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font color="#b04fbb"> 争 水 的 故 事</font></b></h3><h3> (中篇小说)</h3><h3> 梁翌(彭天翼)著</h3><h3> </h3><h3>一、<b><font color="#b04fbb">点燃空气的爆炸性新闻</font></b></h3><h3>彭家坊是匍伏在高高耸峙的大梅山下的小小山村,四面青山围裹,从来就是静悄悄的。一个夏日的早晨,从碧蓝的一角天际射出来第一线阳光,没有雾,甚至没有一丝风,更显出了这山中田段间的静谧。</h3><h3>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利中夹着兴奋,耸人听闻而欲哗众取宠的嗓音,在村路上象风一样地传播开来了:</h3><h3>“打生死架了,要出人命咧!”</h3><h3>天气本来够热了,这是连石头都要出火的三伏天,即使是早晨,空气中也象蕴蓄着一股火。有人打生死架的爆炸性新闻,就象飞来一只大火把,把本来将要燃烧的空气点燃了。沿溪伴山,檐水相接墙院相连的农舍里,男人们光着上身,叉条短裤走出屋门,连刚刚烧燃灶火的堂客们,也都披头散发从大门里伸出脑壳来。</h3><h3>但是,当人们看清了兴奋地叫喊的,竟是黄泥冲的陈玉莲时,好奇担心的人们又有些惘然释然了!莫看陈玉莲三十多岁了,还象个满姑娘一样收拾得熨熨贴贴,一双长辫子搭在水蛇般的腰间,瞧她那腰肢扭摆着,圆滚滚的屁股左摇右摆……那得意的神色,那娇媚水眼,如同捡了个宝贝一样,她的话还能相信?这女人平日就好播是弄非,常常捡起枫片就当信,针尖大的眼孔里吹得出箩大的风。男人们不屑地耸耸肩,咳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堂客们鄙夷地吐出一句:“‘舌簧喇叭’,就会哇啦哇啦!”</h3><h3>“你们不信?”那陈玉莲站在代销店门口,扯长声调说,“李小平跟陈三磙子吵得好凶哟!争水呀,锄头把子对仗,血都流了一地,吓死人咧!”</h3><h3>人们重又高度重视起来,对这新闻的真实性及其深远意义,似乎有了深刻理解。有人禁不住问道:“真的?”</h3><h3>“哄你是猪变的!我一早起来称盐买酱油,路过横段子,他们正打得不可开交哪!”</h3><h3>气温仿佛徒然升高了十度,男子汉们抬动了脚步,有的还遛起了小跑,向横段子方向奔去。是啊,水!干旱了两个月,三伏天四路都起了火一般,么人不牵挂他那一块责任田?水是禾苗的命根,人们的一块心病咧!为争水出人命的事件,先前年岁是有过的,留下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怎能不牵挂农人的心?</h3><h3>这边厢,“舌簧喇叭”陈玉莲被堂客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断线。在这文化生活极为贫乏的边远山村,素来是“三日没戏看,道场也好”的,何况有打架的新闻?岂能放过这第一手的采访材料!</h3><h3>如同外交大臣回答记者问似的,陈玉莲的三寸不烂之舌,啭出了许多令人将信将疑的重大消息,外加“外交大臣”的即席评论,颇耸人听闻。陈玉莲兴奋异常,昂首挺胸,环顾左右。她突然得到众多女人的青睐,感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实在非同小可,禁不住飘飘然悻悻然了!</h3><h3>“陈与三磙子脑壳上裂开一大块,那个血啊……象只鬼怪咧!”她绘声绘色地说,“李小平有家伙看,小小年纪,怕是学了武打工夫,陈三磙子哪样招架得住!”</h3><h3>“李小平敢莫发了癫?——我就不信!他高中毕业,知文识字,绝不会乱来的!”有人替李小平辩解,堂客们纷纷点头,这观点,似乎得到了一致赞同。</h3><h3>“你晓得个屁!”“外交大臣”忘记了自己应有的文明庄重身份,破口大骂,“你晓得他替哪个争水么?——替他野老婆!”</h3><h3>“哎哟,莫造孽!李小平一向正经八百,哪里来的野老婆罗!”</h3><h3>“你是困在鼓里过日子咧!”陈玉莲以不容置辩的高八度音调,甩出一片尖声来,“你没看见李小平帮寻寡妇扶犁掌耙?他争的水,就是陈三磙子田里的,要把那点救命水渡到寻雪梅田里去!——咳,不是野老婆舍得下咯号狠劲?我就有几回碰上他们两个,青天白日钻刺蓬!可怜陈荷香还跟李小平闹对象,扯旗放炮讲恋爱,咳!咯号对象,啧啧!……如今倒好,争水争到舅老爷鼻子底下了!一边是他对象、舅老爷家的田,一边是野老婆的田,看他李小平这杆秤朝哪边斜,看他如何圆得场!打伤了人是好耍的么?”</h3><h3>“你哟,陈家姐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快莫这样胡弄别人,捕风捉影的事快莫乱讲!”对于“舌簧喇叭”的煽动性演说,想不到得到如此不进油盐的反响。陈玉莲生气了,傲然地拨开众人,一边跨进代销店,一边愤愤地说:“信不信由你!”