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于二月花 梁 翌

南华山人

<h3><b> <font color="#ed2308">霜 叶 红 于 二 月 花 </font></b><font color="#ed2308">&nbsp;&nbsp;</font></h3><h3> [中篇小说]</h3><h3> 梁翌(彭天翼)著</h3><h3>&nbsp;</h3><h3>一、</h3><h3>于小莉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晨鸟在远处近处悦耳地啼唱着,窗棂间飘荡着薄薄的雾气。虽说昨晚上回到家,一直很兴奋,和妈妈谈到半夜,但她在学校里养成了早醒的习惯。妈妈不知道她已经醒了,轻手轻脚起了床,点火涮锅,一会就听到灶屋里哔哔剥剥的柴火爆裂声,象正月里远处的爆竹响,格外觉得亲切。现在是在家里了!她动情地想,家,人生的恬静的温暖的港湾,无论走到哪里都萦绕在心头的一片温煦阳光似的家,太使人眷恋了。虽说她离开家才两年多,但她对这生她养她的家乡,对这低矮的农舍,对已经满头灰白的母亲,有着多么深挚的感情!现在,她躺在母亲为她铺好的软和和的床上,真愿意多躺一躺,享受这个家给她的无边的温暖。人啊,为什么如此眷恋哪怕极其贫瘠的家乡,爱他那也许十分贫寒的家呢?为什么?为什么?……</h3><h3>突然有人敲击院门。急促的热烈的敲门声使小莉迅速坐起来,穿上毛线衣。</h3><h3>“来啦!来啦!”是妈妈特意压低的声音。她是唯恐这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把归途劳顿的女儿吵醒哩,“是哪个呀,这么早,叫魂似的!”母亲不满的唠叨着,听得到拉开门栓的哐啷声。</h3><h3>“伯妈!”是一个姑娘的清脆嗓音,“听说小莉回来了?”</h3><h3>“你呀,消息真灵通!”可以想见母亲嗔怪怜爱的脸容,“你轻点声,先莫叫醒她,让她多困一觉!”</h3><h3>“哪一个呀,妈?”小莉一边穿衣一边大声问。</h3><h3>“你听不出是哪一个么?”随着银铃似的笑声,门帘掀开了,跳进来一个姑娘:陈杜鹃!</h3><h3>热情的陈杜鹃扑向前来,抱住于小莉,摇晃着。文静的小莉不习惯老同学的热烈拥抱,只是高兴地微笑着。</h3><h3>“你看,我还才起床哩!头发蓬松,疯婆子一样的!”小莉抱歉地笑笑,“杜鹃,你坐坐,我梳洗一下。”</h3><h3>“打扮打扮吧,大学生!”杜鹃坐在椅子上,望着于小莉。小莉含笑走向衣柜前,向着穿衣镜,梳理她松散的辫子。明亮的镜子里,映出杜鹃的身影。与自己同年的杜鹃出落得更漂亮了,真正的瓜子形脸蛋,红扑扑地闪光。杏眼柳眉,风韵倍至。尤其使她惊愕的是,杜鹃那一头浓黑的秀发,竟烫成了大大的波浪,显示出一种现代的洋气的妩媚。她穿一件高圆领的碎花涤纶外衣,熨得折线分明的浅绿色尼纶筒裤,以及奶黄色宽口高跟皮鞋,无论怎么说,也不象一个曾经贫瘠的山村的少女。眼前这位老同学的穿着,与小莉记忆中的穷苦山村怎么也挂不上钩,她不觉皱了一下眉头。她一边结辫子,一边对镜打量着自己。正确地说,于小莉长得并不难看,而且别有令人注目之处。她比杜鹃稍高一些,不如杜鹃那么丰满,苗条但不瘦削。仍然留着两条粗黑的辫子,圆圆的脸,略显苍白一些,也许这是两年师范专科学校生活应有的印记吧。她的动人之处在于那一双大大的圆溜溜的眼睛,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曾经有一个男同学追求过她,给她写过一首诗,赞美她的眼睛:“你的双眸啊,是深邃的湖,能不能泊下我这只小舟?……”想到那首诗,她的脸就飞红了。她沉浸在书中,无暇顾及那些美妙的小夜曲,她没有与他恋爱。母亲付给她的几个有限的零花钱,都花在书店里了。她仍然穿着上学时做的那件浅花的布衣,黄色的的确良裤子,在城里两年,仍是一个朴实的山里姑娘打扮。但她的朴实的美,却象一枝素馨花,使人一见就闻得到芳香。</h3><h3>小莉迅速洗漱之后,就来陪高中时的同学了。</h3><h3>“你还是那样!”杜鹃故作不满地笑着,“还这么土气!进过城的人,如今要当教师了,该打扮打扮呀!”</h3><h3>“嘿……”小莉不置可否地笑着。</h3><h3>“你们不是去年毕业么?怎么才回来?分配在城里么?有对象了没有?”连珠炮似的问话。杜鹃的急性子,一两句话就可看出来。</h3><h3>“去年秋天就要分配到校的,地区教育局临时组织一部分同学搞个调查,干了半年多,现在才分配。你猜,我分配在哪里?”由于兴奋,小莉故弄玄虚地说。</h3><h3>“哪里?”杜鹃热切地搂着她,“瞧你这快活样子,肯定分在城里罗!”</h3><h3>“不,”小莉说,“我不去城里。我要求回家乡,分在梅山中学——我们的母校!”</h3><h3>杜鹃立刻不屑地耸耸肩:“唉,你真傻!不争取到城里去,还来钻山!”</h3><h3>小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钻山?我们不都是山里长大的么?</h3><h3>“也好,”看到小莉的惊愕样子,杜鹃连忙顺水推舟地说,“在梅山镇教书,离家近,对伯妈照顾好。我们老同学,上了梅山镇,也有个落脚到底了。”</h3><h3>“常去玩吧!”小莉诚恳地说,“逢饭吃饭,逢茶喝茶。”</h3><h3>“唉,我们大队几个同学,还数你有出席。”快活的杜鹃现出忧戚的神色,“象我这样,良不良,莠不莠。真是豆腐掉进灰堆,拍不得打不得。一世的农蛮子,地球修理工——呃,不说这些了!小莉,有对象了么?”</h3><h3>不知为什么,杜鹃一提起对象,她就想起那个写诗的师专同学。本来是个不错的青年,她错过了。面对老同学探询的目光,她摇摇头。</h3><h3>“我不信!你那样有才学,长得又秀气,大学里翩翩后生多的是,你会没有对象?老同学了,你不要瞒我!”杜鹃很不相信地做个鬼脸。</h3><h3>“真的,真的没有!”小莉坚决地摇头,使人无法怀疑她的诚实。</h3><h3>“唉——!也好吧,二十三岁,还不迟!”杜鹃长叹一声。接着又尖刻地笑着说:“将来当个晚婚模范吧!”</h3><h3>小莉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笑笑。</h3><h3>“奥——忘了告诉你!”杜鹃先自容光焕发了,通红的脸,掩饰不住兴奋,“徐运凡过几天就要回来了,我前天接了他的信!”</h3><h3>猛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她心里为之一震,呼呼跳动起来。</h3><h3>“我们……&nbsp;小莉!”杜鹃幸福地搂着她,把滚烫的脸贴在她脸上,轻轻地说,“他这次回来,一定是要和我结婚了!……啊,小莉,你看我的心跳得好厉害!”</h3><h3>确实,小莉感觉到老同学激烈的心跳了。少女啊,当爱情和幸福在敲击着你的心扉时,你将会有怎样跳荡的情怀呢?</h3><h3>徐运凡是请假探家还是复员呢?”小莉问。</h3><h3>“不晓得。他的信很短,只说不久要动身回家来。他总是这样,一封信只有三言两语!”杜鹃不满地嘟噜着。</h3><h3>小莉说:“兴许他工作、学习太忙了!”</h3><h3>“是呀,他总是忙!”杜鹃掩饰不住自己的热情,却又嗔怪地说。“也好吧,我不怪他。进了部队就要争上进呀!他争个军官是没问题的!将来我随军去,也脱了这地球修理工的运程了。你晓得吧,他入伍一年就入了党,后来又当排长!”</h3><h3>小莉很为徐运凡的进步高兴。对于那个在中学里同班,又在一个大队共同劳动过的青年人,她一向是带着敬佩的目光看他的。尤其是去年二月他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之前,她突然接到过徐运凡的一封信,使她连续几晚都睡不好觉。现在又听到他的消息,她很高兴。但是她有一种怅然和不舒服的感觉:难道杜鹃那样热烈的盼着他的,只是希望他当上军官,自己做个随军家属么?</h3><h3>杜鹃没有注意小莉情绪的变化,她完全沉浸在兴奋之中,滔滔不绝地说开了;</h3><h3>“小莉,你哪里晓得,去年上半年,我提心吊胆过了多久!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之前,他给我来了一封长信——这是给我最长的一封信了,好几页!改天你来我家,我拿给你看。——他倒是!英雄气十足,苦了我为他担心。一接到信我就哭了一夜,以后一直做恶梦,一会梦见他牺牲了血肉模糊,一会又梦见为他开追悼会……唉,枪子不长眼啊!战后,他一连几个月没有信,我急死了!只好向他们部队写信查问。不久他才从医院里来了个短信,说是负了一点轻伤,不要紧的,叫我放心,并且付回一个军功奖章。小莉,一等功!一等功哪!”</h3><h3>她太兴奋了!脸色特别红润,更显出了她俏丽。小莉也为许运凡高兴,静静地笑了。</h3><h3>“我想,这就好了,人活着,得了一等功!”杜鹃快乐地笑着,“一等功啊!意味着什么?提干还能没份?当军官不是铁定的么!”</h3><h3>那种怅然和不舒服的情绪又袭上心来,小莉没有说话。</h3><h3>“小莉,会休息几天么?晚上来我家玩好么?明天镇上逢墟场,我们去看看热闹吧?”</h3><h3>小莉说:“我昨天下车就去学校报了到,下个星期去上班。明天星期日,我们去镇上看看吧!”</h3><h3>“好,一言为定!”</h3><h3>这时妈妈进来叫她们吃早饭了。不管杜鹃怎样推辞,小莉还是把杜鹃推到了饭桌边。</h3><h3>&nbsp;</h3><h3>二</h3><h3>送走杜鹃,于小莉靠在大门框上,久久地望着春雾刚散的山野。面对幽静的山村,她已离开了市井的喧嚣和学习的繁忙,现在是轻松自如了。</h3><h3>他们家是村子左上方一栋三间瓦房,居高临下,看得到村子里大部分农家的绿树掩映的低矮房子。一条清澈的小溪横贯村中,向东南方向蜿蜒流去,一直消失在一座高山下。这就是著名的浏阳河的源流,源头耸峙着高高地大梅山。家乡小村方石坪,就是这大梅山的一颗珍珠吧!“春雾日出夏雾雨”,东边山坳已吐出一轮朝阳。高山举起一角湛兰的天空。坪坝里,翡青的紫云英托起为数还不很多的小红花。田间小路上,返青的草尖上挂着闪光的露珠。社员们还没有出工,村子里还飘荡着炊烟。啊,美好的家乡,恬静的早晨,你好!</h3><h3>妈妈还在灶屋里煮猪潲,于小莉干脆拉出一张木靠椅,带上一本书,坐到初升的阳光下。</h3><h3>中学教师于小莉是母亲一手一脚拉扯大的。父亲原是一个小学教员,却过早地染上肺病去世了,丢下孤儿寡妇,在人世间走一段坎坷的路。母亲王秀英是一个贤良的农村妇女,丈夫死时,她才三十八岁,守着刚刚四岁的女儿,独自撑起于家的门面,一十九年,总算把女儿熬大了。丈夫是个读书人,王秀英决心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有知识的人。她苦挣苦熬,送女儿读了高中,后来又进了师专,一个山乡寡妇所能经受的一切困苦,她均领教过了。现在,终于熬出头了,女儿成了本区一所县属中学的老师,已经鬓角斑白的王秀英,那份欣喜,真不好从哪一处迸发出来。</h3> <h3>于小莉在这春日的暖和阳光下,其实并没有认真地看书。她久久地凝望着屋堪角下那一树缀满枝头的淡红色桃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h3><h3>唉,真快!不知不觉就二十三岁了。青梅竹马的童稚时代,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候,都象雾一样消散了。现在,她作为方石坪第一个具有大专文化的青年人,走上了为人民服务的社会生活,眼前是阳光铺满的道路。一个乡村小学教师的女儿,一个山间泉水喂养大的姑娘,她的心里是充实的、满足的。老同学陈杜鹃的造访,又把她带入了往昔……</h3><h3>于小莉与陈杜鹃、徐运凡是方石坪第一代高中毕业生。从小学到公社中学,再到区镇上的梅山中学读高中,十年同窗,情深谊厚。十年同学期间,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们一直是班上的干部,徐运凡当班长,小莉做学习委员,陈杜鹃是文娱委员。但是他们生不逢辰,恰恰碰上那场文化大革命,到1975年高中毕业,其实并没有学到多少知识。好在于小莉和徐运凡天性聪敏,都爱学习,平时爱问问老师,总算是品学兼优的。陈杜鹃好动,性格活泼。那年月,运动一个接一个,她自有过人的本领:嗓子好,会唱歌,善于跳忠字舞,因此无论哪次运动,开大会,她的歌声和舞姿,均使她成为一个出名的人物。