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国的梦 梁 翌

南华山人

<h3> 陈文国的梦</h3><h3> 梁翌(彭天翼)</h3><h3><br></h3><h3> 头</h3><h3> “叮玲玲……”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中午的迷糊睡意中惊起来,我抓过听筒,懒洋洋地问话:</h3><h3> “喂,哪里?”</h3><h3> “没睡醒么?”话筒里传来吃吃的笑声。</h3><h3> 是个熟悉的声音,但似乎很遥远了,一时想不起是谁,“您是谁?”</h3><h3> “你猜猜,”对方声音很浑厚,“我在美国,波士顿。”</h3><h3>“成钊!”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是那远去大洋彼岸十多年了的朋友,“你怎的知道我的电话号码?”</h3><h3>“陈文国写信告诉我的。好家伙!你如今到了长沙,在大学里教书了,也不写个信告诉我,前年我还回过一次长沙呢!”</h3><h3>我很惭愧,成钊的抱怨是对的。这十多来年,成钊在国外拼搏,我在国内进取,大家都忙碌,时间太紧,许多年过去,相互断了联系,我嗫嚅着表示道歉。</h3><h3>“好吧,回来再找你算帐!”成钊爽朗的笑声这么清晰地从大洋彼岸传了过来,极富感染力,“还记得陈文国那梦么?”</h3><h3>“当然,当然!”</h3><h3>“据他信里说,如今他临近退休了,总算梦想成真了!前年他没给你写信么?找你捐款了?捐了?多少?一千,不少了!我给寄了一万美金,也算我一点意思吧!……”</h3><h3>成钊在电话里说得急促,并且告诉我,五月间他母亲八十大寿,他会回国来。</h3> <h3>“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吧,我们搞个车子,一同去陈文国那里跑一趟如何?好,一言为定!”</h3><h3>他那里挂了电话,我却久久地捏着话筒,好一阵子还处在亢奋之中。成钊又活泼泼地走进我的记忆中了,过去的友谊又一次温暖了我的心房。真好,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能在长沙相会了!然后一同去那座大山脚下,去看看我们曾经生活过十来年的地方,该是怎样一种感受呢?</h3><h3>中午的春阳十分温暖,这是长久的绵绵细雨之后难得的一个晴天,从阳台上看野外,四处一片嫩绿,一片嫩绿中又星星点点散缀着各种花饰。天空辽远,没有云朵。尽管春天里雾气飘荡,野外显得有些迷茫,但阳光温煦,令人惬意。何况我们这间大学处在省城西南郊,山川田野明媚,就更让人心旷神怡。</h3><h3>我的思绪飞扬起来,到了数百里外的湘东大山里了……我想起了那高山下的八角亭学校,想起了校长陈文国,想起了陈文国的梦……</h3><h3>&nbsp;</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中间</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一</h3><h3>从浏阳县城往东,顺着一条黄土沙石铺就的公路,曲曲弯弯六十来公里地,在经过了古港、官渡两大乡镇子之后,就到了有名的大洞岭脚下了。汽车沿着大洞岭盘旋四十八道弯,才旋到大洞岭顶上,这时你远望四周,只见群山起伏如波浪一般,山岭之间白雾低飞云岚萦绕,真如置身大海之中。</h3><h3>然后再顺山绕谷转上10多公里蜿蜒险路,才到得大围山下的浏阳最东边的小镇张坊。那是一个区镇,当时这个区管着五个公社。</h3><h3>那些年,我和成钊就在张坊公社教书。</h3><h3>不过,我们的学校不在张坊镇上,而在离镇子五公里的公社所在地陈家桥。</h3><h3>陈家桥过去有一条几十米的石板街,几片木板店铺。从张坊镇延伸过来的石板官道,一直沿着西溪蜿蜒进入大围山腹地。自然,如今那石板官道已为一条公路代替,这条路一直通到江西铜鼓县。</h3><h3>当然,那些年里,陈家桥小街上的木板店铺里已不再有生意人了,那里成了一个生产队,石板街就成了牛羊猪粪狼籍的所在了。只有石板街后面修的那条公路边孤零零地立着一家供销社,算是左近山民购销物品的唯一场所,紧挨着又建起了公社办公的二层楼,一个肉食站和一个兽医站,就勉强形成了一条新街,算是这个公社的中心区域了。</h3><h3>我们学校在西溪北面的青龙山口上,从石板街中段有座木板桥跨过碧水油绿的西溪,越过一个田坝子,就到了学校。</h3><h3>当时称为“八角亭学校”。</h3><h3>为什么称“八角亭”呢?皆因这里原本是陈氏宗祠。据说陈氏祖先看中了青龙山的龙脉,就在龙口上于清朝道光年间建起了自己的祠堂。那建筑形状别具一格,颇像一个八角亭子,虽然不大却有气势,在整个张坊区,八角亭是远近闻名的。</h3><h3>当时,那是一间戴帽子的学校。所谓戴帽子,就是除了小学各年级学生之外,另带有两个年级的初中班。这初中班就是小学戴的帽子了。</h3><h3>校长就是陈文国。</h3><h3>在陈家桥,多半的人户都姓陈。陈文国的辈分比较高,所以走在路上,这个叫“伯伯”,那个喊“公公”,一般的陈姓人都不呼他校长或陈老师。陈文国是陈家桥一带唯一一个读过师范的知识分子,又在山外的官渡镇的县立四中教过几年书,在家乡左近知名度是颇高的。</h3><h3>但这人我初接触时印象并不好。显得猥猥琐琐,连走路都疲疲踏踏,说话老爱重复一句两句。</h3> <h3>总觉得他窝窝囊囊。</h3><h3>他家就住在石板街上靠木桥的一进三间的破旧瓦房里,屋子里常年一片凌乱,人走进去几乎不好在哪里搁脚。</h3><h3>“实在是个牛栏!”他自己总是解嘲般的对来客笑笑。说实在的,陈文国藐不惊人,个头矮小,瘦削的国字形脸,腮帮子陷进去,脸色腊黄腊黄。鼻头却像刀劈斧削一般坚挺,显出一股坚毅的力量,然而一双眼睛常年混浊,好似一直没睡醒一般,走路也像喝醉了酒的人一般摇摇晃晃。成钊也悄悄地跟我说,这人怎的能当校长能够教书?说不来什么味道,真是的!</h3><h3>但我们很快就发现,陈文国理所当然只能是这个样子。</h3><h3>他的家庭生活实在太苦了!</h3><h3>因为家庭负担重,他抛了中学不教,申请回老家工作,在这个深山屹崂里的戴帽子学校教书并做起校长来。</h3><h3>他有四个孩子,还有70岁的病弱老娘,爱人是农村人,没有工作,一家人全靠他每月34元5角工资,实在不好维持。按理说,他那大儿子快12岁了,应该可以帮他一把了,但是那孩子6岁时得过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成了白痴。吃饭要人喂,屎尿要人管,而且一天到晚处于兴奋状态,不断摇摇晃晃走来走去,极不稳当。他家门口就是西溪,屋坎又高,跌下去自然危险,每天必得有人看管。没办法,陈文国只好让他第二个孩子,那10岁的女儿不读书,专职照管白痴哥哥。那孩子不会说话,却一天到晚哼哼哈哈,声音洪亮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更叫家人吃苦的是,白痴孩子总是兴奋,睡得很晚,一到凌晨三点准会醒来,不管天热大寒,他都要从床这头爬到床那头,一直捣鼓到天亮。陈文国又怕吵得白天还要做工夫的老婆休息不好,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带着白痴儿子睡在靠厕所的一间黑杂屋里,迷迷糊糊陪着病儿,一夜睡不上4个小时。</h3><h3>学校同事往往要嘲弄一下校长,尽管是善意的,但也是难堪的。</h3><h3>有一次,我们都赶到10里外的张坊镇看了一回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那时好象还是文化革命后期,突然听说有电影看,而且是个外国电影,不是看厌了的样板戏,大家都很兴奋。看过回来,课前课后谈论了个把星期,以至那个星期五晚上的例会之后,大家在办公室里一边烤火一边又聊开了《卖花姑娘》。陈文国没去看过,但听大家聊得热烈,也不愿离去,陪坐在桌边听着。</h3> <h3>大家谈得正酣畅,突然一阵如雷的鼾声不和谐地响了起来,原来陈文国伏在桌子上进入了甜蜜的梦乡!</h3><h3>于是哄堂大笑起来。</h3><h3>“……什么什么?那解放军来了么?”陈文国在哄笑声中突然惊醒,极为惊慌地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问道。</h3><h3>我们都莫名其妙,一个个面面相视,因为《卖花姑娘》里并没有解放军呀!一干人突然明白陈文国在做梦,糊里糊涂乱问一气,于是都笑得不可开交,几个女教师甚至弯腰压肚笑得起不了身来。</h3><h3>从此以后好几个月里,人们一见校长,就忍不住要嘲弄一下,往往故意问旁边的人:“呃,那解放军来了么?”接下来便是一阵开心的笑声。</h3><h3>这时候的陈文国脾气特好,也陪着一道傻笑,一边伸伸食指,指指笑他的人:“嘿,你呀……”</h3><h3>笑过之后,大家又都颇为同情校长,“唉,摊上这么个孩子,真是前世的债主啊!讲句要不得的混话,还不如死了的好!”</h3><h3>然而陈文国却十分珍爱那孩子。有时,好象是回答同事们同情怜悯的目光似的,闲时在办公室,他又总爱提起那个孩子:</h3><h3>“我那个春生牯啊!”张坊区里大多是客家人,总爱把男孩子称做什么什么“牯”,那是意味深长的,巴望儿子像牛牯一样壮实,表示着极其的爱意,陈文国就更甚了,“其实,他原本是多聪明、多可爱、多活泼的孩子啊!四岁就识得千多字呐。唉,六岁那年,只怪我啊……”</h3><h3>那孩子被病痛耽误,我们也是后来听说的。当时陈文国在官渡镇的县立四中教书,那是文革初期,他被打成所谓“小邓拓”挨斗受批,秋天又发配到偏远山沟里的一所小学,仅有他一个教师,教着有四个年级的复式班,几个月都没时间回家。第二年春上,四处流行脑膜炎,他所在的学校也有十来个学生染了病,为了那些学生,他没日没夜,翻山越岭帮助家长把孩子送进医院,又守在医院许多天。患病的学生倒是救下了,自家的孩子却病得沉重。他老婆出工上山料理家务忙得不可开交,只搭个口信给陈文国告之他孩子病了,要他回来一趟,陈文国这时正为自己学校的患病学生忙碌,就托人搭信叫妻子送孩子去区医院。他老婆没读过多少书,又正忙着,见孩子发烧,给他吃了几片感冒退烧药,交付婆婆带着,自己急着挣工分去了,怎知那脑膜炎竟会那么厉害!待陈文国赶回来,已误了诊治时间。迟了!医生说。他老婆这才慌了神,揪住陈文国又哭又闹,亦是无济于事。孩子一条命算是救下来了,却落下后遗症,成了一个白痴。</h3><h3>六年了,整整折磨陈文国六年了!</h3> <h3>陈文国对我们初中部的几个老师特别愿意推心置腹。有一回,他甚至对我说:</h3><h3>“老彭,这都是多生了子女落下的祸害!我们得劝劝那些年轻老师,真莫多生了崽哪!”</h3><h3>但是他又自相矛盾,一会又说:“子女还是多生几个好吧?啊?生活是困难一点,不过,多几个儿女也不怕!一棵草总有一颗露水珠,一只鸭子总得划一路水吧,对不?”</h3><h3>“不对!”大家断然反对,“国家号召计划生育呢!都像你一样,一窝生下四五个,全国人口还不爆炸!”</h3><h3>“是啊是啊,你们是对的。皆因过去没有大力宣传计划生育,我陈文国觉悟不高,已是犯了罪的。以我为戒,以我为戒哪!”陈文国马上自嘲自责起来,“儿女多了,家庭困难,还有什么精力干好工作?更不能摊上个病孩子啊……”</h3><h3>说着,他便动了感情,泪花闪亮起来。