸淫妇女!我们是活在鬼谷里的‘人’!”他把‘人’字吐得特别重。</h3><h3>听了这一大篇话,我算明白了个大概,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在这些凶神恶煞眼皮底下,在这荒僻的鬼谷里,过上三年五载,我的天王老子啊,何时可以看到鄂东那老家的茅屋?!</h3><h3>从今天起,“你们——”黑老汉指着我们,“都下河去担砂石,帮我们淘金去!崖洞里铺些茅草,住着舒服;我们饭菜好,你们吃过了,吃得饱,吃得好,神仙日子让你们过!”</h3><h3>从此,我们要开始鬼谷“神仙”日子了!</h3><h3>于是我们被赶进冰冷的河水里,挑起一担一担的砂石来。……</h3><h3> </h3><h3>五</h3><h3> </h3><h3>一天到晚,我们浸在冰澈骨髓的河里。这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包括那黑老汉,也都一样,在河水里挑沙淘金。砂里确实蕴藏一些橙黄的金砂,用筛子、箕子不断地摇荡,居然每天也有不少的收获。</h3><h3>过了五天,突然有人把我和狗娃子带到庙里,黑老汉坐在虎皮椅上,旁边站着那漂亮的梨花姑娘,她又朝我笑着。</h3><h3>“好吧,”黑老汉第一次对我们俩咧嘴笑着,一嘴烟熏的黑黄牙齿就光闪闪的,“禁不住我这宝贝女娃一求再求,念及你们这两个混蛋还有点做人的良心,你们救过她,帮过她!我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你们两个,就不用去下河水遭冷冰了,也不去住崖洞受看管,我把你们当自家人了,哈……!”</h3><h3>他就十分爽朗地打了一串哈哈,朝女儿挤挤眼,梨花就说:</h3><h3>“李哥,狗娃哥,那天你们一片好心,我爹领了,爹的意思是,特别关照你们了。李哥是个读书人出身,爹呢,身边就少这么一个断文识字能记帐的人,从今后你就给我们当帐房先生了!狗娃哥呢,爹叫你管管伙食,管管厨房里,做出好饭好菜,大家吃好了好做活路。”</h3><h3>我们听明白了,自然有些感激地点点头。一刹那间,我对梨花姑娘的一腔怨恨倒就消了。</h3><h3>“有一条,你们听清楚了,”黑老汉腰身挺直地坐着,一脸的威严,“你们可别想跑哪!在这寨子里,你们两个可以自由自在,随你走哪里做啥子,都行!要是想溜出寨子去,想跑,就要了你的狗命!你们这些当兵的,烂丘八,比不了别人,一出了山,说不定就会带枪引人来抄我们,我们还活不活命了?懂吗?呆会儿让王小四带你们过去,给你们俩一个草棚住着,好好住着,老老实实给我们做事,听明白了?”</h3><h3>我们点了点头。</h3><h3>梨花就得意地朝我们笑笑。</h3><h3>一会,王小四就来了,带我们去南面的一座草棚。到草棚的路并不长,王小四却喋喋不休教训我们。那晚进寨时,在石寨门边因为天黑没有看清楚他。这个高瘦但很结实的年轻人,头发修剪得很光洁,梳理成那年月里外边口岸上最时兴的小分头,不过理发技艺太差,这小分头反显得这人有些不伦不类。他眉清目秀的,是个长相不错的年轻汉子,可惜右脸上有一块大疤痕,肯定是某一次斗殴中被人砍了。</h3><h3>他向我们炫耀,他是黑老汉的左右手,腰间挎着副营长那支驳壳枪,他拍拍枪套说:</h3><h3>“这枪,总爷自己都不戴配,交给我了!倒要谢你们这帮蠢货,给我们送来几条枪,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们怕什么?天不怕地不怕!总爷让我带几十个后生,组了一支队伍保寨子,除了总爷,这儿就我大!”他翘起大拇指,“总爷带我们闯到这,淘金贩货,这几年可真过得快活!说起来,那年离开老家,是我救了总爷一命……!”说到这,他突然打住了。</h3><h3>给我们的草棚在四五个草棚之间,不过都隔了一段距离,我们的草棚后边还有一块巨石,高高耸立的巨石边还有一个废弃的棚子,倒像个瓜棚。大概每一个草棚里是一个家庭,但又集体在庙里开饭,草棚只是住宿的地方。我们的草棚虽不宽大,但四面围着厚厚的茅草,而且糊了泥浆,密不透风。从一个杉木门里进去,有两个茅草垫的地铺。地铺很讲究,最底层铺了厚厚一层鹅卵石,大概为了隔湿气,接卵石隔了一层板子,板子上又铺了一尺多厚的茅草,上面又一床棉絮,垫着家织的那种兰花毯子,床上各有一床宽厚的棉被。这对我们餐风露宿许久的人来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棚角里还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盏桐油灯,桌边还有个盛茶水的茶缸,安排得这么好,真是不可思议。</h3><h3>“比你们吃粮强吧?”王小四卖弄般地挤挤眼。</h3><h3>我们不得不默默承认:这是事实。</h3> <h3>过了一会,王小四嗫嚅着问:</h3><h3>“问你们个事,”他咽了一口痰水,半天才吐出话来,“我听总爷说起过……那天,在那个山谷草棚里,梨花……被那几个土匪……破了……‘瓜’吗?”</h3><h3>他吞吞吐吐又急切地问,我不屑地吐了口痰,狗娃倒在床上,两眼朝草棚顶望着,也没理睬他。</h3><h3>“那么……”他恶狠狠地瞅着我,“你们看清楚她的身子了?”</h3><h3>“你问她去吧!”狗娃坐起来,没好气地冲他一句。</h3><h3>见我们不回答他,这王小四就恨恨地向我说,“姓李的,我告你讲!看样子梨花待你们太好,缠着总爷给你们住这么好的地方,过上‘神仙’日子,女人……就是心肠太软!我告你讲,不管怎样,梨花会许给我,她是我的!你们莫想动她一手指头,你们俩,谁要想动一动她,我就宰了你!”</h3><h3>他撂下这些话,就恼怒地走了。</h3><h3>从此以后,我和狗娃就相对自由了。我读过中学,能写会算。黑老汉就在庙里给我一间偏房,让我给他们记进出帐。狗娃子在厨房里指挥一帮女人做饭做菜。他有力气,人又勤快,自己样样都干,深得那些做饭女人的欢心。过了一段时间,天气越来越寒冷了,而且下了雪,大雪已经封山了,黑老汉知道冰雪封山的时节,没人敢跑出去,于是对我们另外的几个同伴的看管也放松了,除了让他们仍住在崖洞里之外,允许他们在寨子里各处走动,和那些四川汉子们一起抽烟喝酒拉闲谈了。