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去一个三十八年前生活过,现在又全然陌生的城市,只想安静的到达,住上一晚的感伤,认识她现在的模样。然后,从脑海深处调阅过往的记忆,走遍曾经去过的每个地标 。很多时候,我们总在行走中,拉伸了人生的长度;也在怀旧里,体味到人生的温度。这个五一,不去其他人山人海的旅游胜地,我真的只想去铜陵,去了却久违未达的心愿,去第一次见到孔明灯升天,放飞梦想的第二故乡……<br></h3> <h3>大通古镇,以前只闻其声,从未见其真容。当年在铜陵六中,爸宿舍对门住的汪叔叔就是大通人,他每次回家拿给我们吃的,就是大通豆腐干。在去大通古镇之前,借道去看了我小学的母校杨家山小学,还有我爸当年工作的学校铜陵六中,总算了了多年的心愿。可近四十年的光阴变迁,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我虽努力寻找,却只能见着一些残存的遗迹。就如这大通古镇,在它自开埠伊始,根本没有铜陵什么事。但它现在的生存现状,同样让我联想到以水路兴起的后岗。不过这里是苍茫不息的长江,但也经不起风云变幻,逐渐走向萧条。可不管怎样,所有古镇的历史都不可磨灭,因为那些建筑的存在,就已说明了一切。<br></h3> <h3>一个人的出生命中注定,一个人的经历无法复制。在昨夜游的长江口及天井湖,在今晨练的熙攘的人群中,定有父亲教过的学生,也有与我同窗两年的同学,但岁月流逝和长期没有联系,我们即便擦肩而过,也只是似曾相识,没有勇气与对方打个招呼。我怀念这座城市的过去,但我更感谢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他们把开采铜矿的矿区,变成了一座现代的城市花园。很遗憾这些年没有亲眼见证它的巨大变化,但庆幸的是,我终于回到了这里,很多记忆没有抹去,但我已有些不认识了你。只有这天井湖公园,如一面明镜始终铺躺在这,还是如此泓大情深,而湖中的那口井,水面高出湖面有一米,专家说是两个水系,或许永远是个无解的谜。<br></h3> <h3>凤凰山,寓意“有凤来仪”。山似凤凰,且有凤落脚,那便是吉祥之地。此时,牡丹芍药盛开,有色有香。徜徉其中,有阴凉,有溪流, 有嬉戏。无论相思树,连理树,风爪石都是好的表达,特别是山脚尽头的滴水崖,虽不滂沱,却细水常流。那是自然的精华和馈赠,它不张扬,也不献媚,悠然自得,恰如其分。它甘心养育,默默维系了这方水土和子民。这就是你行走自然的好处,放下自己,从心走起。<br></h3> <h3>昨晚回到上海,这才发现不是虹桥,而是上海站。当年也是从这离开上海去的铜陵。似有某种契合,却又无法释怀。为了坐上回家的末班车,我和老婆坐上最后一班地铁,从这座城市的北边一路向西狂奔。到家已是今天凌晨,却又无法合眼入睡。
在铜陵,花两元钱可以让你从凤凰山坐到市区东站,花百元不到可以让你吃得不能动弹……无论是健谈,帮你圆梦的滴滴小哥;还是酒店餐厅、超市速递等力尽所能为你服务的人员;甚至一些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在这座变化得如此陌生的城市,在你需要帮助时,他们依然热情、真诚和纯朴。因为这份情怀还在,哪怕它还有一些不如意,但我还是会有所偏心,会有回家般的亲切和温暖。
什么都会过去。而我永远会在远方,在希望和祝福里,永存它最初的纯真,关注它更好的明天吧!<br></h3> <h3>小说《孔明灯》(部分节选)【1998年】</h3> <h3> 十五年前,我爸爸还在安徽铜陵工作。那时从大人不断灌输给我的印象里知道,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过着很清苦的日子,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乞丐和卖艺人流浪到这来挣口饭吃,我们好象有了种天然的优越感,乐观地认为我们这里才是最幸福的地方。虽然当时阿爷阿奶都已年近古稀,我和妹妹像是没有父亲的孩子,阿妈像是没有男人的女人,只有在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才像一个真正温暖的家。