</h3><h3>几个人又颇同情地默默看着他。</h3><h3>“唉!”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最好是老婆都莫讨!像你成钊这样,单身吊吊几多好!”</h3><h3>成钊就推推眼镜片,笑了:“你昨日夜晚还动员我找个对象呢!”</h3><h3>“另当别论,另当别论!”陈文国又为自己的前言反悔了,“成钊年正当时人才一表,一定要找,一定要找,而且要快!最好找焦华!结了婚就安定下来了,在这里干一辈子多好!青山绿水,同事又划得来……唉,说来说去,还是讨个老婆好,没老婆怎的行?夜里睡觉美梦都没得一个……比如我……我那老婆……”</h3><h3>他感到大家在窃窃地笑了,便有些结结巴巴不自在了。</h3><h3>我们都了解他的老婆以及他和他老婆的罗漫故事。……</h3><h3>&nbsp;</h3><h3>二</h3><h3>陈文国的老婆林兰英不是一支给人以温柔驯顺且美丽恬静的兰花,不,她是田间的一支刺莓。四五月间,刺莓虽有甜甜的果实,但更多的是浑身的尖刺,可能扎得人生痛。</h3><h3>那女人30 多一点,个头比陈文国高,粗壮结实,肤色黑红,圆脸大眼睛,常常挺起丰满的胸脯风风火火走路,像个男人一样有的是力气。在陈文国家,她也实在做着乡下男人才做的事,甚至比男人更要多做些事情:上山扛树砍柴,下田扶犁掌耙,屋外锄园作菜,屋里舞饭洗涮,里里外外,麻利泼辣。</h3><h3>一个乡下教师,能找这样一位内助,已属十分不错了。</h3><h3>那时节,我们那一代中小学教师,尤其是小学教师,拿着微薄的一点工资,是最底层的小小知识分子,社会地位还不如供销社的营业员呢。一个生产队长就可以喊起你团团转,很少人能找得到一个吃商品粮有国家工作的老婆的。常言说,“家有半斗粮,不当孩子王”。何况乡村小学的校舍,不是旧时的祠堂,就是破败的庙宇改建的,很少有几栋象样的楼房几间宽敞明亮的通风又保暖的教室。我们那八角亭学校就是活证,原本就是陈氏宗祠。那时乡下教师中流传一首顺口溜:“前世作了恶,这世教小学,不是住祠堂,就是蹲庙角。”这实在不是怪话而是事实。而正是在微薄的报酬下,在祠堂庙角的艰难环境中,我们这些乡下教师坚忍卓绝,兢兢业业为国家在培养人才。低下的地位艰难的生活使我们这些小学教师岂敢奢望那称之为“爱情”的东西么?能够像城里人那样花前月下浪漫缠绵么?能找到一个壮实的农村姑娘,如果这个姑娘各方面都还不错的话,那就是爱情,就是你的福气。陈文国老婆长相不丑,勤扒苦做,且又麻利能干,尽管脾气大一点,像刺莓一般有些令人难受的时刻,谈不上温柔浪漫,但温柔能顶饭吃么?浪漫能得衣穿么?有这样一个粗壮结实勤扒苦做的老婆,陈文国能不称心么?</h3><h3>但林兰英最初给我们的印象太强烈了,读过几句书的我们简直没法一下子接受她。</h3><h3>林兰英教人害怕的是那张嘴巴,像刀子一样厉害。有时如高山上滚石一般飞打些污秽的言语,简直是肆意辱骂她男人。</h3> <h3>常常,陈文国放学后没有立即回家,仍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谈什么工作问题时,冷不防林兰英就站在门口,手之舞之咋唬开了:</h3><h3>“好呀,你这个野杂种!你倒逍遥自在呀!放学都这么久了,太阳都晓得落山歇息了,你还在这里管空事,尽扯些太平乱弹!不晓得回屋去帮我挑担红薯藤回来?!”</h3><h3>公然当着我们许多老师的面,骂我们的校长是“野杂种”,实在有失斯文!</h3><h3>这种时候,陈文国却脾气极好,只悻悻地笑笑说:</h3><h3>“嚷什么呢?太阳才落山,天时还早呢,这不正要回屋么?”……</h3><h3>有时空闲了,陈文国也爱在学校院子里扯几句笑谈,他很幽默,以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而,耳朵却突然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林兰英揪住了:</h3><h3>“好你个野杂种!自在哩,好耍哩!你晓得谈笑风生喷口水呢,让我一个人拖儿带女忙里忙外累得口向天哩!也不要早点回屋去挑水担柴禾!”</h3><h3>动口还动起手来!临到这种时刻,我们都会不寒而栗,一个个眨眼咋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h3><h3>陈文国呢,就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并不发火,只是尴尬地对我们笑笑,一声不响地跟着妻子走出校门,乖乖地像个孩子。</h3><h3>二天来学校,同事们就开他的玩笑:“校长,耳朵还好吧?不要开刀吧?”</h3><h3>有人就喊:“校长病得不轻呢,气(妻)管炎转成气(妻)管癌了哪!”</h3><h3>陈文国生性开朗,脾气好得惊人,性格随和又乐天知命,竟也跟着呵呵地笑:“是啊,不治之症,不治之症哪!”</h3><h3>有时也会痛苦地摇摇头,陷入深长的苦恼之中:</h3><h3>“是啊,我陈文国好歹也是个校长一个人民教师哩,那蠢婆娘为什么就不给我留点面子呢?”</h3><h3>于是我们就不再开玩笑了,都很同情很怜惜地瞅着他。他马上会一挥手,像挥去一天云雾似的自我解嘲了:</h3> <h3>“打是亲骂是爱,你们哪能体味?唉,说起来也难怪她哪!四个崽女,还加上个长年有病的只能看屋守家的老母亲,山里活路,田里工夫,菜园猪圈,灶角堂前……哪里不要靠她一个人呢?事多了,哪里会没得一点脾气?像她那样,累死累活勤扒苦做,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的你那个家?为的是你34元5角钱工资养不起家活不了口?我毕竟是个人民教师,端的是公家的饭碗,又承蒙领导看得起大家帮扶做着校长,学校里一大摊子事情不能不操心哪!过去讲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如今讲培养人才,一码子事啊,一码子都是教师的责任啊!一心哪能两用呢?公事私事,总得一头有点牺牲吧,我总不能牺牲公家这个大头吧?公事搞好了,私事欠一点,挨点打骂也值得!她女人家,累狠了,发顿脾气骂上几句,也情有可原啊!夫妻之间,骂几句打几下又不掉肉落皮,随她乐意吧!究其实,她对我的工作,讲句良心话,还是蛮支持的。没有她的支持,要我支撑一个家又支撑一个学校,行么?我陈文国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空的!”</h3><h3>这是实话,大家又不能不钦敬他和他那刀子嘴的老婆了。</h3><h3>“其实呀,你莫看她有些粗蛮,”这时候,陈文国的话语倒变得温和甜蜜起来,“其实呀,她还是有温存的时候,待我是不能再好的了!嘿,当初,谈恋爱那阵………”</h3><h3>似乎全校同事都知道了他那段罗漫史,连后到学校的成钊都晓得了。我们因而对那嘴辣心善的麻利女人,就生出几分敬佩来。</h3><h3>陈文国1966年冬天结婚的,那年他26岁,在那个年代已属晚婚之列了。</h3><h3>他也曾想找个有工作吃商品粮的女人,但是家在山里的穷困的小小教员陈文国能得到谁的青睐呢?尽管他当时在县立四中学教书,这中学又是在浏阳东乡第一大镇官渡,然而他是师范毕业分配教中学的,工资仍是34 元5 角,家里还有老人弟妹要负担,只好找个农村姑娘了。经官渡镇边竹山大队的姨妈介绍,他便找了大洞岭脚下观音塘的一个18岁的姑娘定了亲,那便是林兰英。</h3><h3>那时林兰英还没现在这么壮实,丰满却又曲线分明,简直称得上苗条,很有一种难言的魅力。脸膜子也不错,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只是眉毛太粗黑了一点,嘴巴也阔大了一点,而且个头比陈文国要高出一头。但对于已经26岁的陈文国来说,还能希求什么样的呢?姑娘长得有模有样,年轻自己8岁,劳力又好,虽然没读过多少书,虽然个头高一点,只要她姑娘家不嫌自己个头矮不弃他穷,也就没的说了。一来二往几次,事情很快就定下来了。按乡村风俗,定庚过礼,林兰英就已是他陈文国的老婆了,只待冬天正式结亲了。</h3> <h3>正准备办登记手续时,一场风暴来了,文化大革命也席卷到穷乡僻壤来了!</h3><h3>这年暑假期间,全县中小学教师分东南西北四个大区集中开了45天会,搞文化革命抓“小邓拓”,捣“小三家村”。东区的教师就集中在官渡镇的县立四中搞运动。陈文国平时就爱扯乱弹,爱开玩笑,言多必失,许多乱弹一经上纲上线,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箭,漫天飞舞的大字报,嘶声力竭的口号声中,陈文国便也荣幸地当成了“小邓拓”,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进了“牛”棚。</h3><h3>刚开始开会时,行动还是自由的,林兰英虽然家住观音塘,离镇子10里路,但还是天天赶到镇上,两人约好晚上在河边树林子里相会,直到10 点来钟才依依惜别,妹意郎情,十分惬意。每次,林兰英都要塞给他一包吃食,糯米粑粑啦,瓜子花生啦,红薯片子啦,还要不断问陈文国吃得饱不饱,好象在那中学里开会的都是些吃不饱肚子的囚犯。问过这些,就要看他吃完,那深情的目光,颇令陈文国陶醉,他真想抱着女人亲上一口,然而那时的青年哪有那么大的胆子?陈文国只盼着那会快些结束,只盼着冬天快些到来。</h3><h3>然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烧向了许多卒不及防的老师,陈文国也未能幸免,虽然暂时还没把他揪出来,只是他家庭出身好,没有首当其冲,但看架势,他陈文国是难免一劫的了!</h3><h3>一天傍晚,陈文国忧心忡忡地对女人说:“兰英,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h3><h3>姑娘大吃一惊:“怎的了?看不上我了?”</h3><h3>陈文国摇摇头,苦笑着:“大字报点我的名了,说不定明后日就要抓我作‘小邓拓’了!那就学校门都出不来了!”</h3><h3>林兰英又怀疑又执拗:“你不要尽找些借口哄我,我那点对不住你了?我就是要来,天天来这里等你!”</h3><h3>陈文国第二天就被抓了“小邓拓”,挨批挨斗关进了“牛棚”,失了自由。林兰英在河边等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钻进了中学会场里,才明白男人的处境。那泼辣的女人哪管得三七二十一,冲进“牛棚”去见陈文国,守卫的拖住她,厉声问她要干什么?</h3><h3>“干什么?看我男人!”她理直气壮。</h3><h3>“不行!”守卫的揪住她,不让她往窗边靠。</h3><h3>林兰英做惯了工夫有的是力气,一甩手就把守卫的带了个趔趄,那姑娘就靠拢了“牛棚”窗口,一迭连声大喊:“文国!文国!”</h3> <h3>陈文国神色慌张地靠近窗口,林兰英就递过一包吃食,高喉咙大嗓门地嚷嚷:</h3><h3>“瞧你,都瘦成猴子了!你怕什么?愁什么!说你‘小邓拓’又怎的啦?听说大邓拓还是个了不起的人呢!叫你小邓拓是他们抬举了你,愁什么嘛,还有我呢!只不用愁,我每天给你送吃的来,吃饱喝足些,睡她娘的个安安稳稳,只莫愁坏了身子!大不了回家作田去!天下作田人还少么?不教这背时书一样活命,真不然天下农民都会死绝么?你就是只捡得狗粪我也会跟你的,不怕!只给我好好爱惜身子!”