</h3><h3>我便尽心尽意地帮他们记帐。我发现,黑老汉领导的这一帮人,都来自四川西部的一个村里,多少都带有一些亲戚关系。黑老汉名叫陈先总,所以大家称他为总爷,他在这几十号人中具有绝对权威,几十号人都十分信服他、敬重他,唯他之命是从。他们很团结,很齐心,大家都说跟着总爷,过上了好日子,至于他们的过去,人们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谈及,我们也不敢问。我发现,黑老汉把这帮人组织得十分严密,所有精壮男子都下河挑沙淘金,能做事的男孩子都去帮他们的父兄,另外一帮年老的、中年的男子,常常由总爷带着,出山去外地,怀里揣着金子,换回衣食物品。虽然淘的金子不是很多,但换回的吃用物品有余有剩。奇怪的是,这帮人没有谁把淘出的金子私自揣着,都交到庙里总爷自己管着的铁箱里,每次换物回来,就如数报给我记上帐。大家觉得我记帐出进清楚,也就待我客气起来。</h3><h3>只有王小四对我不客气,好几次在我面前晃拳头:</h3><h3>“姓李的,你再跟梨花眉来眼去,老子捶扁你!”</h3><h3>他没说错,那梨花姑娘确实在对我眉来眼去。这姑娘如今穿着碎红花袄,结着一条长长的粗辫子垂在背后,辫子尾巴上还扎着蝴蝶结,一条阴单士林布罩裤紧紧包着浑圆的臀部。尽管穿着棉袄,但那胸部高耸,使人不敢直视。大北风里,她红扑扑的脸,一对流星一般的闪亮的眼睛,老向我睃来睃去,望见我就笑,像一朵花一般令我心乱。</h3><h3>我不敢直视她,她实在长得太好看,一看见她,我都会想起在草棚里见过的那诱人的胴体;我不也敢答理她,不敢和她说话,因为我看见黑老汉看我们时的那副皱眉审视的样子,更怕那王小四挥舞的拳头。</h3><h3>这是一个大胆的姑娘!有一次她走进我记帐的偏房,问我:</h3><h3>“你为啥子不理我?我啥子地方得罪你了?”</h3><h3>“我……”我嗫嚅着,不好回答。</h3><h3>“我长得不好看吗?”</h3><h3>“不……我……王小四!……”我不知道怎么就吐出了王小四的名字。</h3><h3>“王小四,王小四!王小四是啥子人?算个啥子鸟!”她愤愤地逼视我。我借故走出去,不敢再答理她。</h3><h3>有天晚上,天又晴了,巴掌大的一块蓝天上竟然悬着一轮明月,清辉洒在谷底,草棚里漏出许多光点,我和狗娃都睡不着,我想起了读书同桌的秀秀,狗娃想起了他那没过门的未婚妻。我们心间充满了忧郁,尽管在这里过得不坏,但浓郁的思乡之情,使我们都在唉声叹气,谈起故乡的人儿。</h3><h3>我又向狗娃谈起了梨花对我的种种态度。</h3><h3>“谨哥,那姑娘是看上你了!”狗娃坐起来兴奋地说,“说真格的,梨花姑娘长相没得话说,……在草棚里,你我都看见了……啧啧,水灵鲜嫩一截莲藕样,你就恋她吧!”</h3><h3>我说:“瞎话!你没见过那王小四?那家伙会要人命的!”</h3><h3>“怕他个鸟!”狗娃子晃着拳头说,“让老子来收拾他!”</h3><h3>狗娃子就说起在伙房里,也有个年轻女人待他极好。</h3><h3>“她长得也不错,尽管比梨花差点,但那胸脯面前两坨肉,真耸得高!”狗娃子神往地说,“听说她是个寡妇,男人有次外出换物时被远处镇里的人给打死了。谨哥,不瞒你说,她是憋得不行了,有天她还在我脸上亲了一把,时不时捏得我的屁股生疼!……唉,在这个鬼谷里,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不知我那没过门的女人等不等得我回去,娘的,有时我真想把这寡妇抱起来……”</h3><h3>“千万别……千万莫胡思乱想胡搞乱来!”我急了,也坐起来,“我们这条小命还摆在人家手心里哪,走错一步就会丢了命,我们千万要谨慎,千万千万!”</h3><h3>“唉!……”狗娃长长地叹口气,又手擂着床,躺下了。</h3><h3>这一夜,我心里很乱,听着棚外的山风呼呼地响,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也没了,山谷底就黑下来了。</h3><h3> </h3><h3>六</h3><h3> </h3><h3>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过年了。</h3><h3>过了腊月二十四,总爷宣布直到正月十五,不再下河淘金,准备过年。男人们都三五成群分配出山,换回过年物品,女人们就磨米做糍粑,那些孩子就满寨子乱跑乱跳了。</h3><h3>年三十夜,庙里灯火通明,满寨子的大男细女,包括我们九个弟兄,都集中在庙里吃年夜饭。</h3><h3>年夜饭十分丰盛。寨子里喂了十几头猪,二十九日就全部宰了,加上山外买来的食物,满桌摆着酒肉,黑老汉叫大家放开肚皮吃。</h3><h3>庙里一片欢腾,一直吃喝到半夜。</h3><h3>黑老汉喝了几壶酒,我从来没见过有如此海量的人!</h3><h3>几个汉子劝黑老汉别喝了,黑老汉右手一扫,就扫落几个酒杯。</h3><h3>“老子今儿就要喝!”他睁着通红的双眼,逼视着那些汉子,“让老子喝,你们,你们……”他舌头都有些转不灵活了,“你们都他娘的有老婆,今儿喝过了回去搂着老婆睡……睡得……睡得快活!……快活!我,我……我他娘有啥子?有啥子?……我老婆……我老婆还才四十二岁哪!还像一朵花哪!狗日的……该死的!……‘遭殃军’!土匪!杀千刀的!……就把她给砍了!呜呜呜……梨花娘呀!你死得好惨哪!……丢下我,……丢下我!……呜呜呜……”</h3><h3>这黑老汉就伤心至极地嚎哭起来,那声音就像黄牛一般叫。</h3><h3>他摇摇欲坠,好几双手就去扶他。黑老汉拨开众人,走到我们那几个弟兄桌前,指着惊愕的弟兄们,怒喊:</h3><h3>“你们!你们!……你们这些绝子没孙的!你们一个个都该去见阎王!跟你们那头儿一……一样!”</h3><h3>“该叫他们一个个去见阎王!”王小四就喊叫着,狠狠地望望我,“总爷,你一句话,我就把他们都宰了!”</h3><h3>“宰了!对,都宰了!”黑老汉挥着手。</h3><h3>王小四就朝我悻悻地笑着,招了一下手,十几个精壮汉子就抄起枪围住我们。</h3><h3>“宰了!”黑老汉喊叫着。</h3><h3>“爹!”梨花跳起来,抓住黑老汉的手臂摇晃,“爹,你疯了?今儿大年三十,你喝醉了吗?”</h3><h3>“宰了!……不,不宰了!”