我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终于决定跟爸爸去铜陵念书了。妈妈因家里一下子走了两个男人痛哭不已。当我们来到爸爸的母校华东师大,穿过四周葱绿的操场和挂满衣服的楼群,在山东大汉徐老师家住了一宿后,第二天便坐上了上海开往铜陵直达列车。
火车呼啸着走过十几个小时的日夜,载者越来越少的旅客,走完平原,穿入丘陵,一直到底,便到了铜陵站。刚走下火车,爸爸老远就看见了气度不凡的谭叔叔站在一辆七成新的吉普车旁。我们一路喊过去,谭叔叔笑着接过行李,并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们一起钻进吉普,扬起一路尘埃,沿着弯弯曲曲的坡面,一直向西、向北,一直往上攀沿,就到了铜陵六中——爸爸在铜陵的家。
到了那里才知道,爸爸是被当作光棍和一帮单身汉同住在一幢楼里。新家很小,但很温馨:四只挂在绳上的衣架、三只杉木衣箱、二张书桌、一张床、脸盆和煤油炉放在床低下,墙上也没贴什么画,只是在后窗上糊了用过的蜡纸。
对门住着王叔叔,隔壁住着章叔叔,楼上还住着一位方阿姨。谭叔叔是有家有室的人,他住在我们西边的一排居民平房里。每天清晨和黄昏,从他们那里飘来的袅袅炊烟和传来的天伦之乐的笑声,常使单身楼里黯然失色。
但单身汉自有单身的快乐,每个周末我们总来一次集体会餐。方阿姨是个很活泼的人,她会烧一手可口的川菜。爸爸和他们在一起,诚然不像一个已成了家、且有个上四年级儿子的父亲。当时我一直很恭维他,虽然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起他还在念大学时,阿妈就已经生下了我,当阿爷打电报给他告诉这个喜讯,他还不好意思向教授请假他都已经做了父亲,并且一错再错,把他分配到了千里之外的铜陵六中。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铜陵了。第一次来我才三岁,还不大会说话,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记忆。我后来还是从阿妈那里知道,那次我们坐着万吨轮船去铜陵的。临行那天,上海的刘阿姨对我年轻的阿妈说:“船上人多,万一遇上什么麻烦事,你什么东西都可丢,可千万要抱紧孩子”。阿妈照她的话做了,可还是一个疏忽,我趁她还在梦里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一个人跑在船板趴在栏杆上看长江里的水、两岸的山崖,还有穿梭在山崖之间,在江水里开来开去的江轮。等妈醒来,见我丢了,吓哭了。找到我时,我正神情怡然地看着轮船,他们拖都拖不走我…… <br></h3> <h3> 我和吴老师的女儿海燕一起去了杨家山小学就读。海燕瘦瘦长长的,扎着美丽的马尾辫子。我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发个什么脾气,她就像一棵无忧无虑在阳光里生长的小树,显得很文静、很有教养。
住在我们单身楼后面的是蒋老师一家,他的两个儿子大春和二春常在外面闯祸闹事,不是爬到人家苹果树上偷吃苹果,就是拿石头砸人家的粪缸,有一次还把缺嘴婆婆的五只小鸭用吊桶放到井里去。人家一旦上门告状,蒋老师的女人就一面赔罪,一边拿了根捍面杖满园子追打大春。二春很是圆滑,很会在他妈面前讨巧,不像大春威武不屈,因此他常逃过一场又一场的灾难,躲在房间里看热闹。