</h3><h3>这在当时是够大胆的了,使得“牛棚”里那些“牛鬼蛇神”们在惶惶中大为振奋。陈文国感动得热泪满面,她认定这才是他要的女人,尽管辣但有胆量。</h3><h3>“兰英,回去吧!”陈文国挥挥手,“以后不要再来了,省得他们找你麻烦。”</h3><h3>“怕什么!我一个农民呢,还怕他们开除我的农籍么?”</h3><h3>说时,那守卫的把工作组长找来了。</h3><h3>组长恶煞一般冲她吼:“喂,这婆娘!你是什么人?你怎敢在这里吵吵!”</h3><h3>林兰英倒是一点也不畏惧,“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人?敢把我男人关起来!请问,他教书教得上好的,犯了什么天条国法?你饭都不让他们吃饱,这些人一个个都瘦成猴子了,你好没良心呢!”</h3><h3>围观的人起了一阵哄笑,那工作组长也拿一个乡村撒泼的女人奈何不了哭笑不得,只好悻悻地说:“回去吧,以后不许来了!”</h3><h3>“那可由不得你!脚生在我身上,我想来就来!我堂客们来看自己男人送点吃食让他渡命不关哪个王八蛋屁事!”</h3><h3>林兰英闹“牛棚”成了东区教师中流传的一段趣事,也是陈文国罗漫史中的一段佳话。是啊,谁不佩服林兰英的泼辣和勇气呢?陈文国也因此而出了大名了。</h3><h3>从“牛棚”里出来,林兰英就跟陈文国提前结了婚。</h3><h3>甜美的婚姻后面,便是接连降生的四个儿女,也是现实的艰难生活。</h3><h3>尽管这女人太辣,如今还动不动就骂陈文国“野杂种”,甚至揪他的耳朵,这才是林兰英的性格呢。陈文国一谈起那段罗漫史,就对老婆饱含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激情,似乎他老婆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h3><h3>成钊说,只怕这才真叫“爱情”呢。</h3> <h3>&nbsp;&nbsp;&nbsp;&nbsp;&nbsp; 三</h3><h3>当时,八角亭学校初中部只有初一初二两个班,统共五个教师。</h3><h3>我们五个人被陈文国称为全区教师中的精英,是他引以为骄傲的人才资本。教数学的陈波是个典型的书生。个头尽管比陈文国高出一头,但很瘦弱,肩骨微耸而显得背有点驼,说话慢条斯理却常妙语连珠。能说会道自是不必说的了,还写得一手好字。他的书法飘逸且龙飞凤舞灵活多变,颇为人称道。学校的标语对联乃至办公室悬挂的各种规章制度的书写,均由他一手包揽。他多才多艺,除外语之外,各科课程都能教,而且都教得好。那些年,在八角亭学校,陈波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实际上的二把手,只是因为家庭出身地主,“教导主任”的头衔才一直有实无名。陈文国极为依靠他,凡事都要与他商量,加之他也姓陈,事实上他们两个就如同兄弟。</h3><h3>那陈波在区镇里的县立十三中学教书,文化革命中连小小的中学里也要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尽管一个两个中学教师实在在学术上权威不了什么东西,何况还要冠以“反动”二字?但陈波能说会道又会写,太出人头地,也就逃不掉这顶大帽子。最后还算幸运,虽被踢出了中学到一所边远山区的小学教一年级,但还算保住了饭碗。陈文国爱才,努力把他要了过来,因而成了八角亭学校的台柱子。不过陈波被这样一踢腾,把婚姻大事就给耽搁了。挨斗受批的角色,谁还敢嫁给你?以至31岁了,还打着光棍。陈波做事尽心尽力,协助陈文国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在全区的六所公社初中中,别看八角亭是戴帽子的初中班,教学质量却是首屈一指的。</h3><h3>陈文国就想,像陈波这样的人才,自然要好好使用,而更关键的是八角亭要留得住。当然,那时侯能把他调在八角亭学校,已属提拔他了。然而,后来十三中学为陈波平反要陈波回去。陈文国却顶着,加上陈波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令他伤心的地方去了,才暂时未能走成。但谁能保证以后呢?陈波自然是个人才,所以留得住才是关键哪!</h3><h3>但如何才能把陈波永远留在八角亭呢?倒是他老婆一句话提醒了他:</h3><h3>“你不帮人家寻个婆娘,如何留得住?”</h3><h3>别看没读过多少书的女人,想起事来却是实际在理。一针见血,至理名言!我陈文国不是有了老婆家庭担子重了,也不一定就呆死在这个陈家桥呢。</h3><h3>这事令陈文国自责起来,嘿,真是的!我还当什么校长呢!群众生活群众情绪我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晓得让人做事,人家都快32岁了,还是光身一个哪!</h3><h3>一定得尽快为陈波操办婚事了!</h3><h3>事情一放在了陈文国心头,也就柳暗花明起来。小学部不是现摆着一个吗?——知识青年宋明明,大队选拔来的民办教师,来学校也几年了,怎么就没把她和陈波连起来呢?那姑娘也都26岁了,虽不算漂亮,但文静大方,丰满结实,正是陈波的好伴侣呢。</h3><h3>一日,陈文国悄悄把我叫到操场里。</h3><h3>“老彭,和你商量个事,……”他很神秘地把他的想法告诉我。</h3><h3>我很惊讶地问他:“你没看出来么?陈波和宋明明只怕早就好上了!”</h3><h3>“是么?”他的眼睛亮了,“嘿,官僚主义,官僚主义!既然好上了,也就不要我们多费唇舌。你跟你爱人刘老师讲讲,给他们筹划筹划,她们女老师之间好说话,让陈波宋明明尽快结婚如何?”</h3><h3>于是很快——我们这次谈话后不到一个月——,在陈文国的主持下,全校同事出动,大刀阔斧为陈波操办好了婚事。</h3><h3>陈波感慨万端,婚礼上竟至泪流满面,表示决心说:“感谢校长,感谢大家,我们两一定要为陈家桥的教育事业奉献毕生精力!”</h3><h3>陈文国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心满意足,以至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罗漫史来。</h3><h3>婚宴后,他走进我的房间,对我和我妻子说:“你们两个,我不担心!……”</h3><h3>是的,当时我们绝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离开大围山,离开陈家桥,离开那所戴帽子的学校。当时我教初中毕业班的语文兼班主任,我妻子刘芸教初一的数学。我们都35岁了,我的大孩子也快小学毕业了,能在这样一所学校工作,算是我们的造化了。</h3><h3>我原本在浏阳南乡大瑶镇的县立二中教书,由于与陈波一样的原因:家庭出身地主,加上平时喜欢写点小文字,在报刊上占个小豆腐块,几篇小杂文给我招来了灾祸,我被斥为利用作文写字反党反社会主义,被开除公职,赶到这边远的大围山劳动改造。29岁那年,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我妻子算是保住了饭碗,但也跟我进了大围山,她和陈文国是师范同学,一到公社就碰上了,陈文国就找公社管文教的专干,把她要到了八角亭学校教书。我被赶到大山深处的彭坊大队落户劳动,所幸离八角亭学校所在地陈家桥只15里路。我在彭坊大队作了五年真正的农民,直到1974年,我的一个同学做了县教育局长,过问了我的事,才算为我平反,决定恢复我的工作。</h3><h3>陈文国一听说,马上进山找到我,力劝我们夫妇留下来。</h3><h3>“老彭,我早晓得你受委屈了。总算也有天开云散的今天!依我看,你就莫回二中去了,就在我那里干,如何?”</h3><h3>没容我回话,他便迫不及待地向我描绘了一幅辉煌的远景:</h3><h3>“咯,公社初中班正缺老师呢!我晓得你很行,能力强。你爱人又是我同学,彼此都了解。再过段时间,我们要办一所正正规规的初中学校,建新房子,把学校建得漂漂亮亮,在全区首屈一指!我还要为所有的老师建一栋像城里一样的单元宿舍楼,让大家安居乐业!在我们这大围山区里几多好!人情地利,都比那要把你往死里整的二中强呀!”</h3><h3>最后一句话是真正打动我的,是的,正是五年大山里的农民生活,使我深领了山里农民的真诚与温暖,而一想到那冷如冰霜的二中,我便一时间余悸不尽。</h3><h3>我爽快地答应了陈文国,只要上面同意,我个人没的说。他跑上跑下,竟很快办好了一应手续,我成了八角亭学校初中部的一名语文教员。</h3><h3>很快,我们就与八角亭学校与陈家桥与大围山息息相关了,所以,当陈文国对我那样说时,我们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的,我们夫妇对这所学校也有一种主人翁的感觉。</h3><h3>“是啊,你最担心的恐怕是黄平华和成钊。”我当时接过他的话头说,“他们年轻,尤其黄平华,才21岁呢!……”</h3><h3>“黄平华我不担心!他是个民办教师,跑不了!”陈文国满有把握。</h3><h3>“成钊不也是民办的么?”</h3><h3>“不,他们两人不同。黄平华是本地人,土生土长的,他走不了;成钊是长沙市的,下放的知识青年呢,家不在这乡下,那就靠不住!”</h3><h3>我们认为他有道理。</h3><h3>“得想想办法,”我妻子刘芸说,“帮他们转正,做了公办教师就没问题了!”</h3><h3>“谈何容易!”陈文国马上否定,“转正?得等到何年何月啊!办法只有一个,……”</h3><h3>我猜到了他的意图:“像陈波那样?……”</h3><h3>“正是!”陈文国兴奋起来,只有让他在这里成家,才可以留得住。人们都说成钊与焦华不错,但我左瞧右看,总觉得两人不甚热火。宋明明说是焦华犹豫,是真的么?老彭,你们在陈波的婚事上帮了大忙,尤其是刘芸你,好月老啊!老彭你与成钊最相契,帮帮成钊如何?他那人太羞怯,太胆小,帮他开开窍,陪他去多找几回焦华吧,啊?这任务交给你了!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3><h3>我有些为难:“我没做过月老呢!”</h3><h3>“让刘芸教教你!”陈文国笑着拍拍掌,然后叹息般说,“成钊呢,真人才哪,难得的人才哪!千军易找,一将难求哪!没你们这些人,我这办学梦就难做哪!”</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四</h3><h3>一个星期天,我陪成钊去月亮坳小学看焦华。</h3><h3>正是深秋天,却不曾打霜,阳光格外灿烂。除从陈家桥通张坊镇有10里平整的田间大路之外,其余地方都是冲冲坝坝谷地屹垴,山路曲曲弯弯坎坎坷呵又十分狭窄。但群山翠环绿绕,谷地碧水长流,云岚飘荡,山花烂漫,百鸟和鸣,自是令人惬意。</h3><h3>月亮坳,一个好听的名字,其实是半山腰里的只有几户的小村,长年云遮雾罩。站在月亮坳小学的小操坪里,可以俯瞰山脚下两条石板街串起的张坊镇,然而下到镇子却要走15里山路。焦华在这样个地方教书,真也难为了她。</h3><h3>那年月,一个公社的教师经常要开会,对焦华,我还是很熟悉的。那姑娘是县城人,家里成份是工商业兼地主,文化革命中全家被赶进这大山里落户,焦华本人也算是知识青年,因此大队里安排她做民办教师,已属特别关照了。焦华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高大丰满,有着城里姑娘的特有风度。