加上她爸爸陈善亭,绰号“陈三筋绊”的,造反有路,当上了方石坪的书记,杜鹃的声名倒盖过了学习成绩好的于小莉和工作能力强的徐运凡。徐运凡做事踏实,一步一个印,一锤一个钉,不爱言笑,待人诚恳,班主任老师特别器重。于小莉不爱唱唱跳跳,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往往废寝忘食。她勤钻爱问,连老师也感叹,这年月竟也有于小莉这种勤奋读书的学生,自然对她特别关照。她得天独厚,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她轻易地进入了师范专科学校。</h3><h3>徐运凡家在方石坪靠近大梅山脚下的山冲里。他兄弟姊妹共五个,父母辛辛苦苦,总算供他读完了高中。杜鹃的家境比他们好,父亲四十多岁,本来是个油嘴滑舌的牲猪经纪人,谁也不把他当回事的,那年月却一跃入了党,当上了支部书记,母亲李荷香是大队里有名的“钻子尖”混进不混出的角色。这三个不同家境的少年人,由于一同上学,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友谊。</h3><h3>回想是珍贵的。此刻,于小莉坐在自家的大门口,在这早晨的阳光下,她恍恍惚惚,似乎又听到了徐运凡的那一声呼唤:</h3><h3>“小莉!——上学了!”</h3><h3>“运凡哥,等等我!”</h3><h3>这平常的亲热的呼唤,最初是童稚的尖嗓,后来是混浊的变声期沙哑声,最后是厚重的青年人的嗡声。出现在她面前的,最初是一张圆圆的稚嫩的脸蛋。他们会拉着手一起走上大路;后来是留着小分头的椭圆形脸。他会注意地走在她旁边。以后是高高个头上一副严肃的略显瘦削的脸,上唇上有一撮淡黑的髭须。</h3><h3>往往,走不上几步,就追上来噘着嘴嗔怒的杜鹃。</h3><h3>“好咧!运凡哥,叫你等等我,你就象有人踩着尾巴似的跑咧!”</h3><h3>“莫冤枉,我等了你好久!”徐运凡会急急地辩驳,“你呀,总是磨洋工,慢吞吞的总要梳妆打扮!”</h3><h3>“好!你强!不等我,罚你背书包!”</h3><h3>于是,一只沉重的书包挂在徐运凡脖子上。杜鹃却象一只小鸟一样飞跑到前面,做个鬼脸:“你呀,运凡哥!你就只记得小莉!长大了叫小莉嫁给你吧!”</h3><h3>“你!……”</h3><h3>对于杜鹃这种肆无忌惮的玩笑,徐运凡极不好意思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小莉则会一反沉静的常态,追向前去。一路打打闹闹,向学校跑去……</h3><h3>啊,童年!你就这样悄悄地溜去了么?难道只留下片片回忆的碎叶,缀在心头的树上?</h3><h3>他们高中毕业于风云动荡的1975年,小莉和杜鹃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徐运凡则成了十九岁的高大、结实、英俊的男子汉了。没有学可上了,他们从寄宿两年的梅山中学回到山村。徐运凡和于小莉加入了“农业学大寨”的行列。烈日下,把汗水洒在家乡瘠薄的田地上;寒风中,在水库工地消磨掉学校里积蓄的幻想。贫穷的山村,无休无止的运动,把他们抛在辛勤和迷离之中。杜鹃则不同,家境好,无须她下田劳动,何况有个当支书的爸爸呢?那些年,时兴推荐上大学,按陈杜鹃的条件,有个不遗余力钻营的爸爸,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正如杜鹃后来所慨叹的:“人背时,盐罐子也生蛆哩!”偏偏那时调来个铁面公社书记,他不喜欢任何人走后门,尤其不喜欢杜鹃她爸爸这样的“造”字号大队书记。不但杜鹃没有如愿被推荐上大学,而且连爸爸也差点从支书位子上摔下来了。杜鹃浪荡了一年多,终因时运不济而呆在方石坪了。</h3><h3>从1975年放暑假到1976年冬天那段时间里,由于共同的劳动,徐运凡和于小莉的友谊越来越深厚了。也许是一种青春的激越而又朦胧的骚动在冲击着这两个风华正茂的灵魂吧,隐隐的然而又顽强的一股温暖泉流在冲激着小莉的心房。但他们之间越来越拘谨了,反而很少在一起交谈什么了,对比之下,显然徐运凡对杜鹃亲热随便得多。</h3><h3>四年后的今天,1980年2月的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于小莉坐在自家大门口拾起那些飘落的叶片时,虽然那种青春的骚动已象刚刚消散的雾一样逝去了,但那些余丝仍留在心头。她对徐运凡是有好感的,也许,那个不能忘怀的秋天,去公社开完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的那一天,如果她与他都大胆一点,可能他们三个的关系刚好不是现在这样吧?……</h3><h3>那天散会后,天气阴沉了。小莉没有与大家同走,她去梅山镇的药店里为妈妈捡了几包中药,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后面走。天色越来越阴沉,眼看大雨要来了。回方石坪去要翻过一架高山。到半山腰上,就打雨点了,突然,她听到后面响起徐运凡的熟悉的声音:</h3><h3>“小莉!下大雨了,快些跑!”</h3><h3></h3><h3>她回头一望,徐运凡正从山下跑上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大雨劈头盖脸打来了。徐运凡迅速跑到小莉身边,拉着她的手就跑,左近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岩洞,仅仅容得下一个人藏身,徐运凡把小莉推到洞里躲雨,自己却站在洞外任风吹雨淋……</h3><h3>多傻呀!当时竟没有把徐运凡也拉进洞躲雨,洞虽小,但挤两个人还是可以的,只不过要挨得紧紧的。但是她太紧张了,太羞怯了。运凡也太忠实,太拘谨。她竟静静地站着,傻乎乎望着他挨雨淋,甚至也没有问一声他为什么也走在后面。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等到雨停。也许,两人的命运,在那一起挤挨着躲雨的瞬间会有一个变化呢!</h3><h3>到这一年冬末,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是拘谨的。但杜鹃和徐运凡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戏剧性变化。</h3><h3>一个振动人心的消息传遍了方石坪:偏僻的山村又有个青年体检合格要去当兵了!这是徐运凡。人们说,从志愿军那时节起,方石坪为数不多的几个参军的人,都先后留在部队当了军官。徐运凡这样有文化的青年,去部队上是一定要出息的。</h3><h3>于小莉对这消息既高兴又惆怅。她正准备去看望即将远走高飞的老同学,杜鹃却象一阵快乐的风,进了小莉家。</h3><h3>“小莉,运凡要去参军了!”杜鹃喜形于色地叫着,然而又轻轻地向小莉说:“我和运凡订婚了!”</h3><h3>原来,杜鹃她爸爸——“陈三筋绊”认定,徐运凡伢子检上了兵,出了门是一定要出息的。他为女儿钻营进大学已经无望了,决定要把杜鹃许配徐运凡。杜鹃当然是同意的,从小一块长大,她对徐运凡不能说没有好感,何况有个美妙的前程呢?但是徐运凡不同意订婚,他要以后再说,他爸爸也说实在一时备不下订婚的彩礼。但是大队支书说,不要彩礼!如果徐运凡不同意订婚,小心进不了部队。徐运凡知道这位支书是什么名堂都搞得出来的,他有权力,只要他稍微弄个鬼,也许徐运凡就失去了参军的机会,而他徐运凡是多么想进部队呀!终于,这门亲结成了。</h3><h3>听到这些,也许最初于小莉也有过激动和怅惘,但她是豁达的,善良的,自己虽然对徐运凡有深情厚谊,但只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同学,朋友呀!她自嘲地笑了,衷心地祝福她的两个同学,她觉得运凡和杜鹃是很般配的,她希望他们幸福。小莉反而不再拘谨,落落大方,与杜鹃一起,送徐运凡到了区上,第二天一早,又送徐运凡上了汽车,嘱咐运凡多写信,不要忘了朋友。</h3><h3>第二年,正式恢复高考制度,几个月里,小莉和杜鹃一道复习功课。远在沅江一个部队农场的徐运凡极力支持她们,想方设法给她们弄来参考书。小莉被师范专科学校录取了,杜鹃却名落孙山,虽然后来又考过一次,终因基础太差,也就断了念头。</h3><h3>现在,小莉学成回乡了,如愿分在梅山中学,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道路了,她的心里,就象这初春的晴朗天空,明亮而充满惬意。</h3><h3>三</h3><h3>晚上,于小莉到陈杜鹃家去。</h3><h3>难得的早春晴朗天气,天空碧朗如洗,几点星光缀饰天幕,一弯月亮挂在山边。听得到浏阳河的源流的潺潺水声。已经有几只青蛙在远远近近敲击它们的还不很响亮的鼓了。晚风中有淡淡的花香。方石坪已经有了自己的小水电站,家家窗口射出明亮的电灯光,走在家乡的溪边小路上,多么叫人惬意啊!</h3><h3>一路上,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徐运凡高大的身影。毕竟儿时的印象是深刻的。运凡参军以后,给她来过信,她入学以后,因为学习紧张,她只给他写过一封信。1979年2月,她突然收到徐运凡的一封信,而且是一封半文不白的信,但每一个字都似乎刻印在她心上了,至今还能背得出来:</h3><h3>“小莉同学:</h3><h3>同窗十载,想念殊甚!</h3><h3>入伍以来,未多致信学友,实为愧疚!</h3><h3>运凡一向驻守沅江,日前突然行动,随队已抵祖国南大门矣!</h3><h3>学友当从报界获悉越寇对我边境之日夜骚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军将有重大军事行动,不久你将得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某受国恩,当为之报效,以尽微躯。日昨已向上级表示决心,愿以热血浇灌祖国“四化”之花。士之立志,风雨无摧!某当舍生忘死,直扑敌营,不雪愤恨,誓不为人!</h3> <h3>此次赴战,生死难测。死不足惜,为国为民,死得其所,虽死犹荣。惟有一事,求助于学友:若果牺牲,盼学友回乡之时,代我向家人晓以大义,节哀出力。尤盼劝慰杜鹃小妹,不足为其哀伤,彼尚年轻,愿其今后幸福。其所以特意书此数行,因学友才高学深,明晓大义,定能阐释不才难以尽述之道理,请勿推辞!</h3><h3>即使为国而死,死亦无憾,某当含笑九泉,侥幸不死,当尽余年,竭忠尽国,追赶同窗学友之后步是也。专此奉向泰安,并祝</h3><h3>学习进步,将来幸福!</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同学:徐运凡</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1979、2、12于广西</h3><h3>当时,小莉读了这封信,最初觉得好笑,这个徐运凡真是有趣,甚至有点迂腐,写封这样文皱皱的信,使人感到别扭极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也许认为小莉学的是中文,所以特地把信写得文雅一点?但当她仔细读过几遍以后,最初那种嘲弄的情绪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感奋和激动。从字句中,可见徐运凡在部队上是努力学习的,甚至能用古文的调子写这样流畅的文字。尤其令她激动不已的是,他那誓死为国的决心,高尚的情操。少年时候,听人讲英雄的故事,有一种江河般澎湃的气势冲击着人的灵魂,但文静老实的小莉总感到英雄的业绩是高不可攀的。现在,这个和自己同学十年的徐运凡,不就是一个英雄么?她激动得热泪盈眶之后,心间充满了对徐运凡的崇敬,充满了对自卫反击战中所有英勇战士的敬仰。那场震撼世界的战争爆发以后,她每天都是迫不及待地追看当天的报纸,收听电台广播。反击战胜利结束之后,她总是找寻关于还击战中英雄事迹的报导。当英雄报告团来校作报告时,瞧着讲台上慷慨陈词的英雄,眼前总幻化出一个徐运凡来。后来,从杜鹃的来信中,得悉徐运凡没有牺牲,她的欣喜,不亚于自己的一个亲兄弟从战争中生还一般!</h3><h3>令人振奋的一九七九年啊!二月的枪声,对中华民族,是威武不屈的警醒;对全世界,是震撼迷惘的雄壮歌吹!被人担忧是垮掉了的一代的中国青年,以血的事实摧垮了一派忧心的谎言!正是这一代中国青年,在血与火的战斗洗礼中,犹如再生的凤凰,显示了生命的无穷力量,而这千万英雄青年的行列里,就有一个徐运凡在。