每当这个时候,蒋老师的女人恶狠狠地处置吊在自家房梁上的大春,对着我家打开的窗子说:“你怎么就没有小冬子那么听话!”我听了心里很是舒坦。爸爸在一旁边批改作业边说:“你先别得意,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因为六中没有食堂,我们常步行一里去露采的矿上打饭。黄昏时分,我们便上山坡散步。六中没有围墙、没有校门,学校和矿区是一个不可分的整体。我们尽情地漫步在没有任何障碍的空间。学校里到处种着落叶梧桐树,还有粗壮的泡桐树。我们踩着一望无际绵延开去的绿草地,穿行在整畦整畦的茶园。看着漫山遍野的紫刷子花,还有林立的日夜钻探的矿井,我总会产生无尽的遐想。我知道我们脚下埋藏着资源丰富的铜矿,我喜欢着慢慢降临下来的轰轰烈烈的矿区之夜,那一盏盏刺目的灯光就似天上的星河流到了大地上……
那年秋天,王叔叔的弟弟阿文从大通转到六中念初二,才开始了王叔叔的恋爱季节。他苦苦追求着阿文的班主任李老师,但李老师像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处处回避着他,这使王叔叔对章叔叔产生了极大的反感,以为是他在背后挑唆损害了他的光辉形象。那章叔叔在那段时间也不是很顺心,他妈为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可他并不中意,因此他常躲在学校的寝室里不愿回家。
那时楼上方阿姨也病倒了。我经常看见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拿着一口锅或一只保温瓶走上走下的。他很胖,总是笑咪咪的。后来方阿姨精神好了些,她说起那男孩叫建国,是她的老乡。建国的爸爸就在学校底下的钻探队里当矿工,他妈妈在矿区的锅炉间里烧开水,和我一样,他也有个妹妹,比他少三岁。
他脸很白净,衣着也很干净,看上去根本不像矿工的儿子。他后来也从露采小学转到杨家山小学,尽管我们不在一个班级,但不管是狂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我们上学放学都结伴同行,我和他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常玩的是一种叫丢杏核的游戏,就是用杏核在石上使劲磨搓,磨出一个小孔,然后灌进熔化的锡水,把其中一颗当作靶子放在一快红砖上,再竖了身子眯了眼瞄准,让手中的一颗杏核作垂直运动。若把砖上的杏核丢下地,那他就赢了一颗杏核,输了再放上一颗。若不中,你就把你的杏核当靶子。
我们玩这种游戏的总是津津乐道,可我总是输。尽管我在上学路上来回寻找人家吃剩下乱扔的杏核,满满装了两口袋,但还是输。因为我没有一颗灌了锡的杏核。
终于有一天,我从同学那里搞到了一块锡。趁爸爸不在,我打开了煤油炉,把锡块放在一张废铁皮上烘烤,不曾想那锡块很快就熔化了,我用手拿铁皮,却烫得来不及灌杏核,手一抖,锡水顺着煤油炉的缝隙流进去,躲塞住了火眼。我害怕极了,匆匆打扫了残局。爸爸回来,我也没敢告诉他,眼看着他就要打开煤油炉烧菜的时候,我偷偷溜了出去,流浪在荒郊野外。
天慢慢暗了下来,我觉得饿了,便抱着侥幸又不安的心情回了家,偷眼窥看爸爸一如平常的表情,我便放了心,丧失了警惕。爸爸把门窗关严实了,为我倒了一大桶热水,待我脱得一丝不挂跳进大脚盆里洗澡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操起一根棍子往我身上抽了两下。我哇哇直叫,又不能光着身子打开房门跑到外面去,我就把身体蜷紧跪在地上忍受挨打。我不敢大声呼救,因为大春的妈妈一直把我看作她儿子们的榜样。这时,门外王叔叔章叔叔听见我们里面不寻常的响动,拍打着门来规劝,我羞得无地自容,觉得很伤心。爸爸不开门,问我:“今天为什么打你?”我老老实实说,我不该隐瞒实情。等我穿好衣服,从锅端出爸爸从食堂打回的热饭热菜,刚洗净的脸上又流满了不听话的眼泪,哽咽着吃不下饭。