一双大眼睛缀在那张瓜子脸上,倒也妩媚动人。重要的是她也是知识青年,人以类聚,每次开会时,那些知青老师们总爱在会前会后凑在一起,大家就有意无意地把成钊与她配对开些玩笑,焦华很大方,不恼也不躁,只是笑一笑,还把那双大眼睛瞟瞟成钊,大家就觉得,她与成钊实在是最好的一对。</h3> <h3>但成钊很羞怯,就是不敢主动去接近焦华,更别说谈婚论嫁了。</h3><h3>记得陈波与宋明明结婚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成钊突然把我们初中部的几个老师请进他房里,只见房间小桌上摆满了陈家桥供销社里能买到的几种糕点,还有几瓶浏阳河小曲酒。</h3><h3>“你这是……过生日么?”我们惊讶了。</h3><h3>陈文国连忙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本,那里记载着全校师生的基本情况,果然这天是成钊生日!</h3><h3>这一晚,我们几个尽欢尽醉,成钊一改往日的腼腆羞涩,拉起二胡,唱了好几首歌。从成钊的歌声中,我们听出了许多惆怅许多忧郁,甚至是难言的隐痛。成钊二胡拉得好,浑厚的男中音极为揪人,他唱《三套车》,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了一首又一首苏联歌曲,琴声悠悠,歌声郁郁,我们分明听出成钊内心的苦闷与寂寞,甚至是忧伤。</h3><h3>“成钊,今年20 几了?”陈波问。</h3><h3>“年近30哪,29了!”成钊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一事无成哪!等闲白了少年头,一个快30岁的废物啊!”</h3><h3>看来成钊很有些悲观。</h3><h3>大家就想起了他的家庭情况……,我和陈波都叹了口气。</h3><h3>“成钊,你不要悲观泄气!”陈文国嚷着,“你看,你比同来的长沙知青都运气,大队里推荐公社里选拔,你做了中学教师呢!家里……暂时不去管他,先在这里成了家吧!……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是大有作为的,大有作为的!”</h3><h3>我不禁暗暗地笑了,陈文国在结结巴巴中可能也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引述毛主席那段话时软弱无力,因此又突然抬高声音,右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h3><h3>“像操办陈波宋明明的婚事那样,我要再操办一次!一个月后,成钊,你与焦华结婚!”</h3><h3>陈波首先鼓起掌来,他也显然有些醉意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要听伟大领袖的话,成钊,行政命令,速决速战,势在必行!”</h3><h3>陈波说得俏皮,都笑起来。陈文国却没笑,很认真地指指我的前胸:“明天,老彭你辛苦,陪成钊上月亮坳,这事不可迟延,速战速决!速战速决!”</h3><h3>这个晚上,真是乘酒兴而速断,几个人不管成钊如何在酒醉中惊醒,因羞涩而百般推辞,但几乎是铁板上砸钉一样定了下来:趁第二天是星期天,由我陪成钊去找焦华,当面锣对面鼓,迅速把婚事定下来。</h3><h3>第二天,陈文国竟天刚麻麻亮就到了学校,把我们都擂了起来。然而成钊的酒彻底醒了,说什么也不去。陈文国认真至极,好劝歹劝,苦口婆心,终于把成钊劝动了。</h3><h3>出了门,陈文国又叫住我,就站在操场边上,不厌其繁地反复交代我如何向焦华做好工作。</h3><h3>一路上,成钊显得心事重重,不说一句话,我也便缄默不语,想起了成钊来学校当教师的事。……</h3><h3>八角亭的初中班开办以后,一直缺个合格的外语教师,陈文国为此急得不行。这年年底的一天,陈文国突然兴高采烈地对我和陈波说,他找到了一个英语极好的长沙知青。</h3><h3>“就是家庭情况太复杂了一点,”他忧愁着,“只怕公社通不过。”</h3><h3>原来,这一年从湘南的江永转点来浏阳好几批知识青年,对面陈家桥的上街生产队就来了一个组一共八个人,都是毕业于长沙二中的高材生,其中就有成钊。成钊的父亲原是国民党的中美经济合作署的署长,解放前夕去了海外,一直做生意,与台湾也脱离了关系,现在据说定居在美国。成钊长沙家里只有多病的母亲,哥哥在建湘瓷厂做工人,妹妹跟他一起插队,也是个知青。家庭生活也颇为拮据,那年月,家庭生活困难尚为小事,有个海外关系才是大事哪。所以招工招干均没有他和他妹妹的份,偏偏公社干部把中美经济合作署认作了重庆的臭名昭著的特务机关中美合作所,还能让成钊来教书么?</h3><h3>“他爷老倌是中美合作所所长,大特务呢!”公社书记对陈文国说,“你们读书人还不晓得那是杀害江姐的特务机关么?”</h3><h3>“这事太蹊跷!”连公社里的文教专干都害怕了,“文国,还是稳妥点好,我们惹不起这个膻惺!”</h3><h3>“那是经济合作署,不是中美合作所,两个机关,根本不是一码事!”陈文国不屈不饶,跑公社腿都跑细了,找到资料,据理力争,终于使公社干部弄清了那区别,使公社领导相信自己不会犯错误,这种出身的人可以用,才勉强松了口,于是成钊就成了八角亭的外语教师。</h3><h3>成钊一到学校就显示出了非凡的才能,不仅英语教得好,而且他下放期间一直坚持学习,大学的数理化课程已经研读完了,正在研读更高深的学问。而且他吹拉弹唱和各种体育运动都很在行,很快,他不仅在本公社教师中,而且在全区教师中都有了名气。</h3><h3>他个头不高,但结实如牛,经过几年广阔天地炼红心,已是脸膛黑红。圆胖的脸,宽阔的前额,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显得既文雅又粗犷,极富男子汉气魄。似乎唯一的欠缺就是腼腆羞涩,一见了女老师就脸红得像关云长。尤其见了焦华,好半天还手足无措。</h3><h3>真不像个城里人!</h3><h3>现在,这个明媚的星期天,我陪他去月亮坳,他一直很被动。我想引他说点什么,但他只是唯唯诺诺,不太答话。</h3><h3>我知道他太紧张。</h3><h3>我自己也感到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只怕很难谈得成功,而且又全靠我来代言,我一路上不得不琢磨要说的每一句话。</h3><h3>临近中午,我们才爬上月亮坳,却发现小学里大门上一把铁锁,无论怎样叫唤,也不见焦华的影子。显然,焦华回家去了,我们不知道焦华的家在哪里,虽然很容易问到,但这种事首先是不好贸然去她家的,毕竟家里人多嘴杂,没准一开始就弄砸了呢,我可不敢承担责任,只好打道回府。</h3><h3>成钊立刻活跃起来,话就多了,一迭连声赞叹山里的好景致。</h3><h3>下个星期天正好公社教师开会,我想忠人之事要为人谋划,就与妻商议,会后让刘芸把焦华留下,在我们房里直截了当与焦华谈起来,我爱人一开始就直奔主题,但焦华断然拒绝:</h3><h3>“我还不想结婚!”</h3><h3>“你觉得成钊不好么?”我很失望。</h3><h3>“不是!”焦华急忙否认,“成钊老师当然不错,如果我要结婚,能找个成钊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说?不是不了解,在一个地方工作,还能不了解么?问题是我们不具备结婚的条件。我们都是知识青年,生活都不能自立呢,一切都是个未知数,再说,把家安到哪里呢?不能不现实一点呀!”</h3><h3>“其实,其实,”我嗫嚅着,觉得自己脑笨口呆,“我和刘芸不都是教书么?以校为家呀!”</h3><h3>“你们不同,你们是公办教师,拿着国家工资呢,在那里都成。我们是民办教师,拿工分呢,再说,工分值又低,生活没保障。而且,我的工分在月亮坳拿,他的由陈家桥出。离了月亮坳,我便教不成书了,这些都太不现实了!”</h3><h3>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问题,我相信陈文国也没有什么乐观的办法。</h3><h3>“那——?”我想问什么,自己也茫然,因此没了下文。</h3><h3>“依我看,你们可以先谈着,看以后转正的机会如何?”刘芸到底是女人,想得就是圆满。</h3><h3>“当然,成钊确实很不错,我愿与他交往。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是断然不能谈结婚的事的。”她说得爽快,也很坚决。这是一个现实的理智的时代,即使是恋爱这种充满激情的事情,一般人也会冷竣地处理的。</h3><h3>这天晚上,我们夫妇两便躜踊着成钊送焦华回去。</h3><h3>我对成钊悄悄地嘱咐:“热情点,主动点!”</h3><h3>看着成钊焦华相跟着消失在夜幕中,我们算是松了一口气。</h3><h3>陈文国听了我的汇报以后,又遗憾又焦虑,连连叹气:</h3><h3>“唉唉!夜长梦多,夜长梦多!唉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必考虑那么多哪!”</h3><h3>他显然把现实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3><h3></h3><h3> 五</h3><h3>尽管陈文国对成钊焦华这样的下放知青的现实问题并不甚了解,或者说像他那种土生土长的有着山里农民的许多潜在意识的人,把当时青年人的现实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但并不影响他的想象力,甚至在某种时候还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近似幻想的场景来。</h3><h3>某一天深夜,是春天还是秋天里?我似乎也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个温润恬适的夜晚,虽然天上湛兰,挂着一弯新月,夜风轻柔地吹拂。山野的夜,除了农舍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几声犬吠之外,一切都静谧得令人困倦。白天被孩子们吵得头皮发麻的我们,碰上这样温适的天时,便在十点以后进入了梦乡。</h3><h3>梦境里,我突然被惊醒了,只见窗外一支手电光对着我们的房间急速地晃动着。</h3><h3>“老彭,刘芸!起来起来!”是陈文国的声音,“快起来,到办公室去,有点子事要跟你们讲。………”</h3><h3>这个陈文国,发疯了么?半夜三更把人从梦里唤起来干什么?</h3><h3>除了黄平华、成钊他们几个单身汉还没睡之外,其他几个人都睡眼惺忪,呵欠连天,陈波一个劲的吞云吐雾,遇到这种熬夜的场合,他的烟瘾就更大了。</h3><h3>好在我们都经过这么多年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什么样的夜没有熬过?看看表,也还才11点钟,便也就释然了。</h3><h3>“还才10点多呢,”陈文国说,“你们就一个个睡死了!”</h3><h3>“你怎的还没睡?”陈波问,一边向我们撒了一轮廉价的“红橘牌”香烟。</h3><h3>是的,陈文国每天总是要早早上床的,因为那病孩每天早晨三点就要吵闹起来。