黑老汉语无伦次,“我宰了谁?那当营长的头儿吗?……宰了!……这些人吗?……不!不宰了!谁要宰了他们?你吗?王小四吗?……不!”他向王小四挥了一巴掌,把王小四打了一趔趄,“今儿大年三十!大年三十呀!王小四,你宰……收起家伙!老子先宰了你!”</h3><h3>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h3><h3>王小四极其扫兴地挥挥手,那些汉子就散开了,收起了枪。</h3><h3>黑老汉终于支持不住,醉倒在地上。人们就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去了。</h3><h3>年夜饭在一片醉酒声中终于结束了,我和狗娃回到草棚里。</h3><h3>天阴沉沉的,刮起了北风,山谷间一片呼呼的风声。</h3><h3>梨花紧跟着进了我们草棚。</h3><h3>“李哥,大年三十的,莫睡早了,我陪你们说说话儿!”</h3><h3>我们很尴尬,她却一屁股在我床上坐下了。</h3><h3>“随你们欢喜不欢喜,我都要坐一坐!”她看来是不得走了,“大年三十,守岁嘛!”</h3><h3>我们沉默了许久,我真盼她离开。</h3><h3>“为啥子不说话?”她亮晶晶的眼睛射着我。</h3><h3>过了许久,我终于问道:“梨花姑娘,你爹今日是真伤心了。你娘是怎么回事?”</h3><h3>一涉及她的身世和他们一干人的来路,她就讳莫如深了。但是,禁不住我们的真诚相待和旁敲侧问,她的断断续续的回话,似乎也可构成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故事:</h3><h3>这群原住在川西坝子里的农人们,某一年的腊月间遭受了一连中央军士兵的洗劫,那伙大兵在村里无恶不作,杀人强奸,坏事做尽。他们当着陈先总的面轮奸了梨花娘并杀了她。陈先总恨不过,就暗中串通了村里人,又与在外作土匪的村人王小四约好,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们困住了住在祠堂里的那连士兵,一夜大火把他们连祠堂一起化为了灰烬。这样,他们只得弃家抛村而逃,全村人在陈先总和王小四带领下,分乘几只大船,沿长江昼夜兼程,出三峡过洞庭,在湘鄂交界处弃船上岸,进了这人烟罕至的大梅山里。陈先总常在金沙江上淘金,有一套淘金本事。就指挥村人在这荒僻的山谷里安营扎寨淘起金来。他们对外隐姓埋名,为了生存,绝不许外人闯进他们寨子。现在,竟然一伙大兵闯了进来,他们岂能视之等闲?</h3> <h3>怪不得黑老汉那样痛恨当兵的!他没有把我们几个一个一个地宰了,算是发了大善心了!难怪营长被他们杀了,他们眼都不眨一下!我的天啊,这是怎样一群被迫无奈又凶狠顽强充满仇恨却又相互团得铁紧的一群不民不匪的特殊淘金客啊!我们算是真正掉进鬼谷里落进狼窟里了!我们那鄂东老家啊,这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了!</h3><h3>“李哥,狗娃哥,”梨花叫着我们,把我们从极其复杂的心绪中拖了回来,“那天在那山谷窝棚里,我就看出你们俩是好人!本来谷里人议决要把你们一个一个收拾了的,我感念你们好心肠,向我爹他们那些长辈苦苦求情,他们才拗不过我寻死觅活,只杀了那当官的,把你们几个都留了下来一样做事一样吃喝,你们可要晓得好歹!我晓得你们都想家,想回去,他们现在是绝不会放你们走的!你们想想,万一你们出去说破了这所在,我们不就完了?你们出不去的,要想乱跑,就只会死!”</h3><h3>我们俩都很明白,就点了点头。</h3><h3>“我相信你们,向你们讲了许多不该讲的,你们俩个要向我赌咒,不会向谁说出去!”</h3><h3>我们明白她的好意,就连忙说:“赌咒发誓,当然不得讲!”</h3><h3>梨花高兴了,就恢复了活泼的笑脸,向我们热烈地说:</h3><h3>“李哥,你们就留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共患难同甘甜吧!我们这里有好多姑娘媳妇,只要你们诚心……”</h3><h3>我们不好如何回答。</h3><h3>鸡叫三遍了,我们送梨花回去。走在乱石堆上,梨花紧紧拉着我的手,轻轻在我耳边说:“李哥,我喜欢你!……”</h3><h3>我觉得我的脸发烧了。</h3><h3>回到草棚,天就快亮了。我和狗娃都没睡了,坐在床上,陷入深深的沉思,我们俩都泪流满脸,为他们,也为自己。半天,狗娃捶了一下床板,骂一声:</h3><h3>“娘的,只能在鬼谷里做鬼了!……”</h3><h3> </h3><h3>七</h3><h3> </h3><h3>转眼就阳春三月了。</h3><h3>鬼谷里不再寒冷,和暖的风在山谷间,树丛里,峻崖边催开了各色各样的花朵,这里一片,那里一团,火一般艳丽,金一般灿烂,白云一般皎洁,空气中就弥漫一股股浓郁的花香。连谷地的乱石堆中,也长出了一丛丛,一簇簇红的、白的、紫的、黄的花草,将一团团石头围裹起来,象一排排盆景,摆在这高山夹挤的谷地里。</h3><h3>花的香也熏得人都醉了。</h3><h3>狗娃子终于被那小寡妇吸引过去了,有一晚,他居然没有回我们的草棚!我提心吊胆过了一夜,快天亮时,他才钻进草棚里来。</h3><h3>“你想寻死了不是?”我没好气地坐起来骂。</h3><h3>“死也值得了!”他朝我嘻皮笑脸,“谨哥,你哪里晓得那味道啊!……啧啧,她呀,细皮嫩肉,又是内行,可教会了我如何享快活了!”</h3><h3>“你那未婚妻呢?”我嗔怪地问,“她在家等着你哪,你还能去见她?”</h3><h3>“唉!谨哥!”他丧气地勾下了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天晓得我还有不有人回去!天晓得我如何回得去?天晓得她还会不会等我?这年月,这世道,这鬼谷!……唉,得快活处且快活;再说,她确实待我不错,长得又水灵……”</h3><h3>“你可得谨慎小心哪!”</h3><h3>“那个自然。”</h3><h3>狗娃恋着的那个小寡妇我多次见过,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屁股,虽谈不上如何漂亮,却红润鲜嫩,颇有引人之处,尤其胸前耸得如两座小山似的,听说鬼谷里好几个男人进过她的草棚。