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font color="#ed2308"> 渐 渐 宽 阔 的 河 道</font></b></h3><h3> [中篇小说〕</h3><h3> 梁 翌(彭天翼)著</h3><h3> </h3><h3>1.</h3><h3>梅花河被人称之为河,其实是过奖了,它不过是从高高的大梅山上冲刷下来的一线溪流,穿过山腰那有名的平坝子梅花坪,流进了高山夹挤的深谷“一线天”,好象是被高山浓荫吞噬了一般。如果你不了解这数十里深谷“一线天”,还以为这条山溪除了在深山中消失,就再不会有什么出路了哩!</h3><h3> 但是这条山溪一进入“一线天”,就另成一番景象了。也许是汇集了无数股山泉,也许是突然被两架高山挤压着,形成了湍急的、深邃的水流,长年四季流水饱满。哗哗流响的河水,溅着雪白的浪花,猛然地冲击着横陈于谷底的青石谗岩,拍打着曲曲折折的河岸,奔腾叫啸,犹如跑马。你若是顺着河边曲折坎坷的小路行走,耳旁就只有一片轰然哗然,似乎整个深谷都在颤摇回应,令人胆颤心惊。而这耸峙高山夹挤巨木浓荫覆盖只露出一线蓝天来的长长山谷,究竟有几十里长?没有人能说得准。似乎总也走不完,何况沿途没有人烟,就分外阴森而又恐怖了。</h3><h3>这种感觉,其实只有外乡人才会有,对于梅花坪人来说,“一线天”是个幽美的山谷,迷人的山谷!山谷里轰响的这条山溪水,是梅花坪人唯一的水上通道。每年农闲时节,梅花坪人就把自己伐制的杉木筒、松树坑木筒,倾注在这条河道上,流泄出山。放坑木的山里人,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套上一个鹰嘴似的铁扎钩,把陷进荆莽石隙中的杉木坑木筒扎出来,任其流上几十里,送到出山的双河口林业局的集材场,换回一些亮花花的票子,打着山歌往回走。但是,你不要以为这项被山里人唤作“赶羊”的活路是项轻松惬意的工夫,别以为“赶羊”人肩扛一根长竹竿就象放湖鸭子客一样潇洒。不,这是一项艰辛的活路。由于水流随着曲折的山谷左转右弯,坑木筒不时陷进荆丛中、石缝里,得用扎钩扎住,使劲拖出来,有时还得下水拖哩,何况一路上还要过几座水坝,那些坑木筒堵在坝上,要一根一根翻下坝去,谈何容易!所以几十里水路,至少要赶上三天,才得到双河口上岸码齐交货。三天里餐风宿露,“赶羊”人能不瘦几斤肉?</h3><h3>正是深秋时节,绝好的秋高气爽天气。站在这顺山势陡峭崎岖,随河道曲折绵延的山路上,仰望头顶,两尖山峰好象利刃,划出一线兰得透亮的天空。东边的山顶上,阳光给茂密的杉树林镀上一层橙黄,看不见太阳在什么地方,阳光也照不到紧挨杉木林的竹簧,一大片本应翠绿淡黄的竹林,由于阳光的突然吝啬,也显得幽深而青黛。竹林以下,是陡峭的山腰了,却顽强的簇生着深黛的松树,直立的、横长的、犹枝曲干的,千姿百态。而底层,靠近河谷,沿着路边,杂生着各种各样的树木,稠树、荷树枝叶茂盛,桎木、羊角杈,柏树干坚硬而又盘曲,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象巨大的罗伞,兀立在杂木林中,挺拔的枫树象通体燃烧的火炬,这里一柱,那里一片,闪着红光。“一线天”的生态十分有趣,就按照这样分明的层次,自上而下,层层叠叠,色彩也由浅入深。而曲折的路边,红藤、青藤,缠绕着杂木,荆棘丛莽中簇举着各种象小小向日葵一般金色的、淡紫的野菊花……又组成了一个谷底绚丽的世界。</h3><h3>虽然还才半下午,山谷里就象暮色迫近了,显得幽暗起来。以往“赶羊”,李成友一边扛着鹰钩竹竿,不时轻松地钩拖陷进荆莽石隙中的坑木,一边哼着客家山歌,不时仰望山谷间层次分明的树林,扫视绚丽多彩的谷底,心情总是愉快的。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就象这山谷,阴沉而又幽暗。他狠狠地把鹰钩竹竿抛向湍急的河水中,重重地扎住藏在荆棘丛中不再顺水流动的坑木筒,舍命一拖,口里咒着:</h3><h3>我叫你娘的赖着不走!”</h3><h3>而在他心的某个角落,却在泣血,恼怒伴合着凄怆,凄怆又夹杂着愤怒,反复地冲涌着这么一股难以平静的浪头:</h3><h3>“姑娘子……呸!“</h3><h3>湘东这一带的客家话里,“姑娘子”泛指女人家、堂客们,包括未成年的妹娃子,也可专指某一个女人。李成友在钩拖坑木的时候,甚至对着那些哑木头,脱口也咒出这一句话来。那架势,好象与女人家有着深仇大怨似的,这又是为什么?</h3><h3>说起来也难怪。在梅花坪,李成友是个老后生了,今年三十二岁,却还是个光棍汉。瞧他,生得高大,壮实,大鼻子大眼,阔嘴厚唇,脸色黝黑,穿件露肩的汗褂子,胳膊上肌肉隆起劲鼓鼓的,脚下叉条蓝短裤,腿肚子就象小水桶那么粗,浑身散发着粗犷的气息。这是梅花坪上一个顶精壮的劳力,上山背树,两百斤的坑木筒,双手夹住搁在肩头,膝弯子一顶,就上了肩,不用扶肩叉,扛起飞跑。十来岁时节,跟梅花坪的卜六伯学过武打,有一身工夫。照理说,这样一个精壮后生,哪个姑娘不会喜欢呢?但是那年月,资本主义尾巴割得你父子兄弟共条裤,哪还有钱娶亲?左耽搁右耽搁,不觉就快三十岁了!如今,山里人终于也开始向富起来了,有人给李成友介绍了个山下妹子,那姑娘长得秀气,李成友比她拍满大八岁。如今娶堂亲真不容易,没得几个钱,休想接得姑娘进堂屋,没得高枝如何落得凤凰?李成友有钱了,舍得大把大把往女家花。好不容易等到打完了一季稻,种完油菜麦子,他穿着一新下山去商量接姑娘过门的事了。但是,隔了一天,只见他谁也不搭理,阴沉着脸回来了。</h3><h3>卜明生家住在他家对面山坡上。昨天傍黑时分,卜明生他婆娘陈金秀就向丈夫说;</h3><h3>“你赶紧去向成友说,趁如今天气好,一起把那些坑木放到双河口去。我这就准备路上三天的食宿用具,装一担箩筐,明天一早起木!看样子,成友商定婚事要操办了,得钱用。”</h3><h3>“要得!”瘦瘦小小的卜明生站在他武高武大的婆娘面前,喜孜孜地眨着小眼睛,“要我跑腿就有一条哪,成友喊我喝杯酒,我就会喝哪!”</h3><h3>“你喝罗,只莫醉死了!我没得人工埋你!”</h3><h3>到了李成友家,只见那后生一个人喝得满脸通红,那双眼睛就象斗人的牛牯,好吓人!</h3><h3>“好咧!成友,你喝酒也不喊我一声哩!”</h3><h3>闻到那股酒香,卜明生鼻子喉头都发痒,顺手从饭甑边拿过一个茶杯,抓起酒瓶。</h3><h3>没料想李成友一点也不客气,一把夺过瓶子,一口气咕噜噜灌下肚去。</h3><h3>李成友第一回醉了!这个一口气能喝一斤烧酒不红脸的粗犷汉子,如今连颈窝里都红得象个虾公。卜明生惊愕的捡起那两个瓶子,都是刚刚喝过的,这家伙,为么事一口气喝上两瓶?</h3><h3>“你……你……你怎么了?为么事发疯!”卜明生惊奇得有些巴结了。</h3><h3>“明生哥!姑……姑娘子的心……呸!”喝醉了的李成友抓住桌角,重重地吐出一口带浓厚酒味的痰,“你说……你说!……我再也不信哪个姑娘子的话了!呸!滚吧!你这个臭婆娘!”他推着卜明生,却哭起来。</h3><h3>盘诘了好半天,卜明生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原来前天李成友兴冲冲下山去商量婚事,没料想那忘恩负义的姑娘早在二十天前就偷偷离开了家,跟龙凤乡的年轻后生走了。那后生比李成友年轻几岁,长得标致,脑壳又灵醒,责任田包给他爷老倌作了,自己沿公路铁路线搞贩运,赚的票子不用讲了。他在梅山镇集市上认识了李成友订了亲的这位姑娘,两个人一见钟情。她父母是老实作田人,当然反对女儿变心肠,但那姑娘留下那男人给她的一千元钱,写了几句话,说是自由对上象,谁也无权干涉,至于那李成友订婚的几百元钱么?还清李成友。人家不爱他,李成友好伤心,姑娘的父母也过意不去,把几百元钱交给他,怜悯地说:“伢子,你莫恼!只怪我当娘爷的没得管教,害你受委屈了。这些钱还给你,寻得合适的,再讨一个吧!”钱有什么用?李成友现在需要的是人!他把钱放回去,凄怆地说:“伯伯,伯母,这一年多来来往往,承两老看得起,钱留给两老用,我没得福气做两老的女婿……”</h3><h3>“咳!”卜明生听了,不觉重重地叹息一声,“你呀,就是太忠厚,太老实!亲事搞不成,钱是要拿回来呀!”</h3><h3>“算了吧!钱有么用?”李成友摇摇头,“姑娘子的心,钱是买不来的!我认了,这辈子总是耽误了!我再也不信哪个姑娘子会跟我了!”</h3><h3>卜明生挥手:“莫宝气!过去穷,没得说的,如今嘛,你不用愁!二天我去把钱要回来!金秀讲了,要你明天一早‘赶羊’去,凑足了钱,我两公婆就是要帮你讨个婆娘回来!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h3> <h3>“也好,‘赶羊’去!丢开这些烦心事!”……</h3><h3>于是,这天李成友就合着卜明生一道“赶羊”去了。</h3><h3>李成友是最会赶“头羊”的角色。他力气饱,这时还挑着一担箩筐,里面盛着三个人的食宿用具。挑着一担家伙走在这崎岖的道上,本来够辛苦了,何况还要放下担子,扎那些陷进荆棘石隙中去的坑木?但他是个水牛牯般的后生,不怕累的,怕的是那种孤寂和空旷,象这深谷一般压抑的深沉。而他此刻的心情,正是这样,走过多少回“一线天”,他第一次感觉有些阴森可怖,不觉打起“啊火”来。</h3><h3>“啊——火——!”</h3><h3>在深山老林中,在幽迷的峡谷里,山里人是靠打“啊火”来呼唤和壮胆的。李成友这一声“啊火”,除了深谷里浑厚的回声,消失在水中的余波,再没有什么回应。</h3><h3>在中途赶羊的陈金秀和断后的卜明生,究竟还在哪个山弯弯里呢?</h3><h3> </h3><h3>2.</h3><h3>在卜明生眼里,“一线天”是最迷人的山谷。且不说高处那层次分明的杉、竹、松林各呈异彩,路边谷底的青藤、红藤,野花、野草,都能引出他“艺术家”的联想,他天生的快活,说话诙谐,爱开玩笑,还有一副叫客家女人回肠荡气的好嗓子,人家说他的客家《老妹歌》唱得好,连画眉鸟听了也不肯飞走哩,当年陈金秀嫁给他,都说是那些客家山歌起了蛮大的作用。你听,这位梅花坪家喻户晓的歌手,看见青藤绕树,又兴头大发了,扯开喉咙唱开来:</h3><h3>阿妹好比山中树,</h3><h3>阿哥犹如树边藤。</h3><h3>我格妹也,</h3><h3>青藤缠树朝朝暮,</h3><h3>到死还要缠三春!</h3><h3>卜明生走着唱着,不时伸一下扎钩,拖出荆丛中的坑木筒。他瘦瘦小小,国字形方脸相,一双细小的眼睛老是闪着一种狡诘滑稽的光彩。四十二岁的卜明生其实是个好心肠的老实角色,怕婆娘是出了名的。梅花坪曾广泛传播过这样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回在房里两公婆闹开了“筋绊”,那陈金秀手掌一推,卜明生就滚到房里尿桶角落里了,惹得武高武大的婆娘哈哈大笑,卜明生揉着摔疼的屁股,陪着笑起来,一边嘟噜着:“为么事撩这么重呐!”