</h3><h3>陈文国接过陈波的烟,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又丢还陈波,他并不吸烟。</h3><h3>“我怎的没睡?”陈文国显然睡醒一觉了,精神特好,“我呀睡过一觉狠的了,作了好长好美的一个梦啊……,我等不及了,我要把这个好梦讲给你们大家——我的兄弟姐妹们听听……。”</h3><h3>好家伙!你睡过一觉狠的了,倒爬起床来过桥过坝快11点了闯进学校把我们叫起床来听你扯乱弹讲美梦啊?……你饱了撑得化不了了!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哑然失笑。</h3><h3>陈文国却不管不顾,手舞足蹈又梦幻般叙述他的梦,他实在是以一种文学色彩编织了他的梦境:</h3><h3>“……一个多么温适清新的时刻,我躺在竹椅上,明明没有睡觉嘛,突然听见二妹子叫我:‘爸!爸!快醒醒!你快瞧瞧,星星月亮都掉到对面青龙山口你们学校里了!几多亮堂啊!真像画儿上一样哪——’我揉揉迷迷糊糊的眼睛,睁了半天好象也睁不开,但是我看见我们八角亭学校这边一片金花银花般灿烂的灯光,直与天上的星光月色混成了一片,连青龙山上的树木也挂满了彩灯,啊啊,八角亭学校,灯火辉煌,眩人眼目!我望了好久,才想起是怎么回事了,笑着对二妹子说:‘傻姑娘,哪是什么星星月亮,那是我们新建的八角亭中学的校舍呀!’我看到学校这面的灯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突然记起林兰英常常念叨没去过城里,没见过城里夜晚的灯火,只听见知青们讲过长沙城里夜里就像白天一样光明透亮,也不晓得到底什么样。于是我大呼小叫:‘二妹子,去把你妈叫来,带上你大哥、三弟、四弟,我们过河上学校看灯火去!’原来林兰英就站在我旁边,‘我们都站在这里呢!’我指着对面的灯光对她说:‘看见了吧?我们学校几多亮堂!长沙城里也不过是这个样子,现在我带你们去参观参观我们的新学校!’</h3><h3>“于是,我带上老婆孩子,走上田坝。好象并不是夜晚,而是白天,阳光很好。我好象又站在高处,望得见我们整个陈家桥,公路像彩带一样从大洞岭穿山破谷,飘飘摇摇飘到我们陈家桥,这里竟成了一个比张坊还大的市镇呢。西溪从彭坊冲里出来,如一条彩龙游过我们这新建的美丽的市镇。四面的山很青很亮,到处是扑鼻的花香……</h3><h3>“真的不是夜晚,太阳当头照着,没有一丝云,天很兰,一切都清亮如镜!我们这八角亭是一座新建的中学,一片灯光灿烂哪一片灯光灿烂!校门威武,门口一个大操场,我日思夜想有这样一个大操场啊,终于有了!光篮球架就是品排八对!还有足球场,排球场,这可比得上长沙城里那个五一广场了,几百米的跑道,成钊说要八百米的跑道才够用吧?有了有了!啊呵,了不得!哪个公社的中学能和我们相比?操场里好多学生啊,这个叫校长,那个叫文伯,呵呵,我们一家都笑得合不拢嘴了。</h3><h3><br></h3> <h3>“围绕着老八角亭,四面都是两层楼的新的红砖校舍。瞧瞧,前面一排两层楼,整整八间教室,窗明桌净;进门左面也是八间教室;进门右边的一栋是我们的教师宿舍,一色的两室一厅!后面一排是图书馆、实验室。中间围绕着老八角亭是个大花园,好多花啊!五颜六色,灿烂辉煌,呵呵!</h3><h3>“我二妹子说:‘爸,二天我也要来这里读书!’我说:‘行!我请个人来照顾你哥,你读书 !’乐得二妹子一蹦老高!三伢子也叫:‘爸!我二天跟你来这里教书!’连抱在手里的四伢子也哇啦哇啦手舞足蹈,奇怪的是我那大儿子,竟然能跑能跳,从操场里跑过来,说他在老彭班上取得了第一名呢!他竟没有病痛?这可没法弄清楚了,我高兴得有些晕晕糊糊了。</h3><h3>“这时刻,只见你们一齐都在宿舍门口,一个个笑容满面。好家伙!陈波宋明明住最前面一套,屋里又是沙发又是电视机,高低床上铺着缎面床单;成钊和焦华紧挨着住另一套,焦华还牵着个娃娃哪!我有些懵懂了,好象焦华还不同意结婚哪,怎么就有了孩子了?这时候黄平华楼着个漂亮姑娘站在老彭刘芸住的那一套房子顶头的套间门口,正嘻嘻笑着呢!</h3><h3>“你们这家请那家让,要我们一家人进屋喝茶吃点心,成钊焦华一定要我们进去吃饭喝酒,说结婚时我去县里开会去了没喝上喜酒,今天补上吧!林兰英就取笑说:‘崽都生了,还才补请喜酒,该罚!’大家笑得痛快。家家都是一色的新式沙发,就是坐上去有点硬,怎么都像我们家那竹靠椅呢?‘这沙发得换换,跟我家那竹靠椅一样的硬呢!坐着有点屁股痛哪!’你们却不讲话,只是傻乎乎地笑。我身上真的很痛了,怎的转不了身了呢?……我似乎听得有人叫我,声音远远地传来,的确有人叫我,……</h3><h3>“嘿!可惜!我真的是做了个梦,惊醒过来了,在竹靠椅上靠久了,一身生痛难受。唉,是公社文教办公室陈祖春主任在门外叫我呢!我只好揉着生痛的腰背屁股起了身。……”</h3><h3>大家都一声不吭,静静地听陈文国讲完了他的美梦。确实是个诱人的梦!我当时心里就想,这或许就是他的一种想象,或者一个理想,一个计划,并非一个梦?或许这天晚上,他坐在自家的堂屋的竹椅上,把他多年来的理想或者梦想或者计划酝酿得成熟了,急于要找人倾诉,便心血来潮也不管已是夜深,兴冲冲到学校找我们一吐而快,一倾而乐,哪怕是纸上谈兵画梅止渴呢。对于我们这些长期住祠堂蹲感庙角的人来说,不管是想象、梦境还是理想、计划,都是十分具有诱惑力的前景。我们似乎都忘了夜深,忘了困倦。是的,教育要发展但资金不足步伐就太慢,我们这些乡村中小学教师生活依然穷困且地位不高。陈文国的美好梦境令我们神往起来,好象一下子调动了我们的联想与想象。</h3><h3>好久好久,我们谁也没有吱声,甚至陈波都忘了抽烟。</h3><h3>也许并不久,我明明听见有人叹气,或许大家心中的忧虑被我的第六感神经给扑捉到了?</h3><h3>我们不能不回到现实中来。</h3><h3>现实是我们正置身于破旧的陈氏宗祠里。这座祠堂已有两百来年的历史。过去在这大山区里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建筑了,这祠堂上下两层前后两厅,中间一个别具一格的八角亭,飞檐翘角,还有风铃叮当。左右各有一列廊庑,廊庑与厅堂之间还有卵石铺就的天井院子。外有一段围墙,围墙正中一个大槽门,槽门外如今辟就了一个操场。八角亭虽还气派但毕竟年岁太久房屋破败不堪。教师住房就是两边的廊庑用土砖间隔的,夫妇两人的算有一间,单身汉两三人一间,像挤在鸽笼子里一般,什么实验室、图书馆,什么几百米的操场跑道,都是种种奢望,而且中学生小学生挤在一起,教学生活都十分不便,公社乃至教育主管部门每年连校舍维修费都划拨不来,我们只能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培养学生,这才是现实,冷冰冰的现实。</h3><h3>陈文国真是叫花子做梦掉在米缸里!</h3><h3>沉默了好久,突然不知是谁嗤嗤地笑了,于是大家都解嘲般地一齐笑出了声。</h3><h3>无论对陈文国还是对自己,这笑声既是一种解嘲也是一种善意的讽刺,甚至是对陈文国带来的美梦或者幻象的嘲弄,因为大家都知道,在当时,在极其贫困的这个大山区,纯属天方夜谭!</h3><h3>笑过之后,似乎大家都冷静下来,回到现实问题上来了。</h3><h3>“校长,你的梦确实做得太好了!”陈波首先打破沉默,“但是,你是真正在谈梦呢!想象不能代替现实啊,我的校长阁下!”</h3><h3>陈文国很生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怎的这样说话?毛主席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有公社党委领导,有广大群众的支持,还怕不能实现?”</h3><h3>我们知道他在唱高调,自己在给自己打气,其实他很心虚。我们在这地方也生活了多年,何况他是土生土长的,还看不到这地方的穷困么?</h3><h3>“唉,困难肯定是大的!”他承认,但很快又吭奋起来,“大家不要悲观,前途是光明的,困难是难免的。我今天晚上来,实在是向你们透露一个好消息:刚才陈祖春主任在我家——他刚参加公社的党委会出来,公社已经批准我们的报告,正式决定把中学部与小学部分开,让我们再打个报告,向区里、县上申报,另建一所陈家桥小学,这里就专办初中,仍然叫八角亭中学!你们以为我光是讲我的梦吧,我现在要讲点实在的东西了!”</h3><h3>这确实是令人振奋的信息!一时间,老师们纷纷议论,一个个喜形于色,睡意全消,忘了夜半,忘了疲劳。陈波又一次给大家撒了一轮红橘烟,连几位不抽烟的都点着了火。满屋子烟雾腾腾,卷和着嘈杂的话语声,我们好象置身于一个翻滚的大锅里了。</h3><h3>我们知道,陈文国是这个设想的始作蛹者。本来,中学小学挤在一起实在不合适,加上校舍陈旧又拥挤,各公社的初中都早已分开了,这个公社大概限于穷困限于财力,数年来只好如此芝麻豆子混在一起。陈文国的想法得到公社文教专干陈祖春积极支持,现在公社终于同意,大概有路了!这事,陈文国定然会全力以赴的,他是极想在他的家门口创办一所初级中学和一所象样的中心完全小学的,他常说,我这一辈子,就要为陈家桥做点事业!这确实是他不懈的人生追求呢。</h3><h3>“这消息值得庆祝!”陈波说,“我回房去拿瓶酒来,哪个房里还有下酒的东西么?”</h3><h3>“我有一包花生米。”成钊也难得地兴奋起来,“我妈晓得我喜欢五香花生米,给我从长沙特地寄来的!”</h3><h3>“我家里带来了一竹筒腊肉,要不要热一热?”黄平华说。</h3><h3>陈文国咧开嘴挥挥手,“还热什么!蜡肉拌烧酒,喝着心里热火!”</h3><h3>我记起我房里还有一大包炒蚕豆,就也相跟着离了办公室。</h3><h3>一场热闹的酒会直闹了两个钟头,虽未乐极生悲,却又乐而生忧了。</h3><h3>已经穷怕了的我们正如对陈文国的梦境抱有怀疑态度一样,对这个两陈私下商量的“宏伟”计划则更加怀疑了。陈文国在梦里,沙发变成了竹靠椅而坐得一身生痛,就不是一个好兆头。</h3><h3>我试探地问:“校长,公社同意分开,得另建一所小学,总得不少钱吧,陈主任没说钱从哪里来么?”</h3><h3>黄平华马上接过我的话去:“当然是公社拨款哪,陈家桥大队肯定是不肯另修一所小学的罗!”</h3><h3>我看见陈文国立刻沮丧了,眼瞅着地下说:</h3><h3>“唉!公社哪来的余钱剩米?我们的工资还欠了两个月呢!大队里更不要说了,大队已献出了一座祠堂做了学校,当然不能再指望了!所以公社要我们向区里县里写报告哪!如果……”</h3><h3>我说:“区里不过是县里的派出机构,并无多少财权的,那就只能靠县里了。嘿,全县那么多学校,教育经费紧哪,只怕……”</h3><h3>大家自然议论纷纷了。</h3><h3>“那还分得成的么?”</h3><h3>“我看是没指望!”</h3><h3>“只是校长刚才讲过的那个梦!”……</h3><h3>“听我说,老师们!”陈文国拼命摆手,让大家静下来,“不要悲观,有了公社的决定,就有了个好的开头,就有了第一步。我想了,我们首先要自己行动起来,自己先想想办法,自力更生;然后,紧接着写报告找区里县里,会有办法的,活人呐,还能叫尿涨死?”</h3><h3>“实际上愿望美好,行动的路子太笮!”陈波也很灰心。</h3><h3>“我看是画饼充饥!只能是纸扎灵屋!”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带攻击性的话,我真奇怪陈文国没有发火。</h3><h3>成钊这时看了一下表,惊呼道:“我的天!都两点了!”</h3><h3>黄平华紧跟着站起了身:“我们还是到床上去接过校长的美梦继续做下去吧!”