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睡在床上,想起了我那越来越硬朗的阿奶,疼我护我的阿爷,还有一委屈就流泪的阿妈,现在他们都不在身边,根本不会有人出面为你撑开保护伞,我甚至立下誓言,等这学期结束,就坚决不来这念书了。当我一转身,看着爸爸还在灯下修着煤油炉,并为装睡的我掖了掖被子,我便彻底打消了那个想法。<br></h3> <h3> 当时的六中教室里,上海人占了不小的比例。他们聚在一起,总像机关枪一样说着王叔叔他们听不懂的上海话。谭叔叔是从复旦大学毕业的,那时因他父亲曾是资本家的缘故,他被分配到了这所偏僻山区的中学,他贤惠的妻子沈阿姨宁愿放弃上海的优裕环境,伴随他来到这里的一家印刷厂里工作,并为他生了一双宝贝儿女:乐乐和惠惠。
谭叔叔嗜好围棋,远近闻名。王叔叔总像急红眼的斗牛,一旦发现谭叔叔领了一双儿女到我们这幢楼来,就强拉软诱地绑架了去。两人常坐在临窗清新的山风里开始对弈,一盘棋总要下到沈阿姨驾到方告结束,明日再续。
沈阿姨是信教的,心地善良。照谭叔叔的玩笑说,她非常慷慨,如果有必要,她会把家中所有的一切奉送给人的,包括他和她的儿女。我非常喜欢吃她做的花生豆腐羹,很香、很辣、又不很油腻。后来我爸爸也试着做了几次,虽然原料也是这些,但手艺一般,在口味和色泽上总及不上沈阿姨做的色香味俱全。那时我好羡慕谭叔叔和乐乐和惠惠的口福,心里就分外想起在老家的阿妈,如果她也在身边那该多好啊!
从妈的回信里谈及家中一切都好时,我根本不知道一个丈夫不在身边的女人的苦处。当人家歇闲,阿妈还要在能晒熟鸭蛋的正午从三里地远的煤厂挑回一担担的煤屑。她随时都做着像绷紧的弓箭扑将出去的准备,无情的岁月已把她磨得与爸爸的距离越拉越远。原先风风火火的她已与那些普通的农妇们别无二致了。
记得第一次回家过寒假,那是个风雪弥漫的黄昏。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里,爸爸每天早晨总要给我增加两个鸡蛋,想一口把我吃成个胖子,好领回去给阿妈一个交代。但当阿妈亲手从锅里盛出两只鸡蛋送到我手里,我竟用普通话喊了声:“妈妈!”她一惊咤,差点怀疑我是不是爸爸带回来冒牌货。直到我改了口音,大家的气氛才缓和了起来。<br></h3> <h3> 从小学五年级起,我们就没有了星期天,没有了假期,没有音乐课,也没有体育课。我们像钟摆一样准确,分分秒秒,紧紧张张地走完一天的时间。
早上五点是第一节课,晚上七点才能回家。矿区的夜里总是潜伏着危险,虽然两旁亮有路灯。我和海燕一起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总不敢去看狂风鼓舞着的漫天的茅草,他们像海洋一样起伏波动。水泥杆底下,总闲置着几个青年男女,嘴上叼着烟头,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亮着火光,他们像猎人一样守侯着猎物撞上他们的枪口。
“我们是学生,我们身上没有钱,我们都是无产阶级,你们就是杀了我们也没有钱。”大人总是这样叮嘱自己的孩子。可我一直没有把这句话派上用场,我们总是很顺利地走过那片黑暗,回到温暖安全的家。
那是在一个白天的露采电影院门口,我看见一伙流氓在打群架,其中一个流氓掏出明晃晃的刀子捅到了一个人,鲜血流了一地,没有人去管他们,他们就像没事一样哼着拉子之歌,吹着口哨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他们没有工作,没有家庭,可他们活得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他们为看风靡一时的《少林寺》,从露采电影院一直看到东方红影剧院,并把一路葱郁的树木练得七零八落,没了一路完整的树皮。
在临近升学考试时,杨家山小学附近来了个马戏团,从的帐篷里传出的敲锣打鼓的喧嚣常使我上课分神,又抵抗不了以及看过的几位同学天花乱坠般的吹捧,我终于心头一热,逃了一次学,化一元钱买了门票溜进了大帐篷。