似乎又觉得意犹未尽,赶快回过头来,悲天怜人地,对这一惊动彭家坊的新闻作了如下实质性的评论:</h3><h3>“本来嘛,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叫花子烤火,都往胯里扒,么人没得个私心?人不为己,天殊地灭!社会主义集体生产搞得好红火的,一大二公大家富裕上升几多好!做起工夫来,大家热热闹闹有讲有笑,生活嘛,芝麻开花节节高!偏偏搞个么格责任制!你一它田,我一块土,象搞单干一样,争水打架倒是小事,只怕一些人会发财当地主,一些人会穷得没裤穿,把个吊吊都露出来哩!看着吧,不搞二次土改,把我陈字倒写起!”</h3><h3> </h3><h3>二、<b><font color="#b04fbb">要命的水啊……</font></b></h3><h3>堂客们如何议论,姑且不去管它,要紧的是横段子。从黄泥冲出冲,一条小溪绕过这一片并不很宽阔的田垅。现在,路边堪脑,站着许多光身净胳膊的作田汉。渠圳边,两个汉子正指手画脚,象两只斗架的鸡公,红脸涨颈地对峙着。旁边,几个汉子正在扯架劝说。</h3><h3>“当个生产队长,芝麻大的官,卵大的把戏,横管竖管,管得好宽哪!孙猴子封了个弼马温——岂知官大官小!如今既然搞责任制了,各人自扫门前雪,没你个队长也照样做工夫,去了张屠夫,不吃附毛猪!”</h3><h3>粗嗓大喉咙喊叫的,就是陈三磙子。他,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矮矮墩墩,一身结结实实,圆头大脑壳。提起陈三磙子,彭家坊大队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也算得一个出名的人物了。过苦日子那时节,他才十多岁,父母患水肿病死了,遗下他这十多岁的娃娃和一个才两岁的妹子荷香。那正是一九六O年,水肿病正象一场瘟疫,刚刚开始蔓延。他们陈家又不是已经数代繁衍在这大梅山下的客家人,土改前一年才从江西躲壮丁逃过来的老表哥,独们寡姓,没有什么亲戚,加上那个时候,即使是亲戚,也都得顾自己的肚皮啊!望着那一对骨瘦如柴的兄妹,村里人爱莫能助,人都说,这两兄妹一准会被他们的娘爷带往阴间地府去的。但是,他们居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这后生硬是见天砍柴挑担走十几里山路上梅山镇,卖几十斤柴禾把自己和妹子养大了。二十五岁上,他出门搞副业,竟然带回来一个武高武大的堂客,把个家撑持得象个样子,因此成了个出名人物。他勤劳肯干,作田是把好手,扶犁掌耙,浸种撒秧,与凡一切农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是私心太重,人都说他是屋檐水滴进锅头里——多得一滴是一滴的角色。前些年学大寨,出工打人平伙,一帮子人站在田里扯乱弹,到头来麻布袋子提工分,线袋子盛谷,年年工值两三角。这把好劳力却懒得动弹,象只石柜子,推一下动一下。只有到自留地里拾弄什么时,才象个下坡的石磙子,跑得倒快迅。久而久之,加上他那副尊容,加上他从小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被父母唤叫三伢子,因而荣幸地获得陈三磙子的雅号,他那本名陈道中却叫人生疏了。然而,自打李小平在这小小山村里搞起责任田以后,陈三磙子却一反故态,见天只往田里跑,如今这横段子二十多亩田,就数他的责任田禾苗长势好。今天,当了生产队长的李小平跟他干上了仗,如何好收场?</h3><h3>李小平二十五岁了,长得武高武大,眉清目秀,西式头梳向一边,确实是个惹人爱的后生家。后生后生,火气不轻。当着众多治下的社员群众,也不是糯米做的粑粑!</h3><h3>“当队长么,是大家选的!”李小平冲着他吼道,“我当一天就要管一天!大家订的章程,不由你不服从!”</h3><h3>“服从?好!我问你,当队长兴不兴偏心眼?为哪样就要护着她寻雪梅?安?她是你么挤人?”他差点就要把“是你野老婆吗”这样的脏话子甩出来,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妹子荷香,才非常及时地住了口。</h3><h3>“寻雪梅是么格人?——彭家坊队的社员!欺侮孤儿寡妇可得凭良心!”</h3><h3>“良心?你打得人皮破血流,损筋折骨,好良心!咳,好良心!……”</h3><h3>陈三磙子额头上确实破了一个口子,血流满面,很不雅观。李小平也不轻松,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撕开了一大块口子,一身泥水血渍。这都是如何搞起来的哟?</h3><h3>原来,李小平、寻雪梅、陈三磙子三家的责任田连成了一片,一条渠圳从侧边流过。李家的田在上水,寻雪梅的田居中,陈三磙子的在下边。如今正值干旱季节,两个多月没落过一滴雨了。上边黄泥冲虽有个小小水库,但是生产队队委会早已决定限量供水,每天只有少量的水流下来。如果再晴几天,小水库也要底朝天了。