一场“筋绊”自然解开了。这笑话究竟谁见得?兴许是嚼烂舌头的人胡编乱造嘲弄他也未可知。平时,梅花坪人只晓得他婆娘疼他,他对婆娘也总是言听计从的。陈金秀生得则与他男人恰恰相反,武高武大象个男子汉,腿巴子粗,手巴子大,黝黑脸,大眼睛,有一股牛力气。卜明生前世修积了,好福气,讨了这么高大壮实的婆娘!上山挑得百斤担,下水操得犁和耙,锄园作菜砍柴火,生儿育女舞茶饭,哪样不靠陈金秀?搞起责任制还才两三年,山里人也富起来了。饭有得吃,衣有得穿,做坑木运坑木都实行承包,钱也有得用,还不快活?还不福气?都是那政策好了呀!这一趟与李成友承包的五十方坑木,就是亮花花的一大堆票子哩!</h3><h3>这时的卜明生,望山,山绿;望水,水清;瞧草,草盛;瞄花,花红。数不清的路边花草,又激起了他那“艺术家”的灵感,又一曲山歌飘出了口:</h3><h3>劝妹莫作路边草,</h3><h3>劝妹莫作堪上花,</h3><h3>我格妹也,</h3><h3>路边野草怕霜打,</h3><h3>堪上闲花遭雪压!</h3><h3>卜明生最爱“赶羊”,这活路虽然辛苦,虽然他生得瘦小力气不足,但每次总有他婆娘在场关护着他。他嗜酒如命,平日陈金秀总不准他过足酒瘾,只有放坑木,要在风里雨里露天地里山溪水里滚,才允许他放肆喝,他早就巴望着这一趟“赶羊”了。</h3><h3>按理说,“赶羊”这活路,女人是不敢问津的。但陈金秀是个例外,这三十七八的女人赛过男子汉。她扛着鹰钩竹竿,一双大眼睛盯着满河漂流的坑木筒,惟恐拉下一根。她算一算,一天路程实在不理想,离第一座水坝还有好几里,眼看暮色将临了,偏偏有两根坑木卡进两片青石崖中间,陈金秀用扎钩左拖右拉,任怎么下力也拖不出来。李成友只怕已经到水坝边了,卜明生还不知在哪个山弯弯里,许久了还不见踪影,看来没个帮手,一个人是没法子钩拖出来的了。</h3><h3>“这死鬼,怕莫死倒半路上了!”陈金秀望望浓荫覆盖的上游,咒着丈夫。</h3><h3>她发了火,三扒两拉脱下罩裤,只叉条花花短裤就下了水,一点也不顾及山间深秋时节水寒透骨,要去搬动这两根胡乱择路而卡死了的哑木头。</h3><h3>“‘姐姐’怪——!‘姐姐’怪——!”</h3><h3>远处竹林里,有两只竹鸡,象嘲笑似的,一叠连声地怪叫起来。</h3><h3>“你老娘才怪哩!”陈金秀骂骂咧咧,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根坑木算是很快就被橇动了,随着流水赶上了大伴。但另一根卡得太紧,怎么也橇不动,你看急人不急人!偏偏那死尸卜明生还不见影子。</h3><h3>又有几只竹鸡在呼叫“姐姐怪”。应和似的,松树林有只斑鸠,用低沉浑厚的嗓音,不急不紧得啼唤着:</h3><h3>“哥哥啊——哥哥!哥哥啊——哥哥!”</h3><h3>“哥你个尸壳子!”陈金秀好大的火气,莫名其妙地骂斑鸠,又咒丈夫,“你那‘哥哥’怕莫死倒半路上了!”</h3><h3>哥哥没有死倒在半路上。卜明生正唱着山歌出现在上边山弯弯里,已经看到在水中下蛮力的“怪姐姐”了。</h3><h3>“嚎丧呀!老鸭公叫样的!”婆娘抛出了一串骂声,“还不快来帮一把!”</h3><h3>见婆娘在水里,卜明生一溜小跑,心疼地叫:“你下什么水哪!山水寒气重,让我来!”</h3><h3>“你莫下来,水凉!你那把瘦猴骨头……用扎钩拖,我用力推!”陈金秀指挥着,两公婆拼命下力,卡住的坑木筒才算松劲了。只听见陈金秀一声“哎嘿!”那根坑木筒一下冲出来,卜明生用力过猛,四脚朝天仰倒在河岸上。</h3><h3>“哈哈哈哈……”陈金秀笑弯了腰,“没用的货,也不防着点!”</h3><h3>卜明生傻笑着,摸着摔疼的屁股,坐不起来。陈金秀慌了,水淋水滴奔上来,扶起丈夫。</h3><h3>“摔疼了么?”</h3><h3>“不要紧,屁股是坨死肉。”</h3><h3>“我帮你揉揉。”</h3><h3>“莫,莫。叫人看见了要笑话……”</h3><h3>“怕什么!这山里,几十里也没得人……”</h3><h3>卜明生又享福了!女人三下两下套上罩裤,蹲下来给他搓揉屁股。卜明生好惬意,好舒心!有这么个好婆娘,他是前世修积了么?虽然这高大壮实的婆娘嘴巴子厉害,天不怕地不怕胆子大得恶,但她实在心里良善会疼人哩!他斜躺在河岸边,望着满河乖乖流淌的坑木筒,听从婆娘轻柔地给他搓揉。一个享受过份幸福的人总是想到不幸的朋友的,他立刻替李成友焦心了。</h3><h3>“金秀。”他轻柔柔地叫一声。</h3><h3>“恩。”</h3><h3>“成友心里难过,这两天……”</h3><h3>“我晓得!”</h3><h3>“你晓得就要帮他个忙,再找一个。”</h3><h3>“是呀,再找过一个。”陈金秀停住手,“唉,过去太穷,又是山里,只有我这等背时婆才嫁把你这鬼精怪哩!如今的妹子要价高哩,山里妹子又都想飞出山去!”</h3><h3>“钱,我有!”卜明生一翻身坐起来了。</h3><h3>“看来光有钱还不行,”陈金秀又沉思着,“现在如今哪个农民没得几个钱?妹子们又时兴要爱情了,你没见成友这回的对象吹了为着什么?她不了解成友,嫌他年岁大点。现在如今的乡里妹子也要爱情了。”</h3><h3>“什么爱情?不也就是睏觉过生活么?”</h3><h3>“瞎气!哈宝!你没见那电影上,妹子在前面跑,伢子在后面追,嘴巴唱着‘甜蜜的生活好呀好呀喂!’那才叫爱情!”</h3><h3>“好嘛,这大山里你追追看,高高低低石头弯路要跌断你那腿巴子,还‘甜蜜好呀喂’!”卜明生笑着,“我不信那一套,遇着合适的妹子,你快帮成友找一个。”</h3><h3>“立时三刻到哪里找?”</h3><h3>这是个极现实的问题,两个人都沉默了。卜明生掏出烟荷包,滚起喇叭筒来,却怎么也滚不好,“我讲了,有钱了,还要我滚喇叭筒!买条纸烟省事。”</h3><h3>“想好又想好,腊肉放油炒!”陈金秀又放开高嗓,抢白起丈夫来。“叫你省着点!这趟坑木的钱,你莫想用。总得想法为成友讨堂亲,到时候要钱用!”</h3><h3>“要得,要得。走吧,天快黑了!”</h3><h3>“一线天”的暮色确实来得早,树荫早已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归鸟在山谷间飞,晚风在树林间飘,幽谷里一片灰暗。</h3><h3>“啊嗬——!啊嗬——!”远远地,传来李成友紧迫焦急的呼唤。山里人打“啊嗬”不过是壮壮胆,呼唤同伴,一般都是徐缓的声调。这接连不断的紧迫呼唤,十分特别,说明出了什么大事,陈金秀率先跑起来,卜明生一瘸一拐地紧跟在后面跳。</h3><h3>一座水坝横在峡谷间。只见李成友水滴水淋站在坝堤上,旁边直挺挺躺着个半死不活的、浑身透湿的姑娘!……</h3><h3> </h3><h3>3.</h3><h3>水坝边,燃起两堆篝火,红通通的火光,映着水坝里的水,反射出一个一个弧形的金黄的光环,投影在崖壁上、树丛中,不规则地跳着、闪着。树影变换着各种形状,象喝醉的汉子,象蹒跚的老妇,又象犬牙旗,象簸箕,时时在晃晃悠悠。高高的山上,火光照耀不到,黑压压的,好似两个巨魔大妖,张牙舞爪,向谷底扑来。没有月光,七八个星点缀着的一线天空,幽蓝而缥缈。坑木筒静静地躺在坝上。这时河水也似乎奔累了,不再轰响,只有从坝底和坝上渗流下去的水,发出汩汩的、淅淅沥沥的轻捷响声。倒是柴火爆裂声,在幽谷里异样地炸响着,分外清晰。</h3><h3>陈金秀正在焖竹筒饭。她麻利地把水和米灌进几节才砍来的竹筒里,放在柴火上烧。卜明生坐在一旁拨弄着柴火,口里噙着一节喇叭筒。李成友用树叉子挑着湿衣服,在火边烘烤,水蒸汽飘着,象一层薄薄的雾。透过这层水气,李成友斜眼打量着那被他从水坝里搂抱起来的姑娘,那陌生的女人早已苏醒,神情痴呆地靠在火边的崖壁上。这姑娘长得秀气、苗条,一双长辫子还是湿的。虽然她换穿着陈金秀过于宽大的衣衫,但还是掩饰不了她的美丽。不过一直象一尊无动于衷的石象,一声也不吭。</h3> <h3>“妹妹,你是什么地方人?做么事一个人来到坝上?”一向粗门大嗓的陈金秀尽量柔和地问。</h3><h3>她不回答,只是茫然地凝视望着坝里的水。</h3><h3>“是夫妻吵架?家爷封建?姊妹不和?……” 陈金秀一叠连声地问,那姑娘只是不答, 痴痴呆呆,怕莫魂魄离了体吧!</h3><h3>“准是给鬼勾了魂哩!”卜明生认真地慨叹着。</h3><h3>“你才给鬼勾了魂哩!”陈金秀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h3><h3>任随怎样问,这姑娘象个哑巴。</h3><h3>“你倒是讲话呀!”陈金秀发了急,又来了牛脾气,“你这样子真的叫人急烂肝肺!”</h3><h3>“总是有蛮不顺心的事……”李成友这一两天来极不顺心,慨叹着,象在叹自己。</h3><h3>“如今世界,我当农民的,富起来了,好起来,还容得人寻短见么?这妹子好水灵秀气的,如何就不要命了呢?”陈金秀也感叹着,“成友,你做了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h3><h3>李成友做梦也没想到,在“赶羊”的路上,会救起一个投水寻短见的姑娘!</h3><h3>他赶着“头羊”,转过一个山弯又一个山弯,他心里烦闷,手把着扎钩捏得出水。深山的苍苍翠翠,路边的野花野草,梅花河的哗哗水响,他一概不看不听。他只觉得有些凄然,有些愤怒,枉过了一湾又一湾,……前面是一座水坝了,透过苍茫的暮色,他猛然看见坝堤上,站着一个姑娘!</h3><h3>好古怪!他突然象起好多年前在梅山镇看县剧团唱花鼓戏《刘海砍樵》,那小刘海就唱过“古怪古怪真古怪,山中出现大姐来”。如今这几十里无人烟的山谷里,突然钻出个年轻俊俏的女子来,敢莫是山精树怪?叫人好生纳闷!令李成友更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女子跳下了深深的水坝!这一惊非同小可:“哎呀不好,是投水寻短路的!”这几天,李成友几乎是本能地厌恶年轻女子人,但面临这种场合,他能犹豫么?他是生性善良的。容不得多想,他一个蹭步跳下水去……水坝里蓄满了水。好深好凉,他摸索了许久,才摸着了那鬼门关边上的女人。那女子已经昏迷了,软绵绵的,却本能地死死搂抱着李成友的脖子,李成友把她搂住,踩水向坝堤游去。但那是与死神的争夺啊,两人抱在一团,太沉了,李成友几乎要踩不出水面了,他有些慌,呛了几口水,心里骂道:背时鬼,你可莫把我的命陪上了!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她推上了坝堤,他爬上去,见那姑娘昏迷了,幸好鼻孔里有气,他才焦急地打起“啊火”来……</h3><h3>当时,卜明生一见,就开起玩笑来:</h3><h3>“成友,你敢莫从水里捉了个‘胡大姐’?