这是几个男人角逐的主儿,实在潜藏着太多的危险。狗娃子是孤注一掷了,他太大胆!我就把这层担心告诉他,他却不以为然地说:</h3><h3>“我晓得,不怕!她赌咒发誓谁也不要,只要我呢,她说死活都要跟我了。”</h3><h3>“女人在你怀里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h3><h3>“那要看什么样的女人!”狗娃说。我真奇怪,我们都才刚刚碰上女人,就好象懂得了许多,难道草棚里我们见过的那胴体,教会了我们一些什么了?</h3><h3>三月底的一天,天空晴朗,挂着一个浑圆的太阳,天空显得炽热起来,我走出偏房外去换换气,迎面就碰上满脸是笑的梨花。</h3><h3>“这些个夜晚,就你一人睡个草棚了?”</h3><h3>“你,梨花你……!”我大吃一惊,心想坏了,狗娃的事败露了!</h3><h3>“我呀,啥子事也瞒不过我!”梨花神秘地朝我眨眨眼,“放心吧,我啥子也不得说,我还巴不得呢!她是我远房嫂子,我们俩啥子没说过?你怕啥子嘛!”说着,就凑过我耳边来,轻轻地说,“听明白了,今儿夜半,我到你棚子里来!”说完,抛下一串铃儿般的笑声,走了。</h3><h3>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但热血沸涌,心里就跳得擂鼓一般,以至一下午也不晓得自己在帐本上划了些什么。</h3><h3>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求狗娃子晚上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棚子,狗娃子面露难色,不肯答应。</h3><h3>“我答应了她的……”他说。</h3><h3>“陪陪我吧,我怕!……”我抓住他的手,我觉得浑身都在颤抖。</h3><h3>“你怕么事!突然今夜就怕了?真是的!”我就把原委告诉了他。</h3><h3>他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谨哥,我早晓得你要走这一趟桃花运了,你也真胆小如鼠,送来的肉也不敢啃,你留着命做么事?唉?做么事?”</h3><h3>狗娃终于走了,他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却真想控制自己,但又实在烦躁不安,我在草棚里走进走出,又围着草棚转圈子,在后边的巨石上坐下又站起。山谷里已经一片肃静,只有轻风在与河水低语,月亮大概要上来了,东山崖顶上清朗起来……我的心跳得真快,咚咚咚咚像擂鼓一般,自己都听得清楚,……我像喝醉了酒一般,极端兴奋又极其害怕;我像在盼着那一刻到来,又着实在害怕那一刻到来……</h3><h3>月亮出现在巴掌大一块天上的时刻,梨花不知从何处一闪身就进了草棚,她把草棚门关严实了,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扑向惊恐万状的我。</h3><h3>这大胆的、热烈的姑娘,就紧紧地把我抱住了。</h3><h3>“李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啊!……”她喃喃地说。一边,那张喷着一股香气的嘴,就在我唇边、脸上、眼边、颈上胡乱地吻起来。</h3><h3>我的血涌上来……我呼吸急促,像要窒息,……她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我感觉到那温软的胸脯的极其荡人心魄的搓揉,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我想我会晕倒了,却似乎突然看见了王小四,看见那一块刀痕脸,我吓出一身冷汗,就松开了手,把她推开来。</h3><h3>“不,不,”我喘着粗气,惊恐又懊恼瘫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象要炸裂的头,“梨花,你,你走吧,走吧!……那王小四!……”</h3><h3>“王小四咋的啦!”她愤恨地嚷道,“他咋的啦?他算我啥子人?我晓得那讨厌的家伙吓唬你了!我又不喜欢他,一个刀疤脸,一个流里流气的土匪,怕他啥子嘛!再说,他今儿一早就出山去了,他碍不着我们俩!”</h3><h3>听说王小四出了山,我才心里定了定,垂下双手抬起了头。</h3><h3>梨花就迅速地解下衣服……她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她竟是这样毫不害羞!这使我万分惊诧!我恍恍惚惚,在桐油灯下,我呆住了。她是那样灿然地笑着,红朴朴的脸蛋上,没有半点娇糅造作,是赤裸裸的火一般的热烈,是想要烧灼我的一种不可抗拒的热情!最不可抗拒的,是她的身体!雪白的颈脖,突兀的圆润的乳峰,陷落的细细的腰身,修长的肥硕的双腿……我的天啊!我的热血涌上脑门,我好象要昏眩了,而又极为清醒地注目礼拜那诱人的胴体……。</h3><h3>“李哥,李哥,你怕什么呢?”梨花梦幻般温柔地喃喃,“那一日,在那个谷地草棚里,你已经看过我了,我晓得你爱看我,我要让你真正看个够!我不好看吗?我好看吗?”</h3><h3>我跳起来,扑向她,抱住她。……</h3><h3>两个纯真的光洁的身子就融合为一体了!我一口吹灭了床边的油灯,……野外还有残存的月光,透过草棚里筛下的月光,我看着她花一样盛开的红朴朴的脸,她闭上了眼睛,却微笑着,喘息着……我疯狂地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吻她柔软的颈脖,把脸埋在她丰腱的乳房上……。我觉得我像一条饥饿的黄牛,闯入了一片无边的绿草地,我也便像黄牛一般“哞哞”地叫唤着,叫唤着……</h3><h3>“哥啊!哥啊!……”梨花呼喊着,急切地象落水人呼救一般呼喊着,抱住我,在我背上摸过来摸过去……</h3><h3>……我像一片云,在浩淼空旷的天宇间轻盈地飘荡;我像一山树叶,在深邃的树丛中,在轻柔的春风中索索抖动;我像来到了一片神秘的开花的谷地,四面是眩目的五颜六色的花丛,我像醉了酒似的,在这一片花地里踉踉跄跄;我像沉入了一个深深的没顶的湖底,四周是温软的、绸缎一般的却又灼热的糊水,将我淹没了。