</h3><h3>大家便一阵嬉笑,纷纷退出办公室,撂下陈文国一个人沮丧地坐着。我和陈波很同情他,陪他走出学校,送出操场,走上田间小路。</h3><h3>“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办成!”他像表示决心似的嘟囔着。</h3><h3>他一个人寂寞地穿过田坝子回去了。一路上,他是继续为他的梦兴奋、激动还是为大家的不能理解他而沮丧呢?</h3><h3>这个时候,他那犯病的孩子又将快醒过来吵吵闹闹了,这一夜,他还能睡么?</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六</h3><h3>后来的事实正如大家所担忧的,陈文国尽管无数次去区里上县里,终是没有多少结果。</h3><h3>根据教育形势的发展,区里县里都批准分开办学,但却没有建校的钱批给。而自力更生呢,大队里只愿意出些劳力,钱是绝对指望不上,公社也一样,干脆一句话,暂时没钱。难为陈文国风尘仆仆,到县里一次又一次,终于要来了两万元,但要另建一所小学,加上中学还得扩建校舍,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分校的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那两万元钱,又好做些什么用呢?</h3><h3>突然,陈文国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发动全校师生,自己做砖烧砖,做瓦烧瓦,真正自力更生,先在八角亭建一栋两层楼的教学楼,上下八间教室。中学部的学生都是十几岁一个,在农村,已是不错的劳力了,加上我们这些老师,劳力是现成的。这一想法倒是得到了我们的支持,因为要改变现状是大家的愿望。同时,这一举动,也符合当时上面领导提出的勤工俭学教育也要学大寨的要求,一个学校的师生自己做砖烧瓦修校舍,那该是多先进的多新生的事物,说不定这样一搞,上面一重视,多拨些钱给你,分校的事就轻而易举干成了也未可知。于是,一场自制红砖的战斗就在这年秋天打响了。</h3><h3>现在,当我坐在长沙岳麓山下的这所大学教师宿舍自家房子的阳台上,沐浴春天的阳光回想往事的时刻,我真正惊叹二十多年前我竟经历过那么一场自发的壮烈的千辛万苦的建校劳动!现在,从我的阳台上望出去,连片的高楼望不到头,然而,在偏远的穷困的乡下山区,要建一栋两层的有八间教室的红砖楼房,仅仅两万元钱,岂不是天方夜谭?何况是二十多年前!但陈文国却带领我们干了起来!</h3> <h3>现在,我甚至不敢相信,我们曾经带领两个初中班的学生,轮流在秋风中蚂蚁啃骨头一般,吆牛踩泥,然后一口一口地把泥扮成砖坯。每天,轮班上课,轮班踩泥扮砖。老师被发动起来了,学生被鼓动起来了,连家长也激动起来了。我那个班是毕业班,年纪大,劳力好,充当了主力。天刚亮,就有积极的学生吆着队里的牛来踩砖了,傍黑了,还有不甘示弱的学生小组不肯回家,要多做几口砖超过别的组。幸好天公作美,这一年秋天总是艳阳高照,一边作砖一边晒砖,到霜冻开始时,陈文国请来的烧砖师傅竟装好了两窑砖!而且烧了两窑几十万口上好的红砖!</h3><h3>红砖出窑时,看到那红亮亮的亲手做出的红砖,全校师生都沸腾了,那天成了我们真正的节日!陈文国立刻召开大会,说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必须一鼓作气,烧瓦!这时,他请来的做瓦烧瓦师傅已经做好了两栋楼房所须的瓦,也在学校后山打好了两孔瓦窑,极需的是烧窑的柴禾,于是,全校师生又在寒风中动员起来,为赶天时,这一次干脆请示公社同意,放假一个星期,全校上山捡柴,甚至连小学二三年纪级的小朋友都参加了!</h3><h3>烧瓦时必须在师傅的指导之下,夜以继日地往窑内加柴禾。我们这些男老师就没有了白天黑夜,连续数天守在窑边。</h3><h3>上好的黑瓦终于烧成了!</h3><h3>我们几个也累得散了架了!</h3><h3>这其中,宋明明生了一个女孩。那孩子生得艰难,小小的陈家桥只有一个几名老中医的联合诊所。偏偏孩子难产。那天,陈波恰恰在山上组织学生搬柴禾,学校里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上了山,只有做饭的在家,那女工友急得慌了手脚。幸好黄平华和成钊背着一大捆柴回来了,两人一身臭汗,在工友的帮助下,好歹把宋明明抬上一辆平板车,一路小心飞跑十里路,送到区镇医院,总算大小平安。</h3><h3>陈文国回来听说了,不断地自责:“要是出了事,叫我如何活人哪!”</h3><h3>他回到家里,竟第一次对他老婆大发脾气:“你就不去给我管管!你这婆娘自己拉屎拉渣轻轻松松拉下三四个,你就不晓得去帮帮忙!她们城里来的知青,娇气呢,生不出来呢!你就不晓得去帮帮她!”</h3><h3>奇怪的是,这位平日泼辣且不饶人的林兰英竟没有生气,倒好象宋明明难产真是她的错。</h3><h3>“好!好!都是我不好!我来伺候她坐月子吧!”那好心的女人说着,真的尽心尽意每天抽出大部分时间去伺候从医院回来的宋明明母女,弄得陈波很不好意思,也就拼命三郎一般,争着去干学校的事。</h3><h3><br></h3><h3>但是,成钊却因送宋明明去医院时受了寒病倒了住进了区里的医院,感冒十分严重,连天吊瓶,粗壮的汉子竟一下子衰弱了,也许加上累得太狠,竟十来天起不了床!</h3><h3>这一天,陈文国去看过成钊回来,一脸的喜色。</h3><h3>黄平华就问:“校长,路上捡了元宝吧!”</h3><h3>陈文国压抑不住快乐:“比捡个元宝强哪!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这些天,焦华一直在照顾成钊呢!看样子,好得不得了!等房子建起来,我们给他们办喜事!”</h3><h3>“喜事好办,住房却难办!”黄平华摇摇头。</h3><h3>是的,学校没有教师住房。原来只是把八角亭周边的廊庑砌上砖搭建了几间简易的单间,结了婚的住一间,没结婚的两三个人住一间,再要腾出一间做新房,已是不可能了。</h3><h3>“活人不能叫尿涨死!”陈文国说着,果断地挥手,这个动作他百用不厌,每当作出什么重大决断时总喜欢右手重重一挥,大概是学着样板戏的一号人物的动作,然而他却做不出那些一号人物的强而有力叱咤风云般的做作样子来,画虎不成反类犬,显得不伦不类,十分滑稽,总惹得我们一阵大笑。这一次挥得更是滑稽,我们就笑得更欢了。</h3><h3>“笑什么笑!”他又一次果断地挥手,“在红砖教学楼边加建几间住房!”</h3><h3>我们就笑得更放肆了。</h3><h3>“又做梦了吧?”陈波笑着向大家发了一轮红橘烟。</h3><h3>“校长那梦本就没醒,不然我们会累得口向天,做出这么多砖瓦?”黄平华总爱打趣他。</h3><h3>“这么多砖瓦不是现实么?谁说是做梦?”陈文国理直气壮。</h3><h3>是的,我们又不能不佩服他的顽强,在常人看来,几乎不能实现的梦想,他会一步一步走去,终至变成现实。</h3><h3>原本设计只建八间教室,因为这件事,陈文国临时与陈祖春商量,把楼房设计图纸改了。再加宽,在东边加修住房,楼上楼下一共八间,虽然才八平米一间,也算我们结了婚的人将有一间红砖房住了。</h3><h3>“到明年秋天,我们的楼房就要耸起在这陈家桥了!”陈文国充满自信也充满喜悦,“弟兄们!前途是光明的!”</h3><h3>这一年的岁末,我们在一种极其欢乐的气氛中过去,迎来了又一个元旦。陈文国请人把学校喂养的一头大肥猪杀了,肥肉、猪蹄、猪头和各种猪下水做了一满桌,加上学校塘里罩上的草鱼,工友自己打的豆腐,在乡村,算是够丰盛的了。陈文国同时把公社的大队的相关领导也请来了。这一餐,领导们吃得尽兴,纷纷赞扬八角亭学校全体师生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表示要尽力支持修建楼房,大队里表示要多少劳力出多少劳力,公社书记当场拍板从有限的财政收入中拨出三千元来,加修教师住房。</h3><h3>一头猪换来如此有力的支持,陈文国兴奋异常,直喝得醉熏熏的,乘着酒兴,竟然当众宣布说:</h3><h3>“房子一建好,再请大家来办一场喜事:让成钊和焦华在新房里结婚!”</h3><h3>这时成钊早已病愈回校,这场宴会自然也请了焦华。焦华一听陈文国为她的婚事擅作主张,当场就生了气:</h3><h3>“陈校长你胡说八道什么呀!”</h3><h3>又羞又怒的焦华立即要退席,幸亏刘芸与宋明明好劝歹说,才留住了她。</h3><h3>我当时就隐隐地想到,成钊和焦华那一对,很难成功,纯然是陈文国的想望而已。焦华是个十分固执的姑娘,只怕夜长梦多,不解决他们两人的正式工作问题,我知道,焦华是绝不会与成钊结婚的。</h3><h3>陈文国自作聪明想造成舆论促成焦华与成钊结婚,却讨了场没趣。但他想留住他心目中的这些人才的初衷却是始终不变的。</h3><h3>饭后,送走所有领导之后,陈文国醉眼朦胧地走进我房里,对我和刘芸说:</h3><h3>“你们俩与成钊相契,劝劝成钊,或者说教教他,主动点,主动点!一个男子汉,大姑娘一般,俩人恋爱,滚到一团就算完事了,教他别婆婆妈妈的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就好了!”</h3><h3>“校长,你是叫我们让成钊犯错误啊?”刘芸笑着质问他。</h3><h3>“犯什么错误!”他脸红脖子也红了,“谈恋爱结婚还不是为的困到一床去?只要他俩人困到一床了就什么事也好办了!”</h3><h3>我想我一定目瞪口呆了。</h3><h3>这些年我经历了那么多的运动,挨斗受批多了,我是胆小如鼠谨小慎微接决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了。</h3><h3>“我可不敢这样去教成钊!”我连连摆手,“诲淫诲盗呢,将来抓教唆犯可不会抓你呢!”</h3><h3>“嘿!老彭!”他不屑地一挥手,这一挥倒有点象样板戏里的一号人物呢,“你真真枉为了一个男子汉!”</h3><h3>“你男子汉哪!”刘芸抢白他,“你去教成钊呀!”</h3><h3>陈文国其实是胆怯的:“我呀,我哪有你们和成钊那样相契?再说了,我毕竟是个校长呢!”</h3><h3>“还是啦!”刘芸朝他刮刮脸,“你也晓得羞呢!”</h3><h3>“闲话不说,我说句正经的,你们俩还多给他们俩人做做工作吧!一定要把成钊永久留下来!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哪!”</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七</h3><h3>楼房在这年夏天如期建好了,一横排上下八间教室外带八间教师单间住房,在陈家桥左进乃至整个区五个公社,这一栋校舍都是首屈一指的,显得气派伟岸,乐得陈文国一天都要往楼上看几遍,并且带着家人,象他那梦里一般,游赏了两三遍。但一栋孤零零的红砖的两层楼,与后面破败的八角亭及两边的简陋廊庑相匹配,实在又有些不伦不类,这毕竟不是陈文国完整的梦境,他的梦是一个完整的全是红砖砌成的四合院,一所完全的独立的中学和一所另起炉灶的全新的小学,这才是他为家乡描画的教育蓝图,才是他的完整的梦境,然而要走到那一步,却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他没想到,那竟耗费了他将近一生的精力。</h3><h3>但不管怎样,他办成了第一件大事!