好家伙,九月间走起桃花运来!”</h3><h3>“不晓得是哪里的姑娘寻短路……”李成友呐呐地说,冷得直哆嗦。</h3><h3>“寻短路呀?只怕是寻老公!”卜明生无论什么场合,总是要开玩笑,“这回你不要为没得老婆发愁了,龙王老子给你送来个蚌壳仙女,你艳福不浅哪!”</h3><h3>这几天李成友心绪不好,卜明生也不看清土地,胡乱烧香,玩笑开得过了份,惹得李成友来了火,伸手就揪住卜明生的胳膊,直往水坝里推:“长日吐狗杂碎!我叫你再下去捡个蚌壳仙女来!”</h3><h3>“呃!成友!莫逗霸,水里头太冷!”卜明生不顾李成友浑身湿精精的,死死抱住他。</h3><h3>陈金秀首先还站在一边笑着,看看李成友真的发了犟脾气,来了真格的,连忙劈手插在中间,好不容易才拉开了李成友的手。</h3><h3>“发宝气么?”陈金秀骂着这一高一矮两个汉子,`转而又对丈夫咒道,“就你混七八账!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来!”又对着李成友瞪着眼,“你平日兄弟多和气!我晓得你心里有事,也犯不着向明生发泄嘛!都不闹了!这姑娘还没醒过来,是死是活还不晓得,你们倒打起架来。成友,你快换衣!明生,你快捡柴禾烧火,我来照管这妹子,给她换身衣裤!”</h3><h3>在关键的场合,陈金秀就象个指挥官,两个男人按她的指令,很快就燃起了篝火……</h3><h3>山谷间雾气弥漫,什么地方有一只夜鸟扑楞着翅膀飞过树梢。望不到那一线天空。除了篝火周围有一团红光之外,一切都是暗沉沉的。</h3><h3>竹筒饭闷熟了,李成友几刀劈开焦黄的竹筒,香喷喷的米饭令人口馋欲滴。卜明生从箩筐里搬出几竹筒盐菜炒肉、麻辣咸鱼、几只皮蛋,摸出一瓶小曲,向李成友笑笑:</h3><h3>“成友,险些被你喂了一肚子水!来,你吃了累,喝点子酒。”</h3><h3>李成友推开了酒瓶,“我不喝。”</h3><h3>“还生我气呀?”</h3><h3>“我讲了不喝就不喝,你晓得我的脾气。”</h3><h3>“好!成友你怕莫是想通了!”卜明生一仰脖灌了一大口,咂咂嘴,“好酒!一醉似神仙!”</h3><h3>李成友大口扒饭。除非在烦恼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喝上一斤两斤,他有海量,但平日心情好,是滴酒不沾唇的。看来,这后生熬过了烦闷期了,卜明生向他老婆会心地一笑。</h3><h3>陈金秀又向那痴坐的姑娘伸出一节竹筒饭,钉坚石硬地说:“这位妹妹,你吃一点!”</h3><h3>那姑娘茫然地瞅着她,没有接竹筒。</h3><h3>“喂呀,妹子!人是铁,饭是钢哩,得吃点!”</h3><h3>陈金秀端着米饭,连哄带喂,硬塞进那姑娘嘴里,“妹妹,你莫嫌嫂子粗门大嗓,说话莽撞,也莫怕这位李成友大哥态度生硬,他也有恼心的事!你这模样,把我吓的,急的!我可不忍心看你这个样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啊!”</h3><h3>“任什么伤心事,也犯不着寻短见嘛,姑娘!”见姑娘不回话,陈金秀又急急地说,“一天吊十二次颈,也要自想自解!谁能没得恼心的事?”</h3><h3>“可不是!”卜明生举着酒瓶说,“你瞧这位李大哥,这两天起码吊了二十四次颈,不也解开了!”姑娘终于机械地吞下一些饭菜,眼里渗出了泪水。陈金秀替她擦去眼泪,亲热地搂抱着她,指着李成友说,“亏得这位大哥!”</h3><h3>这一回,那姑娘才激动地瞧着李成友,似乎才从痴迷中醒过来,“哇”的一声放嗓大哭了。</h3><h3>“哭吧,妹子!哭过了心里爽快,寻短见可是万万使不得的!”说着,陈金秀自己也淌泪了。也许是吃了些饭菜,也许是感念这三个好心人。姑娘终于慢慢地、伤心地讲起她的遭遇来……</h3><h3>原来这姑娘叫张春华,住在官渡区的张家湾。她五岁死了娘,在艰难中长到十九岁,出落成个俊俏姑娘,同村的木匠后生金青发爱上了她,她也深爱着那勤劳英俊的后生家。春华她爷老倌是个做些牲猪经纪吃甩手饭的,一辈子就只认得钱,后娘又是个蛮厉害的角色。春华父母对金青发说:好,交一万元钱彩礼,妹子嫁把你!可怜金青发虽然祖孙三代做木匠,无奈那些年割尾巴割得凶,木匠工具也没收了,三公孙靠出“大寨工”填不饱肚子,莫说一万元,就是五百元钱也不得到手呀!没办法,金青发只好偷偷过江西做木工去,临走约定,一定寻足一万元钱,让春华等着。三年多以后,到处都搞生产责任制了,金青发也回来了,本来是可以圆满完婚的,谁料想事出乖张,金青发家祸不单行,祖父、父亲相继染病,几年的积蓄送进了医院,还只保住了父亲的命。一九八一年春天,金青发只好又挑起木匠担子过江西,临走向春华说:你若有心就等着我,多则两年,少则一年,一定回来交齐彩礼完婚。不想到现在已经是一九八三年深秋了,还不见金青发回来,春华她父母暂时也寻不到一个出得一万元钱彩礼的合适女婿,乐得家里多一个劳力。按后娘的说法,养个老女又何妨?因此二十六岁的姑娘还没出阁,这在现今的乡村可真是绝无仅有了。春华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也就一心等着金青发回来。没料想上月中秋日,她去赶墟场,被一个照相的四十多岁汉子看上了。那人就象一条蛇一样缠住她。那人穿着花格子西服,一脑壳头发蓄得象个女人,本是个不招乡里人喜欢的外乡客,但他有钱呀,有技术呀!一下子抖出两万元钱票子,叫春华她爷老倌看着就红了眼,何况他还愿意招赘到张家呢!后娘简直就象迎进了一尊财神菩萨,立逼着春华成亲。春华一心记挂的是那木匠后生,眼珠角子也不溜一下那照相客。是啊,要与那男不象男女不象女的四十多岁男子结夫妻,张春华想着都恶心要呕哩,何况那男人一脸淫笑,一进门就动手动脚。但是爷娘喜欢啊,已经请算八字的测定前日大吉大利好办喜事。春华没法,只好偷偷跑到这大梅山下桃树冲外婆家来。外婆早过世了,只有一个老实如泥的舅父。今天春华她父亲寻来了,她本是躲在后山上的,但老实的舅父禁不住他姐夫连哄带吓,只好交出春华来。春华横下了心,就是不嫁那照相客,死也要等金青发。她爹阴笑着,袋里抖出一张照片来,凶狠地说:“你是要等金家伢子吧?犯痴作蠢哩!人家早在江西娶了亲,还记得你?若记得你,早就回来了!”接过那照片一看,春华忧愤交集,一下就昏过去了。原来这是金青发和一个烫发女子的合影,上题“结婚纪念”几个字。没见过太多世面的乡里姑娘不晓得这是照相客搞的移花接木小把戏,信以为真了。她万念俱灰,痴痴呆呆,把个舅父急慌了,却叫做经纪的父亲欢喜了。她越想越觉得没得路走,父母又逼得紧,对金青发又失了望,与那照相客莫说做夫妻,就是在一起打一时半日伴也要命啊!想来想去想执了:只有死了干净!趁傍黑,她就偷偷地跑到了这个水坝上来了……。</h3><h3>没等姑娘诉说完,陈金秀一蹦就跳起来了:“砍脑壳的!斫千刀的!世上有这样的爷娘,财迷了心窍,把个好煞煞的花一样的姑娘逼上了绝路!”她咒着,眼里却饱含着泪花,旋即又一屁股坐下来,搂着那姑娘抹起眼泪来,“好妹妹,纵艰纵难也不要寻短见呀!船到江心自会直,路到山前必定通,千万莫作蠢想哪!”</h3><h3>“可不是!”卜明生附和着自己的婆娘,“那金青发也不是个好东西!竟在外头讨个‘抱鸡婆’(指烫发女人)!”</h3><h3>“那照相客是个好东西么?四五十岁了还想用票子买人家红花姑娘!”陈金秀吐一口唾沫,溅起火中一片红灰,“妹妹,就是不要嫁把他!”</h3><h3>“还想老牛吃嫩草呢!”卜明生也愤愤。</h3> <h3>张春华的诉说,卜明生两公婆的愤激的议论,在李成友心里激起了一阵阵浪头。他感到震惊,世上竟也有这样不爱钱财又重情义的姑娘子!宁愿死也不愿受辱!这姑娘准备一死了之的行动也许太软弱了一点,但她的心性却是何等刚强、纯洁!山里汉子李成友当然说不出这些知识分子的字眼,但他心里有一股激情在冲动,有一种正义感在升华。在纯属偶然的机遇中,他出于本能地不经意间救了这个不幸的姑娘,最初不过是斜着眼睛打量她,看着她那痴痴呆呆的样子产生过些许同情,也不过如此而已,今晚救了她,收留她一夜,明天一早打发她走,管她是什么地方人!管她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姑娘子的心,谁摸得准?这些天,为了自己的遭遇,他几乎厌恶一切女子人,甚至恨起那些年轻姑娘子们来。想不到这个姑娘比自己更加不幸,他不能不深深自责了:李成友啊李成友!你就只想到自己,你看人家多痛苦!在这样一个弱女子面前,我李成友应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把她从从水里救上来,就应救到底,帮到底,让她摆脱痛苦。生活原本是美好的,正象金秀嫂子讲的:如今当农民的,富起来了,好起来了,还容得有人寻短见么?他下定决心要管这个闲事,一定要帮助她。几天来郁闷烦恼的李成友心头一扫阴霾,象明星朗月的天空了。他那良善粗犷的山里人性格,并没离开经受过许多磨难的躯体,反而更强烈了。因为有一种正义感在冲动着他。……许久许久,他沉默着,没有说话。</h3><h3>“我可怎么办啊?”张春华又要哭了。</h3><h3>“真的,成友,你看怎么办?”陈金秀到底是个女子人,临到头还是拿不定主意。</h3><h3>“可不是,她怎么办?”卜明生只会开玩笑,办起正经事来总是附和着他婆娘的。</h3><h3>“是啊!这位妹妹心性了不得,宁愿死也不去认邪恶,我真佩服!”李成友说,“看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如果他们寻到这水坝边来,春华妹子不是又得跟回去么?”</h3><h3>“我宁愿死,也不回去了!”姑娘又哭了。</h3><h3>“再莫讲个‘死’字了,春华姑娘!人生在世,没得走不出的山中路,哪有跨不过的凶险桥?世上的路,只会越走越宽,就象这河道,是会越来越宽阔的!”陈金秀又慷慨激昂地说,“这里隔桃花冲近,万一他们寻起来,麻烦!成友,你看怎么办?”</h3><h3>“只有连夜‘赶羊’,离开这是非地方!”</h3><h3>“连夜赶呀?墨黑墨黑的!”卜明生不太情愿。</h3><h3>“对!连夜赶!明生,你和成友一起翻坑木下坝!”她象个指挥官一样安排着,“我说你呀春华姑娘!刚强一点,对你那财迷心窍的父母,对那流鄙照相客,只管硬到底!有政府哩,怕什么!千条大路任你走,纵难也不要走绝路!如果你信得过我,信得过这位成友大哥,你就不要怕,跟我‘赶羊’去。回头跟我们一起回到梅花坪去,住到我家里,饿不着你。待他们逼婚冷过了火,我再到你家理论理论!梅花坪人在文化革命那些年都不怕‘筋绊’,不怕‘祸祟’。你只管放宽心,看哪个敢到梅花坪来抢亲哪!”</h3><h3>“是呀!我金秀嫂子是最仗义豪侠的!”李成友也说,“我梅花坪人会舍命保护你的!”</h3><h3>“正是的!”陈金秀急急忙忙接上话,来了一股大丈夫气概,“就是你爷老倌来了,我只当他是‘烧石灰的’!