我将躺在这温柔无比的糊水里,死去,再生,洗沐成一个全新躯体,缀合出一个全新的魂灵……</h3><h3>“你……会忘了我吗?……”远远的地方飘来梨花的梦幻一般的声音。</h3><h3>“不!不!”我想我是疯狂了,跳起来,又将我的蓬松的头埋下那一片“深谷”,我狂吻着那谷地里一片温柔的花地,久久地久久地不忍离去,……梨花就更加热烈地呼喊起来,喘息起来,终于大叫一声,她僵直了,像死去了一般……</h3><h3>我久久地压在她身上,我们都一动不动,我们都死了!都死了!死去两个过去的生命!</h3><h3>过了许久许久,我们又活过来,缓缓地活过来。我们并排躺着,紧紧地楼抱着,唯恐贴得不紧,只遗憾未能溶为一体!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舌尖在我的胸前舔噬,我抚着她的背脊、她的头发,默默地、默默地过了不知多久!</h3><h3>“李哥,你喜欢我吗?喜欢吗?我好吗?好吗?恩?”她抬起头来,企望的双眼里有深黑的水,水里荡着万种柔情。</h3><h3>我没有回答,实在也无须回答。我们又一次沉入了深谷,沉入了湖底……</h3><h3>夜已深深地滑向了无边之处,月亮早已下去,鬼谷里一片黛色。河水在枕边哗哗得十分清晰,有夜鸟的鸣声,在山林间反复唱着一支凄婉的曲子。</h3><h3>我又一次想起了秀秀,但她的印象已经模糊,毕竟那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形象,一个不甚清晰的印记了;而眼前、身边的,才是我的实在,我的女人,我的苦难人生之海中温馨的港湾。</h3><h3>“李哥,还怕吗?”她的气息吹到我的耳鼓,声音在我心间激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h3><h3>“不,不怕!”我的体内似乎增进了许多铁质,也许,一个从来胆小怕事的人,当一个温存的女人依偎着时,也会产生一种坚如磐石的力量吧。</h3><h3>“你怕王小四吗?怕我爹吗?”</h3><h3>“不怕!王小四再敢挑衅我,我就宰了他!”</h3><h3>“这才是个男人啊!哥,你要做个真男人!要做个我的好男人啊!”</h3><h3>我抱紧了她,点了点头。</h3> <h3>我给她谈起了故乡,做梦一般地描述那鄂东乡下的小茅屋,县城的中学校,我被抓壮丁的情景,我们在前线的遭际,我的苦难的行程,直到在那棚子里碰见她,我心内的多种多样的感受……</h3><h3>“讲老实的,”她侧起身来,直视着我,“那天,那帮歹毒汉子跑了以后,我看见你和狗娃子钻进来,我就不惧怕你,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我晓得,你看见我躺着,心里也想的……但你好,是个有良心的人!这几个月来我认定了,我喜欢你了!你可不能抛下我哇!”</h3><h3>我不能不喜欢她,不能不爱恋她了!也许有过今天这个夜晚,我的命运已注定要拥有这纯真热烈的女人了!但是,我不能不忧虑,面前有王小四那个恶煞,和她爹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兵们的仇恨,我能有个好的结局吗?</h3><h3>“我晓得,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她也忧郁地叹息,“不过,哥!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我晓得,我爹他们这也是走投无路,其实我天天都在担心有啥子变故哪!那晚上,你们那些带枪弟兄闯到这里,寨子里的人都惊慌得不行了,后来才想法子:还是用火烧,抢了枪,把人关起来。这个世界,不恶就不能活下去!我晓得,我们陈家谷的人,包括我爹,纵是如何强悍,总有一天会完的!所以我们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就大胆快活地过一天!李哥,我如今有了你,我啥子也不想顾及了!找机会你领我跑吧,我们到你鄂东老家去,过那种男耕女织的日子,就是喝粥咽菜,我也心甘情愿的!”</h3><h3>我再一次紧紧地楼住她:“你情愿跟我回去?”</h3><h3>“恩。”她肯定地摆摆我,“不过要找机会,随随便便想跑会没命的。”</h3><h3>“啊!梨花,我没想到你能这样!”我已十分地感动了,“梨花!我好喜欢你,好爱你啊!我要永生永世爱你!”</h3><h3>“你能起誓吗?”她坐起来,“你愿对天盟誓吗?”</h3><h3>“我起誓!”我也坐起来。</h3><h3>于是我们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双双郑重地跪在地上,向天向地跪拜下去,念出了我们生生死死永远相爱的誓言……。</h3><h3>天快亮了,山谷里有了些微光。</h3><h3>“我得走了,李哥!”她恋恋不舍地望着我。</h3><h3>我抱紧了她:“啊,梨花,真舍不得你走!”</h3><h3>“我也是。”她吻着我,“我会常来的。”</h3><h3>我们无法分开!……我真愿永远沉浸在温柔的绸缎一般的湖水里,长醉不醒。……</h3><h3> </h3><h3>八</h3><h3> </h3><h3>然而一场大乱,在鬼谷里酿成了又一次悲剧。我和梨花的结局也就凄然地来了!</h3><h3>八月十五日夜晚,当圆月当空照耀、清辉洒满山谷的时候,我们那些住在崖洞里的弟兄们,终于忍受不了远离家乡屈身鬼谷的孤苦生活,打死了几个看守的汉子,抢了枪,跑出了鬼谷。</h3><h3>早在六月中,住在崖洞的弟兄就在吃饭时悄悄与我和狗娃子商量,让我们利用自由走动的方便,打死看守人,然后悄悄乘夜逃跑。</h3><h3>我和狗娃听过梨花的述说,晓得这样做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们过的,况且我们在这茫茫群山、耸峙峻岭之中,路途不熟,跑出鬼谷也会被他们抓住、打死的。况且,狗娃和那小寡妇、我和梨花四个人,也在一起商量如何跑出去,但多种想法都难以逃出去,只能等待机会。