可结果令人失望,除了几匹驯服的马在场圈里疯跑,就是几个穿得很少的女人吊在钢丝绳上做空中飞人。其中一个女孩子非常眼熟,她好象跟了个卖艺班子去过我老家的,若真是她的话,她应该还有个姐姐,在由十八只长凳叠搭起来的高空弯腰口闲一朵鲜花时,一不小心从高空落下,摔死在坚实的水泥地上。据说她的尸体扔进了张泾河,让疏缓的河水送她回家。后来这个女孩子接替了她姐姐的位置,在看客嬉闹的氛围中,一次又一次做着死亡前美丽的挣扎。当时村里一为好心的老太太见她脚上没穿袜子,就给她买了几双,还认她做了干女儿,可这女孩子还是一跟着卖艺班子走了。
看马戏的事后来还是让孙老师知道了。她把我爸爸喊到了学校,告诉他我这样下去的危险,虽然我已做好了随时挨打的准备,可这次他并没有打我,而是让我跪着向远方的阿妈保证:以后再不逃学,再不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直到我腹部疼痛,上吐下泻站不起来。
我患了慢性阑尾炎,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硬挺着打了青霉素肿胀的屁股去上学,虽然那时海燕已替我向孙老师请了病假。
那天的操场上,我看见许多老师在用竹蔑丝、白纸还有灯芯棉示范着做灯笼一样的东西。孙老师说,那时三国时代诸葛亮发明的孔明灯。古时它用来传递军事信号的,当然它还可以给远方的家人传报佳音。她告诉我晚上在十中的大操场上举行放飞孔明灯的比赛,叫我不妨也去看一看,还派崔智和葛原明负责接送我。
那晚的夜空化成了一片星海。我们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看着场地中央燃起四堆夺目的篝火,隐约有几队人马舞着龙灯在其间穿行。这时,有一两盏孔明灯缓缓升起,紧接着又是十来盏孔明灯腾空而起。燃烧的灯心棉喷发着烈焰,慢慢推动和透明的灯罩。它们摇摆着,就像一只只往上游动的水母。有一盏孔明灯因风撕裂了纸片,在空中燃烧着滑落,底下的人浪惊起一片欢跃。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杂乱地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下奔跑。等我们再抬头,头顶上是无数盏闪烁的孔明灯,和天上的点点繁星交相辉映,亮彻了整个浪漫的夜空。
我看着一盏盏不知去向何方的孔明灯,心里期盼着也许有那么一盏孔明灯飞回我的家。此时我分外想家,想我的阿妈,想起我们在元宵节的晚上打着火把穷喊:“燃垃子,燃垃子,自家地里出宝,人家地里出草……”
从此,我面对浩瀚的夜空,常把盏盏孔明灯联系在一起,心想也许那些放飞的孔明灯都化成了天上的星星,永远挂在漆黑的夜空了。<br></h3> <h3> 假期总是很短,不久我便和爸爸回到了铜陵。除了云雾笼罩着的铜官山的白帽子摘了以外,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又要背着沉沉的书包沿着一条铁路走向学校。火车总是很准时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满载着成箱成箱的不料和煤渣,它的终点站就是不到六中的原料仓库。
我总要走过静静矗立在铁路边的小瓦房,那里面住着一户人家,男人整天跑在外面背了个箩筐,拿了把扁铲捉驴粪。女人则常带着两个不干净的小孩子坐在路边,永远微笑地注视着从她眼前经过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她家面前种着成片成片的高粱,她家的屋檐下挂满了褐色的高粱穗子和红灿灿的辣椒串子。
建国已结识了一个住在露采带有一点流氓痞性的男孩子,经常和他一起上学和玩耍。那男孩子的姐姐野蛮而放荡的笑声常使我做梦想起格林童话里的老妖婆,她总是浓妆艳抹地走在露采的大街上、影剧院前,和一群留着披头散发的矿工打笑取闹。