那照相客来了,我把他仍到梅花河里去!那忘情负义的金青发,你再也莫去想他了!还怕嫁不上一个好男人么?三只脚的难寻,两条腿的到处有!”</h3><h3>“可不是!”卜明生眼里又闪着快活的光彩,“眼面前就有,成友老弟要得么?论人品蛮好!”</h3><h3>“啪”的一声,陈金秀赏了她丈夫一记耳光!“就你混七八账,兴这样胡言乱语么?”</h3><h3>李成友和张春华突然傻了眼,几乎同时惊诧的唤一声:</h3><h3>“嫂子,你……!”</h3><h3>4.</h3><h3>两支火把点起来了。</h3><h3>莫看李成友讲起话来木木呐呐,平日不大言声,人说他三锤子也砸不出一个屁来。其实这也只是他一个方面,烦闷的时候,他会发闷火,喝闷酒,甚至象刚才一样,与卜明生打架,骂骂咧咧吐闷气。另一方面,他不仅是个老实本分、诚挚的汉子,而且是刚强的汉子,有主见的人。他做起活路来,却又特别麻利。趁金秀嫂子收拾什物的时节,他就爬上悬陡的山崖,凭着一双夜猫子眼睛,砍来两根干枯的死竹子,劈开,用红藤缠住,扎了几支火把。他在火上点燃两支,默默地递一支给金秀嫂,另一支就捆扎在水坝边的树上,照得水坝里亮堂堂的。他脱下罩衫,只穿条短裤,跳进了深秋寒冷的山水里。张春华照着他,不觉打了一个寒颤。</h3><h3>“你哩?还坐着抽烟呀?”陈金秀挑起箩筐,举着火把,瞪着闷在火堆边的丈夫。</h3><h3>卜明生裂开嘴朝婆娘笑着:“这就动手,我的娘娘!”</h3><h3>瞧着卜明生那没事人一般的模样,想起刚才陈金秀那个耳光,张春华又惊奇又羞惭,她那麻木的心间,不觉为之一动,竟也窃窃地笑了。真有意思,这对夫妻!</h3><h3>看到卜明生也脱衣剐裤,李成友大声唤道:“明生哥,你莫下水!水里太凉,你体子弱……你在坝堤上翻坑木吧!”</h3><h3>“成友老弟啊!你啊,总是处处想着别人!你要注意一点,挡不住风寒了,就上坝来。给,明生,给你们留下这瓶酒!”陈金秀动情地说。</h3><h3>好酒如命的卜明生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一把抓过那酒瓶,拖着戏腔一弯腰:“谢——娘娘!”</h3><h3>“你少喝点!”陈金秀轻轻地温柔地向丈夫说,“成友下水,你让他多喝些暖暖身子!”</h3><h3>“晓——得!”</h3><h3>陈金秀这才回身对呆立在一旁的张春华说;“我两个走吧!”于是,张春华机械地默默地走下水坝,顺着河边的石路逶迤下行。那支火把,在黑暗中跳着,闪着……</h3><h3>“冷不冷,成友?”卜明生接过李成友从水下推上来的一根坑木,翻下坝去,吭当当当,坑木滚下去,“朴”的一声落进坝下。卜明生喘过一口气,问。</h3><h3>“不冷,心里热哩!”</h3><h3>“你呀,总是心里热!不觉得苦?这倒好,救下个不明来路的姑娘,我和你两个要遭一夜罪。唉,要不然,我早睡到八觉里去了!”</h3><h3>“那姑娘也造孽!有这样烈性子,宁死也不服邪气!”</h3><h3>“晓得她讲的是真是假?”</h3><h3>“管她是真是假,救人一命总是好的!”</h3><h3>“那就难讲!”卜明生摇摇头,“害得我挨了一巴掌!”</h3><h3>“咳!……明生哥你就是爱开玩笑!”李成友觉得很歉疚,好象那一巴掌是打他的似的,“嫂子心直口快,你莫见怪!”</h3><h3>“我见什么怪哟!讲真格的,象你嫂子那样疼男人的女子,少有!”卜明生又有些得意洋洋了,“这回赶羊,成友!得的千把几百元钱,我跟金秀商量了:硬要帮你讨个婆娘!讲真格的,没得婆娘,那日子有什么味啊!进门黑灶火,出门铁将军!白日嘴巴闭得臭,夜里抱床冷被褥,几多孤清哟!”</h3><h3>李成友沉默了,只听得到他搬动水中坑木的碰撞声,在夜的山谷里格外沉浑。</h3><h3>卜明生向远处望了一眼。陈金秀她们已绕过坝下的山弯弯。火把游上了一片崖坡,与坝上的这支火把遥遥相对。</h3><h3>夜是凄清的,这九月末梢的山谷之夜!只有几点寒星,在那一线兰天上疲惫而又艰难地闪光。山谷里是一片黑压压的清冷。夜鸟也不再活动,只是偶尔有几声蟋蟀和纺织娘的声音,在哀婉地凑着一支支单调的曲子。没有风,山林静悄悄的,那种深林中特有的澎湃的松涛,这个夜里也不再掀起。灰白的雾却在弥漫,飘飞,给夜的山谷一种迷梦般的色彩,凄哀的色彩!</h3><h3>“春——华!”突然,一个老人的沉浑的声音,凄切地在山谷间颤抖!</h3><h3>“春华姐呀——!”紧接着,一个姑娘的生脆的声音抖起来,带着焦灼与悲哀。远处崖坡上的火把骤然隐匿了。</h3><h3>卜明生与李成友突然紧张起来,一齐停住了手中的动作。</h3><h3>“来了!真个寻的来了!”卜明生悄悄地说,“果然不出所料,幸好她们走得快!”</h3><h3>“快翻!莫让他们看出破绽。”</h3><h3>坑木筒越来越急地吭当吭当翻下坝去。</h3><h3>一支手电光从桃花冲的山路上射过来,一个瘦小平扁的老倌子后面跟着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姑娘,到了坝堤上。</h3><h3>“‘赶羊’的大哥!黑更半夜也不歇呀!”老倌子招呼着,声音里明显地含着凄楚和焦虑,“会发财哩!”</h3><h3>卜明生又嬉皮笑脸了:“如今政策好,睏着了都要发哪!你老倌夜半三更跑到这鬼都不落脚的‘一线天’来,敢莫也要寻条发财路么?”</h3><h3>“唉,还发财哩!背尽万年时了!”老倌子慨叹着,眼里流出了泪水,“屋里丢失了人,还不知是死是活!两位大哥,你们‘赶羊’,看见一个姑娘到这坝上没有哇?个头高高的,一对辫子……”</h3><h3>“什么?个头高高的姑娘?”卜明生故作痴呆地说笑起来,“老伯倒会讲笑话!这个几十里不见人烟的山谷,我‘赶羊’也不止一回两回了,山精树怪倒碰过几回,就是没见过漂亮姑娘!要不,我这位成友老弟正缺个内当家哪!这赶得鬼出的‘一线天’就是没得古怪,山中没得‘胡大姐’,叫我们这个‘刘海哥’也没得办法啊!”</h3><h3>想不到碰上个“逗霸”鬼!瘦老倌子伤起心来,自管自哭喊着:“春华啊,你在哪里?都是我当舅爷的害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得心安啊!”</h3><h3>一直站在旁边的年轻姑娘说话了:“爹,刚才,你没见那边崖坡上有支火把,好象是两个女子人的身影!”</h3><h3>“什么?”卜明生转过身来,向那娇小俊俏的姑娘咄咄相逼过去,“这位妹妹眼睛怎么了?没吃得油盐还是夹了豆鼓?那倒的确是两个女子人!你晓得是谁?——我老婆和我妹子!我可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妹妹,没得多的!想把她们捉去抵你那什么春华姐的数呀?想得倒美!我老婆还有一屋伢妹细崽要带,我妹子早许配这位成友老弟了,你问问他,答应不答应?”</h3><h3>姑娘把眼光投向水中的男子汉,望见他那光膀子光胸脯,羞怯地低下了头。</h3><h3>“成友,你答应不答应?让你未婚妻子变什么春华姐!”</h3> <h3>李成友想不到卜明生这样回话,又羞又急,几乎要吐出:“什么未婚妻,那是张春华!”想到张春华的处境,才呐呐地嗫嚅着:“嘿,嘿,明生哥……”</h3><h3>“你要不信,问问我老婆!”卜明生见那姑娘还在疑惑,就向着下面崖坡呼唤着,“啊嗬——!金——秀!”</h3><h3>“么——事?”那边火把又晃了晃,陈金秀丢过话来。</h3><h3>“你同妹子来一趟!这里有两个人说她是什么春华姐哩!”</h3><h3>“娘个屁哩——!”那边高声骂起来,“莫管他娘的空事,快些把坑木筒放下来!”</h3><h3>“对不起,让开点!”卜明生吆喝着,“我要翻坑木!成友老弟还浸在凉水了哪,哪个有人工管你空事!”</h3><h3>“春华啊,你在哪里?”老倌子又哭了。</h3><h3>“春华姐——!”姑娘悲声地呼喊。</h3><h3>“嚎丧呀,你们两个!”卜明生骂道,“你老伯到底出什么事了?屋里没关大门呀,这会丢失人?敢莫有偷人的贼古子么?”</h3><h3>“唉,你老兄有所不知……”</h3><h3>于是那老倌子向他们诉说着,他有个外甥女叫张春华,住在张家湾,几多好的妹子哟,父母硬逼着她嫁给一个照相客,春华她自己早有对象的,哪会同意啊!只得偷偷离家躲婚,躲到桃花冲。她爹寻来,还说她那对象早在江西与人成过亲了,把个姑娘急成了癫子!</h3><h3>“唉,我那姐夫财迷心窍啊!”老倌子慨叹着,“逼得过了份,没料想妹子想不开,今天傍黑不见了人影,只怕去寻短路啊!我姐夫这才着了急,满山遍岭寻,我就带着女儿寻到这里来了!”</h3><h3>“春华姐啊——!”那姑娘放开声哭着。</h3><h3>“我说,老伯,你那姐夫不是人!”卜明生故意高声骂道,又朝李成友努努嘴。</h3><h3>“不是人!”李成友也狠狠地骂。</h3><h3>“确实不是人啊!”老倌子也愤慨了,“可叹我那姐姐死得早,丢下这个女,受尽了后娘的卡。要逼出个三长两短来,如何下得地啊!‘赶羊’的大哥,善心的人哪!你们明日一路上,要是看到一个高高个头留长辫子的姑娘,哪怕是坨死尸,好歹向桃花冲搭个信,我叫黄三……”</h3><h3>“那就请放心了!假若碰上了,一定送到你桃花冲来。”卜明生说着,狡黠地朝李成友笑笑。</h3><h3>瘦老倌黄三踉踉跄跄走了,后面跟着嘤嘤哭泣的姑娘。</h3><h3>李成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觉得浑身寒彻,象针刺一般难受。</h3><h3>夜,更深沉了。</h3><h3> </h3><h3>5.</h3><h3>暗黑的山谷里,只有两支火把,在树影崖岸之间,时隐时现,象两点星光,在闪闪烁烁。</h3><h3>过了第一座大坝,梅花河的水又越汇越多了。陡坡崖岸相连,河水又哗哗地响起来。长长的山谷,就象一个长长的黑洞,似乎总也走不完。远处山崖下,有一只麂子在嚎叫着:“啊呜——!啊呜——!”象鬼叫一样,令人毛骨悚然。近处,有一只兔子或是獾猪?从小路上窜过去,钻进树丛里,撩起一阵枝摇叶动。</h3><h3>张春华的心,砰砰地跳着。</h3><h3>她举着火把,照着站在水边的陈金秀。这时候的张春华,已经从悲伤和麻木中清醒过来,感到了自己生命的活力,生的欲望。啊,搭帮这些好心肠的山里人。他们火辣辣的话语,烧燎得她又有了希望。尤其是这个浑身充满了一种粗犷力量的金秀嫂子,真叫人羡慕!这高大壮实的女人,裤管扎到大腿巴上,那腿脚,就象两只树桩子,牢牢地插在河水里。她使劲挥动扎钩,嗨哟嗨哟地,把陷进石缝中的坑木拖出来。河水里,坑木筒互相碰撞着,捣和着河水冲击崖岸的声响,在张春华心里,也形成了一种活力的碰撞。</h3><h3>但是,除了火把照亮的一团崖岸和激荡的水面之外,深深的山谷一直处在浓重的暗黑之中。这姑娘的心里,不禁又悲哀起来。