生产队长李小平一早到责任田里去,首先发现寻雪梅的田已经开坼,自己田里也干白了,下边陈三磙子的田却蓄水不浅,而且圳口里还在进水。李小平想,寻雪梅死了丈夫,带着个两岁的伢子,好不容易。于是就堵上圳水,向寻雪梅田里灌水。谁料想陈三磙子走来,高低不肯让李小平堵水,不三不四骂了一堆,跳上前来抢李小平的锄头。李小平年轻气盛,顺势一甩,没料想锄头口子撞上陈三的额头,血就流出来了。当时确实把李小平惊吓了,没等他回过神来,陈三磙子结实的拳头打过来,李小平四脚八叉仰在水圳里,那陈三还不放松,又猛扑上去,李小平的气也不打一处来,两人就在水圳里扭成了一团……</h3><h3>“陈三也,你是死尸哩!人家打得你头破血流,还有劲扯麻纱!还不困到他屋里去,归他供养归他诊,你个没用的废料!”突然,一片谩骂声甩过来,只见陈三磙子武高武大的堂客罗桂花冲上前来,手之舞之。人们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朝天辣椒”一来,岂不是火上加油?</h3><h3>陈三磙子看见堂客来助威,似乎领了圣旨一般,更来劲了。这汉子平日在外头也算个不信邪的角色,就只怕了屋里人,唯堂客之命是听,怕堂客是出了名的。这时听罗桂花一数落,突然一屁股坐下来,象个撒赖发泼的女人家一般,呼娘叫爷起来:“好疼啊,,我这脑壳!平伢子!老子有个三长两短,一屋伢妹细崽你得给我供起来。哎哟!……”</h3> <h3>围观的人们好象这才记起来要替陈三止血,几个热心家赶忙寻草药。一个老倌子劝道:“吵么格罗,乡里乡亲的!……”</h3><h3>“呵!乡里乡亲就兴打人伤命哪!”“朝天辣椒”罗桂花自有一股辣劲,不管长辈尊者,冲那老倌子怒目横眉,“站在一边讲点风和话倒自在!”</h3><h3>“男人家的事你少管!”有人喊,“堂客们头发长,见识短!”</h3><h3>“你妈也头发长!”罗桂花跳起来嚷叫,“老娘我今日管定了!”说着,一手抓住李小平,一手拉起陈三磙子,喝一声:“走!同我见支书去!”</h3><h3>“嫂子,你听我讲……”李小平想申辩。</h3><h3>“么人是你嫂子?”罗桂花啐一口,“我家荷香没过你门哩!你敢这样称王称霸,我有十个妹子也不得嫁半个给你!”</h3><h3>“走就走!”李小平也来神了,“有理走遍天下!”</h3><h3>揪揪扭扭,三个人上了大路,任谁也劝不住。</h3><h3>火球般的太阳早离开了大梅山顶,那湛兰的天空竟象个癫子,一丝不挂。人们光身净胳膊的,还觉得热得透不过气来。有人望着无云的天空,慨叹着:</h3><h3>“要命的水啊!……”</h3><h3> </h3><h3>三、<b><font color="#b04fbb">支书心里的小九九</font></b></h3><h3>这世界,正有一个人藏身在横段子对面山坡上的竹林里,窥视着横段子水圳边发生的一切。这是一片浓郁的楠竹林。翠叶相侵,青枝交护,即使这样强烈的夏日阳光,也似乎射不透这一片绿色,只落下斑驳的光点,在竹林下的草丛中闪烁,犹如一个个铜钱,铺散在竟然湿润的地上。给靠在一根楠竹上的人身上抛下无数光斑,他那青色裤子上,就象染上了许多不规划的花点。</h3><h3>这人正是彭家坊大队的支部书记张仲生。顺着竹林下的一条小路,直通到山脚下马路边有一栋独自院落,就是他的家。他是听到陈玉莲的叫喊才急忙爬下床来的,但他没有赶到出事的地点去,却顺着屋后的小路,悄悄钻进了这一片竹林,居高临下,相隔不远,倒是听得真,看得清。对于这场争论的起因极其后果,他是洞若观火了,禁不住“ 咳嗽”两声,脸上竟挂起了笑来。看到山下大路边三个人拉拉扯扯朝他院屋里走来,一个大队之主的支书竟又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点起一支烟,心里打起“小九九”来。……</h3><h3>张仲生已经五十岁了。中等个头,身体发福了。给人的印象就是圆,肚子圆突突的,胳膊腿圆滚滚的,脸面圆溜溜的,水牛牯似的双眼,圆鼓鼓的,下眼睑松弛着,和弯而又粗的眉毛恰成了一个圆圈,连他说话打哈哈,也象是一串串圆圈从阔大浑圆的嘴里滚出来的。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究竟是什么人给他取了个“弥勒菩萨”的外号,他听了也不生气,是个好脾气的人。从合作化开始,张仲生就当上了支书。二十多年来,象个不倒翁,总是左右逢源,稳坐钓鱼船,支书的位子坐得牢牢的。对于上级的指示,他从来就跟得紧,上级指示正确,他自然有一份功劳,上级指示错了,他会不慌不忙,打几个哈哈,说:“搞这个嘛,黄花女坐轿,头一回,咳,头一回!能不出点差错?哈哈……”文化大革命中,村里一帮人,不幸闹起了造反派,勒令他靠边站,他心里不快,口里却逢人便说:“这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呀!触及灵魂呀!幸好来得早,来得快,终不然我张仲生要犯大错误哩!”