作为这一个伟大时代的大学生,作为徐运凡的同学,她充满自豪感。甚至就在那时候她就暗暗立志:毕业后绝不追求舒适安逸,而要献身家乡这偏僻的山区。</h3><h3>她从壮丽的回想中回复过来,重新感受到了家乡春夜的恬静和安谧。美极了,家乡的夜!这一切不都是前线战士欲血的赐予么?</h3><h3>陈杜鹃的家到了。这是一栋两进六间的高大瓦房,宽敞的地坪边,果木婆娑。杜鹃极其热情地把老同学让进屋里,她爸爸妈妈都在堂屋里。杜鹃她爸爸陈善亭还不到五十岁,中等身材,微胖,一双狡 的小眼睛,贴在宽平的国字脸上。他已经丢掉了大队支书的交椅,现在赋闲了,满肚子牢骚,看什么都不顺眼。杜鹃她妈李荷香四十多一点,这风韵犹存的乡村女人并不出老,梳着个时兴的运动头发,穿着也很鲜艳。在方石坪,她是个出了名的嘴不饶人,手腕子厉害的泼辣女人。</h3><h3>小莉进得门来,就恭恭敬敬招呼他们。</h3><h3>“哟!小莉回来啦?”那快嘴快舌的李荷香大惊小怪般地嚷着,“真是出息了!听说要到梅山镇中学当先生了?你妈算是苦出山了,养了你这么个好女!拿得好多钱一个月?”</h3><h3>小莉很不习惯人家问她的工资,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没有回答。</h3><h3>“拿得好多钱一个月,安?”看来是穷追不舍了。</h3><h3>“总有得五六十元钱罗!”陈善亭嗡声嗡气说。</h3><h3>“没,没那么多。”小莉苯口结舌地否认。</h3><h3>“哟,小莉!还要瞒着婶子么?怕婶子借钱用是不是?”</h3><h3>恰好杜鹃捧一杯茶来,给小莉解了围,“哎呀妈妈!你也该请小莉坐着吃茶呀,开口闭口就是钱、钱、钱!”</h3><h3>“奥呀,小姐!你不要钱?没钱你能穿涤纶?没钱你能买皮鞋?”石头一样的话语甩过来,真叫年轻人受不了,“都象你一样没出息!人家小莉可是大学毕了业,挣大把大把的票子养娘了!”</h3><h3>“杜鹃也不错嘛!给你找了个当军官的女婿,有钱也有势哩!”那“陈三筋绊”不阴不阳地说。</h3><h3>“哎呀,难听死了!”杜鹃恼怒地一甩头发,拉起小莉,“走,小莉,进我房里坐,不听他们胡扯谈!”</h3><h3>杜鹃是家里的公主,一向在父母面前是不太顾忌的。小莉也顾不得礼貌了,她巴不得尽快离开这两位俗不可耐的长辈。刚才在路上生华起来的美好情感,都被杜鹃爸妈的几句话冲淡了,甚至有一种什么东西堵塞咽喉的感觉。以至呆坐在杜鹃房里久久没有出声。</h3><h3>杜鹃房里是一色新式的木器。现代文明的熏风,并没有忘记光顾这边远山村一个农家姑娘的闺房。三门大柜、五斗柜、床和写字台都是最新式样。写字台的一个小镜框里,嵌着徐运凡一副戎装照片,他正在微笑哩。</h3><h3>“啊,小莉,让我把运凡那封信找给你看!”</h3><h3>信找出来了,小莉急忙展开信笺,静静地读下去:</h3><h3>杜鹃:</h3><h3>你总是指责我的信太短,的确,太短了一些。但你哪里知道我有多忙!业余时间我得用来学习,十年文化大革命,我们读了几句书?我得补上去,我也希望你补上文化课,不然将会被飞速前进的时代淘汰的。我不愿把时间花在唧唧我我中,请你原谅。</h3><h3>但是这一次,我准备给你写一封较长的信。关键的时刻,我得把话说清楚。</h3><h3>此刻,我已经随军开拔到祖国南大门——广西边境的山区中了。我相信你一定听到过越寇对我边境的侵犯!他们——那些忘恩负义的吃着中国大米,手拿中国制造的枪支的小霸王,肆无忌惮地炮击我村庄,杀害我边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为了惩戒这群王八蛋!我们已经奉命开赴前线,一场震撼世界的对越自卫还击战就要打响了!</h3><h3>杜鹃:我马上要上前线了!伟大的祖国培养教育了我,使我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我是幸运的,我是幸福的,我毕竟有缘为保卫祖国而战,为惩罚强盗而战。我这七尺身躯,首先是属于祖国的,其次才是属于你和其他亲人的。我已经向党委表示了决心,我要争当一个英雄的战士,为国争光,为家乡争光,也为你和其他亲人争光。我们将以自己的血,一洗敌人泼给我锦绣河山上的污垢!</h3><h3>但是,杜鹃,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并不是漫步在花灯初上的街头,端坐在笙歌阵阵的剧场,也不是在家乡安静恬适的田间小道上追逐嬉戏!“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并不怕死,我真的能视死如归。此刻,边境不时传来敌人打过来的炮声,这些并不使我害怕,只是激起我的愤怒,使我热血沸腾!真的,我不是吹大话。对祖国的责任感,驱使我向前,绝不做保卫祖国战场上的狗熊!</h3><h3>当然,谁也不愿意死去,尤其我们还年纪轻轻!一闭上眼,我就仿佛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方石坪,这里的一草一木,耸峙青山,潺潺流水,留下我少年时代多少足迹!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你和小莉三人上学去的那条弯弯小路,啊,那条小路,留下了我们多少歌声笑语?我忘不了我们的至今贫困的山村,我多么想用自己的双手,用整个的心,来改造好建设好我们的山村啊!我忘不了在艰难中勤苦劳作的父母和可爱的弟妹们!我更忘不了你,亲爱的姑娘!你的爱情,是我前进的动力,我愿把整个的心都献给你!我当然愿意活着,为祖国为家乡做更多的事情。但是,当祖国需要我去为她抛洒热血,我将毫不犹豫!</h3><h3>因此,我要告诉你,在这场战争中,我完全可能牺牲,完全可能受伤致残。如果我牺牲了,你要愉快生活,不要悲伤,更要代我劝慰我所有的亲人。你年轻,很美丽,完全可以找一个如意的爱人,你就将我忘却吧,但我一定在冥冥中祝福你。如果我伤残了,杜鹃,我也不愿拖累你,希望你另寻幸福。我是爱你的,我愿你生活快乐,这是我的衷心话。</h3><h3>已经写得够多了,夜深人静,纸短情长,万语千言,难以尽述。亲爱的姑娘,为我祝福吧!我们在胜利的凯歌中重见!</h3><h3>顺祝</h3><h3>进步、快乐!</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徐运凡</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1979、2、15于广西边境</h3><h3>……&nbsp;小莉捧着信笺,热泪盈眶。她久久坐着没有出声,对于这位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同学,她有了更新的认识。徐运凡仿佛是一座峻峭的高峰,立在她面前,她太感动了!</h3> <h3>“你看,他讲得多可怕,左一个牺牲,右一个牺牲,真把我吓慌了!” 杜鹃说。</h3><h3>小莉深情地说:“了不起!运凡真了不起!”</h3><h3>“我真没想到,他参军会碰上打仗!”杜鹃睁大了眼睛,而后又轻松地笑了,“现在好了,人活着,不久要回来了,我心中的石头算落下地了!”</h3><h3>“你真幸福!”小莉赞叹着。</h3><h3>杜鹃十分满意地,灿烂地笑了。</h3><h3>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小莉告辞出门,杜鹃殷勤地送了一程,临分手,她说:</h3><h3>“讲定了哪,明天去区镇集市上玩哪!</h3><h3>小莉点点头,微笑着让杜鹃回去,然后踏着星光走回家去。</h3><h3>&nbsp;</h3><h3>四</h3><h3>梅山镇是湘赣边界的大梅山脚下的小小区镇。由于地处两省边界数县的交接处,虽然只有一条石板小街,几十爿木板店铺,但一向是商旅云集的热闹所在,素有“小南京”之称。浏阳河上源的清澈流水绕过镇子,向东南方向的群山中蜿蜒流去。石板老街后面,有一太哦新修的公路,两旁新建许多两层红砖楼房,全是国家机关、商店、组成了一溜宽敞的新街。新街尽头一片临河的开阔地,黑压压一片平 房,掩映在绿树丛中,那是本区最高学府——梅山中学。镇南仙姑山下,有两棵雄踞对峙的银杏树,中间有一片宽敞的草坪,逢十赶场,四乡八里的农民,湘赣两省数县的土产,集于此,销于此。这两年, 随着农村集市贸易的恢复发展,这里又成了空前热闹的所在了。</h3><h3>这天是农历二月初十,也许是春节过后少有的晴朗,集市上特别热闹。一大早,小车箩担,在银杏树下摆开了阵势。红衫绿袄,罗布缠头,闪闪烁烁。四面八方的山间小路上,人流如潮,一齐涌向小小的梅山镇。空气中流荡着醉人的酒香和油炸糯米果的甜腻气息,叫卖声此起彼伏,笑语喧哗,沸沸汤汤。</h3><h3>于小莉的心情特别好。还是做孩子的时候跟妈妈来逛过集市。文化革命十年,集市贸易基本上销声匿迹。离开家乡两年多,得以徜徉于这热闹的集市上,她的兴奋是无法言喻的。毕竟家乡是可爱的,能在家乡工作和生活,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么?</h3><h3>杜鹃拉着她的手,穿行于货担之间。这两个美丽的姑娘,不时博得人们的青睐。于小莉很快给妈妈买了一斤多棕色毛线,尽快给辛劳的母亲织件毛线衣,是她的夙愿了。杜鹃则尽在出卖尼纶涤纶衣服的货担前留连。不是嫌色彩不亮,就是嫌太贵了。快到中午,还没有选定一件合适的。</h3><h3>在供销社门口,突然一个青年拦住了她们。</h3><h3>“赶场了,杜鹃?”那青年双手交扣在胸前,笑眯眯地瞅着容光焕发的陈杜鹃。</h3><h3>“哟——王晓伟! 是你啊!”杜鹃故作惊喜地握住他伸来的手,香烟熏过的手指呈黑黄色。</h3><h3>王晓伟?好熟悉的名字!小莉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认得他。她迅速地打量了这个时髦的青年人:一头齐耳根的蓬松的黑发,细小的弯月似的眼睛,嵌在一张刻意粉饰过的略长的脸膜上。他穿一件浅棕色的夹克式短上装,拉毛的高圆内衫领套住他细长的脖子。夹克紧扣腰身,下面是一条棕红色喇叭裤,三接头皮鞋闪闪发光。这时,王晓伟也向小莉投过来探询的一瞥。</h3><h3>“怎么,都不认识了么?”杜鹃忙插在他们中间,向着王晓伟,“当了市管干部,就不认得老同学了么?——于小莉呀!”</h3><h3>王晓伟似乎是恍然大悟:“奥,于小莉!于小莉!老同学,瞧我这记性!对不起——我是高45班的,王晓伟!”</h3><h3>于小莉记起来了,这王晓伟比她高一个班,平时不太接近,家长好象是区公所的干部。现在,这么个业余华侨摆在面前,小莉真不敢相信是过去的同学。</h3><h3>“小莉大学毕业了,马上要到我们的母校当老师了!”杜鹃故意炫耀地说。</h3><h3>“奥,了不起!了不起!”王晓伟热情地向小莉伸过手来,“我就在市管会工作。以后,你要买什么紧俏点的物资,只管来找我。老同学嘛,好说!”</h3><h3>“难为你。”小莉拘谨地礼貌地点点头。</h3><h3>王晓伟瞅着杜鹃脚上的奶油色皮鞋,极富表情地问:“怎么样,这皮鞋还合适么?在城里,这都是最新式样,我是托一个朋友从广州带的!”</h3><h3>“太合适了!”杜鹃热烈地说,“可是,还没付钱给你哪! 怎么办?还得欠一个时候哩!” 杜鹃说着,朝他妩媚地笑着,开了个玩笑:“这样吧,大年三十夜,你再来讨账吧!”</h3><h3>“算了吧,小意思!——对!区区小事嘛!如果不嫌弃,就算我送你了!”王晓伟潇洒地甩一甩长头发,做个不屑提及的神态,“你们买点什么?要不要我帮你们选一选?”</h3><h3>“那当然好,有你这行家帮选,定能买到合适的东西!”然后,杜鹃轻轻地神秘地问:“呃,我想买件合适的尼纶上衣,哪里有好的?”</h3><h3>“奥,有!”王晓伟把嘴凑近杜鹃耳朵根说,“供销社仓库里新到少量进口尼纶女上装,浅绿色,蛮好看,去瞧瞧么?管理员是我朋友!</h3><h3>于是,于小莉身不由己地被杜鹃拉着,跟着王晓伟向新街尾的供销仓库走去,街上人多,磨肩接踵,好一阵才挤到仓库里。</h3><h3>供销仓库穿工装的小伙子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王晓伟凑近那小伙子耳边嘀咕时,那年轻人明显地犯难了:“这——,不符合手续,恐怕不行吧?”</h3><h3>“行罗,行罗! 你拿出来看看,合适就选一两件,我再跟你们经理打个招呼,保证不为难你。”王晓伟挥挥手,递过一支过滤嘴香烟。</h3><h3>那青年终于搬出一堆尼纶上衣,淡绿色的女上衣色彩醒目质地又好,杜鹃马上选中一件。