是啊,前途在哪里呢?刚才,在那个崖坡上,当她听到舅爷和表妹的呼唤,她激动得哭了,就要张口应答了,金秀嫂子一把蒙住她的嘴:“不要出声!”这麻利的女人把箩筐一放,火把往地下一插,拉着她往旁边一块大石崖下躲去。</h3><h3>“这是我舅爷和表妹哩!”张春华急得要哭了。</h3><h3>“管她哪一个,你现在不要让他们晓得!”</h3><h3>“呜……他们会急死啊!”</h3><h3>“让他们急死吧!把你逼到这步田地,活该!”</h3><h3>“怪不得我舅爷啊!他待我好……”</h3><h3>“好也白搭!他老实如泥,又会把你交给你那混帐的爹!”</h3><h3>金秀嫂子说的是啊,但是……“我如何好拖累你们呢?”张春华轻轻地压抑地哭泣着。</h3><h3>“快莫讲外路话,春华妹妹!天下农民是一家,我们都是好姊妹!我们从水里救下你,绝不能再看着你跳火坑里去!”陈金秀为她抹去眼泪,“我讲了,妹妹!刚强一点!这又不是旧社会,哪个还敢欺侮我女人家?有政府哩,怕什么!女人家寻短路找解脱的日子早过去了,你要看得清!”</h3><h3>但是,她一旦从死亡的边缘上折回来,从麻木的状态中醒过来,总是抑制不了心中的悲痛。是啊,我的命如何就那样苦?小小年纪就死了娘,做爹的又是那样一副德行,后娘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叫人心里就象搁着一块冰。还有那照相客,凭着你那几个钱,就来买我这身子?啊啊!青发哥呀,你怎么成了个负心人?你不是说,不管好歹,今年秋天一定要赶回来的么?如何就和一个江西“抱鸡婆”结了婚,竟然忘了你苦苦等待的春华妹妹?</h3><h3>“呃——!妹妹!你如何总是魂不守体哪?难道还是劝不醒,想不解?”陈金秀拖起长扎钩,担起箩筐,向着一直走神的张春华着急地嚷,“向前走吧!忘了那些个伤心事,坏心人,负心汉!跟着我梅花坪山佬过一向,管保你什么烦恼也会烟消云散!”</h3><h3>张春华茫然地瞧着她,又信任地点点头。</h3><h3>陈金秀望望远处的坝上,火把游动了,在黑洞洞的山谷里,象一条闪光的蛇。</h3><h3>“啊嗬——!成友,翻完了么?”</h3><h3>“翻——完——了!”远远地,卜明生回答,“金秀,往下走吧!”</h3><h3>翻完了坑木,李成友爬上坝堤,冷得浑身瑟缩发抖。他赶忙脱下短裤,穿上长裤罩衫。卜明生也把弄湿的衣服换了,两人坐在坝堤上歇气了。</h3><h3>卜明生打开酒瓶盖,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喷香的酒气,咂咂嘴。</h3><h3>“嘿,好香!成友,快喝点,压压寒!”</h3><h3>李成友接过酒瓶,咕噜噜喝下一大口,只觉得喉头肚里都发起烧来。</h3><h3>“喉头里酒虫作痒了,你还喝不喝,成友?不喝了!好,对不起,我可是全部灌下去了!”卜明生人瘦小,酒量却大,平日婆娘管得严,不敢多喝。现在,一瓶酒李成友才喝下不到二两,正好过过瘾。象灌冷水一样,卜明生一口气把七八两酒灌下肚子。末了把瓶子一拍一拍,摇一摇,昂起头来,把瓶子倒扣在嘴巴上,吮那点滴残酒。一瓶酒下肚,卜明生耳热心跳,话就多起来了。</h3><h3>“成友,我说你就是太老实!头次你对的那堂亲,妹子长得蛮壮实,你是个斋公呀?来来往往那么些日子,你不晓得抱住她做成那事?生米煮成饭,她要调皮也调不了!”卜明生鼓起红眼睛,定定地瞧着李成友。</h3><h3>“那如何好?明生哥,结婚证都没打!”老实巴结的李成友呐呐地说。</h3><h3>“如何不好?我们这山里客家妹子,怕只怕丢了处女宝贝!你得了那宝贝么,她就归你了!想当初,你金秀嫂子不也扳俏么?不是那一回她来看我娘,嘿……兴许就不得跟我哩!女人家,纵厉害的女人家,也经不住男子汉一抱一压,是坨铁也会溶哩!你怕什么?讲什么客气?你花了钱,订了婚的,还装文饰武呀!”</h3><h3>卜明生这番酒后奇谈,倒叫李成友目瞪口呆了,他茫然地瞧着那风趣的汉子,弄不清他是讲真的,还是说笑话。</h3><h3>“好不容易对一堂亲,轻轻松松就黄了,你真是……用去了不少钱吧?”</h3><h3>“有几百元……”</h3><h3>“你向她家要还呀!”</h3><h3>“她还了我的,我没要。她爷娘待我好,我送给她的老人家了。唉,人都走了,要那钱有什么用?”</h3><h3>“你傻啊,痴啊!三十几岁了,敢莫想打一世人单身?”</h3><h3>“以后再说吧!”</h3><h3>“以后除非有个‘胡大姐’来寻你这‘刘海哥’!”</h3><h3>卜明生举起火把,就朝坝下跑。李成友扛起扎钩,急忙跟在后面。</h3><h3>恰在这时,陈金秀打“啊嗬”了,回答过了陈金秀,卜明生回过身来,笑眯眯地向着李成友:</h3><h3>“嘿!成友,如今讨个婆娘也不易得。我一句话挨了你嫂子一巴掌,我倒是真想过,你救起那女子,正好跟你配一对!你没救她哩,她早见阎王了!你救了她,她归你做婆娘也使得!这回你莫客气了,我的傻兄弟!”</h3><h3>李成友惊愕了:“明生哥,莫造孽!”</h3><h3>“嘿,你呀,木脑壳!又不是偷野老婆!一个要补锅,一个寻锅补,正相当哩!”卜明生说着,自管自唱起一支山歌来:</h3><h3>高高山上一支花,</h3><h3>想摘又怕刺头剐。</h3><h3>我的哥也,</h3><h3>要摘你就麻起胆,</h3><h3>爬过高坡上陡崖!</h3><h3>粗野的歌声,撩人地在夜的山谷里回荡……</h3><h3> </h3><h3>6.</h3><h3>……好象是在蓝悠悠的深水里……象蓝缎子般的水,涌过来荡过去,一层一层,围裹着他。骤然间,仿佛又变成了一股黑色的浪,排山倒海压过来,一片轰轰的响声,震耳欲聋。他感到窒息,拼命向上游。奇怪!刚才还象在蓝缎子一般的水里浮漂,象一只轻捷的鸟儿在天空中飞哟,飞……但是现在,两条腿象绑上了石头一样沉重,就要淹死了!他拼命挣扎,仿佛挣脱了水底一丛丝草的缠缚,终于升上了水面,有一片朦胧的光,灰白色的,看得见模糊的山、树。一线天空上的铅色的云。哎呀,我是跳下水去救一个落水的姑娘的呢,怎么又浮上水面?他又沉下水里,没有了黑浪,波平如镜,浅蓝的水,白净的沙,还有光滑的鹅卵石,一个姑娘躺在沙石上,象死了一般,他赶忙搂起来,浮上去,浮上去……怎么?他们两个坐在了石坝上,周围一片明亮,鸟儿在山谷间飞着,唱着,周围的高山上,满是阳光,各种各样的树,都开了花,五颜六色的花,铺成了一条长廊……“成友哥!”他听得那落水的姑娘轻轻叫他,向他嫣然笑着……突然,从悬崖上跳下一个长头发的男子,挎着照相机,裂着皮撮箕一般的大嘴,嚎着:“她是我买的!”那人力气不小,右手夹住那姑娘,向山崖上跑去,……“青发哥,救救我!”姑娘呼喊着,听得一阵笑声,一个后生,挑着一担木匠行头,手拉着一个头发烫成“抱鸡婆”的妖冶女人,在坝堤上走过,一点也不理睬那呼喊的姑娘。李成友似乎清醒了,奋勇跃起来,追上那个长头发男子,一把夺下呼喊的姑娘,一拳打倒那照相客,那照相客骨碌碌滚下了石坝,变成了一根坑木筒,顺水流走了!他好生奇怪,猛然看见一把斧头迎面砍来,面前站着那个木匠。“我是金青发,她是我的!”斧头砍在右肩上,好疼啊……</h3> <h3>他惊醒了……好一个奇怪的梦!</h3><h3>李成友觉得浑身寒冷,眼睛象秤砣一样沉重,又涩又胀。右肩枕在一块尖利的石块上,刺得肩膀生痛。深秋的山野,刮起了阵阵山风,树木在呼呼的响。坝上的水,哗哗地冲下堤去。泊在坝面行的坑木互相碰撞着,发出吭当吭当不规则的响声。近处草丛里,有几只蟋蟀,在凄厉地长鸣。</h3><h3>他仰躺在草地上,睁开了苦涩的眼睛。两架高山肃穆庄严,直插到远远的天际。那座最高的峰尖上,挂着一弯月亮,七八颗星星,在那长长的狭窄的远空中闪烁。山谷间飘着一片朦胧的光,河水反映着淡淡的月光,象一条灰色的飘带,弯弯地缠绕着山崖,又向远处的山崖下飘去,渐渐的模糊了,消失了!</h3><h3>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对面崖岸下,挂起一床白色的帐子,卜明生两公婆就睡在那里,他们睡得好熟,如雷的鼾声,滚过这边来了。近处,石崖边的草地上,张春华侧着身子,曲膝抱胸,也睡熟了。她旁边那个火堆,只剩些余烬,几点灰星在闪烁着疲惫的微光。</h3><h3>多么幽深的夜!……</h3><h3>李成友久久地盯着熟睡中的张春华,有些神思恍惚,陷入了悠悠的遐想……</h3><h3>经过一夜疲惫的“赶羊”,河道折向一段平稳的山谷,流水和缓起来,河道也显得宽阔起来。河中不见了那些横挡竖阻的大青石,河水平静而又浅显了。水很清亮,甚至看得见水中白色的沙石和咬尾游翔的鱼群。一线蓝天搂着几片白云倒映在水里,象崖岸边倒垂的柳丝缠绕的旗旌。由于水面平阔,流速缓慢了,坑木筒也象在散步一样了,到第二座水坝汇集,起码还要半日。但是两岸荆棘丛生,坑木筒不时陷进荆棘丛里,不动了。李成友和陈金秀两公婆,不得不时时跳下水去,在齐腰深的水里搬动那些卡死的哑木头。</h3><h3>张春华似乎已从悲伤的黑夜中活泛过来,变得活泼而又多话了。她红润的脸色映在晨光中象一朵花一样,充满了生气。</h3><h3>“啊哟,妹妹,你真象刚开的映山红花哩,亏你昨天是如何想的!”陈金秀瞪着眼,惊奇地瞧着她。好象刚刚才认识她似的。</h3><h3>张春华羞涩地笑着:“嫂子,瞧你讲的!”</h3><h3>李成友不觉瞧她入了神。这姑娘长得好标致!高高的个子,苗条而又丰满。一双长辫子,垂在胸前,瓜子儿一般的脸上,缀着一双星星般闪闪的大眼睛。这样美貌的姑娘,却要去寻短路,生活是多么不公平啊!</h3><h3>张春华坚持要为他们挑那担箩筐。她晃悠着楠竹扁担,紧紧地跟着李成友。李成友下水了,她就放下箩筐,坐在崖头上,望着他。</h3><h3>“成友哥,水里有鱼么?”她亲热的唤他。</h3><h3>“有啊,撞腿巴子哩!”</h3><h3>“抓几条上来罗,中午我给你们煮鱼汤吃!我会煮鱼汤,都讲我煮的鱼汤好吃。你到过我那张家湾没?没到过?靠大河边,家家都有网,一夜要网七八上十斤哩!你抓几条上来吧!”</h3><h3>“抓不住啊!等一会要明生哥钓咯,他最会钓鱼,只要一根竹竿一根线,有个铁钩钩就钓得到手的!”</h3><h3>直到中饭后,才赶到这第二座大坝上,虽然时光还早,但是他们决定在坝边休息了。</h3><h3>“明生,成友!你们吃了累,找个树荫睡一觉吧!”陈金秀吩咐道。</h3><h3>“明生哥,你去钓几条鱼吧,春华姑娘会煮鱼汤哩!”李成友笑望着卜明生,“我上山去,箩里带了支短铳,讲不定打得只把野鸡哩!”</h3><h3>“要得!”卜明生眉飞色舞,向着婆娘眨着眼,“你早些舞饭,有鱼有野鸡,可得让我喝几两!”</h3><h3>“好呀!只要你们搞得吃食到,我陪你们喝几杯!”陈金秀也不觉得疲倦,就动手用树棍子挖泥灶了。</h3><h3>“嫂子,我跟成友哥打野味去,我还没爬过这种大山哩!”张春华也颇有兴致了。