对造反派那份诚惶诚恐,那样虔诚地表示坚决拥护,使他在挂过几回黑牌以后,迅速三结合,当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又声泪俱下,控诉“四人帮”的爪牙们竟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申明自己如何与那些畜生们进行了怎样坚持不懈的斗争。由于立场坚定,他又当上了支书。</h3><h3>但是不要以为,他是个糯米团,好欺哄的角色。不,在外表糊涂、马虎、随和的后面,他是工于心计的。譬如说,有人提出大队干部的工分定高了,只能误工补工。他张仲生会当面答应,研究研究。不要几天,他去公社跑一趟,吴书记就来了。由吴书记做工作,说明农村大队一级干部几多几多辛苦,国家干部都拿工资哪,农村干部按规定拿几个工分,多劳多得嘛,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嘛,怎能搞平均主义?过后张支书会打几个哈哈:“唉,不讨堂客就不晓得么格味道,不当干部就不晓得当干部的苦啊!觉都困不得一个好的,我倒真想告退归家了,让你们个个来尝尝味道也好!”是啊,没得讲的,还是请张支书继续革命吧!</h3><h3>现在,这位支书坐在后山竹林里,陷入了深思,估摸着那些打架的角色已经到了他家门前了,他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去调解?脸上不时挂满了笑,却是为的哪样?唉,这时谁能体味到支书心里想些什么,打的么格“小九九”?他想起过去吃甩手饭的快活日子,能不笑么?偏偏做梦也没想到搞起什么责任制!都是李四家平伢子,读了几句书,参了几年军,混了个党员回乡来,兴起这么个复辟资本主义的修到了家的邪套套,真是歪嘴和尚吹唢呐——一股邪气!</h3><h3>坚持社会主义一大二公光辉道路的张支书理所当然要反对这种“变相分田单干”的。也是合当路多出岔鬼,那平伢子读了几句书,走过几个省三番两次就在他张仲生面前摆起优越性来,那一日许是喝多了酒?竟然答应让他在彭家坊生产队试一试,还在他平伢子串通一些人打的联名报告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鬼摸脑哟!这样重大的事竟然如此糊涂。本来签过字第二天他也就忘了,接着上级通知他去县里党校学习,一走一个半月,回来一看,平伢仔的把戏就要耍起来了:一人一它田,包产到户!更使他惊奇的是那报告上,公社吴书记也签了“同意”。尤其使他难堪的是他张仲生名下也分下一它田。不同意吧,自己签了字的,真是蚂蚁咬了吊吊,讲不出的苦!全大队十几个生产队,一看彭家坊队搞起这新套套,竟象连锁反应,一家伙都干起来了。那些大队干部竟还议定一个干部误工补贴的新章程,五千硬工分没有了!想想吧,一个大队之主,见天东奔西跑,腿巴子倒是练出来了,无奈手巴子太嫩,这么多年没真正下田做过活路了,如今分下这它田,责任责任,岂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可怜支书与锄头把子久违了,如何下得声色在田里泥一脚水一脚?几天工夫做下来,腰酸背胀,人象患了一场大病。不行!这一回总得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把这个娘的责任制判个死刑!他找到公社吴书记,那本来优柔寡断的书记竟然也说:“李小平讲的有些道理哩,听说如今四川、安徽、河南一些省都搞起这个制了,如今兴解放思想呀!试一试再说嘛!县里陈书记也在搞试点哩!”莫奈何啊,连县里的书记也在试么?娘的,活活地害煞人哟!</h3><h3>不行!无论如何得制止这种把戏!张仲生已经对这种破坏他二十年养尊处优生活的,见天泥一脚水一脚的必须下田担辛苦的所谓责任制深恶痛绝了。这是上级还没明定通过实行的办法,一向稳妥的彭家坊倒先搞起来,一旦搞错了,我这当头脑的如何担戴得起?总得想个办法,找个借口制止这股风!好争水!这不与那一年一样么?——哪一年?五几年?记不清了,反正是搞单干的时节,有人为争水打出了官司!一早上,张仲生躲在这竹林里,仔细地观了战,恩,吵得有点势头,最好是搞出大场合来,他心里打开了“小九九”,拨开了算盘珠。这场纠纷得好好利用,让大家清醒清醒,看看平伢子搞的责任制是么格货色!哼,你们还选他当队长!如今好吧?分田包产的好处!单干的好处!资本主义的好处!不是有好几个人向我诉过苦了么?——都是一些要减产的户子,陈玉莲,刘二,田七老倌……你们倒好,李小平、陈三磙子,还有你们一大堆糊涂虫!拥护责任制,看看要丰收了,想两极分化!咳,天意不容,干得出火!缺水、争水,好家伙,打个头破血流,鸡飞狗跳,这回显示优越性了吧?</h3><h3>张仲生暗自笑了!我这个支书是老姜蔸了,还能跟着你们瞎逛,被你个毛头小子李小平牵着鼻子走么?咳,我暂时回避,对不起!我得去寻陈玉莲,布置她如此如此……</h3><h3>他没有踅回家去,顺着山路,向黄泥冲走去了。……</h3><h3> </h3><h3>四、<b><font color="#b04fbb">支书的“外交大臣”</font></b></h3><h3>“哟!大支书,今日敢莫刮错了风?你还记得起黄泥冲?”</h3><h3>一见张仲生跨进大门,陈玉莲似慎似喜,一叠连声大呼小叫起来。