穿在身上,左看看,右瞧瞧,向小莉和王晓伟探询地问:“怎么样,好看么?”</h3><h3>这件上衣穿在杜鹃身上,小莉觉得太美了!</h3><h3>“简直美如天仙!”王晓伟惊叹着,“杜鹃,你就选下这一件吧!”于小莉不习惯穿红着绿,尤其是刚参加工作,这月的工资又给母亲买了毛线,她谢绝了。</h3><h3>“可惜呀,我没带许多钱。晓伟,再帮帮忙么?”杜鹃向王晓伟透去含情的目光。</h3><h3>“行哪,小意思!”王晓伟慷慨地说。一边向仓库保管员又递过去一支烟去,“小李,这件衣我买下了,批发门市的时候,你向许经理说一声。回头我再跟他打个招呼,马上给你送钱来。”</h3><h3>小李应声好,杜鹃就把衣脱下来,小心折好装进塑料袋里,春风满面地挽着于小莉,跟着王晓伟,说说笑笑到了街上。</h3><h3>已经中午了,暖和和的春阳晒着,好惬意!</h3><h3>“你们饿了吧?走了那么多路!”王晓伟亲热地瞧着一对女伴,“饭店有朋友,让他炒几个菜,我们吃饭去,喝一杯!”</h3><h3>小莉觉得十分别扭,向杜鹃透去探询的一瞥,急急地说:“我们回家赶中饭还来得及的!”</h3><h3>“呃——!老同学嘛,不必客气!来到镇上,我理应尽地主之谊的!”王晓伟的热情,使人无法怀疑他是一片诚挚。</h3><h3>“也好吧,老同学,难得一聚!”杜鹃桑然应诺。</h3><h3>小莉只好跟着他们到了饭店,店子里生意兴隆,挤满了等待吃饭吃面的赶场客,桌前完全插针不进。但王晓伟自有办法,把她们带到楼上,推开一间房门,里面一套崭新的家具,小餐桌上罩着一块淡绿色的塑料布。王晓伟安排她们坐好,就咚咚咚下楼去了。</h3><h3>不一会,王晓伟就和一个戴鸭舌便帽的,满身油污的青年人进来了,两人双手各托着一盆菜。那青年朝杜鹃小莉笑着。</h3><h3>“对不起,诸位朋友,今天客多不方便,随便弄几个菜。”他抱歉的说,然后又粗鲁地骂道:“他妈的!今天特忙,乡巴佬尽上了市,叫爷叫娘的,吵得不亦乐乎。伟哥,再帮我端一趟。”</h3><h3>旋风似的,两个男人走出去,把门关上。远远地,飘来那饭店青年油滑的声音:</h3><h3>“伟哥,有你的腕子!一下子揽住两个漂亮妹子……”</h3><h3>“去去去,都是同学,少瞎说……”</h3><h3>小莉脸上火辣辣发烧,浑身都不自在。杜鹃却若无其事站起来,欣赏床上的绣花被面。</h3><h3>很快,门开了,两人由托着两盆菜,一盆饭,两瓶酒,进来了。</h3><h3>饭店青年说:“不能奉陪了对不起!伟哥,留杯酒,盆子我来收!”</h3><h3>“你忙去吧,少不了你的份子!”王晓伟笑着。那青年做个鬼脸,出去了。</h3><h3>王晓伟给两个女伴各斟了一杯红葡萄酒,自己倒了一杯“浏河小曲”。</h3><h3>“来,喝一杯,于小莉!祝贺你荣归故里,对吧,杜鹃?”王晓伟热情举杯,拿眼瞟瞟杜鹃。</h3><h3>“是咧,是咧!”杜鹃兴奋地笑着。</h3><h3>王晓伟潇洒自如地一举筷子:“请,老同学!”</h3><h3>于小莉拿起筷子,只认得一盆小炒肚尖,一盆腰花,一盆油焖豆腐,其他三个菜叫不出名字来。于小莉长到二十多岁,从没下过饭馆,吃过奢华的宴席。山村里长大的贫寒孩子,在好酒好菜面前,已失常态,无所措手足了。</h3><h3>“呃——!小莉,吃呀,莫客气!”</h3><h3>肚子到底饿了,既来之则安之,小莉喝了半杯酒,盛了一碗饭,吃起对于她来说是纯属山珍海味的佳肴来。杜鹃却与王晓伟一杯又一杯痛饮起来,原来杜鹃还真会喝酒呢!</h3><h3>……直到日已西斜,天空涌起了层云,小北风刮起来了,小莉和杜鹃才告别一直陪同她们在市场上漫游的王晓伟,走上回家的山路。</h3><h3>一路上,杜鹃象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说个不停。一会问州府城里的市场怎么个热闹法,梅山镇顶不顶那大城市的一条小巷子?一会又说今天午饭吃得起劲,王晓伟真是个重感情会办事能通神的角色,到底人家吃国家粮,上不了大学总还弄了个好差事,胜过我这种乡里狮子几多倍!但小莉本能地对王晓伟很反感,受他招待还不满于他,是因为他热情过份,还是自己不开化,太狭隘?她理不清思绪。</h3><h3>“杜鹃,我觉得,王晓伟这人,总有点……有点……不是味!”语文老师竟不好如何措词了。</h3><h3>“他这人,场面上搞惯了,外交家风度。热情,肯帮忙,是梅山镇上一个人物哩!”</h3><h3>“我看他不正派……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你又何必请他买东买西?”</h3><h3>“你——!你怎么能……!”</h3><h3>“那有什么!”杜鹃不以为然地说,“我仅仅是利用利用他,他是个财神菩萨哩!他愿买,我何乐而不受?”</h3><h3>“你……!”小莉感到大为震惊,“你对得起运凡?”</h3><h3>“有什么对不起运凡的?我又没和王晓伟谈恋爱!小莉,你真是读多了书,有些呆!人世间生活,人与人有真心还有假意哩!”杜鹃的理论真令小莉膛目结舌了,“他王晓伟要追我,让他追吧!那傻瓜有那么蠢,我陈杜鹃绝不得那么呆!”</h3> <h3>真是不可思议!于小莉无言以对,只是觉得惊奇。她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和暖的春阳已象被重云遮掩。春天孩子脸,一天变三变,看来天气要变了。于小莉不觉加快了脚步。</h3><h3>&nbsp;</h3><h3>五</h3><h3>梅山中学建在梅山镇新街尾部一片开阔地。四溜平房,在绿树掩映之中。这是一所完全中学,初、高中一共16个班。于小莉能回到母校工作,心情是愉快的。环境熟悉,教师大部分是自己过去的老师。她很快以全部精力投入了初一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几个星期没回家了。</h3><h3>已经是阳春三月了,明丽的阳光,啁啾的鸟雀,嫩绿的草茵,油润的树木,苍翠的山峦,构成了春深世界绚丽的色彩和强烈的音响。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了,上完课,小莉准备回家去看望母亲,冷不防房门大开,杜鹃一头闯了进来。</h3><h3>“我怎么办啊!小莉,我怎么办啊!”杜鹃一进屋,就抢天呼地般地哭起来,一把抱住惊愕十分的于小莉。</h3><h3>“你怎么啦,杜鹃?”于小莉赶快扶她坐下,迅速给她泡一杯热茶,问:“你这个一向快活的小鸟,倒哭起来了!”</h3><h3>杜鹃哭得更伤心了,好久才止住了哭声,还不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h3><h3>“昨天……运凡……回来了。”她终于断续地说。</h3><h3>“哦!”小莉笑了,“这是喜讯呀,瞧你,还哭!”</h3><h3>杜鹃又伤心了:“你哪里晓得啊……”</h3><h3>原来这次徐运凡回来,对杜鹃和她一家,不是鲜花丛中的丝管小曲,简直无异晴天霹雳!当徐运凡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几乎认不出那就是杜鹃日夜牵挂的人了。他穿着军装,却不可思议地戴着一付墨镜。透过明亮的镜片,杜鹃惊吓地发现他的右眼只剩下了深陷的眼窝。战争已夺去了他明亮的右眼!据他说,有一次战斗中,弹片把他的眼睛撞得鲜血冒涌,他被送进后方医院住了半年,技术高超而又认真负责的军医总算保住了他的左眼,恢复了0.5的视力,右眼却挖去了!</h3><h3>“这可如何得了啊!”杜鹃哭诉着,“他那样的眼睛,今后还能做什么事?跟他结了婚,不全要我服侍么?我的命好苦哇……”</h3><h3>更令她家震惊的是,徐运凡宣布:本来组织上准备为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但他爱家乡,战斗中没有牺牲,他有责任为家乡的建设竭尽全力,才能对得起死去的战友,因此他坚决申请复员回乡了!</h3><h3>“这傻瓜!我们原指望他立了功可当军官哩!”杜鹃不满的嘟噜着,“放着几十元钱一月的工作不干,倒回来搬泥巴它!我可怎么办呀!”</h3><h3>“怎么办!”一向文静的于小莉竟压抑不住怒气,高声斥责起杜鹃来,“你应该勇敢地跟他结婚,帮助他!他为国伤了眼睛,你难道还要伤他的心么?你到底爱他这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你好混帐!”</h3><h3>杜鹃被小莉突发的怒骂唬住了。</h3><h3>“可是……可是……我爸爸妈妈反对哩,他们已经为我的婚事大吵了一个晚上!”杜鹃说。</h3><h3>一看到徐运凡失去了一只眼睛,尤其听说他终于回乡当“泥巴它军官”,“陈三筋绊”和“钻子尖”几乎马上取得了一致意见:必须尽快结束这门婚事。但对于舆论的压力,他们毕竟还有几分顾忌,于是杜鹃妈埋怨开了:“陈三也!都是你瞎了眼,拼命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急急忙忙就订婚,如今看你如何收场!”陈三也不示弱:“都是你这个背时婆,吵命似的!啊呀,难得的好后生呀!出门参军肯定有出息呀!将来杜鹃有靠,我们也荣耀呀!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硬逼着我去把事情办了,如今倒来怪我!”……</h3><h3>听了杜鹃的这些叙述,小莉明白了一切。</h3><h3>“那么你呢?杜鹃,你自己怎么想?”</h3><h3>“我有主意就不得来找你啊!”</h3><h3>小莉为杜鹃的思想波动和茫然状态,深感痛苦。好象徐运凡是她的亲兄弟一样,她为徐运凡的遭遇十分担忧。她马上谴责自己:怒骂是无济于事的,她得向杜鹃申明大义。</h3><h3>“走吧,杜鹃,我正要回家,路上谈吧!”</h3><h3>十五里山路,她们走得很慢。于小莉运用报章杂志看到的许多夫妇和恋人之间的动人故事,去启迪杜鹃迷乱的心灵。是啊,那些爱人之间,是多么感人,当一方致残或病卧床头时,另一方是如何忠贞不渝,以爱情的甘露去滋润生活的常青之树。特别是小莉讲到一个芭蕾舞演员,当男朋友负伤毁容之后,她如何毅然来到男朋友身边,关心照顾他,与他结了婚幸福地生活着……多么高尚的灵魂,杜鹃本是容易被感动的,她那迷乱、悲伤的心终于被小莉鼓得欢快了,她终于答应:不动摇对徐运凡的感情。快到小莉家门口时,她们相约晚上去看望徐运凡。</h3><h3>小莉迅速把杜鹃拉出了大门,两人消失在夜色里。小莉对杜鹃的态度很满意,她敢于和家庭硬顶,说明她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她们沿着溪流上行,向徐运凡家奔去。</h3><h3>徐运凡一家极其亲热地欢迎两位姑娘到来。徐运凡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山里农民,都有五十开外了。高大的徐四老倌已被艰难的生活压得弯腰驼背了,矮小瘦削的徐四婶忙着张罗茶水点心。小莉的手被徐运凡紧紧地握住了。她仔细打量这个儿时的伙伴。青少年时的同学,戴一副眼睛的复员军人,长得更加结实,更加黑红,更加魁梧了,虽然经历了一场战争,但比以前胖了些,更显出了动人的体魄。只是那只坏了的眼睛,使他原本清秀的面孔变得难看些罢了,除此之外,一切如前,难道面前这个伤残的、高大的、平凡的军人,就是儿时每天叫她上学的那个伙伴吗?难道那些激动心魂的信就是这双大手写的吗?难道那举世震惊的英雄业绩,就是如他一样的众多年轻人创造出来的吗?他是普通而又普通、平凡而又平凡的呀!</h3><h3>“坐,坐。”徐运凡松开手,又恢复了往日的拘谨神态,“小莉,你真不简单,大学毕业当老师了,进步真快呀!”</h3><h3>“快莫这样讲!”小莉一脸飞红,“你才真了不起,有幸上了战场,还立功当了英雄哪!”</h3><h3>徐运凡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算不了什么!眼看身边许多战友牺牲了,我只想多杀几个鬼子,没料想一块弹片缴了我的械,真惭愧!”</h3><h3>“你的眼睛怎么样?”杜鹃关切地问,“走夜路,方便么?”</h3><h3>“没问题!”徐运凡开洒地朝杜鹃笑笑,“越南鬼子还是留给我一只亮眼,好让我干四化,看四化哩!”</h3><h3>大家都动情地笑了。</h3><h3>三个朋友天南海北地谈起来,谈得最多的是读书十年中的一些趣事,吸引得在桌边做功课的弟妹们也全神惯注了。徐四爹忙叫他们收拾书包,进房睡去。徐四爹和四婶向小莉道声“失陪”,把堂屋让给三个年轻人去尽情叙谈了。