</h3><h3>我和狗娃已经答应过梨花,不把她向我们说过的话向任何人说起,我们深知,这种贸然的逃跑计划,只能失败,没有任何成功的指望。因此我们俩力劝他们,切莫轻举妄动。但是弟兄们一个个把我们臭骂一顿:</h3><h3>“你们沾了腥荤,忘了祖宗了!哪晓得我们内心的苦楚!”</h3><h3>“你们是两条狗,软骨头,怕死鬼!”</h3><h3>“我们反正是个‘死’字,怕也没得怕处!你们留下来捡金子吧,说不定还捡个漂亮女人哪!”</h3><h3>我和狗娃都很惭愧,我们俩确实都捡了个漂亮女人,再不是单身一人可以冒死拼命了。</h3><h3>八月十五夜晚,庙里众多人又大吃大喝了一顿,男人们都喝醉了,连看守崖洞的几个汉子也醉熏熏的左摇右摆,我们那几个弟兄却喝得不多,他们很清醒,我和狗娃都感到他们早已计划好这一夜行动起来,预感到一场祸事将要发生了。</h3><h3>我和狗娃都很痛苦,我们晓得凶多吉少,因而不贸然参与,我们的心里还挂着另一个人,于是早早地呆在草棚里,祈祷着上苍。</h3><h3>果然不出所料!几个弟兄到达崖洞口,就把四五个看守汉子打翻在地,夺了他们的枪,几枪托就把人捅死的!只有一个看守汉子跑下崖洞,跑进庙门,向醉汉们报了信。</h3><h3>黑老汉亲自跑出庙门,醉汉们一个个惊得醒了酒,他们心里就只一个想法:这是自身性命攸关的大事变,他们不能让一个人跑出去,他们的王国不能动摇!</h3><h3>一时枪声乱起,喊声震动山谷!可怜我们那七个弟兄没能跑出山林,全部死了,他们几个到底是当过兵的,枪法自然高出一筹,也撂倒了七八条汉子。但他们无法跑得出去!四面谷口暗处,有陈家谷的持枪的暗哨,弟兄们也无法爬上那些高崖,因而一个个倒在了枪下,而且是自己的枪下!</h3><h3>一大早,谷地乱石堆前摆了十几具尸体,只听见一片女人孩子的哭声。</h3><h3>我和狗娃都感到未日将临了,他们会轻易地放过我们吗?</h3><h3>仇恨已在山谷间像浓雾一般弥漫。</h3><h3>王小四已在庙门前向汉子们嘶声力竭地叫喊,要把我和狗娃抓起来,打死!</h3><h3>恐怖向我们袭来,但我们已不感到害怕了,我和狗娃仍像往常一般,去庙里做我们的事,我们挺起胸向庙里走去,人们惊愕地望着我们,像看两个陌生的野物一般。</h3><h3>黑老汉坐在庙门口,耷拉着脑袋,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看见我们走来,他抬起了头,但那双眼睛里只有痛苦,不见了凶光,奇怪!</h3><h3>王小四领着人向我们逼过来。……</h3><h3>“宰了他们!”“宰了这两个杂种!”</h3><h3>梨花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爹后面,狂暴地喊道:“王小四,你不要乱来!叔伯婶娘们,兄弟姐妹们!死人还死得不够吗?这两人老老实实帮我们做事,昨儿晚上守在自己草棚里不动不挪,我们还要狠心吗?不怕报应吗?!爹,你说句话呀!”她摇着她爹的肩膀,涨红了脸,眼里流出了泪。</h3><h3>黑老汉站起来,一反往日的威严神态,佝着腰,十分痛苦地喊:“报应啊!报应啊!死够了,打惨了!小四,算了!不要动他们,他们两个无罪无过,谁也不许动他们!”</h3><h3>我们俩悬着的心落下胸膛了,梨花和站在她旁边的小寡妇破涕为笑了。我想,如果王小四动起来,这两个女人一定会为我们奋起拼命的。</h3><h3>王小四愤愤地转过了身。……</h3><h3>这一次事变以后,鬼谷里突然就少了许多男人做事了,于是女人孩子都下了河,梨花也下了河,我和狗娃也下了河,黑老汉在河里默默地指挥着,不说一句话。</h3><h3>人们对我和狗娃两个显然存在疑惧,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不再和我们说笑了。</h3><h3>这几个月来,我和梨花、狗娃和小寡妇不断地找机会幽会,我们已经离不开这两个女人了。但是这一次事变之后,我们四个都心照不宣,互相不再亲近。在河里,我们几个之间,只是互相会心地用眼睛交谈。</h3><h3>每天晚上,我和狗娃都难以入睡。狗娃总向我谈及他的女人,我呢,心里老想着梨花。我们议来议去,总也想不出一个结伴逃出的办法,心间塞满了苦恼、恐怖和担忧,而青春的骚动又捣得我们时刻不宁。</h3><h3>终于忍不住了。到了十月,茶籽花开的时候,气愤似乎松懈一些了,虽然我们每晚上都感觉到王小四们在草棚周围巡游,但我们渴望相会。</h3><h3>一天, 我们得知王小四带一帮人出山去了,于是梨花和小寡妇商量好了,晚上相聚。</h3><h3>这是个漆黑的也晚,起了风,山谷间树木呼呼地想。狗娃临走前交代我,不要贪恋得太久,“我会尽早回来的,你叫梨花早点走啊!”他叮嘱我,我点点头。</h3><h3>我没有点灯,黑暗中,梨花来了。已经许久没有在一块了,我们激动得仿佛要把对方吞下去,紧紧地搂着,嘴唇都要咬破了。……我们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脱下来,……当温热在体内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眼泪也交汇在一起了。</h3><h3>……过了许久,我们并不感到疲倦,但是梨花该走了。</h3><h3>“梨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冒死走吧!”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h3><h3>“不行,暂时还不行。她回答我,“死了这么多乡亲,我爹一直在痛苦,喝酒喝得多了,他像一下子就垮下来了。待他缓过些以后,我干脆向他提出来,让他同意你们娶我们,再过些日子,待他们不甚防备了,我们就跑!”</h3><h3>“别,别,”我想起黑老汉,想起王小四,心里就觉得无望,“你千万不要向你爹提起,千万千万!只怕一提起,他们就会先宰了我们的!”</h3><h3>“那又如何是好呢?”</h3><h3>“还是找机会一起偷偷地逃出去吧!”</h3><h3>“如何出得去啊!即使逃进了山里,我爹要发现我不见了,会发疯的!