娇媚水眼,在圆胖的支书身上睃来睃去。</h3><h3>“看你!才隔几天没来拜望你?就见怪了么?”张仲生笑着向她投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又回过头来向冲外瞄了一眼。</h3><h3>黄泥冲这个小小角落里只有两栋农舍,都是单间独屋,极幽静的所在。除了陈玉莲一家,侧边山窝里还住着一个五保户槐老倌。陈玉莲的男人在五十多里以外的一个石灰厂烧石灰,那汉子勤劳肯干,只是出奇的老实巴脚。有人说了他一个笑话:那汉子一天晚上回家,发现陈玉莲养了个野老公在屋里,竟然咳都不敢咳一声,回转身来出了冲,在亲戚家借了一宿。这个传说或许走了一点火,过份了。但陈玉莲作风不好,在彭家坊是人所共知的。加上她生来嘴唇薄,好喷口水拨弄是非,为彭家坊的正派女人们所不齿。长长年月,她带着两个还在读小学的孩子住在这样一个山冲角落里,男人又不常在家,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张仲生除了好喝几杯酒之外,另一个爱好就是来黄泥冲与陈玉莲鬼混。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交上手的,连他们自己也记不得了,反正明来暗往,已为彭家坊人所察觉,成了公开的秘密。</h3> <h3>张仲生望望在桌边吃饭的孩子,作难地说:“想同你商量一件机密事……”</h3><h3>陈玉莲心领神会,急忙唬着两个孩子:“快些筑饭!象数饭粒子似的,筑了半天,日头都一竿子高了,还不快些帮我去摘猪菜!”</h3><h3>两个孩子赶快三口两口扒完饭,挎上篮子出了门。</h3><h3>这边厢,陈玉莲一把把支书拉进房里,两人先自抱成一团,贴了一阵吕字,摸摸捏捏尽了兴,张仲生才把嘴凑在那女人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授机宜,直乐得那堂客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张仲生便走出门去,摇摇摆摆,仍顺山路回家去。</h3><h3>这一回,陈玉莲象基辛格在中东一般,为支书的妙计来了个彭家坊的秘密穿梭外交。</h3><h3>首先,她走进了光棍汉刘二家里。</h3><h3>刘二三十好几了,一直还没讨到堂客。这汉子武高武大,本是块作阳春的好材料。但是自小爷娘看得重,养成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习气。 爷娘死得早,也无兄弟叔伯,一个人混得实在窝囊。好在前些年有“大锅饭”吃,背把锄头到田里打一阵“啊火”,也能弄得十分工的。不过他挣工分是有限度的,搞到千多分就病痛来了,睡在床上十天半月起不了床。他那生活实在过得巴结,屋里空空如也,床上就只一铺光棉絮。每年冬天,大队都发给他救济粮,救济款,救济棉絮,据说他偷偷把棉絮换了酒喝。这汉子肚量大,一餐能吃升半米,肥肉子吃得一大钵。屋里没得堂客们,家里自然谈不上收拾,便是煮饭,也是煮上一天吃上三天,他懒得动手烧火。他最希望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俗话说,红喜事,图热闹,帮忙不请自来到。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这样的场合,刘二是个热心家,借桌凳、洗碗筷,给厨倌师傅当下手,他有的是力气,一个顶两个,捞到一餐饱饭菜,灌几杯红薯烧酒,得个红包封,一箭数雕。刘二生来快活,一天没吃饭也哼得来花鼓调,老是“啷打啷啷打啷打啷”,走到哪哼到哪,那嗓音比县剧团的演员大概并不差。人说刘二你真快活呀!他会回你:“我比你么?你拖男带女一窝蛆一样,我仰起一条卵,俯起卵都没一条,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我贫下中农不快活,哪个快活?”不过他也有不快活的时候,近年来他迷上了赌钱,往往偷偷地与二三赌友躲进深山,干那政府禁止的勾当,输是常事,总是囊空如洗,实在不是乐事。最令他反感的是这责任制。他并不是不会作阳春,真是实打实地干,他刘二如何受得了?他那它田草比苗深,减产是在劫难逃。他已向支书诉过多次苦了,甚至直言不讳:“支书,搞这种尸壳子制,还叫社会主义共同富裕上升么?只怕我贫下中农要吃二遍苦,敢莫将来又搞土改么?”</h3><h3>陈玉莲进屋来,刘二还才起床不久。瞧着这个娇媚水眼的女人那副俊俏样子,当光棍的刘二禁不住心里痒痒。唉,他刘二也是打过这堂客们的主意的,无奈她太要钱,刘二出不起,总也上不了手。如今陈玉莲一脸媚笑走上门来,敢莫……?</h3><h3>“刘二哥,你没听那鸟子叫: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如何不上紧给我讨个嫂子回来呀?”</h3><h3>甜蜜蜜的音调,真叫刘二神魂颠倒。</h3><h3>“唉,哪个背时婆会来哟!”刘二慨叹着。