</h3><h3>不知不觉夜深了,杜鹃突然盯住徐运凡,冒出一句她久久憋在心里的话:</h3><h3>“我们怎么办?”</h3><h3>“我们?”运凡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但他一接触杜鹃的目光,立刻明了了她的意思,“我昨晚跟你说过,还是慎重考虑吧。我听人说,你爸爸妈妈很反对我们的婚事,这就更要慎重了。也许他们想得对?我伤残了,又回到农村,困难很多,如果给你带来拖累,可以考虑解除婚约的,你说呢,小莉?”</h3><h3>“不!”小莉热烈地反驳,“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要被恶习压倒!”</h3><h3>杜鹃也情绪激昂了:“运凡,我们明天去打结婚证,瞒着他们!”</h3><h3>“我陪你们一道去!”小莉也很兴奋。</h3><h3>“不!”徐运凡表现出极不平常的冷静,“这样不好。一定要杜鹃爸爸妈妈真正回心转意才好些,毕竟住在一个村里……同时,我认为,我对杜鹃可能是个拖累,杜鹃要从长计议。我的心迹,几年来杜鹃明白,小莉你也是晓得的。有人说爱情是自私的,不,我不这样认为,爱情对于双方,应该无私。我爱杜鹃,希望她过好日子,没有怨悔。如果杜鹃考虑周到了,爹妈又真正理解我们,我愿意与杜鹃共建新的生活。所以,我想,幸福不要勉强得来,当然我不认为杜鹃是勉强的。不过总的还是过一段时间好,我尤其不愿偷偷摸摸瞒着大人们,不好!”</h3><h3>徐运凡的这些话,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然他对杜鹃的性格是了解的。这些话,使小莉对徐运凡又添了一分敬佩,这才是高尚的人生,优秀的品格呀!</h3><h3>两个姑娘告辞出来,徐运凡送了一程。她们担心他的眼力不行,硬劝他转回去了。</h3><h3>恬静的春夜里,两个姑娘喁喁私语着。</h3><h3>“杜鹃,你呢?能坚定下来么?”</h3><h3>“能!”</h3><h3>此刻,小莉完全为两个朋友未来的幸福而沉醉了。啊,这暮色之夜的轻风是多么令人惬意呀!生活啊,即使在一个偏远的山村角落,也显示了令人醉倒的绚丽色彩!……</h3><h3>&nbsp;六</h3><h3>&nbsp;生活是美好的,它有绚丽的色彩。对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来说,当然是最美好的生活时光。于小莉的文静、善良品格,对工作的负责精神,已经博得了新老同事的一致赞扬。也许每一个刚踏上工作岗位的青年人,不论迟早都将遇到那在情理之中的男女私情的冲击吧,九个月来,已经有人向于小莉频送秋波,暗献殷勤了。难道自己也要开始恋爱了么?</h3><h3>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同事,高一的数学教师,名叫司马兰,一个古怪的姓氏,一个女性的名字。但却是一个真正的一米八的美男子,穿着毕挺、整洁、大方,好看的青年式浓黑头发下,有双会说话的溜溜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端正的脸膜。谈吐风雅,给人印象好。</h3><h3>二十三岁,是一个敏感和思绪沸腾的年龄。比她大两岁的司马兰以他的大方热情,一开始就象老友一样出现在于小莉面前。他总是想方设法找借口到小莉房里坐一坐,天南海北扯闲谈。小莉对他不无好感。但是一矣相熟接近多了之后,她反而对他疏淡了。司马兰家住县城,他老是抱怨这个鬼梅山区,是个穷山沟,没有什么文化生活,物质生活也十分不堪,不是人呆的地方。小莉是爱自己家乡的,她最反感别人诋毁她的家乡。尤其是他爱海阔天空闲扯,他是工农兵大学生,知识底子不厚,但又不爱读书,专和小莉扯些城市生活如何如何好,外国的东西又怎么怎么样,令她生厌。他们之间距离很大,司马兰却追得紧,倒叫于小莉十分苦恼。</h3><h3>四月尽头的一个晚上,于小莉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司马兰的闲扯,一个人怀着淡淡的忧愁,漫无目的地沿新街走着。月色很好,梅山镇笼罩在淡淡的夜雾青光中,区公所礼堂里的电影散场了,人们涌向街上。突然,她看到通向方石坪去的机耕路口上,一对青年男女紧紧依偎着,缓缓地向前走。那女的,看背影,俨象陈杜鹃,难道他们来看电影了?怎么不来学校?但那男的却一点也不象徐运凡,倒象王晓伟。小莉好生奇怪,难道……?</h3><h3>“杜鹃!”小莉冒冒失失地叫一声。</h3><h3>那对男女回过头来,真的是陈杜鹃和王晓伟!小莉这时的惊愕,真是无法形容!</h3><h3>“你……?”小莉狐疑地望着他们。</h3><h3>“我……”杜鹃吞吞吐吐,神色慌乱地支吾着。</h3><h3>“哦,于小莉同学!”王晓伟潇洒地走近前来,“你工作几个月了,也不到我那里玩玩?今天杜鹃来镇上,本来我们想来看你的。她急着要回去,让我送送她。”</h3><h3>“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小莉说,“来到镇上也不去我那里,你真是!”</h3><h3>“我……”杜鹃垂着头,“我妈……”</h3><h3>王晓伟忙抢着回答:“对,她妈病了,叫她尽快带药回去。”</h3><h3>这是明显的撒谎,他们手上并没有药包。那一身打扮,太象谈恋爱游马路的了。但是小莉又一转念,也许是真的,王晓伟送她也未尝不可。</h3> <h3>“那你们走吧!”小莉挥挥手,“杜鹃,以后来镇上可不许忘了我!”</h3><h3>“那当然。”获救似地,杜鹃和王晓伟走了。</h3><h3>小莉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不可理解:为什么不叫徐运凡陪她来,夜深人静倒叫另一个男人陪送?她望着他们,首先相互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不久又紧紧相靠了,缓缓而行,一点也没有母病焦急的样子。小莉犯疑了:</h3><h3>“杜鹃!你转来一下!”</h3><h3>杜鹃无可奈何地踅转身来,走到小莉面前。</h3><h3>“你——?杜鹃,你到底跟他怎么回事?”小莉严厉地盯着她,象对一个犯错的学生。</h3><h3>“实话对你说吧,小莉!”杜鹃突然勇气百倍地抬起头来,“我和运凡毁了婚约,挂筒了!”</h3><h3>“什么?!”小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了,“你……怎么这样无情无义!这样轻率!”</h3><h3>“我……”杜鹃似乎有难言的苦衷。</h3><h3>“难道……你与这个王晓伟……”</h3><h3>“我和晓伟订婚了!”</h3><h3>“你——!”小莉气得骂起来,“你混帐!”</h3><h3>说完,掉转头来,不屑地大步离开杜鹃。</h3><h3>杜鹃连忙跑上来,搂住小莉。</h3><h3>“小莉,你莫我。”她哭了,“我也是没办法,爸爸妈妈硬是不同意,把我关在屋里,打我,我不得不屈从了。唉,我命苦!我不能和你相比,你有学问,有能力,你离开了穷山村,吃上了国家粮。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愿老在乡里搬泥巴它!运凡人好,可惜眼睛坏了,要我一辈子服侍一个残废人,可怎么过?我没有办法啊!”</h3><h3>“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只想你自己,你自私!无情无义!可耻!”</h3><h3>“你骂吧!你骂吧!我是该骂的,小莉,你会看不起我,我真伤心!”</h3><h3>“你晓得什么伤心!你想到过别人会伤心吗?”</h3><h3>小莉坚决地撇开杜鹃,头也不回走到学校。这一晚,她躺在床上,鸡啼了也没睡着。人生,难道真是玄惑而不可理解吗?爱情,难道只是一杯淡而无味的水么?诗人们不是赞美人生是灿烂的阳光,爱情是浓烈的醇酒么?才有几天,长期眷恋者被视为路人,山盟海誓付诸东流。给一个值得人永远尊敬的英雄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在他本应跳动幸福旋律的心口上捅一刀,陈杜鹃啊陈杜鹃,你是个多么狠心的人!</h3><h3>其实从回来那天起,与杜鹃的谈吐中,小莉早就对杜鹃的所谓爱情抱有疑虑的。杜鹃恋爱的基础是显而易见的,何况她有那样的势利父母!当初闪电式的订婚,如今流星般的离弃,又好象是极自然不过的事。几年里杜鹃满怀热忱地等待徐运凡,一方面是杜鹃固有的热情性格,一方面是雾里看花的那种迷蒙遐想。现在雾散了,热情冷却了,“军官”徐运凡已变为了残废者兼农民的徐运凡,杜鹃的迅速投向王晓伟这种有能耐、有钱势的人,似乎也是极自然的。如果说她稍有些良心,那就是那天晚上在徐运凡家的三分钟热度,毕竟她还提出过打结婚证!</h3><h3>令人挂心的是徐运凡。在小莉心目中,徐运凡不仅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更是她做人的楷模。她心中充满对徐运凡的同情,为他在爱情生活中的遭遇深感痛苦和愤懑。不知为什么,她希望即速见到徐运凡,哪怕说几句安慰话,心里也好受一些。</h3><h3>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六,下午于小莉急匆匆回到家里,母亲就向她说开了:</h3><h3>“你还不晓得吧,徐四家凡伢子的婚事?满村子都议论开了,讲什么的都有。杜鹃也终于变卦!凡伢子到底上过战场闯过世面,走进陈家说:‘三爹三婶,你们就不要为难杜鹃了,杜鹃也不要自己为难。婚约我提出毁了,当初也不过是一句话,如今我也就一句话:两清了!不过都住一个村子,三爹三婶仍是我的长辈,凡事还须二老指教。杜鹃哩,我们从小一块长大,这几年特别难为你给我许多鼓励,过去我把你当妹妹看,今后也一样!’凡伢子几多豁达大方!他这一席话一传十,十传百,哪个不夸他!‘ 陈三筋绊’瞎了眼,这样好的后生不结亲,偏对个梅山镇的水老倌。那姓王的这一向来得勤,穿得象个妖怪,头发长过女人!贪图什么?钱多!订婚过礼就给了陈三五百元,惹得陈三堂客那‘钻子尖’衣袖都甩脱哩…..呃,什么东西!”</h3><h3>小莉说:“我去看看运凡哥。”</h3><h3>“好咧!”妈妈动情地说,“你去劝劝凡伢子,千万想开些!年轻轻的,东方不亮西方亮,凭他为人,还怕找不到品貌胜过杜鹃的姑娘么!”</h3><h3>沿着曲曲折折的溪边小路,小莉到徐运凡家去。还才下午三点多钟,天气很好,阳光照着,方石坪四围葱茏的山峦林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气势,田里早插一片翡青。</h3><h3>“小莉,小莉!”</h3><h3>突然听到徐运凡叫她,循声望去,他站在山坡上的金橘园里,大队老支书李友贵和他在一起,象在商谈什么。</h3><h3>“我正想去你家找你哪!”小莉答应着,一边踏着石头跳过小溪,向对面山坡上走去。那是一片好几亩的金橘园,但管理不善,许多橘树已经枯死了。</h3><h3>“有什么事么?”徐运凡问。</h3><h3>“没什么事,你们先谈吧。”小莉向头发灰白的李友贵笑笑。</h3><h3>李友贵说:“小莉有事先等等,凡伢子正跟我商讨一件大事哩!”</h3><h3>“友贵叔,要使我们大队改变面貌,让大家都富起来,只有这个办法。”许运凡指着这一片金橘园说,“譬如这个橘园吧,少说每年可收二千元,现在你看,管理不善,许多树枯死了。如果承包给几户社员,订个合同,规定责任,超产奖励,我管保大大改观。”</h3><h3>“恩,是这个理。”支书点点头。</h3><h3>“我随报告团到四川去的时候,看到——”</h3><h3>小莉连忙插话:“什么报告团?”</h3><h3>“奥,你当然清楚,”许运凡羞涩地朝她笑笑,“就是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英模报告团。——我们在四川、安徽等地农村看到,已实行了各种形式的责任制,农民积极性空前高,收成大变样了!其实,这个问题,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来分析,是最清楚不过的了!”</h3><h3>“不清楚,不清楚,”支书连连说,“你不要跟我讲大理论,讲眼前。”</h3><h3>徐运凡坚决地说:“你应该清楚,友贵叔,这是基本常识。以后我把稍微晓得的讲给你听。”</h3><h3>“好,好!”