</h3><h3>“好哩!看成友托你的福,多弄得一点么!”</h3><h3>山是峻峭的,张春华从没爬过这种大山,又没得路,要从树丛荆棘中钻过去。有时,遇到悬崖她爬不上去,李成友就倒扑在山崖上,伸出右手把她拉上去。</h3><h3>“啊!这山真陡呀!”张春华拍拍满身落叶,向李成友笑着。</h3><h3>“你们那里没得山么?”</h3><h3>“没得。我张家湾是大田段,伴着大河,进山要走五十里!”</h3><h3>“你喜欢这山么?”</h3><h3>“喜欢。”</h3><h3>“跟我们到了梅花坪,那才更有味哩!山高林密路又宽,山中间有田有土有人家。“</h3><h3>“就是麻烦你们了!”姑娘抱歉地说,“讲真格的,成友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叫我如何谢你呢?”</h3><h3>“谢?嘿嘿!”李成友憨笑着,继续向上攀登,“跟着我,拉住树干,小心跌倒!”</h3><h3>“成友哥,你有妹妹么?” </h3><h3>“我啊,命苦!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明生哥,金秀嫂子,就是我最亲的人了!”</h3><h3>“你为什么不讨亲呢?”</h3><h3>“唉……”李成友长叹了,讲什么呢?</h3><h3>“让我做你妹子吧!”张春华热烈地说,“我这条命是你捡起的,没得你和金秀嫂子明生哥,我早变成僵尸了。你们救了我,又解了我的愁忧,让我做你们的妹子吧!”</h3><h3>李成友激动了:“如何受当得起!”</h3><h3>“就是我不配!”张春华热切地站在他面前,“你叫我做什么都行,缝补浆洗,屋里屋外下力的工夫,你只要喊我,我会做的,你莫嫌弃……”</h3><h3>“……”李成友眼里渗出了泪花,点点头。</h3><h3>深林里,一只竹鸡突然叫起来:“姐姐怪!姐姐怪!”正在这时,一只斑斓的野鸡从近处树丛中腾飞起来,李成友眼明手快,举铳砰然一响,野鸡就飘落下来了。</h3><h3>“中了!中了!”张春华拍着手,“成友哥,你好眼术!”</h3><h3>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李成友就打了一只野鸡,一只山兔,两个人欢欢喜喜下山了,正碰上卜明生也提着一串杂色河鱼上了岸。</h3><h3>这一顿晚饭,他们吃得好香甜!喷香的竹筒饭,鲜鱼汤,麻辣野鸡肉,炖兔肉,摆在一盘平整的青石上。三个人不断地把菜夹到张春华的住筒饭上,堆成了一座小山。</h3><h3>“再不准讲一个‘死’字了!再讲,罚酒一杯!”陈金秀拿着酒瓶子,举向头顶。</h3><h3>“对……对!再讲一、一个‘死’,‘死’字,罚,罚酒一瓶!”卜明生醉意熏熏,舌头都结巴了。</h3><h3>李成友望着张春华,两个人会心地笑了。</h3><h3>刚入夜,卜明生就挂起帐子,睡下了。李成友到底年轻,又亮一支火把沿河向上走了几里,他要再查一查,看有不有还卡在荆丛石缝中的坑木。陈金秀与张春华围着火堆在轻轻地扯谈,女人家自有女人家爱扯的经。李成友钻回来的时候,陈金秀已经睡了,只剩下张春华坐在篝火边,在默默出神。她在等他么?</h3><h3>“睡吧,春华妹子!”他没带帐子,只带了一床绒毯,就丢给张春华,“睡吧,你也太累了!”</h3><h3>“把毯子给我,你怎么办?”她又把毯子递给他。</h3><h3>“你盖你盖!我不怕冷的,你没见我昨天一夜都浸在水里么?”</h3><h3>张春华裹着毯子在他对面篝火边躺下了,李成友也在火边躺下来。篝火燃着,一闪一闪的火光撩拨着他的心境。虽然身子太疲乏了,但是头脑里却在激越地飞腾着一些零碎的思绪。他怎么也睡不着,仰望着那远远的一线天空,有两颗星星靠得多近!什么地方有几只夜鸟还在呢喃,坑木筒不时撞击着,发出吭当一声 。他有些心猿意马……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从没跟哪个姑娘这么靠近过,在这样的夜里,这样阒无人迹的静谧的山谷,似乎有一种欲念在诱惑他。…… 但是他不敢往下想,他烦躁地坐起来,滚了一支喇叭筒,抽一根柴火点燃了,那欲念却象面前的烟头,一闪一闪地顽固地闪现出来,他的心跳起来 。</h3><h3>“成友哥,你睡不着么?”张春华没睡着,侧着身子问,“你冷吧?”</h3><h3>“啊,不,不,”他很慌乱,掩饰着,结结巴巴地,“是,是,…… 这夜色几好!”</h3><h3>“是啊,比昨夜清朗多了! “</h3><h3>许久许久,他们不再言声了。李成友终于挡不住眼皮打架,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入睡了。 </h3><h3>现在,他突然从一个奇怪的梦里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又坐起来,身上竟盖着那条绒毯。这么说,什么时候张春华又把毯子盖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由得再次定定地瞧着睡在咫尺之外的俊俏姑娘。她蜷缩着身子,面向他睡着,那样动人,那样安详,那样柔和……啊!她多美!他脑子里又响起了卜明生的那些话:“只要你得到她的……她就归你了!耳边,仿佛飘过卜明生的山歌声:</h3><h3> …………</h3><h3>要摘你就麻起胆! </h3><h3>刚才入睡前那种朦胧的欲念又倏地升腾起来,而且这样明晰和实在!一个三十几岁了的男子汉,怎能不向往一种消魂荡魄的诱惑?他站起来,呆呆地凝望着那睡梦里的姑娘。只要跨过这个已成灰烬的火堆,将会是怎样一种情景?他艰难地移动了脚步 </h3><h3>但是,在月光下,他看到她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啊,这姑娘,睡梦里还被生活的阴影笼罩着呢!他突然想到白天,去打野味的时候,她那真诚的声音:“让我做你的妹子吧!”李成友突然向后退了,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壳,咒骂着:</h3><h3>“你想做什么?你这个畜生!”</h3><h3>过了许久,他心里平静了,抱起那床绒毯,悄悄的移过火堆,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h3><h3> </h3><h3>7.</h3><h3>第三天早晨了。</h3><h3>五十方坑木已赶到这“一线天”的最后一座水坝上,翻下坝去,前面那宽阔的田塅叫椒花。再赶上五里,就到了达浒镇。估计不要一上午人工,就可以码齐交货,下午就可以回梅花坪了。</h3><h3><br></h3> <h3>河道渐渐宽阔起来,两边的山势已慢慢降低,不再陡峭,山坡斜斜向上,露出一块乳白色的天空来。树荫也不那么浓密了,早晨有乳白色的薄薄的雾,在山谷间飘荡着。静静的山象一个个仙人,披着一件件轻飘的袈裟。河水不再奔腾叫啸,到了这一段河道,流水驯服了,平静了,河中已看不到峥嵘的巨石谗岩。晨光中,一切都显得静谧。</h3><h3>张春华被一阵阵“吭当吭当”的响声惊醒了,发现天已大亮,鸟雀在起劲地啼鸣。水坝里,那个壮实憨厚的后生正在翻坑木下坝。他光着上身,只叉条短裤,生龙活虎一般,几多有劲!看来,这是个舍劲做工夫又尽职尽责的角色。昨天晚饭后,他还举着火把往上游走,惹得金秀秀嫂子一把拉住他:“成友,劳累了两天一晚,你没好好睡一觉,还做什么?”那后生笑一笑:“不累。你和明生哥、春华妹妹先歇夜啊!我顺河查一查,看看上头还有没有卡在刺蓬岩缝里的坑木。”金秀嫂子望着她张春华笑笑:“你瞧,真拿他没法子,象条牛牯一样勤劳。我家明生这条懒虫呀,一歇夜就赖着不动弹!”卜明生故意嘟噜着嘴:“我叫你一巴掌把骨头架子都打散了!”金秀嫂忙从箩筐里掏出蚊帐毯子,抛给丈夫:“多嘴多舌自己赚的!怕是累散了架子啊,你快歇下,二天患了病又来害我!”这对有趣的夫妻,真叫人眼红哩。卜明生睡了,李成友走了,金秀嫂子和她谈了很久的话。这些话,使她现在想起来,也不禁飞红了脸 。</h3><h3>高高的山尖上,露出了一线阳光,金红金红的,象给树林染上了一层金。薄雾消散了,天清气朗。远远地,看得见渐渐宽阔的河道向山脚飘去,河面上,缓缓地漂着那些坑木筒。啊!生活原本象这河道般美好、宽阔呀!我张春华为什么就没想到!她重又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活力!连忙起身去帮李成友翻坑木 </h3><h3>这边厢,陈金秀也被“吭当坑当”的翻木声唤醒了。她坐起来,一眼看到坝上那对男女,禁不住一喜,推着还在酣睡的丈夫:</h3><h3>“呃呃,起来起来,看那一对子!”</h3><h3>卜明生柔着眼睛坐起来,瞄了一眼,又故意躺下去。</h3><h3>“呃呃!你想想,真是上好的一对哩!</h3><h3>卜明生一声不吭。陈金秀一把将他拉起来。</h3><h3>“为什么不答我的话?”</h3><h3>“我怕挨巴掌。”</h3><h3>“你发我的气了?”这火辣的女人温柔起来,“你莫发气,好啵?当时,你讲得太轻狂了,太突然了,我一时想,你是在侮辱人家遭难的姑娘,就发了牛脾气。这一天多来,看他俩个还真恩深义重,我琢磨他俩个还真般配哩,你说呢?——你莫发气,我是那个火爆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h3><h3>“哪个发过气?”卜明生向着老婆快活地一笑,“打是亲,骂是爱。打在脸上,甜在心里哪!”</h3><h3>“你个滑脑壳!”陈金秀也笑了。转而,她把嘴靠着他的耳朵边,神秘地轻轻地说:“告诉你罗,昨晚上,我跟她讲过了哩!”</h3><h3>原来昨天晚上,陈金秀越想越觉得丈夫一句鬼话还蛮对路哩!反正这姑娘暂时不愿回家,会跟他们到梅花坪去的,把她做给李成友有什么不好?于是,热心肠的女人凑在那姑娘耳边,讲起李成友的好处来,一边慨叹着;</h3><h3>“唉,可惜三十几岁了还打单身!”</h3><h3>“嫂子,好人总有好报的!成友哥又勤劳又心好,梅花坪的姑娘会不爱么?”</h3><h3>“可惜如今妹子眼界高了,山里的都想飞出山去哩!成友哩,又太老实忠厚 ”</h3><h3>“唉,可惜!”张春华叹息着。沉静了一会,她突然拍着手:“有了!我有个表妹,是我桃花冲舅舅的女,正合适!”</h3><h3>“晓得她什么心性?”</h3><h3>“心性好,老实,又勤劳,长相也好!”张春华热烈地说,“她与我最要好,我一说准妥!”</h3><h3>“我想 ……,你就莫嫌我山里人吧,你嫁给成友如何?”</h3><h3>“我?……嫂子,……”张春华好觉突然,不好如何应对,语无伦次地说,“我,一个苦命人!…… 青发哥他 ……。”