</h3><h3>陈玉莲不愿多同他拉扯些没油没盐的话,对这个光棍汉子,她是有办法掌住的。于是,她悄悄地把刘二拉过一边,凑着他的耳朵根热烈地、亲切地讲李小平与陈三磙子如何打架,这责任制如何害得大家好苦,总之这责任制是长不了命的。现在李小平打了人,倒是个好机会,打他娘的一个报告,向公社请愿,联合起来,捣他个天翻地覆!保不准秋收谷子又归大队分,还会少我的一粒么?你刘二敢不敢干?那女人一股带着香粉味的热气,直往刘二鼻子里钻,灌得刘二迷迷醉醉,禁不住一拍大腿:</h3><h3>“好!写个联名报告,告他的状,不愁他平伢子不改辙!”</h3><h3>“搞成器了,刘二哥,你有好果子吃的!”陈玉莲向他去个媚眼。</h3><h3>“你嫂子有好果子我吃么?”刘二涎皮裂脸地朝她笑。</h3><h3>“世上嘛,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哩!”陈玉莲意味深长的话语,对于刘二,无异于一阵春风,他痴迷了……</h3><h3>匆匆忙忙,陈玉莲出现在田七老倌家里。田七老倌对这名声不好的女人表现得并不热情。但是,素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话欲投机一谷箩。陈玉莲对责任制的深恶痛绝,正中田七老倌下怀。禁不住陈玉莲天花乱坠,田七老倌倒是前嫌尽释,热情相待她了。</h3><h3>这田七老倌是个真正的老作家,赤贫农出身,可谓苦大仇深。翻身得解放,对党对社会主义实在是一片忠心。几次大的运动中,他都是大队贫协委员。儿子搭帮党,当了干部,文化大革命中又突击入了党,在县城当了个长字号头头。无奈田七老倌思想不太开窍,老是停留在社教、文化革命那个阶段。他认为搞资本主义,出修正主义确确实实了不得,千百万人头落地呀,贫下中农要吃二遍苦哩!他儿子几次告诫他,这责任制是“修”到家的把戏,资字号货色,万万不可轻信。田七老倌认为自己是个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在彭家坊不可多得的坚定地走社会道路的农民。他对如今搞的责任制,对变化中的国事忧心如焚。这老倌才六十岁,身板硬朗。对分给他的那它责任田,他不敢明顶着不要,而是消极怠工,任其减产。他并不是不会作阳春,也不是刘二那种角色,他是真正在为国为地方上的前途担忧,已经多次向支书指明了厉害,希望仲生老弟来收拾这股邪气。如今听陈玉莲一煽惑,老倌子来了劲:</h3><h3>“报告我来打!我来找人签名盖章,不能再让平伢子他们胡闹下去了!”</h3><h3>陈玉莲的外交是成功的。不过在四属户李秀莲那里碰了个小小钉子。</h3><h3>李秀莲四十来岁,丈夫在小学里教书,工作多,身体不好,加上伢妹细崽整五个,没得劳力,分下一它田来,那责任自然比别人重。当陈玉莲向她说起这责任田的坏处,怂恿她反对时,生性温良的小学教师堂客连连摆手:</h3><h3>“要不得,要不得!伢妹崽的爹讲了,搞责任是新事物,前途大,又合实际,听说四川、安徽那路早就实行了,农民都富起来了。伢妹崽的爹叫我多吃点累,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回来帮我。农忙时节,李队长又带人帮我的忙。今年即算禾苗比别人的差些,也比往年得的谷子要多的。我可不敢讲责任制不好。”</h3><h3>“哼!”陈玉莲屁股一扭,出了大门,暗地里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头发长,见识短!”她忘了,自己也是个长头发。</h3><h3>对支书交付的使命,陈玉莲基本上圆满完成了。现在她急于要晓得的是:陈三磙子与李小平的纠纷,进展究竟如何了?</h3><h3> </h3><h3>五、<b><font color="#b04fbb">初生牛犊不怕虎</font></b></h3><h3>李小平被陈三堂客揪扭着,心里好不自在,他猛然想起陈荷香,那个身段苗条、柳眉杏眼瓜子脸蛋的同学,他的对象。看看两家不久要做亲戚了,想不到一早晨人工,变成了仇家!怪不得人人都喊陈三堂客是只“朝天辣椒”,真有一股辣劲,死死地抓住李小平的手,生怕他飞走似的。</h3><h3>“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李小平舍出去了,也顾不了许多,发了火,几下一甩,甩开了陈三堂客那双钳子般的手。</h3><h3>“料想你也跑不了,跑得和尚跑不了庙!”那堂客尖刻地说,一脚跨在前头,两公婆把队长夹在中间。那武高武大的堂客回过头来,凶狠地说:“前一向派出所刘同志来作了宣传,打人犯了么格法,你清白么?”</h3><h3>李小平没有搭理她。他一路走着一路想,见了支书如何讲,这场官司一定要打赢,关系到责任制的成败问题呀!如果没得个统一经管,任随陈三这号角色自私自利,势必影响彭家坊生产责任制的前途。但是,他想起支书这人对责任制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态度,似乎预感到一种复杂、麻烦的前景。</h3><h3>然而他不怕。