我很想挽救我俩的那段友谊,然而失败了。当爸爸和方阿姨问起你怎么不和建国玩耍啦,我便很伤心,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多了个看不惯的小敌人。
到了四五月份,爸爸带了我和阿文去铜官山深处采撷杜鹃花,那满山遍野的杜鹃花让我流连于它的美丽和芬芳。花海簇拥处,静静立着渡江牺牲的烈士的墓碑,上面没有碑文,也没有名字。那一年里,阿文开始发育,他说话像是雄鹅叫唤,嘴唇上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他开始动手洗自己的短裤,也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新落成的洗澡间去淋浴,宁愿一个人躲在房里坐大脚盆洗澡。他开始注重起打扮,身边带了小镜子和唱阿里巴巴芝麻开门,不再卖王叔叔的账与他斗嘴还嘴。他们哥俩除了白天吃同一锅的饭菜,晚上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和半夜三更往同一脸盆里撒尿,其余的时间里就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阿文也不和我一起玩了,因为他是男人了。他可以像社会上的那些男人那样说话做事。他穿着喇叭裤,叼着烟卷,在课堂上不回答老师提出的任何问题和不做任何作业,课间和女同学谈恋爱,逛马路。终于有一天,王叔叔管他不了,气得打了一巴掌,从此阿文就回了老家,由他的老爸管教去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方阿姨出嫁了。结婚前一天,她和爸爸作了一次很长的谈话,后来就眼睛红红地出去了。我们这幢楼里再也没有了方阿姨的笑声,没有了她散发出的椰子糖的香甜。我们走在这空荡荡的楼中,总好象缺少了什么。不久章叔叔也结婚了,他的妻子就是他妈原先给他定的那位姑娘,一个很普通的女工。只剩下王叔叔一个人还徘徊在好象永远过不完恋爱季节之中。
看得出,方阿姨婚后很幸福。他的丈夫总是每天送她上班和接她下班。我老看见他俩走在一起很亲热的说话。方阿姨什么都没有改变,依然那样的美丽,多了的只有婚后的妩媚和端庄。
夜深人静的时候,爸爸伏案念着阿妈写给他的家信。这信那样短,却好象永远念不完似的。我觉得爸爸很孤独,甚至觉得他和方阿姨是很般配的一对,不知我的到来,究竟是破坏了一段姻缘,还是挽救了一场婚姻。见他那副魂不附身的样子,心里总觉得酸酸的很不好意思。
我怀念起我们一家在一起的情景:盛夏的夜里在屋前的空地上摆一张八仙桌,爸爸他摇着蒲扇拍着蚊子,阿妈像我一样认真地猜着谜语,妹妹则穿了件连衣裙旁若无人地站在桌上,不管黑暗里从门前大路上游动的人,大声报幕:“下面,由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那年的夏天特别炎热,中午我睡完午觉大汗淋漓地醒来,便约上建国撒欢在野草野花丛中,抓只白蝴蝶弄死了插在长长的草鞭上,然后摇动着去引诱其他的白蝴蝶,它们一旦上当与之翩翩起舞,我们就用网兜将它罩住,再一只只串起来挂在勃颈间,就像印地安人一样,脸上涂鸦着蝴蝶翼上白色粉末。我们枕在软绵绵的草坪上,毒毒的日光穿透了浓密的树叶,使我们睁不开眼睛。我们仔细聆听着身边不远出鸟儿在吱吱喳喳欢叫,小溪在咕噜咕噜流淌,昆虫不知在什么地方喘息,还有远处矿井钻探的巨大轰鸣声,我们沉浸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万籁世界里,心绪像云朵一样飘在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个中午,我像往常一样睡完午觉去找建国,就听见几为老师在说矿上出事了。起初我也不以为然,后来我就看见方阿姨跌跌撞撞地跑向矿区。她告诉我说,建国出事了。我也跑上去遇见小黑子,小黑子说建国他死了。