</h3><h3>“如今么人也不命苦!”陈金秀又火爆爆的了,“你快莫提那什么青发哥了!他都讨了个‘抱鸡婆’,任你如何讲,你也不要那么痴了!跟上成友,亏待不了你!”</h3><h3>见陈金秀发火,那姑娘赶快说:“嫂子,容我再想想……。”</h3><h3>听婆娘这么一述说,卜明生来了劲,一拍大腿站起来:“有门!看今朝那样子,妹子心里开了窍!金秀,你那一巴掌抵得。你快舞饭,我去帮他们翻坑木!”</h3><h3>“我去!”她把丈夫按下地,“乖乖地给我舞饭!”</h3><h3>“男做女工,饭甑空空哩!”卜明生又说笑了。</h3><h3>“如今这好政策,只怕你要腰那万贯撑破肚皮哩!”</h3><h3>早饭吃得好快活!卜明生特意开了唯一的一瓶酒,喝得面红耳赤,老是望着李成友窃窃地笑,把个老实憨厚的后生弄得莫名其妙。</h3><h3>太阳进了河谷,顿时一片明朗。</h3><h3>最后的五里水路很快完了,坑木筒都聚集在达浒镇前双河口回水湾里,静静地等待着起岸。</h3><h3>山势到了尽头,豁然展现一片宽阔的田野,竹木收购站的两层红砖楼房立在水边,这里有一片宽广的沙滩,堆码着无数竹木。</h3><h3>“起岸啊!”陈金秀兴奋地叫着,“交货领钱,上达浒镇子街上逛去!”</h3><h3> </h3><h3>8.</h3><h3>达浒镇是个老古镇,前些年没落了。如今改革开放,也算得一个热闹的集镇了。梅花河与大溪两条水路在这里汇合,形成一个三角楔子般的地带。两条石板街,都有两百米长,中间的店铺,屋檐相接,相接处是一条长长的天井,形成一条阴湿的出水道。两条石板街两侧临河的店铺,则是吊脚楼。这里古朴,美丽,是大梅山区西侧与外界田段村落交接的咽喉,别具一番风采,别有一番情味。</h3><h3>正逢集日,镇子里热闹非凡。店铺门大开,各色货物呈彩现光,琳琅满目。赶集的四乡农民则在店铺门口摆满了摊担。山货土产,海味林珍,时鲜瓜菜,猪崽羊羔,…… 各色物品,应有尽有,把两条窄窄的街道挤得只剩下一条缝,人流就在这缝里缓缓推涌。</h3><h3>他们四个,离开竹木收购站的集材场,过了一座木桥,就进入镇子了,走到银行取下两千多元钱,看看已是中饭时节,陈金秀提议先吃饭,再在集上买些布匹杂货,然后赶回梅花坪去。</h3><h3>“要得!先吃饱肚子来!”卜明生热烈响应,“就有一条:不买几个好菜,两瓶好酒,不如莫吃!”</h3><h3>陈金秀嗔怪地朝丈夫笑着:“就你嘴谗,好酒贪杯!好吧,赶这趟羊,都吃了累,拣镇上馆子里有的,吃一餐好的!”</h3><h3>“算在我份上。”李成友豪爽地说,“你们伢妹细崽一大路,我单身吊吊,陪得起!”</h3><h3>“要你出什么票子?门缝里小瞧了我卜明生!你省着点,留几个钱讨婆娘!”说着,那“逗霸鬼”朝张春华笑笑,又向李成友眨眨眼。张春华已经晓得他开口就唱什么调子了,不觉瞟一眼李成友,红了脸。</h3><h3>好不容易才挤进供销社办的餐馆,楼下一个大厅,便饭堂菜,包点面条,样样都有。十数张桌子边坐满了人,每张桌子后面又站了一排排人,在等待空出坐位来。</h3><h3>“唉,晦气!偏偏逢集日,碰上这么多饿痨鬼!”卜明生哭丧着脸,大为扫兴。</h3><h3>陈金秀瞄瞄楼梯口,那里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二楼雅座,包办酒席”。她一把拉着张春华,招呼丈夫和李成友,笃笃笃上了楼。嗬,楼上倒甚清静,十张圆桌,全铺上白色的桌布,只有六桌正在开席,尽坐些衣冠楚楚的人物,大概是办结婚酒宴?陈金秀望着三个同伴笑一笑,先自一屁股坐在一张圆桌旁,三个同伴都一时傻了眼,这所在,是我坐得的么?</h3><h3>“呃呃呃——!”一个穿白背褡的服务员妹子隔老远就大呼小叫了,瞧着这几个汗爬流水衣衫不整的山里客,露出了一脸凶相,“你们做么事?这是雅座!”</h3><h3>“什么鸦座鸟座,我吃饭!”陈金秀朝她瞪着眼。</h3><h3>“吃饭下楼去,这里只办酒席!”</h3><h3>“我就吃酒席!”</h3><h3>“吃酒席?就你们四个?”那只认衣衫不认人的服务员惊愕地看着他们,象瞧妖怪一般,“你们是哪里的?”</h3><h3>“山里的!梅花坪的!”</h3><h3>“我跟你们讲清楚:这里只开十个人一桌的酒席,五十元钱一桌,整鸡整鱼加扣肉,十个菜,不带饭钱酒费,你吃不吃得起?”</h3><h3>李成友先自犹豫了:“嫂子,这多家伙,吃不完的,白费了钱 ”</h3><h3>“可不是!”那服务员趾高气扬了,不无讽刺地扁嘴一笑,“山里人,卖几根树,挑几回脚,一个角子都来得不容易,三四十元一桌的酒菜,概不赊帐啊!”</h3><h3>“你只要钱吧!”陈金秀恼了,一跺脚站起来,从提包里拖出一叠票子,一色的十元一张,先自把那服务员惊呆了。她抽出五张,甩到桌上,“喏,五十元给我搞桌好菜,拣好的来!莫讲鸡鱼扣肉,全羊全鹿鱼翅海参又怎么样?我吃得起!你只莫用那绿豆眼睛看人,小视了我山里土佬农蛮子!只要政策靠得住,莫讲五十元一桌,便是五百元一桌又怎样!喏,劳你神,有好酒么?要两瓶‘白沙液’!”</h3><h3>真是财大气粗!陈金秀这一阵高声大叫,早把那六桌席上的客人惊呆了,一个个停杯住筷,侧目相视,咋舌唏嘘,那服务员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了半天才转为笑脸,一叠连声说:</h3><h3>“好,好,几位稍候,我就去安排。‘白沙液’就没得,对不起!有‘德山大曲’。”</h3><h3>“‘德山大曲’好,煞劲,过瘾!”卜明生简直手舞足蹈了。</h3><h3>服务员拿起那几十元钱,转身走了。陈金秀招呼三个人端坐桌边,早有些志得意满了。那边厢,几桌客人抛过来一片议论,都是些热辣的语言:</h3><h3>“如今的农民了不得!再不是鸡屁股银行的贷款户子了!”</h3><h3>“连山佬都发财了,我这住镇居民拿工资的倒要变穷鬼了!”</h3><h3>“这女人不简单,武高武大,财火上冲!”</h3><h3>张春华悄悄地向陈金秀说:“嫂子,你真舍得!”</h3><h3>“舍不得几个钱,吞不下那口气!那妹子看我‘赶羊’的,一身邋里邋遢,摸算我只有几个银角子,想来吓唬我!”陈金秀愤愤地说,“讲真格的,我出世来没吃过象样的酒席,这一回,政府的政策给的,自己汗水赚的,也开开洋荤,美一美!”</h3><h3>酒菜端上来了。首先四个冷菜拼碟,一人两个肉包子,两瓶“德山大曲”。接着上了十盆菜:炖鸡扣肉炒腰花、肚片羊肉油豆腐,墨鱼烩肉丝、杂烩肉丸汤,外加盐蛋片,辣烩大鲤鱼。</h3><h3>这一回,那服务员妹子笑眯眯的了:“同志,一共四十二元二毛四,找你七元七毛六,饭在脸盆里,自己吃好多盛好多!”</h3> <h3>陈金秀一把拉过那妹子。应按在桌边坐下来:“姑娘,难为你吃了累。刚才莫怪我脾气不好,你莫见怪,我先敬你一杯!”</h3><h3>服务员推说跑堂忙不赢,千辞万谢,只吮了一口酒,夹了几片腰花,硬是脱开了。</h3><h3>陈金秀举起杯子来:“来!成友,明生,先为春华妹子干一杯!”</h3><h3>张春华望着这几个山里人,嘴唇嚅动着,眼里渗出了泪花……</h3><h3> </h3><h3>9</h3><h3>这一桌酒席的丰盛,充溢着他们本已丰盈的心。几杯酒下肚,一个个面红耳赤起来。命运驱使他们在山间田野劳碌奔波,生活又把他们从艰难中拉出来。过去的日子,有过许多沉重和悲哀,为了一日三餐,为了把肚子填饱,他们曾进行过怎样的争斗啊!那些年,从“鸡屁股银行”掏出一个八分钱的蛋换得些许煤油与盐,挑一担柴禾上梅山镇寻找主顾,他们都要象做贼一样偷偷地颠踬于坎坷的山路上。袋子里只有几个碰撞得不太响的镍币,他们又何敢企望舒适地坐在四壁生风、白净如镜的楼间雅座,品尝美酒佳肴呢?山野乡村的女人呢?虽说已把“半边天”叫得如雷般响亮,但这“半边天”仍有许多阴晦的日子。能在锅台边艰难操持,为自己相依为命的艰难辛苦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光屁股孩子,准备得一碗盛得满满的红薯丝饭,两三个园中小菜,这女人的命已属不错,得以在邻里间炫为满足了。而年轻的姑娘们,又有多少人生活在爱情遗忘的角落?也难怪农村里时兴彩礼,一个女儿从襁褓中长大到十八九岁,父母花了多少心血!这已经丰姿光彩的女儿也许一直没有穿过象样的衣裳呢!论婚出嫁了,象出卖货物一样换回几个钱,岂不是天经地义?尽管那些年“革命”高调入云回荡,但封建的魔影却暗暗延伸,不愿屈服的姑娘,也只好象张春华这样,要奔赴阴曹地府,求得永恒的解脱了。然而现在,生活突然以匆匆的步履,大大的跨度走向灿烂的未来,光辉是明确地显露出来了。这急剧的变革,已经表露出卑贱者前所未有的力量,从物质到精神上,都有了崭新的面貌。他们虽然也要卖力,还得象过去一样餐风宿露,辛苦奔波,但这种劳累是愉快的,不再是“赶羊”一趟,精疲力竭,身无分文,如今是动辄千数,充盈腰间。而且有力量坐在这里,在这什么楼间雅座上,大模大样吃喝着。嗬,也象个体体面面的人样了!原来自己并不低贱,生活给予山里客乡巴佬以同等的地位了!</h3><h3>卜明生早已是喝得醉熏熏的了,还在一个劲地劝李成友喝。陈金秀看着丈夫,摆了摆手:</h3><h3>“明生,少喝一点,还要赶路回去哩!”</h3><h3>“酒劲钻、钻了心,走,走路,一,一阵风!”卜明生爱喝,酒量也大,两瓶酒,灌得舌头僵硬,结结巴巴的了。</h3><h3>这一回陈金秀没有夺丈夫的杯子,倒也宽容地笑了:</h3><h3>“好吧,大家喝个痛快,吃个尽兴!”</h3><h3>饭店处在两河的汇流口上,桌子刚好临窗。张春华坐在窗边,她抬眼望望窗外,远望着逶迤流来的河水。梅花河啊,淌着山里人汗水的梅花河!你不再是两山夹挤的狭窄水流了,现在,他宽阔、娴静、柔和、明亮,显示出一种特有的美。“生活也象这梅花河,是会渐渐宽阔起来的!”金秀嫂子这话,讲得几多好哟!如果不是这几个看似蛮愚实则良善的山里人,我张春华现在怎么样了?也许早成了一坨腐烂发臭的尸体,哪里还会看得见这青的山、绿的水、明媚的阳光?哪里还能在这美酒佳肴面前品尝人生的快乐呢?她不觉注目于一直默不言语、只是快活地微笑着的李成友,看来这后生老实本真是没得话说的。金秀嫂子说过,跟上李成友,是不会受亏待的。是的,这条命搭帮了李成友,但是感恩能算爱么?毕竟对李成友的为人品性是没有全面的了解。然而,既然命运把你与他栓在一起了,而他又是个不错的人,你还要怎样?难道还回张家湾去,任他们欺凌?不!金秀大嫂的为人处世,豪爽善良就是榜样,这一回就是要与爷娘斗下去,躲到梅花坪去!只是一想到金青发,她心里就有一股怅然的意绪。唉,青发哥啊!你真这样无情无义?你不是说今年秋天一定回来吗?现在秋天都快过尽了 哪怕能见你一面,问清缘由,也死了我这颗心,也就不再牵挂你!如果今后真的跟着成友哥,我也就专心一意待他了,再没有什么负疚了 </h3><h3>“呃,春华,你如何还在走神?