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当初他搞起这责任制来,就预见到不会一帆风顺, 必然遇到许多困难,许多矛盾的。想当初,他从部队复员回来,看到别后四年的家乡依然如故,心里极不是滋味,粉碎“四人帮”都几年了,在这偏僻的角落里,张仲生支书还是搞老一套,天天喊“农业学大寨”,日日讲“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还是出工一窝蜂,做事一阵风,人工打平伙,统销不脸红!当过四年解放军的李小平回来看到这一切,深深为家乡忧虑了。他自然想起部队驻扎在安徽的时候,看到的农村生产责任制的形势,使他认识到那才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条辉煌的路。趁做工夫的时节,他向队里的社员们宣传生产责任制,大多数社员都象听故事听戏文一样感兴趣,那议论就象决了堤的水一样冲出来:“要能实现那个责任制,彭家坊就有得一口饱饭吃了!”“还用讲!人人有劲用在刀口上,省得如今打人工平伙,互相替死了!”“咳,安徽?安徽离大梅山几千几百里路吧?可惜太远了!要是我大梅山区也属安徽几多好!”……有人干脆说:“小平,大家选你当队长,你就领着大家干!”也有人忧心忡忡:“还是稳重一点好,人家上级没指示,搞不好又是分田单干,资本主义,挨批挨斗不是好耍的!”想不到李小平这后生竟公开当众说:“如果乡亲邻舍大家信得过我,这生产队长我讨来当了!”一种对改变家乡面貌的责任感,驱使他真的在大多数社员的拥戴下,这年冬天担起了生产队长的担子。大家都很高兴,只把他爷老倌子吓着了。李四老倌一生老实,从来怕得罪人,怕担担子,家务事都归李小平他娘管着,老倌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只认做工夫,人说他是公事私事灯芯都怕担得一根的。如今儿子当队长,老倌子说话了:“一个葫芦,别人丢到岭上,你倒捡起来挂到颈上!”李小平笑笑:“一个队总得有人为个头吧,你不当,他不当,生产如何搞上去?”老倌子翻着白眼:“生产队长都是好当的么?两头憋气的芝麻官、绿豆官!趁早,辞掉莫当,多寻点工分备足一份彩礼讨个堂客是正路!”李小平还是笑笑:“爹,生产好了,大家富了,明年起栋大屋,还怕没堂客进屋么?”老倌子生气了:“彭家坊能人巧手还少么?就要你来充杠杠,猴子充大王,将来得罪了人,生产搞不好,吃后悔药就迟了,趁早,辞!”儿子也正颜厉色了:“爹,你莫管!我都二十五岁了,自己晓得轻重!”是啊,二十五了,翅膀硬了,要自己飞了,李四老倌只好摇头叹气……。</h3> <h3>李小平选定了自己的副队长,比他大三岁的周兴汉,一个眉粗目灼、大鼻头厚嘴唇的高大汉子,莫看周兴汉个大身粗一脸蛮相,其实是个工于心计,极慈和的角色,只是因为穷,二十八了还没讨个堂客。李小平和周兴汉是自幼相交,同山出伴,平时又极要好的。两人和队委会其他三个商量定了,决心搞起责任制来,由李小平出面去找大队、公社书记首肯。</h3><h3>李小平在支书张仲生那里碰了第一个钉子。支书眼睛瞪得牛牯一样,惊奇地扫向复员军人:“么格?责任制?异想天开哩!城隍菩萨拉胡琴——鬼扯!一大二公,越大越好,越公越好!你倒好,逆水行船丢篙子——倒退!”</h3><h3>李小平晓得这位支书是淋了雨的鼓皮——敲不响,找公社吴书记去。吴书记在文化革命中没少挨批斗,教训不少,给了他第二个钉子:“哎呀小平,不要标新立异吧!做工作嘛,还是四平八稳靠得住,烦恼皆因强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将来写反省,挨批斗,不如现在稳坐钓鱼船。你们后生家,脑壳容易发烧,见人吃肉喉头痒。上级指示来了再说,真莫替我找麻烦,面前那些年我受得够了!”</h3><h3>但是李小平绝不死心,他是下了决心的,要改变彭家坊的穷困面貌,只有面前这条路。于是他逢人就宣讲责任制的好处,绘声绘色地扯安徽的见闻,许多大队干部都被他说动了心。转眼间春节到了,支书一天喝得醉熏熏的,路上又被李小平拦住了。张仲生眯着一双朦胧的醉眼,瞅着李小平:“平伢子,你硬是横背千担不转弯啦!好吧,你就在队上试试吧!也许是他被李小平缠得没奈何了,也许是醉得糊糊涂涂,竟然大笔一挥,在李小平手捧的报告上签了“同意”。李小平喜出望外,立即去公社寻吴书记。吴书记已听说县委陈书记也在西乡办试点了,又见大队书记也签了字,就叹一声:“真拿你们这些后生家没办法!我可是有言在先,出了问题张仲生负责,他签了字的。你要试就试试吧!只是莫给我捅出乱子来,出了乱子唯你是问!”李小平欢欢喜喜地说:“行!我负责,不要你们担半根灯芯!”虽然持重的吴书记不肯签字(纸写笔载啊,了得!)但他毕竟首肯了。李小平一回队,就敲锣打鼓开了场。</h3><h3>这是一九八0年春天,虽然前年开过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人们对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仍在深入学习理解中。