</h3><h3>但是他没能预见形势的迅猛发展,他的钟爱的人才,却随着国家大好发展形势的大潮冲出了陈家桥,冲出了大洞岭,甚至冲出了县冲出了省冲出了国门!</h3><h3>时间已到了一九七七年,高考一经恢复,十年的隐伏就爆发了一场大潮。这一年报考大学的人数大概是历史之最。但稳重的成钊却按兵不动,家庭的包袱压得他不敢贸然。然而黄平华与焦华却去报考了。</h3><h3>因了焦华的报考,成钊忧郁了好久,我劝成钊也去试试,成钊只是笑一笑,逼得急了,他便朝我推推眼镜框:</h3><h3>“你怎不去考?”</h3><h3>“我不同,一是拖儿带女,二是年龄也超了,三是……”</h3><h3><br></h3><h3>“三是出身不好,不敢造次!”他两手一摊,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你我……都是,嘿!明白人不做糊涂事,何必去费白心思!还是安分守己吧。”</h3><h3>我们自以为很对,但后来的事实却不是这样,许多同样出身的人也上了大学,我们才后悔了。成钊决定明年去考。</h3><h3>焦华没能考上,她的程度还是太差了点。</h3><h3>黄平华竟考上了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h3><h3>陈文国以为土生土长的不会离开这山区的品学兼优的黄平华,竟第一个要走出陈家桥,走出大洞岭,陈文国为此既喜又忧。</h3><h3>至十月底,黄平华才接到正式入学 的通知。送别黄平华,我们都有些心绪怅惘,陈文国更是唉声叹气,他一再交代黄平华,毕业后一定要回家乡来工作,黄平华也信誓旦旦,表示一定会回来,而且一定回八角亭来。虽然我们都不相信他还会回来,但又确实希望四年后,黄平华还能和我们一起,在八角亭这个地方教书,尽管我们自己以后还在不在这里都是个未知数。陈文国总是说:“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要走!”</h3><h3>然而改革开放的形势却不是陈文国所能预料得到的,自然黄平华再也没有回来。小小的山村故乡也只能是他少年时的一段记忆了。但陈文国还是真诚地相信黄平华的,常常以此向我们灌输扎根陈家桥的思想。</h3><h3>但事与愿违,黄平华的离去就象打开了一扇大门,我们几个便一个接一个地从这一打开的大门走出了陈家桥,飞出了大洞岭。</h3> <h3>这年年底,成钊那定居美国的父亲回来探亲了,成钊匆匆赶回去见他还是两岁时见过的父亲。一个月以后回到学校,却告知我们,父亲已为他们兄妹办好了去美国留学的手续,春节过后就得走了!</h3><h3>我们是既为他高兴又为要送别一个朋友而惆怅,一连几天,轮流请客为成钊饯行,在陈文国家的饭桌上,林兰英使出浑身本事,办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我们一个个吃得尽兴,几乎都喝醉了,陈文国喝得最多,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一边敲着桌子一边指着成钊的鼻尖咋唬:</h3><h3>“你,你成钊!不,不够意思!出个县,出个省,也就得了!即是在我这,这陈家桥,那一点又亏待了你?你,你竟要跑,跑到那,那五洲外国去!到美帝国主义老家去!嘿,你,你不够意思!以后要见你一面,都,都他妈的难了!”</h3><h3>他连骂带哭,一副可怜像,我知道他很痛苦,他对人实在,感情朴素而又深挚。</h3><h3>林兰英连忙过来夺了他的酒杯,骂他:“喝不得马尿少灌点!看醉成个精怪了。成钊老师千万莫见怪!他舍不得你走呢,昨晚上一夜也没睡哪,就叹了一夜气,总说又走了一个好老师,还给美国鬼子送去个人才,实在划不来!”</h3><h3>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h3><h3>成钊要走,却急坏了焦华。那次元旦聚餐会上,陈文国惹得焦华生了气,焦华竟然向成钊说暂时不想讲恋爱婚姻的事,要求只与成钊做一般朋友,后来她也不与成钊商量,独自去报考大学,成钊很伤心但又无可奈何。他很爱焦华,但焦华老是纠结在工作未定上而犹豫不定之中,及至后来两人关系慢慢冷却下来了,以至陈波向陈文国说:“有意栽花花不发呢,你不要再操他们那份闲心了!”连我们夫妇都劝成钊放弃算了,“以后给你介绍个别人吧!”刘芸对他说,“也只好这样了,三百斤的水牛不吃水霸不得蛮哪!以后随缘吧!”现在,成钊突然要出国去了,焦华却在这几天缠住了成钊,要求立马同他结婚,甚至哭哭啼啼,找我们找陈文国,请我们大家帮忙。然而,即将离开的成钊却十分明确地告诉她,已经不可能了!一是他自己前途未定,归期难料,不能再两两担搁了;二是家里尤其是父亲已明白指出,幸好他们两兄妹都没结婚,可以出去留学,象他哥嫂,就没可能了,所以,他是暂时绝对不会结婚的。</h3><h3>“让我们仍然做朋友吧,”成钊豁达地对焦华说,“这么多年,我们本来有的是机会也有的是时间,你一直不同意结婚,已经担搁了,暂时没办法,以后再看吧,我过去以后,再看情况吧,以后再联系吧!”</h3><h3>送走成钊,焦华在我们房里几乎哭了一整天。</h3><h3>“我真后悔,真后悔!”她不断地向刘芸哭诉,“我真蠢,真蠢!”</h3><h3>这时,我和刘芸都觉得焦华并不十分可爱了,而是有点什么呢?市侩?`小市民意识?或者太现实?我说不清,我是既可怜她又有些惋惜他们俩了。</h3><h3>黄平华、成钊一走,八角亭学校师资力量大减,陈文国四处搜寻合适的教师,但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哪里有?偏偏陈波、宋明明夫妇第二年春天也要走了,陈文国真如遭霜打的草叶,一下子萎蔫了。</h3><h3>这年春天几乎所有的知青都招工招干或回城了,宋明明也被招到县药材公司去了。恰恰这时,县教育工会看中了陈波的才华,把他调到县教育工会作办公室主任,上级要调,陈文国那有二话?只好含泪又送走了陈波夫妇。</h3><h3>“唉,老彭啊,说不定那天你们夫妇也会一走了之呢!”陈文国不无忧虑地对我叹气。</h3><h3>不幸被他言中了。这是几乎人人想求上进的1978年,我已经38岁,考大学自然超年龄了,调动也不会轮到我,我想我是出不了陈家桥出不了大洞岭的了。然而这一年同前一年一样,研究生继续招生,而且范围仍然扩大,年龄放宽到40 岁,况且不用考外语。我想试试运气,瞎猫也去碰碰死耗子,就去报考大学的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生,竟然被我撞中了。我考上了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现代文学研究生!</h3><h3>陈文国一听到消息,就走来看我。</h3><h3>“你一报考我就知道,准得又要走两个!”他显得很沮丧,“我是既为你高兴又为我自己难过!嘿,都走了,都走了!丢下这一摊子,叫我如何走棋子啊!”</h3><h3>我还真不好说什么。</h3><h3>“哎,这也说明我这人有眼力,你们几个,哪个不是难得的人才?”</h3><h3>他颇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为走了这么多他看重的人才难过,又为自己能以慧眼识人而自诩。</h3><h3>我要去上学,既是好事也是难事,我人近不惑之年,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如今要去读研究生,把两个孩子一鼓脑交给刘芸,又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区,现实问题太多。</h3><h3>“你放心去吧!”陈文国说,“我能帮你照顾好他们的。”</h3><h3>但我仍然难以放心。真是凑巧,恰恰县教育局长来这里检查工作,他是我中学的同学,我试着向他倾诉我的困难,没想到他十分通情达理,即刻答应把刘芸调进县城一个小学去教师。这便好了!我的姐姐和刘芸的弟弟都在县人民医院工作,他们母子就有人悉心照顾了;县城离长沙又不远,节假日回家也方便。真是时来运转,这么多年坎坎坷坷,竟然在改革开发之初,我们的生活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和刘芸都很高兴,要知道,那时候要调进县城去,简直难于上天呢。我们竟在偶然之间就解决了一切问题,我都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h3><h3>但是,千真万确,我们要走了,要离开生活了12年的大围山区走了!</h3><h3>将离开张坊区的前几天,依然是黄平华、成钊、陈波他们走时一样,学校的同事们轮流请我们吃饭,大家依依惜别,互祝珍重。陈文国是最后一个请我们的,林兰英的贤良又一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反而觉得她十分可爱也十分值得人敬重,尽管关于她与陈文国的逸事曾使我们喷饭,曾经目睹的她对陈文国的厉害使我们颤栗,但一个乡村的尤其是山区的女人所能表现的美德,在她身上已经淋漓尽致了。</h3><h3>吃过饭,夜其实深了,陈文国坚持要送我回学校。刘芸回去就带着孩子睡了,我和陈文国都喝了点酒,没了睡意,就坐在学校操场的篮球座台上闲谈。</h3><h3>学校大门口的微弱灯光照着我们,我看见陈文国一脸的忧郁。</h3><h3>“你们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我感到六神无主了!”他很伤感。</h3><h3>我一时无言以对,真不知说什么好,面对着这样一位真诚的人执着的人,我一时只觉得抱愧。</h3><h3>“我原本想你们都在这里,大家再奋斗几年,把中学的几栋楼房建起来,把小学也建起来,大家能安居乐业,把我们张坊的教育办得红红火火。”说起这些,他的眼里便充满了光彩,“凭我们这些能人,我会把八角亭中学办成全县闻名的学校的!”</h3><h3>我相信这是完全可能的,“是啊,是啊!”我只能附和,只能感慨。</h3><h3>“唉!——”他长叹一声,也没了后话。</h3><h3>我只好鼓励他:“凭你的努力,你的梦想会变为现实的。”我知道我的言语显得脆弱,自己也觉得茫然无绪。</h3><h3>“当然,我还得继续努力,我一定要干成!”他显得仍然信心很足,“不说是党的事业我得尽力,——别人还会以为我说大话唱高调。不,便是为我这穷困的家乡,为我做为一个教师的良心,我还得一如既往!”</h3><h3>说句良心话,对这样的同事,或说对这样的执着的平凡的乡村教师,我内心能有的只有尊敬,我似乎不应该愧疚为而愧疚,为我自己也为黄平华、成钊、陈波乃至宋明明、刘芸,在他面前,我们也许只有愧疚,但是……</h3><h3>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似的,陈文国大度地说:“你们都要走,都情有可原,没的说!大家应该各奔前程,奔好前程!改革开放,这是多好的时代!你们是大人才,应该有发挥你们所有力量的地方让你们去施展才能。你们应该走,国家大着呢,我不是鼠目寸光的人!”</h3><h3>“也不能这样说………”我喃喃着。</h3><h3>“我这陈家桥塘太小,留不下你们这些大鱼哪!”他紧接这着又酸溜溜的说一句,我知道这时候他心内很复杂,也许真如打烂了个五味瓶呢。</h3><h3>“老彭,我想过了,学校建房修楼的事得慢慢来,我们这穷困山区,钱是大问题,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但只要我活着,还在这个位置上,我一定能办成!