</h3><h3>小莉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她到现在才知道,徐运凡确确实实是自卫还击战中的英雄。她听过英模报告团的报告,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曾深深激励着她。面前,这个英雄,却十分平凡地站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开始另一场战斗。他抛开了舒适,甚至失去了爱情,却把心思放在家乡的建设上!“好是好,这责任制!”支书担忧地说,“问题是上级没下指示,搞不好会说你分田单干哩!”</h3><h3>“这就要求我们学习啊!”徐运凡兴奋地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了,中央的精神要仔细领会。我理解,这样没错!要不,我们先写个报告,摆我们的设想,领导水平高,看问题一定比我们透彻。”</h3><h3>“要得,凡伢子!你有文化,帮你叔写个报告,隔天我们上公社去请示。”李友贵也很兴奋,朝小莉点点头,“好,我有点私事先走,你们谈!”</h3><h3>支书步履艰难地下山了,果园里剩下两个年轻人,徐运凡反而拘谨起来。太阳离西山只一竿子高了,村子开始飘荡一层白色的雾气。</h3><h3>“运凡哥,杜鹃这样……你一点也不难过?”沉默许久之后,小莉直截了当的问他。</h3><h3>“难过?当然有一点。”徐运凡说,“人不是木头,哪能无情?对杜鹃,我打个这样的比方,好比早行人看到天空的霞光,但太阳一出,霞光就消失了;好比沙漠的苦行者,看到水草丰美、高楼城郭,但你一走近,又没了!这种种景象的消失,也许使人惋惜,但难过就没意思了!”</h3><h3>“你是说杜鹃的爱只是一阵过眼霞光或者海市蜃楼景象不错,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最要紧的还是实在,实实在在。我没有在战场上牺牲,就应该在家乡尽力。人如果把心思放在事业上,个人的哀伤就算不了一回事了!毕竟我们生活在伟大的时代,个人的东西就抛开些!”</h3><h3>他讲得激昂起来,充满诗情的奔放。</h3><h3>“杜鹃的行为太叫人气愤了!”小莉愤然说。</h3><h3>“她与我们毕竟情趣不同。”徐运凡平静地说,“读书时我就看出了。这些年,她的热情又使我产生错觉……当然,也不能全怪她……她那个家庭……好,我们不谈这个!”</h3><h3>“你尽可放宽心,运凡哥!象你这种好人,定能获得幸福!”</h3><h3>“当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幸运的时代,大家都会有幸福的,我不会例外吧!”徐运凡开朗地笑着,“完全不难过是假的,但是,正如我们乡里那句老话:一天吊十二次颈,自想自解吧!”</h3><h3>真是个豁达的人!小莉动情地想……</h3><h3>七</h3><h3>六月初,县教育局召开初一、高二任课教师代表座谈会。梅山中学的领导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好派于小莉和司马兰出席。</h3><h3>能有外出学习的机会,于小莉是高兴的。司马兰更是喜形于色,他早已看上了这文静的姑娘,能和她挨坐一起,一路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东道西,何等惬意。趁这机会,他得邀她去他家看看,见识见识一个县城的上乘人家的现代风光,把她那仍很孤傲的心俘获过来。从大梅山区到县城的80公里旅途中,于小莉对司马兰的言笑,仅仅报以矜持的礼貌的微笑,再没有更亲切的表示,不免使司马兰有些怅然。</h3><h3>到达县城已是中午,小莉执意要先去教育局报到,其实会议第二天才开。司马兰好说歹劝总算把于小莉领进了自己的家去吃午饭。</h3><h3>司马兰在车上就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了。他家住在紧靠浏阳河边的一幢四层楼房的三楼,三间一厨,在现今的县城,是最理想的住所了。他父亲是县供销社的副主任,最近出差到上海去了。母亲已提前退休,妹妹已顶替了妈妈在县文化馆的工作,姐姐嫁给了县委一个什么部长。总之,司马兰说,是个生活水平不错的家庭。“只有我没出息,大学毕业钻了山沟!”他诉苦说,“本来我姐夫完全可以开个后门把我弄回去的。按他那个人是个顶刻板的马列主义材料,老是教训我!”这些话,于小莉印象深刻,她感到很不对味。</h3><h3>推开家们,司马兰就高声叫起来:“妈,你在哪里?来客了!”</h3><h3>一个收拾整齐,身材适中,烫着头发的五十左右的女人从里间出来了,那双细小的眼睛立刻笑成了一条线:“啊,兰兰回来了!这位是——?”</h3><h3>“我的同事——于小莉,我们去教育局开会。”</h3><h3>“奥,你就是于小莉么?”司马兰的妈妈惊喜地呼叫着,一面搂着小莉的肩膀,“好!好!兰兰写信回来总是夸奖你呢!”说着,松开手后退一步从上至下打量着,好象在看一件商品,“恩,不错,名不虚传!”</h3><h3>小莉礼貌地叫一声“伯妈!”立刻局促不安了。</h3><h3>“妈,快煮饭!”司马兰吩咐道,“我去店里端几个菜。”说着,急匆匆提个竹篮子出去了。</h3> <h3>“小莉呀,听说你只有一个妈妈了?”司马兰的母亲说,“不要紧,以后想法子调回城里来,你和兰兰都一起回来,把你妈也接来!兰兰他姐夫在县委当部长,有办法的。在那种山沟里真是折磨人哟!”</h3><h3>于小莉完全察觉了这位长辈话里包含的内容了,夸夸其谈的司马兰一定向家里说过什么。可我于小莉并未属意他呀。她更加不安了,坐在软垫沙发上竟如坐针毡。</h3><h3>“哟,瞧我,光顾谈讲,忘了煮饭!”司马兰他妈抱歉地笑着,“小莉,你宽坐。高压锅,要不了几分钟。要是闷,房里有录音机!”</h3><h3>热情的母亲进厨房去了,小莉才算松了一口气。她打量这间客厅,房子虽不宽敞,两套沙发却很讲究,靠东墙摆着一张小餐桌,墙角的茶具柜上,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格外引人注目。墙上悬着名人字画,整个房间典雅而又大方。厨房门开着,一台三洋收录机以它堂皇的色彩傲立于精致的五斗柜上。小莉走进房间,按响了录音机,于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女声似哭似诉地飘出来。……</h3><h3>“邓丽君!”她厌恶地关掉录音机。她听不惯这个女人的无病呻吟般的嗓音,有时甚至是嘶声力竭的叫喊。虽然她爱听音乐,却无论如何受不了这个邓丽君!她不理解为什么现在有许多青年人爱听她唱。她又回到沙发上,翻开茶几上的一本文学期刊,翻了几页,但什么也看不下去,眼前似乎跳出家乡的景象来!</h3><h3>耸峙的群山,象镜面一样平静透明的小溪流水,淳厚的山里人,山坡上的牛羊,氤氲的山岚雾气,飘飞的云朵炊烟,低矮的农舍,地坪里的鸡鸭,以及床上的印花布被褥……一切在她心间织成了一幅亲切温柔的图案,好象有一股温暖的泉流在血管里涌。为什么她不能适应这房间里的现代的华丽色彩?为什么倾心于家乡贫寒的图画呢?为什么?是因为自己太土气么?太不开化了么?家乡的质朴永远在激励着她啊!如果把这一切都搬到家乡将有的每栋新修的农舍里,她一定不会产生这种厌弃情绪。司马兰的家确实是舒适的,可惜不是人人都有。她不愿做一个彩绘笼中的金丝雀,她是山间的一只云雀,那才是她自由自在的天地!</h3><h3>……司马兰母子办了一桌好饭菜,热情得叫她反而食不甘味。她谢绝了他们要她睡一个干觉的建议,坚持要去书店看看,司马兰只好陪她走出家门。</h3><h3>喧嚷的街巷,明丽的阳光,使小莉顿觉一种摆脱约束的轻松感。走到书店门口,于小莉突然听到有人叫她。</h3><h3>徐运凡背着一个黄挎包,从对面街角跑过来,后面跟着李友贵!</h3><h3>“啊!运凡哥!友贵叔!你们也上县城了!”意外的相遇,令小莉十分兴奋,她拉住他们的手,久久不放。那种亲热劲,司马兰还完全没领教过。这冷淡的姑娘也有热情的时候!</h3><h3>“这位是……?“司马兰插在他们中间,瞅瞅徐运凡,又瞅瞅于小莉。</h3><h3>小莉给双方作了介绍,司马兰松了一口气似的“奥”了一声,转眼望着街上的人群,希望这场打扰他的相会尽速结束。</h3><h3>徐运凡告诉小莉,他们是昨天到县城的。为包干责任制的事,公社书记扣了他们几顶大帽子,因此上县城找县委陈书记,书记约他们今天中午谈。</h3><h3>“中午他不睡午觉么?”于小莉担心地问,“只怕去了也白搭,要等两个钟头。”</h3><h3>李友贵笑起来:“不,不。你不了解陈书记,前两年他来我们公社办点,莫说午睡,晚觉都只睡四五个钟头哪!”</h3><h3>“那——我跟你们去好么?”小莉很想去见识这个久已闻名的长工出身的县委书记,“司马老师,你去么?”</h3><h3>司马兰本想陪小莉逛一下午的,没料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很觉扫兴,没好气地说:“恕不奉陪了。”</h3><h3>“我们走吧。”小莉一手拉着徐运凡,一手拉着李友贵,向前走了。</h3><h3>司马兰马上就后悔了:为什么不同她一起去?反正没事。现在跟上去么?太失体面!他只好狠狠瞪着那戴眼睛的复员军人的背影,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书店……。</h3><h3>县委陈书记住在县委大院西头的一溜平房里,里外一套间房子年岁太久,又暗又湿。一个县的首脑住在这种房子里,与司马副主任家相比,就相形见拙了。这位书记五十来岁,高大,胖乎,灰白头发,已经空顶,穿着完全象个农民。于小莉很惊讶,如果在街上碰到,一定会认作个赶街的农民。唯一使人敬畏的是那宽阔的前额和睿智的目光。</h3><h3>书记一见到李友贵,就风趣地说:“友贵哥,我恭候你多时了。这位是徐运凡同志,自卫还击战的功臣,昨天见过的。这位是——?”</h3><h3>“我们队的于小莉。”李友贵介绍说,“她大学毕业了,回梅山中学当了老师。”</h3><h3>“哦,好,好!”书记把手伸向小莉,“为家乡出力,好!”</h3><h3>平易近人的书记令小莉赞叹不已,大家落坐后,小莉还处在一种敬佩的情绪之中。</h3><h3>“昨天忙开会,没和你们谈讲。友贵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有什么事找我?”书记一边泡茶一边笑着说。</h3><h3>李友贵把目光投向徐运凡:“运凡,你给书记摆一摆,我嘴苯,恐怕讲不圆通。”</h3><h3>于是,徐运凡向书记侃侃而谈,从方石坪的自然环境讲起,到几年农业学大寨以后,社员的思想、生活及队里的生产情况。然后谈起发展生产的设想,生产力水平所需的生产关系。按着明晰的思路,严密的逻辑,令人信服地阐明实行责任制的好处。尤其是他对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领会的透彻,和大段大段会议文件的引述,使县委书记全神贯注,很有兴味地听,不时点头称是。</h3><h3>&nbsp;徐运凡讲完了,李友贵补充说:</h3><h3>“老陈啊,我是山里土蛮子,平时少学习,许多问题弄不清。我觉得运凡讲得在理。但是公社王书记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想干又怕犯错误,只好来问问你。”</h3><h3>“你们的问题提得好!”书记肯定地说,“讲老实话,我对三中全会精神,开始也领会不深透。老王以及其他一些区社干部对责任制的态度,完全受我的影响。这次去省里开会,我思想上才基本开窍了。我认为,徐运凡同志的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们,干吧!拿出经验来,总结推广,怎么样?”</h3><h3>李友贵和徐运凡显然激动了。李友贵一把抓住陈书记的手,徐运凡含着泪花,向小莉笑着。</h3><h3>告辞出来之后,陈书记象又想起了什么,把李友贵拉进去。徐运凡则踱到院子里看花去了。屋子里传出轻轻的谈话声,于小莉真切地听到了。</h3><h3>“友贵哥,你说他立过功?”</h3><h3>“一等功哪,老陈!右眼瞎了,组织上安排他工作,他却硬要回来搬泥巴它了!”</h3><h3>“是党员吗?”</h3><h3>“入伍第一年的党。”</h3><h3>“不错,是棵好苗!”</h3><h3>“我有个想法,老陈!我人过五十五了,老了,又没文化,水平低,我想叫他顶上去!”</h3><h3>“好呀,友贵哥!