我呆了,我的心也好象停止了跳动了一般,我只看见从建国人头攒动的家门口,一辆救护车气息奄奄地顺着弯曲的山道开走了,方阿姨和建国的妈妈一起立在黄沙弥漫的风堆里哭嚎。
建国是被他父亲新按上的吊扇砸死的。当时他正和妹妹躺在吊扇下笑着入梦的,他万万没想到吊扇会突然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身上还在拼命旋转,他妹妹吓醒了去拉哥哥的身体,结果被强大的电流击开了。他妹妹就拼命地哭。建国的妈妈正在附近的锅炉房里烧水,她听见了女儿的哭声以为兄妹俩又在为什么小事吵闹也就不放在心上。等她拎了两壶热水回家,见吊扇还在建国身上旋转,她急忙拔掉电源,建国身上的衣服早已刮尽,胸口是青一块紫一道的伤痕。建国紧闭着双眼,他死了,年仅十二岁。
建国的爸爸蹲在地上,他为自己葬送了儿子的性命而痛苦不已。方阿姨把喉都哭哑了,她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看待的。在他爸爸很粗鲁地殴打建国的时候,是她挺身而出,才能保护着建国的一点点自尊。现在,建国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他都来不及向我们道别一声。
那天晚上,我蒙着被子哭了很久,我这才发觉自己是那么需要建国在身边,我又变得很沉默,除了那个六中新来校长的儿子志高在上学路上向我不断吹嘘他内部观看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录片何等的辉煌和精彩。在夜里,我对建国的思念常常使我从恶梦里惊醒过来,呼唤着他的名字……<br></h3> <h3> 升学考试总算结束,我和海燕一起考入了省重点铜陵市一中。不久,爸爸也终于从教导主任那里拿到了压在抽屉底下时隔三年的那份调令。他在欢送会上,热泪纵横,从不沾酒的他喝干了两瓶葡萄酒,虽酒香甘冽,但容易醉倒人。他大哭大叫,大呕不止。经历过人生太多的酸甜苦辣,他把心头那份怨愤和欢乐全发泄了出来。那晚他彻彻底底地醉了,睡了两天两夜才苏醒。</h3><h3> 我们就要离开铜陵了。爸爸看着这所伴他走过生命里最青春岁月的学校,倒有点依依不舍起来。以前,他是何等羡慕那些比他先走一步的同事们,他曾经还以为自己的一生将永远留在这里了,可现在即将结束十来年夫妻分居两地的痛楚,回到家人身边,他竟有些茫然起来。
我爬上山坡去向建国告别。那里芳草萋萋,野花铺洒了一地,他的坟前飞满了白蝴蝶,雪白一片,就像一场纷扬的雪在下,又像开了一山的棉,一阵风儿吹过,蝴蝶飞散开去。我再一次哭了。我哭是因为我分不清到底哪一只蝴蝶是由他变来。我告诉他,我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但我会把你的名字记住,把你的故事说给别人听。
我和爸爸回来后,断绝了与铜陵的一切联系,只能从发黄的照片里寻找着过去残缺的记忆。后来谭叔叔也调回了上海,又去了宁波,做了大学教授,后又去了深圳当了一家酒店的总经理。爸爸依旧那样,在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里教书。几年下来,他已被阿妈改造成了能熟识农活的种田能手了。他教出的学生,有的出洋留了学,有的成立局长经理,也有的成了杀人犯。更多的是在街上走动着的不起眼的平常人。
十五年过去了,我们这里也发现了大面积的铜矿,最后是来自铜陵的一支矿井队中了标。他们声势浩大地开进了我的家园,架起了我依旧熟悉的矿井。我走过去,却寻找不到一个我所熟悉的人。
在那个晚上,我放飞了一盏孔明灯,里面寄托着我所有的祝福,在心里默默地向远在铜陵的一切问候:“你们现在都还好吗?”
1998年<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