吃呀,吃菜呀!”陈金秀叫起来。</h3><h3>张春华羞涩地笑笑,看见李成友正夹过一片鸡腿伸进她碗里,诚恳地说:“妹妹,多吃点!”</h3><h3>她望着他神情地一笑:“为难你了……”</h3><h3>“喂!服务员都死尽了么?”突然,楼梯边传来一阵粗野的漫骂,上来一个穿着花衣裳、流长头发、怪模怪样的人(嘿,男子汉穿花衣,新鲜!),为头的那个,背着个直筒筒的花皮袋。</h3><h3>这是一伙什么人?陈金秀纳闷了。只听得张春华一声惊叫:</h3><h3>“啊,照相客!…… ”</h3><h3>那男子也瞧见了张春华,喜不自禁地奔到面前来,叫着:</h3><h3>“怎么?春华!你在这里?叫我好找哟!”</h3><h3>他的一帮朋友,都不解地望着他。</h3><h3>“来来来,弟兄们!这就是我未婚妻,张春华!”</h3><h3>陈金秀他们已经明白了,这就是那无耻的照相客,趁他们一伙瞎起哄的光景,她打量着这个照相客。这正是那种长日窜东窜西的江湖汉子,四十多岁年纪,宽额,蹋鼻头,厚嘴唇,全部粘在那两扇扁平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满头长发,象个女人一般压在脑后。</h3><h3>“嘿!……春华!”那照相客阴沉着脸,微微笑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原来在这里,同我回去!”</h3><h3>“不!…… ”张春华先就惊呆了,这时却增了勇气,“你没这个权力!你凭什么? ”</h3><h3>“权力?嘿嘿凭我……交给你爷娘的一千五百元钱硬票子,你就是我的人!想跑?没那么容易!”照相客狞笑着,向那伙同伴使个眼色:</h3><h3>“弟兄们,帮个忙!”</h3><h3>那伙人一齐围上来。</h3><h3>“好呀!大白天抢人了!”陈金秀怒不可遏了,“成友,我两个亮点家伙给他们瞧瞧!”</h3><h3>李成友呼地一声站起来,把张春华拦在自己身后,直挺挺挡住那几个妖形怪状的“水老倌”。</h3><h3>“好呀!寻着个野老公来保镖了!”照相客恶狠狠地向着李成友,呼一声:“打!”</h3><h3>那伙人把李成友团团围住,你一拳我一拳打在他胸前、背上,李成友微笑着,若无其事。陈金秀突然一声喊,跃过圆桌,一把揪住站在一边指挥的照相客:“你想怎样?”</h3><h3>张春华早吓得软了双腿,跌坐在地上起不来。卜明生喝酒唱山歌倒是里手,打架却不在行。开起玩笑来不怕冲撞了皇帝老子,遇着事情来了却没了胆量。他赶忙拉拉婆娘的衣说:“金秀,他们人多! …… ”</h3><h3>陈金秀顺手一推,把卜明生推出老远。回过身来,一把揪住照相客的衣领。那照相客是个见过风浪的“街痞子”了,打架自然里手,见这女人如此放肆,早发怒了,照胸一拳,金秀将身一摆,抓着照相客不知怎么就旋起圈来。那家伙就象一个陀螺,一阵旋转,晕头转向倒在楼板上。与此同时,李成友被那五个“水老倌”打起了火性,只听得他一声怒喝,跳起来,出了他门围的圈子,把一桌剩菜往他们身边一掀,浇得那些人满身菜汤饭屑。不待他们回过神来,李成友拉开架势,站稳脚桩,挥拳踢腿,右右开弓,只见那班人倒地贴墙,连还手之功都没有了,李成友的铁拳头挥过来,躲也没处躲。他们才知碰上了个有武打工夫的山里土蛮子,一个个夺路而逃,丢下了照相客。</h3><h3>一场混战,这楼上的雅座已十分不雅了,吃酒席的客人一片惊叫。楼下也有一些人跑来看热闹,几个服务员一见挨打的这几个长头发,不禁拍起手来:</h3><h3>“打得好!这几个‘水老倌’该打!长日寻是惹非!”</h3><h3>照相客脸上已经一片青肿,望着怒目圆睁的陈金秀,他求饶了:</h3><h3>“大姐,高抬贵手,高抬贵手!”</h3><h3>陈金秀住了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又指指呆立一旁的张春华,向围观的人愤愤说:“父老乡亲同志们!这家伙凭着手头有几个钱,四十多岁了,厚脸皮的,硬要串通这姑娘那贪财的父母,逼她嫁给他,直把这姑娘逼得跳了梅花河!幸亏我几个‘赶羊’碰上了,才救起了她。想不到冤家路窄,今日又在这里碰上了!他瞎了眼,寻着我打架,要抢这姑娘,叫我如何忍得住?!”</h3><h3>人们听了,一叠连声叫好:</h3><h3>“打得好!逼死了人还了得!”</h3><h3>“他算瞎了眼,乱认菩萨不烧香,也不问问我几个是谁!我是梅花坪的,山里人,卜六老倌带出来的徒弟!”陈金秀象个伟丈夫,昂首挺胸,气粗声大。</h3><h3>“呵!卜六老倌你晓得么?”围观的人中有人赞叹,“那老倌子在世时,威名响哩!”</h3><h3>“如何不晓得!这大梅山区方圆几十里,哪个不晓得卜六老倌?今日这家伙碰上卜六老倌的徒弟,钉子碰上铁了!”</h3><h3>“只怕是臭豆腐撞上了铁叉叉哟!”</h3><h3>那照相客听到人们一片议论,自知今日碰了鬼,惹了神。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是长子住在矮檐下,该低头了:</h3><h3>“有眼不识泰山!求大姐放手,你要怎样就怎样!”</h3><h3>“我问你,这椿婚事你还逼不逼?”陈金秀放开手,咄咄逼问他。</h3><h3>“既然春华姑娘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只是,只是,我给了她家一千五百元,这 …… ”那人转着眼珠子,怯怯地说。</h3><h3>“钱么?”陈金秀停顿了一会,望着瑟缩在一边的卜明生。过了一会,她迅速从丈夫手里拿过他护着的提包,扯开拉琏,抓出一扎票子,甩向那照相客,“拿去,我代她还你几个臭钱!告诉你,不要以为你筑冤枉赚得几张票子,就自以为了不得,只想着作贱红花姑娘,只想着有钱使得鬼推磨!你撒泡尿自己照照!”</h3><h3>照相客正欲去捡起那一扎票子,突然一只手已先捡起,是围在另一边吃酒席的人群中的一个,干部模样,那人捡起那扎票子,塞进卜明生拎着的提包,向陈金秀说:</h3><h3>“大嫂子!你这钱也来得不容易,餐风宿露赚来的票子,要做正用,可莫冤枉筑给这个无赖!”</h3><h3>围观的人们一叠声叫起来“对呀!你没得义务给他些冤枉钱!”</h3><h3>“他把钱给了谁,让他向谁讨去!”</h3><h3>照相客恼了,又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那干部,咬着嘴唇说:</h3><h3>“同志,请问这关你什么事,真是狗咬耗子!”</h3><h3>“一切正直的人都可管你这种人!”那干部义正辞严地站在他面前,从上衣口袋抽出一个工作证,亮一亮,“喏,我是公安派出所的!你在这里打架,抢人,我都看见了!请你跟我走一趟!”</h3><h3>人群一片欢呼叫好起来 </h3><h3><br></h3> <h3>10.</h3><h3>太阳开始西斜,阳光却十分明亮。远方的山,青苍翠绿,格外清晰爽朗。风轻轻地、轻轻地拂过秋收后的田野,梅花河和大溪的水,在微风朗日下闪烁粼粼的波光,象两匹油绿泛彩的缎带,格外温柔迷人。汇流后的河道,成倍的宽阔了,坦坦荡荡地伸向远方广袤的田野,消逝在迷蒙的远方。</h3><h3>陈金秀他们四个,走出镇子,走过木桥,踏上了回去的大路。他们兴奋,他们踏实。虽然卜明生多喝了几杯,走路有些头重脚轻,飘飘荡荡的感觉,但是他话多,一直不停嘴。</h3><h3>“我真想唱支山歌!”他说。</h3><h3>陈金秀笑着:“你就唱吧!”</h3><h3>但是他们发现,张春华落在了后面,站在一个叉路上,楞楞地望着大溪方向的那条大路。</h3><h3>那溪边的大路上,有一付木匠担子向这边厢走来……</h3><h3>“青发哥!”她忘情地呼叫起来。</h3><h3>听到呼叫,那挑担的抬起头来…… 扁担突然从肩头滑下来,那人发疯般一边跑一边叫:</h3><h3>“春华!春华!”</h3><h3>张春华没命地向他跑过去,一刹那间,他们跑近了,两双手握在一起 …… 这边厢,三个人呆楞楞地站着,又象明白又象糊涂地望着那突然相会的一对。</h3><h3>过了难耐的好长一段时间,张春华才回转身来,迅速跑到陈金秀们面前,气喘吁吁地,一边挂着笑,一边流着泪,急急地说;</h3><h3>“金秀嫂!成友哥!明生哥!是青发哥回来了!假的,都是假的!那个背时鬼相片!青发哥说他在外边拼命做工夫,攒足了钱,一心只想回来与我成亲,哪里讨了个什么‘抱鸡婆’罗!他说:肯定是那照相客搞的鬼把戏,把两张相片洗在一起…… 我如何就不懂?如何就没想到这一层?受了骗,上了当!不是成友哥,我早没命了,我永世也感你的恩!金秀嫂子,难为你教我要活得刚强,什么也不要怕!让我做你们的妹子吧!…… 如今我要跟青发哥回去,我再也不怕爹娘逼了!嫂子,你原谅我,你的好心我情领了。过一晌,我带表妹上梅花坪来,嫂子,全仗你了! …… ”</h3><h3>这姑娘太兴奋了。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陈金秀一时无言以对。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这时刻他金青发回来了!卜明生暗暗慨叹着,难过地望望李成友。那憨厚后生却象蛮高兴,傻笑着向张春华说:</h3><h3>“该恭喜你哩,春华妹妹!”</h3><h3>“对,恭喜恭喜!”陈金秀好象才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好事啊,妹子!”</h3><h3>“好人啊,你们都是好人!”张春华连声说。</h3><h3>说着,那金青发挑着木匠担子到了面前,嗬,好标致的一个后生!他放下担子,一叠连声向他们三个千恩万谢。</h3><h3>“谢倒不用谢!”陈金秀又粗门大嗓地说,“后生家,我可要讲一句,你丢下春华一走几年,也不通个信息,险些叫她爹娘逼掉了一条命!如今好了,你回来了,赶快办婚事吧!要钱么?我借给你们!”</h3><h3>“谢嫂子好意!钱是满够用了!”金青发说。</h3><h3>“那好,你们把家业置起来,可不要把汗水钱去填她娘爷那贪心无底洞。嫁女又不是卖东西,兴这样要钱的么?只不要怕!大起胆子和他理论理论!如今世界政策好,只要夫妻恩爱崭劲干!好日子在后头。只一条,什么邪气也莫怕!”</h3><h3>“嫂子讲得对,我听嫂子的!”金青发激动地说。</h3><h3>五个人又站在路边讲了许久话,才依依不舍分开走。张春华跟着金青发沿河往下走,一步三回头,终于渐行渐远了。</h3><h3>明朗的天宇下,是双河口汇集的越来越宽阔的河道。 </h3><h3>一九八四年七月初稿</h3><h3> 十二月改稿</h3><h3> 一九八五年六月再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