你这想法太好了!我一定向区社建议,让他锻炼提高,今后还可更进步!”</h3><h3>于小莉很激动,尤其为徐运凡高兴。她远远地望着徐运凡。运凡正蹲在院里的花瓣边,在仔细地看花哩!这个人的情趣,真叫人怜爱。小莉猛然想起了杜鹃,唉,那朵二月的花,早谢了!她心中充满了一种沮丧的感觉……</h3><h3>&nbsp;</h3><h3>八</h3><h3>杜鹃终于在“双抢”过后与王晓伟结婚了!</h3><h3>杜鹃结婚前一天,她特意到了小莉家,小莉正休暑假。新娘子来了,打扮得十分妖娆,小莉很气愤,不爱搭理她。</h3><h3>“小莉,我想……想请你明天给我当‘伴嫁’……”杜鹃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h3><h3>按大梅山区的风俗,姑娘出嫁要请两个“伴嫁”,一个是结了婚子女多的中年女人,一个是未婚的新娘的朋友,当“伴嫁”算是一种殊荣哩。</h3><h3>“我晓得,小莉,你恨我。”杜鹃轻声地委婉地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你原谅我吧,看在一同长大的份上!我再不会是姑娘了,你送送我吧!……我晓得你恼恨我抛开运凡,嫁给王晓伟,我是没有办法啊!家里追得紧,我生性……不比你啊,你自己有工作。我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我跟着运凡是不得长久的,他待人好,能吃苦,有志气。但是我吃不得苦,你原谅我吧!”</h3><h3>杜鹃的话是出自内心的,但于小莉听来却十分刺耳。她决然拒绝了杜鹃的请求。</h3><h3>她没有去送杜鹃。事后听到许多人讲述了杜鹃热闹的婚嫁……</h3><h3>第二天大早,王家过礼的就来了,那是本地的旧风俗:两个人用竹杠抬着一只大大的木制篮子,揭开上面的红布,一只百来斤的刮尽了毛的全猪,匍伏在里面,四角分别摆放着大鱼和鸡鸭。另外,猪头嘴里含着一只五百元的大包封。</h3><h3>陈三早餐治嫁女酒,三朋四友,五亲六眷,厅屋里,地坪里摆上几十桌酒席。爆竹喧天,杯动羹响,一片笑语喧哗。十点多,王家接亲的来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新郎公把过滤嘴香烟散花一样地抛出来。应该送亲上路了,新娘的母亲却堵在房门口,新娘迟迟不肯出来,本地风俗叫“扣亲”,男方还得掏腰包,母亲要“奶水钱”,新娘要“上路钱”,各要一百元!新郎倒是个大方的角色,掏出一大摞票子,一色十元一张,于是皆大欢喜,爆竹喧天,送亲上路……</h3><h3>据说新郎家的结婚酒更加体面,轰动了整个梅山镇,新娘得的亲戚见面礼都不下两百元!</h3><h3>简直是商品大拍卖!于小莉气愤愤地想,陈杜鹃把自己作为一件高档商品卖出去了!她替杜鹃害羞,也替徐运凡难过。晚上,她去了徐家,似乎有许多话堵在喉间,她想和他谈谈,发发心中的闷气。</h3><h3>到徐家才晓得徐运凡这几天病了,刚刚好。他们在屋后的晒谷坪里乘凉,徐运凡斜靠着竹躺椅,小莉坐在不远处的竹椅上。</h3><h3>夏夜的山村是凉适的、幽静的,一弯明月挂在湛蓝的天幕上,繁密的星,闪着蓝幽幽的光。望得见整个方石坪的田垅,四周的山岭,呈现出一种肃穆而柔和的黛色,流荡着灰白的雾,象一个梦幻,挂在山林之间远处,近处,蛙鼓此起彼伏,听得见小溪潺潺的水声,甚至能感觉到禾苗生长的细微声响。什么地方,夜鸟和谐的鸣唱……山乡的夜,如此可人心意。</h3><h3>沉默了许久,双方都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长谈的话题,虽然关于杜鹃的婚事,小莉是有满肚子气闷的。但看到徐运凡的神态,她又不敢提起来,徐运凡久久地注视着于小莉,然后长长地叹口气,倒先拉开了话题:“小莉,你曾问我难过不难过。我们是老同学了,我不应瞒你,老实说,我心里难过啊,象火一样煎烤着哩!”</h3><h3>“……!”小莉十分震惊,她痛苦地望着他,好象从他平静的外表看出他内心的波澜来。</h3><h3>“怎么说呢?小莉?”徐运凡仰头望着夜空,眼里射出一种神往的光辉,“我给你讲一件事吧,去年二月,我们部队向前挺进。我们是尖刀连,已经插入敌人两座山间阵地中了。班长令我带两个战友绕过河湾,从山边岩壁山脉感爬上去炸掉敌人的一座暗堡。我们悄悄地顺河道进入河湾,河水又急又深,我们必须浮游过去!刚到河中间,敌人又一个暗堡里直向河中射出子弹,仅仅一瞬间啊,两位战友就牺牲了!我潜下水低,摸到对岸滩头,爬到山岩下,攀上一根长藤,艰难地吊上岩去。许久许久,我没有一点力气了。就落在一块岩石上喘口气。这时我发现上衣口哦袋磨烂了,露出我随身带着的杜鹃写的几封信和一张照片,我取出来放到另一边口袋里去,我迅速瞥了一眼杜鹃的笑脸。这时,我的心间被爱和恨交织着,浑身来了力量!头顶上敌人一座暗堡吐出一股股火舌,我终于爬上了岩顶,远处的敌人发现了我,疯狂向我射击,我匍伏在岩石后面,爬呀,爬……我心里对自己呼喊:为了我的爱和恨,我不能倒下!我终于躲开了敌人的枪弹,接连捣毁了两座暗堡,使部队迅速占住了山头。后来敌人向那里打炮,想不到一块弹片缴了我的械……”</h3> <h3>小莉还从没听他讲过自己的战斗经历,她眼里盈满泪水,久久没有出声。</h3><h3>“难道我没有深沉的爱么?难道我没有真诚地爱过杜鹃么?难道我不是真诚地相信杜鹃是爱我的么?难道不正是她使我勇气百倍么?”</h3><h3>他用了一连串的反问,好象在问自己,又象在问于小莉。</h3><h3>“所以,我还是应该感激她的。她的照片和信件贴在我的胸前,就象亲人们在鼓励我冲上去!不管如今她怎么变心,我不记恨她,我一直是感激她的!”</h3><h3>多么好的心!多么诚挚的感情!可惜杜鹃一点也不能体未。她是浅薄的,把自己象商品一样卖了。小莉泪眼汪汪地望望天幕,恰恰一颗流星,拖一线光,消失在远方天际。也许,杜鹃的心,正象这样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吧!</h3><h3>“我曾经作过美丽的梦,小莉!”徐运凡感慨地说,“我把杜鹃想象得太美了!但是我回来后见到的杜鹃,打破了我的梦境。我们的追求完全不同,她只是希望我混一个“军官”,她好作随军家属,她责怪我不接受组织上的工作安排,要回这个穷山沟来。尤其我现在这付尊容,……我曾痛苦过,但我后来想通了,我追求的是一种责任: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对家乡的责任!一想起牺牲的占有,我就激动不已,这种责任感就更强烈。个人的苦恼又算得什么呢?”</h3><h3>“运凡哥,你真是一个好人!”小莉出自内心地赞叹着。</h3><h3>“我好么?不,不太好!”徐运凡笑着,“我们一起长大,我心内把你和杜鹃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但是不行,几年里信都很少写给你哪!对杜鹃,尤其没有了解她,帮助她!我不愿意她去追求那种人生!我责怪自己,以前为什么不想想去帮助她树个正确的人生观?——并不是说她嫁给我就解决了一个人生观问题,不是!——无论她嫁给谁,都不应该去追求那种——恕我说得太严重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看那王晓伟不象个好人,那是个靠不住的人!”</h3><h3>“她太可耻!”于小莉狠狠地咒骂。</h3><h3>“或许,她的追求,在如今某些青年人中还有代表性呢!难道现在不要艰苦奋斗了么?不!我绝不改变初衷,成为对生活的浅薄追求者!”</h3><h3>“运凡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要难过,为她那种人,不值得!”</h3><h3>“不,难过的请寻会很快过去的!”徐运凡自信地说,“真的,小莉,杜鹃对于我,正象一枝二月的花,曾经红艳过,但不能经久,谢落了!我宁愿不要那样一朵戏舞春风的花,经得霜的枫叶才更鲜艳,‘霜叶红于二月花’呀!”</h3><h3>“对,霜叶红于二月花!”……</h3><h3>夜已深了,月亮挂上了西山尖,村子里除了稀疏起来的蛙鼓,偶尔几声犬吠以外,没有一点声息了。</h3><h3>“我讲得太多了,简直夸夸其谈!”徐运凡自嘲地笑笑,“小莉,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h3><h3>沿着弯弯的小溪,他们不再提起陈杜鹃。望着田里的禾苗,徐运凡兴奋地说:</h3><h3>“只要真正按党的三中全会精神办事,实行生产责任制,我敢担保,不出两年,方石坪要大大变样!”</h3><h3>小莉看见,徐运凡那眼睛片后面的独眼里,放出一种果敢神异的光芒来。</h3><h3>&nbsp;</h3><h3>九</h3><h3>秋天,似乎一切都成熟了。谷子黄了,柑橘红了,秋蝉在一个劲地叫:“我知——道!”“我知——道!”它知道什么?知道大地已捧出了成熟的果实么?</h3><h3>暑假里,自从杜鹃结婚的那个晚上,于小莉与徐运凡长谈过后,那个残废的复员军人,对于小莉,似乎是一块磁石,吸引她天天要去看看他,听他开朗的谈吐,关心他为山村责任制所作的种种努力。他的充实人生,对她是极大的鼓舞,使他沉浸在一种昂扬向上的氛围中。开学之后,她虽然生活在一个大集体里,但却感到了寂寞,脑海里老是跳出徐运凡的身影来。</h3><h3>啊,爱情!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无可抗拒的激流在冲击着她!她觉得自己心里既有甜蜜又有苦涩,既有快乐又有伤感,既有向往又有担忧,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最初,她不愿承认这种情感是爱情,仅仅是友谊啊,兄妹般的情谊啊,她想。越是不承认,徐运凡的音容笑貌越是充溢在她心间,他的英雄经历,精神品质使她极其爱慕,她失眠了,不能否认自己已深深爱上了他。似乎她心间呼唤的,早已是他了。也许从几年前或者更早一些?从那次躲雨时,那苗子已经生长?难道他们象发源于同一座山头的两股小溪,最初相伴奔流,后来各自东西,现在又将汇合成滔滔巨流了么?</h3><h3>恰在这时,司马兰终于在同事的鼓动下反起了攻击,花了两个晚上,动用了所有的语文库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洋洋洒洒数千言,向于小莉求爱了!</h3><h3>小莉在自己房间的写字台上发现了这封信,迅速看了一遍之后,顿觉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他对她的赞美太夸张了,太过分了!他的表白是那样大胆,致使小莉好久还在心跳。他为未来设计的图画又太粗俗,满纸是城里生活的舒适,大段是对她热爱的家乡的偏见甚至诋毁,使她气愤。她不爱他,她不愿去追求舒适,她不愿意离开泥土作无根的花朵,她是山野的女儿。她把他和徐运凡作了比较,心灵的天平完全倾向徐运凡一边。小莉觉得拒绝司马兰,应该快刀斩乱麻了!</h3><h3>第二天晚上,于小莉约司马兰来房间里交谈。司马兰很兴奋,看到于小莉相约时那沉静的微笑,以为事情有了眉目。他着意把自己打扮一番,跨进了于小莉的房间。</h3><h3>于小莉礼貌地接待了他,让座,泡茶,落落大方。她是有准备的。</h3><h3>“于老师,我的信……你看过吗?”司马兰问。</h3><h3>“看过了,谢谢你讲了许多好话。”于小莉觉得脸上发烧,她羞怯地低下了头,不敢望他。</h3><h3>“不,不。恰如其分,恰如其分,你是当之无愧的!”司马兰热情地说。</h3><h3>“可是,司马老师,”小莉终于振作起来,直视着他,“很遗憾,我不能接受的好心。我已经有了……爱人!”</h3><h3>“什么?!”司马兰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不要骗我……当然,我晓得,我缺点很多,配你不上,你看不起我。”</h3><h3>“不,不。真的,司马老师,我们可以做好同事,好朋友!但是,我的心已属于别人……”</h3><h3>“那么……他是谁呢?”司马兰沮丧地问。</h3><h3>“你见过的!……那次在县里书店门口,他叫徐运凡!”小莉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公开地道出了心底的秘密,而且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哪!</h3><h3>司马兰惊愕了:“啊!