他会不要命地追我们的,要知道,他只有我一个亲骨肉啊!”</h3><h3>正说着话,我突然看见草棚外火光一闪,紧接着草门被一脚踢开了,王小四一个人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着副营长那支驳壳,对准了我。</h3><h3>我想,完了!这就完了!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了。</h3><h3>梨花赶忙跳起来,不顾一身赤裸,护住了我,一边厉声喊:“王小四,不要乱来!</h3><h3>王小四可怖地冷笑着:“乱来?哪个乱来?龟儿子,你好大胆!狗男女,好不要脸!不要穿衣,跟我见总爷去!我早晓得你们会这样的,没想到我会回来吧?”</h3><h3>“去就去!”梨花一点也不惧怕,“我先穿上衣!”“不准穿!走!……”</h3><h3>突然,一块大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惨然叫唤一声,就如一根木头一般倒了下来,脑浆都迸出来了。</h3><h3>狗娃子搬着石头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三个人都一下子呆了。</h3><h3>“狗娃!这一下我们活不成了!”我凄惨地说。</h3><h3>“谨哥,没路可走了!”狗娃把石头重重砸在王小四尸体上,啐了一口,“他该死,谨哥,只有一条路,我去叫她,我们趁黑逃出去!”</h3><h3>狗娃还没来得及出去,我们就被抓住了。</h3><h3>原来王小四早在怀疑,他带出去几个人并没有往山外,而是乘夜赶回来了。王小四一个先进来,没想到会被狗娃打死。几个伏在附近的汉子听到草棚一声惨叫,就围上来了,看到王小四倒了,他们就把我和狗娃结结实实捆住了。</h3><h3>他们不敢绑梨花。梨花就先跑回庙里去了。</h3><h3>几个汉子把我们捆绑到庙里前厅时,没有敢立即报告黑老汉,因为里屋清清楚楚传出来父女俩的争吵声。</h3><h3>大概梨花已经把事情经过迅即告诉了他爹。</h3><h3>“唉!野女子,骚婆子!你尽给我添乱子啊!”是黑老汉的沉浑的高音。</h3><h3>“说啥子我也跟定他了!”梨花的嗓门也很亮,而且语气坚定,“要么让我跟他过日子,要么同他一块死!”</h3><h3>“反了你!亏你说得出口!他是啥子人,一个当兵的,一个外乡佬!你忘了过去那一搭子事了?也不看看是啥子人?”</h3><h3>“啥子人?啥子人?不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吗!”</h3><h3>“不行!他们把人都打死了,王小四再怎么不好,他也是我们谷子里的人,还救过我哪!”</h3><h3>“他自找!他该死!”</h3><h3>“打死了人要偿命的,你咋不懂?”</h3><h3>“爹,求求你,求求你……”梨花哭喊着,地板扑腾一声响,她一定是跪下来了。“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要不然我也不活了!”</h3><h3>“起来起来!……你叫我咋办嘛!”</h3><h3>听到这些,我倒没有了恐怖,心中只是充满了对梨花的感激和爱恋。如果这时间真有什么应该留恋的,那就是梨花美好的情意深长的嗓音了!但是,无论怎样留恋这世界,我们只能是鬼谷的一个野鬼了,我的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滚了下来。</h3><h3><br></h3> <h3>汉子们把黑老汉请出来了,他佝着腰,默默地走到他的虎皮椅子上坐下来,我觉得,比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至少老了十岁。他颓丧地坐在椅上,半天也没说话。</h3><h3>黑老汉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盯着我们,像审视,像愤怒,像怜惜,又像凶狠,实在难得说得清他目光里的复杂含意。许久许久,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没有开口说话。</h3><h3>终于他吩咐了两件事:一是把我们关到崖洞里去,看管好;二是把各户家长叫来庙里商议。梨花一听完,就嚷嚷着:</h3><h3>“我也跟他们一起去!我也到崖洞去!”</h3><h3>“疯了你!”黑老汉厉声呵斥,示意几个汉子死拉活扯,把乱喊乱叫的梨花拉进了里屋。</h3><h3>我和狗娃靠在崖壁上,尽管石壁清凉,但我们浑身滚烫。我们知道,黑老汉要召集各户家长会议时,总要决定他一个人不能当即决定的大事的。他没有立即下令把我们宰了,可见他还有许多犹豫。但是我们知道,一定是凶多吉少,这一次是死定了!这是决定我们生死的漫长的一夜!也许是我们苦难的短暂一生的最后一夜!</h3><h3>这种时候,我们爱恋的女人的影像就在面前清晰地飘动。我们就各自热烈地赞颂起我们曾经拥有的女人来,在这个罪恶的满布仇恨的世间,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鬼谷里,爱的温馨的光柱在我们面前闪耀,我们的眼泪就不能隔断!</h3><h3>天大亮后,我们被带到庙里。让我们饱餐一顿以后,就赶到门前坪里。我想了副营长死的那天……大概全寨子的人都来了,四面默默地围睹着,我搜寻着梨花,没有看见她,大概被关起来了?我和狗娃都看见了夹在人丛中的小寡妇,她痴呆地望着狗娃,满脸都是泪光!……显然,我们不能活下去了,昨晚已经作出了一个什么决定了。</h3><h3>黑老汉走出来了,这一次他并不显得威严,而是一种无奈,一种为自身生存而不能不有的无奈的表情。</h3><h3>“小子!”</h3><h3>他沉缓地向我们说,“小子,我们不能留下你们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自己作孽,可别怪我们陈家谷的人,我们也没想要惹谁啊?这一切都怪我们么?”</h3><h3>真奇怪,好象在同我们就生死问题细细商量!</h3><h3>“老子操你老娘!”狗娃暴跳起来,“操你祖宗十三代!我们惹了你们吗?