你们都走了,学校教师衔接不上,虽然县里区里答应马上分配新的教师来,但哪里有你们那样的能力啊!况且,外地来的总难以适应这艰难的山区生活,来了又像你们一样的走了,也不稳定,我想,还得培养本地的教师。”他似乎又充满了活力。</h3><h3>“分什么本地外地呢?”我有些不以为然,“黄平华不也是本地人么?其实,人员流动也不是坏事,流动着还多些活力呢!”</h3><h3>“理是这个理,但我还是要有相对的稳定。”</h3><h3>“也是道理。”我说,不觉打起阿欠来。</h3><h3>“嘿!夜深了,你也困了,睡去吧!”然后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动情得眼含泪花,“走了别忘了这大山,别忘了陈家桥,别忘了我们大家相处的艰难又快乐的日子!我对他们几个临走时都说过一句话,如今也向你嘱咐一下:走了,请继续给八角亭学校以帮助!”</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八</h3><h3>我们五六个人都走了,都各奔前程去了,接着的日子便是各自的辛劳忙碌,还能给陈家桥给陈文国多少帮助呢?</h3><h3>改革开放一路奔腾二十年,国家发生了举世瞩目的变化,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不惊叹这种变化,我们几个离开大山区的人也随着时代的步伐变了许多了!</h3><h3>黄平华在湖南师范学院(现在都改为师范大学了!)外语系毕业后又考上了湖南大学外语系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自然没有回到陈家桥去,他去了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在一家很大的合资公司工作,现在都做到副总经理了。这些年,他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他的生活已非昔日可比,当然就不属于闭塞的那大山里的家乡了。</h3><h3>成钊去美国以后,首先在波士顿大学读了一年预科,然后考入著名的麻省理工学院,成了一名电脑工程师,在波士顿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年薪五万美元。他找了个北京到美国留学的同学结了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顺便要交代的是,焦华后来招工回了浏阳县城,与一个干部结了婚。有一次我碰上了她,她还是那样热情地与我谈起成钊,悔恨之情溢于言表。</h3><h3>陈波夫妇生活在县城,过得十分滋润。陈波凭他的才能加上他的善于工作,后来调到县总工会,直做到副主席,当了县政协委员,人也发胖了,肚子也凸起了,真还象个官样子了。宋明明也做到药材公司的副经理,他们的女儿后来也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进了长沙市委机关。</h3> <h3>我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系里教书,现在也算是个教授甚至带起研究生来了。刘芸则于我毕业后调到长沙教小学。我们的两个孩子也大学毕业了。大的男孩子学经济,进了税务局;二女儿考入清华大学,毕业后分到青岛工作去了。</h3><h3>陈文国仍然在他的家乡鞠躬尽瘁。</h3><h3>黄平华在师大读书时我也在那里,时常见到。他家在山里,节假日常常回去,所以常常见到陈文国,总为我带来他的消息。那里毕竟是个穷困山区,虽也有了许多变化,但陈文国分别建一所小学中学的理想却还未能实现。不过,他确实培养了一批本地的教师,据说学校的教学质量很不错,在县里已是颇为闻名了。</h3><h3>日月荏苒,不觉得就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了。</h3><h3>有一天,我正在伏案写一本专著,突然一阵激烈的打门声使我感到十分突兀。平时,学生来访都是小心翼翼地敲门的,是谁呢?竟是这样的猛烈敲击!</h3><h3>我打开门,竟是陈文国!</h3><h3>自然是十分惊喜!老友相聚,分外热烈,刘芸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海聊。原来他是来长沙一个单位致谢的。这个单位向陈家桥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校舍建在原来的公社旧址的后山窝里。</h3><h3>“十分漂亮!十分气派!”他喜形于色。</h3><h3>他告诉我们,小学分出去了,现在他要集中精力把八角亭中学办好。</h3><h3>“就是校舍太破烂了!需要修几栋校舍。”他喝了点酒,满脸通红,“县里拨了点钱,乡上——早已经撤区并乡不叫公社了你们知道吧——也答应给一点,但是还不够啊。我现在是四处化缘,——我都成了武训了!我向那些如今在外地的毕业学生发了信,请求他们支援母校,回信十分踊跃。你还记得五班的陈胜初么?那孩子有出息,他大学毕业后去了德国留学,现在在柏林一所大学里,他回信说要寄些马克来帮助母校呢,他还为首联系了其他一些同学呢。尽管他们也还艰难,工作时间还短,不可能助很多的钱,但有那份心意已是不错的了!”</h3><h3>我和刘芸都很感慨。我们也曾接到一封以八角亭中学建校办公室寄来的信函,前不久才寄去过一千元人民币的。</h3> <h3>“我今天来,也是代表乡上来感谢你们夫妇的。按说,我们不应该向你们这些在陈家桥工作过的同志伸手的,你们在那里辛苦那么多年,实在不好意思!”</h3><h3>我笑起来,“你呀,又要筹钱又要讲客气哪!”</h3><h3>“山区还是太穷哪!”他仍是感叹,“我们想做成一件事,真还讲不得客气。成钊那里,我们也联系上了,他现在混得不错,说要寄一万美元来哪!”</h3><h3>我们夫妇真的兴奋起来了,这些年,我们一直未能与成钊取得联系,突然听到他的消息,我们就按捺不住详细打听成钊的情况,令我们十分欣慰。</h3><h3>原来,这一次陈文国还要到深圳去,黄平华回信说他所在的公司老总答应支援他们把学校建好。</h3><h3>“这就好了!有大家的帮助,我那个梦终要成现实了!可能还要比梦境更美丽哪!”他又兴奋得连喝了两杯,连脖子都红了。</h3><h3>酒助茶兴,茶令神迷,陈文国饭后一边喝茶一边神聊,充满了喜悦和兴奋。他说已经培养了一批年轻的本地教师,一个个都很出色,一俟学校楼房建成,他也就安心退休了。</h3><h3>“到时候我要把你们都邀请去!”他那挥舞的手势又出来了,“开个大会,我们庆祝一下!”</h3><h3>晚上,陈文国就匆匆赶往深圳,我们送他上了车,望着他瘦小的身子从车窗里伸出来向我们夫妇拼命挥手,我竟感动得热泪融眶。</h3><h3>是的,这一次我豪不怀疑他梦寐以求的学校会建起来。然而他用了差不多毕生的精力,五十多岁的人,已是两鬓斑斑,却充满年轻的活力,这是怎样一个执着的乡村教师啊!回想与他的几年相处,岂是“敬佩”二字可能概括得了的!</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尾</h3><h3><br></h3><h3> 这是2000年春末夏初,陈文国邀请我们去陈家桥参加新校落成礼。</h3><h3> 正是新千年的昂扬热烈的气氛中,天气又十分地怡人。五月间,成钊也如约回国了,我们便约好了在深圳的黄平华赶到长沙,成钊哥哥现在也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了,就派了一辆日本产的面包车送我们去陈家桥。到得县城,早已约好的陈波、宋明明夫妇和焦华在等着我们,我们这些人,虽然都已走入老境,然而心绪却都还显年轻。一路上,我们不断开成钊和焦华的玩笑,尽管过了这么多年,焦华仍是直言不讳她的悔恨,倒令成钊颇不自在。但大家谈得最多的还是陈文国,谈他的逸事,谈他的善良,谈他的执着,特别是谈他那个梦,一路上笑声不断,也许,我们由衷的善意的笑,正是对陈文国的赞扬吧。</h3><h3>这天是大山里的陈家桥的真正节日。</h3> <h3>我们的车到达时,陈文国早已带领几百学生站在马路两边,举着红旗,敲着锣鼓,喊着欢迎口号,热烈非常。</h3><h3>陈家桥也变了不少,沿马路两旁,已建起了十数栋崭新的红砖楼房,俨然一个热闹的集镇了。我们的熟人不少,这个招呼那个喊叫,令我们应接不暇。沿路停了不少的车子,县乡的许多领导来了,我们被介绍给许多人,手都握得生痛了。</h3><h3>真还让陈文国建起了一所气派的中学!几乎完全按照他的梦境建造:除了前面那栋我们自己烧砖烧瓦的校舍之外,进门右边是教师宿舍,一色的两室一厅的成套住房,左边是直排八间教室,后边不是一栋而是连接两栋楼房,不但有了图书馆、实验室,还有了室内体育室和电脑室。中间的古老的破败的八角亭已经拆除,建了一个花园,园子中间则仿照八角亭的原貌,修了一个浓缩的小八角亭,四面百花环绕,也别有风致。成钊久久地站在操场上,那操场比原来扩大了数倍,不仅有八对篮球架,一个排球场,而且真有了八百米的跑道!</h3><h3>大会开得很成功,四乡八里来了许多人,陈文国脸上的喜色就不用描述了。中午招待客人的酒席虽然离不开猪身上的东西,但大家互相敬酒的热烈,在八角亭有史以来,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了。只是中间有点稍稍的不快,陈文国宣布自己即将退休时竟然哭了起来,许多人在劝慰他,他倒又一挥手,使我们看到了他往昔的动作。</h3><h3>“不要以为我伤心啊!”他又一次挥手,“我是高兴!高兴!我终于可以放心地交班了!”</h3><h3>于是他向大家介绍新校长,那正是我那个班毕业的学生涂开亮,现在也已过四十了吧,据说他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就回到这里,是一个十分敬业的教师,我们都鼓起掌来。</h3><h3>下午,会散了,陈文国说什么也不准我们马上回去,一定要我们几个在他家吃过晚饭才肯放行。</h3><h3>“家宴!家宴!”他叫喊着,“谁也别想就走!林兰英几天前就做准备了,别拂了她的意,我们这些老兄弟们一醉方休,一醉方休!”</h3><h3>我们当然不好推辞。</h3><h3>晚饭一直吃到九点钟,我们才上车,这时陈文国哭起来了,拉着我们一个一个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车子好不容易才开动了,陈文国一路跟着车子跑着,直到上了坡,他还在后面跑着。</h3><h3>这夜月亮很好,山野被照得如同白昼,我看见陈文国瘦小的身躯在马路上仍然跑着,那影子却很大很长。……</h3><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1995年于长沙写一半初稿</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2003年末完稿于青岛</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30036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