就是那只有一只眼睛的复员军人?”</h3><h3>“是的。”</h3><h3>“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司马兰连连说,“一个大专学校毕业生,中学教师,居然会爱上一个复员的兵,而且是个农民,一个残废!”</h3><h3>“为什么不可以?”小莉理直气壮地说。</h3><h3>“我怎么也想不通,于小莉同志!”司马兰恼怒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价?”</h3><h3>“难道我是商品吗?必须待价而沽吗?”小莉愤怒地呼喊。</h3><h3>“你——!请恕我直说,你——太把自己看得低贱了!”</h3><h3>“请你尊重我的感情!你无权指责我!”小莉真正愤怒了,“请你——出去!”</h3><h3>她拉开房门,司马兰无可奈何地出去了。这时,极度昂奋的于小莉却象倒塌的墙壁,一下子软瘫下来,扑在床上,轻轻哭泣起来。</h3><h3>是的,还没有人这么伤害过她!还没有人这么直裸裸地诋毁过她美好的感情!这个人刚刚还向她写过热情的信,以最动人的形容词赞美她,然而却又在突发的恼怒中侮辱了她。啊!世俗的偏见将会象怎样的暴风雨来冲击她呢?她似乎看见了司马兰那嘲弄的目光,鄙弃的微笑,明天,全校的老师都会知道她的选择,也许有赞扬,也有惋惜,也许有不少的暗笑和嘲弄,也许有不可理解的凝视。有司马兰的宣传,她将成为新闻人物,被许多人品评、猜测!是的,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学教师,会爱上一个农民;一个漂亮姑娘会倾心于一个残废者,这能为一般人所理解吗?</h3><h3>但是,为什么不能爱一个农民,为什么不应倾心于一个残废?要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地心地洁白、良善、坚定、执着的农民啊!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成为残废的呢?当他在枪林弹雨中洒热血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应该获得一个怪能够的爱情?</h3><h3>——我爱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心啊,有了这么一颗心,我就什么都有了!——小莉动情地想,——我们的心是跳在一起的,从对祖国对家乡的深情,到人生未来的向往;从青梅竹马俩小无猜到青春的热烈骚动,我们心振的频率是一致的,这就比什么都更宝贵!</h3><h3>于小莉这样想过之后,反而心里平静自若。她已经确定,要把一个少女的纯真的爱情献给他——战场上的英雄,生活中的强者。当然,世俗的偏见会象飞沙走石扑面而来,但是我们是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毕竟有文明的风气,大多数人有着美丽的情操,她会得到许多人的赞许和支持的。她马上想到母亲,年老的母亲会同意她的选择么?母亲是通情达理的,她不是势利人,有母亲的支持就什么也不怕!至于那些爱说闲言杂语的人,“让他们说去吧,走自己的路!”</h3><h3>她恬静地睡下了……</h3><h3>&nbsp;十</h3><h3>&nbsp;生活往往以铁一样的面目嘲弄那些亵渎生活的人:突然传来了王晓伟被逮捕的消息!</h3><h3>原来王晓伟是个投机倒把集团的首犯。他利用职权之便,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上连省县一些投机倒把分子,下拉本地个别财经供销人员,组成一个庞大的投机集团。这个社会主义经济的蛀虫终于落网了,家里动产和不动产均已封存,连他父亲也有牵连,在区公所停职反省了。杜鹃则气得寻死觅活,被她母亲接回了娘家。</h3><h3>去区上开会路过的李友贵顺便来看于小莉,告诉于小莉说,徐运凡已经担负起大队支部书记的重任,对他赞不绝口。一面又绘声绘色地讲述陈杜鹃一家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h3><h3>女婿进了班房,女儿哭哭啼啼回到家来,对“陈三筋绊”和他的“钻子尖”老婆,无异于五雷轰顶。这两天两公婆正吵得鸡飞狗跳,沸沸扬扬。</h3><h3>陈三先是嗡声嗡气埋怨老婆,惹得那泼辣女人大发脾气,指着陈三鼻子骂起来:</h3><h3>“陈三勒,你不要扯起破喉烂嗓作神气!可怜我这一个宝贝女,都叫你个烂栾心的害了!”</h3><h3>“尽是你个背时婆,爱财如命!倒好,把个女儿送到火坑里!”陈三狠狠向地下吐唾沫。</h3><h3>“你呕血哩!哪一样不是你!兴冲冲要与徐家订亲的是你,硬要退亲的是你,硬逼杜鹃嫁把王家里的还是你!你办的好事!”</h3><h3>“不都是你逼的么?你见钱眼开!”</h3><h3>“你见利忘义!”</h3><h3>“你混帐,老子捶死你!”</h3><h3>“你捶,你捶!老娘我不要命了!”那婆娘披头散发,直向丈夫扑去!</h3><h3>“真是多走也路多碰鬼,前世作了恶,碰上你这个夜叉!”陈三顺势一推,“钻子尖”就地一滚,四脚八叉赖在地上哭嚎着……</h3><h3>“那时杜鹃忍不住冲出屋去,口口声声要寻死,幸得左邻右舍拉住,不然真还要闹出什么事来”李友贵叙述着,又感叹地说:“这种人家,倒也载得这样磨一磨!”</h3> <h3>于小莉不觉暗暗有些高兴,她早已看出王晓伟是个不正派的人物。他那样挥霍,哪来的钱?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这一来完了,杜鹃要自食苦果了!</h3><h3>“荷,忘了告诉你!”李友贵临走,突然拍着脑门说:“运凡也在区里开会,各大队支部书记还要开一天,我已经交任了,今天回去。他要我告诉你,明天是星期六吧?他会来邀你同回去,说是有事要请你帮忙哩!”</h3><h3>为了等徐运凡,小莉这一天里倒真心神不安了,这是个好机会,她得把心里话都告诉他,她们的关系应该确定下来了。</h3><h3>第二天下午,徐运凡来了,小莉正在校门口等着,于是两人结伴回家去。</h3><h3>“你一定听说了吧?杜鹃的丈夫坐班房去了!”徐运凡向小莉说。</h3><h3>“活该!罪有应得!”</h3><h3>“唉,听说杜鹃好伤心,寻死觅活呢!”徐运凡忧心忡忡地说,“小莉,我想邀你一道去劝解劝解她,你答应么?”</h3><h3>“不去!”小莉决断地拒绝,“运凡哥,你怎么没有一点恨心?杜鹃一家还没把你的心伤够么?我都替你难受!”</h3><h3>小莉不解地盯着他,这个人真是太宽宏大量了,这正是好嘲弄、报复杜鹃的时刻了,他竟还要去劝解她!</h3><h3>“小莉,一个人走错了路,陷进痛苦的泥坑里,我们站在岸边的人,应该帮她站起来。何况我们三个人从小就一起长大呢?”</h3><h3>小莉沉默不语。徐运凡的话无疑是对的,但从感情上说,她对杜鹃从心底里看不起。徐运凡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对杜鹃自造的后果还如此关切呢?……她心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h3><h3>“ 你大概对杜鹃还有些藕断丝连吧?”</h3><h3>“说哪里话!”徐运凡笑起来,“爱情大概不是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要以为我对杜鹃好抱什么个人的幻想,小莉,不是!我们应该帮助她,让她渡过这个精神上的难关!”</h3><h3>“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小莉爱怜地笑望着他,“你这人太厚道了。”</h3><h3>他们一道走向通方石坪的山间小路,秋天的山野,苍翠与金黄交织着,山坡上,枫树的红叶象一把把火炬,为这成熟的山野又涂抹了片片红色。</h3><h3>&nbsp;沉默着,小莉的心间却敲起了鼓点 ,她一直在考虑,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徐运凡表示心中的情感,……终于,她鼓起了勇气。</h3><h3>“运凡哥,你应该找一个对象了!”说着,她心间先自猛然地跳起来。</h3><h3>“唉!自从与杜鹃毁婚之后,我就没有再去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徐运凡平淡地说,“恋爱、婚姻,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得做,这个事就慢慢再说吧!”</h3><h3>“假使现在另外有个人爱你,你怎么办?”小莉大胆地进逼。</h3><h3>徐运凡诙谐地笑着说:“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哪个倒霉的姑娘心甘情愿爱上我这半瞎子!”</h3><h3>“有!”</h3><h3>“谁?”</h3><h3>“我!”</h3><h3>“什么!”徐运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站住了,惊奇地凝视着她,好象要从她的脸色中看出她究竟跟他开什么玩笑。但小莉的神态是坦然的、真诚的、大胆的。他从来没有 想到于小莉会爱他,尤其是现在!</h3><h3>“不, 不可能,不现实!”徐运凡继续向前走,眼睛望着前面,摇着头,“小莉,你不要轻率!”</h3><h3>“是真的,运凡哥,决不是轻率!”</h3><h3>“最多是同情,不是爱情。”徐运凡很感动,侧过脸望一望她,“小莉,你的心太好了!”</h3><h3>“你怎么这样不理解我的感情!”小莉委屈地说。</h3><h3>于是,小莉把自己这几个月里的思想变化对他的看法,一齐倾吐出来。甚至提到高中毕业后的那次躲雨中有过的朦胧的冲动。</h3><h3>徐运凡听了,沉默了许久。他的内心太激动了颤抖着说:</h3><h3>“小莉,说老实话,参军之前,我确实心里只有你,但是我觉得你太好了,你各方面都比我强,我不敢向你表白感情。参军时,杜鹃她爸找上门来了,硬要我与杜鹃订婚,他当支书,威胁我说,不答应就小心参不了军!我晓得他是一个惯会耍手腕子的人,……我想你于小莉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所以我答应了,以后就用全心对待杜鹃了……唉!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一切都过去了!”</h3><h3>“过去的可以回来,我们重新走自己的路!”于小莉坚决地说。</h3><h3>“不可能,不应该!”徐运凡也是坚决的,“小莉,你这人太好了!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大专学校毕业生、中学教师,你的地位、前途都很好。我是什么?一个农民,一个半只眼的残废,我绝不愿拖累你!你不要这样想,我根本没想过,也不愿意想,我们只能是朋友,你绝不应一时冲动!”</h3><h3>“不,不是冲动!”小莉几乎是喊起来。</h3><h3>“不,不应该!”徐运凡加快了脚步,象是要逃离她。</h3><h3>“你!你太叫人伤心了!”她哭起来。</h3><h3>徐运凡的心软了,嗫嚅道:“容我想一想,小莉,你再仔细想一想。”</h3><h3>“我都想过了!”</h3><h3>“不,不,我还没有想。”</h3><h3>这是一个山坡上,徐运凡看到前面就是方石坪,连忙道声“再见”,逃跑似的朝山下跑去……</h3><h3>小莉跺着脚,站定在山坡上,带着哭声喊:</h3><h3>“运凡哥——你等一等!”</h3><h3>徐运凡象被什么钉住了,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看见小莉正向坡上跑来,在她后面,一株枫树的红色叶片正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徐运凡的双眼被泪水浸模糊了,似乎小莉与那枫叶溶成了一片红色,向他扑来……</h3><h3><br></h3><h3><br></h3><h3>——1982年12月25至1983年元月7日初稿</h3><h3>&nbsp;&nbsp;&nbsp;&nbsp;1983年3月改定于浏阳大围山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