狗日的杂种!我们在前线死尸堆里爬出来,你们凭什么抓起来做苦工?凭什么把我们杀了?我们才只来借一夜宿哪,好狠心的强盗!老子跟你拼了!”</h3><h3>说着,刚烈的狗娃就不顾一切像一只斗牛一般猛力用头向黑老汉撞去,黑老汉就被撞倒在地,狗娃冲上,接着一阵脚踢。</h3><h3>我一时呆了!傻了!眼看着一伙汉子就把狗娃围起来,一阵拳打脚踢。</h3><h3>“不!不!……我看见那小寡妇冲出来了,把围着殴打狗娃的人们撕扯着,她想把他们拉开,但哪里拉得开?不久,打手们散开了,狗娃僵直地躺在地上,他已经被活活地打死了,小寡妇却呼天抢地,伏在狗娃血迹斑斑尸体上痛哭,一边惊天动地地呼喊:</h3><h3>“狗娃!狗娃!你死得好惨哪!我的天哪……”</h3><h3>四围的大男细女老人们似乎这才纳闷,为啥子这小寡妇在哭狗娃?而且哭得如此伤心?似乎才明白了点什么,就都议论着,叹息着。</h3><h3>“狗娃!狗娃!”我也喊叫着,一边跑上前去单膝跪下去,瞧着那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伙伴,失声痛哭起来。</h3><h3>汉子们似乎这才发现还有个我,于是一双手把我拉起来,就有拳头打在我身上,一群汉子就围上来。但我看见黑老汉坐在台阶上,向汉子们摆了摆手,汉子们就退下去了。黑老汉是被狗娃撞伤了?还是自己泄气了?总之,他没有坐起来,无力地向一个持枪的汉子挥挥,就耷下脑袋。</h3><h3>我被他们带到副营长被枪杀的乱石堆中,他们让我跪下,我却怒视着他们站着。我最后望了一眼鬼谷,这个阴森恐怖的、又有过生命黑夜的降临!</h3><h3>一个汉子默默地举起了枪……</h3><h3>“不!不!不!”突然,从破庙侧屋里传来梨花的呼叫,她那样快地跳下屋坳,一个箭步就挡在了我面前。</h3><h3>说时迟,那时快!枪已经响了,梨花就软塌塌地倒在我的脚下!</h3><h3>人们惊呼起来,举枪的汉子呆了。</h3><h3>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跳起脚来大骂:“操你娘的,瞎了眼啦!”</h3><h3>“李哥……我……不能陪你回去了……先走了!”</h3><h3>黑老汉已呼天抢地奔过来,抱起来梨花哭着喊着:</h3><h3>“梨花!女儿!你咋的啦!天啊,天啊!报应啊,报应啊!”</h3><h3>疯狂的仇恨,无端的凶手,已把寨子里的人捣昏了。</h3><h3>“开枪,开枪啊!”我发疯般地叫喊,“给我一粒子弹,让我赶上这好姑娘!你们这群只知报仇泄恨的畜牲!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强盗!不通人性没有爱心的家伙!快打死我吧!”</h3><h3>我的怒骂反而镇住了那些惊愕的人们。我终于挣断了捆绑我的绳子,我真不知当时如何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甩掉绳子,从黑老汉手里夺过梨花的尸体,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向黑老汉怒骂:</h3><h3>“你配吗?你这个满肚子装满仇恨的家伙,她不属于你!她是我的!是我的!打死我呀,打呀!打呀!”</h3><h3>我真是疯了!我抱着梨花,绕着地坪转,人们都惊恐地退后了,我疯狂的骂:</h3><h3>“你们恨吧!杀吧!杀了你自己人了!”</h3><h3>汉子们似乎再也不敢围上来了,我抱着梨花,一屁股坐在地坪中央,把头埋在梨花身上,失声痛哭,呼天抢地,我实在不想活了。另一边,那小寡妇也扑在狗娃尸体上,嚎啕大哭;于是,先是那些死了丈夫兄弟的女人跟着嚎哭,接着黑老汉也黄牛一般嚎哭起来,似乎所有的人都痛哭起来……</h3><h3>他们最终没有伤害我,黑老汉似乎变了一个人,这痛苦万分的老汉萎缩了,沉默了!鬼谷里又崛起三座新坟,小寡妇跪在狗娃的坟前,我和黑老汉坐在梨花的坟前,从日出到日落直到深夜,我们没有说一句话。</h3><h3>过了一天,黑老汉和各户家长,请我吃饭了。他们竟然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我,令我目瞪口呆!</h3><h3>“小子!”黑老汉说,“你呢,读过书,断文识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也不难为你了,今儿大家送你,你走吧,回去吧!只求你一件事,出去了不要说出这个地方,我们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啊!这世道,不强悍就只好死了!你也莫怪我们粗鲁,满肚子仇恨,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哪!”</h3><h3>“是呀是呀!”一桌的家长们都附和着。</h3><h3>“本来。我想和梨花……”我想说点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了。</h3><h3>“我晓得,我晓得,”黑老汉满眼含泪地说,“我们兴许是想错了!我其实早晓得梨花喜欢你,唉!如果早让你们成亲了,就不会有这下场了!”</h3><h3>他哭了!我顿时就可怜起这老汉来。</h3><h3>经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惊心动魄的日子,我终于要离开这个鬼谷了。临走前,我再一次折了些野花放在狗娃和梨花的坟上,在寨子人的目光下离去,小寡妇含着泪,和黑老汉一道把我送出石门,人到这时刻,却突然亲昵,突然依依不舍了。</h3><h3>黑老汉还派了两个汉子,叮嘱他们把我送出大梅山。</h3><h3>当我爬上山巅,最后一次回首俯视这鬼谷的时候,我看到那深谷,就像一口深井,山溪成了一条细线,把许多小虫一般的草棚连缀着,那座破庙,就像一个将死的老汉,佝伏在山崖下。……</h3><h3> </h3><h3> 1992年于长沙</h3><h3> 发表于《创作》杂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