尤其是地处湘赣边界的偏远的大梅山区,也许是太闭塞了一点,一切还在缓缓向前。彭家坊这个偏僻的角落却走在了前面,而且禾苗长势特别好,人人都说,今年这个半年是铁定的了。没料想,天公不作美,大梅山区遇到了少有的干旱,却发生了这场争水纠纷,这可是对彭家坊实行责任制的考验啊!</h3><h3>……三个人拉拉扯扯,后面跟着一大帮社员,来到支书门首。但支书堂客回话,张仲生一大早出去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h3><h3>“等!”陈三堂客一屁股坐到阶沿上,“哪怕等到天黑!平伢子,你不许走!”</h3><h3> </h3><h3>六、<b><font color="#b04fbb">惊动了两个女人</font></b></h3><h3>“哈哈!搞责任制了,还打架?”</h3><h3>好不容易等得支书回来,没等李小平和陈三磙子开口,支书先打了一串哈哈,不阴不阳地抛出了这一句话。</h3><h3>“支书,他仲生大伯也!你可要替小民百姓做主哪,当干部的兴这样打人的么?”陈三堂客尖嘴利舌,先发制人。</h3><h3>“陈三嫂子,如今支部管不了这么宽,打架嘛,自有法律管着,公社有公安派出所!”说着,支书断然一挥手,“都回去吃早饭!我会向上级汇报的,大家先回去,等候消息。陈三,你先去合作医疗室包扎好,该出几多汤药费,小平不会少你的,谁是谁非,自有人来管的。”</h3><h3>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一向胆小怕事的山里人都替自己的队长捏着一把汗。陈三堂客起劲了,扶着丈夫去大队医疗室。这边厢,大多数社员簇拥着李小平,回家去了,一场风波,暂时熄火。但是谁都感到,有一场更大的风会煽起大火来的。</h3><h3>这一场风波,尤其惊动了两个女人。</h3><h3>第一个是寻雪梅,一个二十四岁的寡妇,正在妙龄的俊俏的少妇,带着个两岁的伢子住在坳背冲。她娘家在山那边的江西铜鼓县,二十岁时嫁到这大梅山下的彭家坊。她丈夫和陈玉莲的丈夫一样,在区供销社办的石灰厂做过工人。那男人年年是个先进生产者,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谁不夸他们是双比翼鸟?无奈丈夫在一次料石崩塌事故中牺牲了,这寻雪梅不仅外表出众,性情贤淑,尤其是个有志气重情义的女子。厂里发给的一千元抚恤金,硬叫她退去了一半。她讲,丈夫常常对她说,如今国家困难大,做工人做农民的不仅要斩劲生产,而且有困难也绝不要净向国家伸手。丈夫死后,她没有回娘家,她说要守着丈夫留下的独苗苗,她要把他拉扯大。在彭家坊,大多数人敬佩她,赞扬她,也有不少人认为她太傻,放着那么多抚恤金不要,(其实还可以多要一些,)却情愿泥一脚水一脚跟着男人们出工。搞责任制以后,她又一心扑在责任田里。她还要不要嫁人?没有人能说得清。但她自己放出话来了,等丈夫满了三周年忌日,她会择一个上门郎的,只要他肯劳动,看得伢子重。这样一个有志气的怪女人,彭家坊的后生家常常谈论她,尤其是副队长周兴汉,有事没事总爱转到坳背冲去,常常趁着月夜在岭坡上唱山歌,周兴汉是工于心计的,这二十八岁的单身汉敢莫是打定了主意,谁能说得清?但寻雪梅对周兴汉十分冷淡。对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女人,李小平是十分敬佩的,他总是支使副队长去帮她的忙,责任田里扶犁掌耙浸种育秧、与凡一切女人做不了的农活,都让周兴汉去帮她,有时李小平也去帮做,寻雪梅对这位队长,可就热情得多了。</h3><h3>没想到,队长因为她的田而惹下祸来,更令她气愤不安的是,村里竟传出些她与李小平如何如何的风言风语来,这都是从何说起哟!寻雪梅其所以对李小平特别热情而无顾忌,一则因为他是关心众人的队长,二则是如花似朵的陈荷香是他的对象,心想对李小平热情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唉!嚼烂舌头的,竟有人这样作践她和他!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更何况她是这样一个年轻俏丽的寡妇呢?尤其她家与李小平家都住在坳背冲,对门对户,邻邻舍舍,这叫她如何对人扯得清啊!</h3><h3>身正不怕影子斜,心实不怕鬼叫。她想,小平哥这样的男子汉叫人敬佩。村里越是有人闲言碎语,我寻雪梅越要大大方方!听说李小平遭了委屈,打过架后,李小平一身透湿,回家后患起病来,寻雪梅老大不忍。这天傍晚时分,煮起一大碗荷包蛋,交代着伢子,给李小平送过去。这时节,李四老倌还没收工回来,小平他娘在灶屋里忙着,寻雪梅三岁的伢子不肯进屋,要在地坪里看蚂蚁过家家。寻雪梅就径直走进李小平房里。只见队长斜靠在竹凉床上,闷声不响。</h3><h3>“队长,你为大家操了心,你的好心是人都晓得,你莫生气。”寻雪梅嫣然笑着,诚心地说。</h3><h3>李小平朝她感激地笑笑:“雪梅嫂子,气么格?不过我有些恼恨,一恼有些人不好好维护责任制,二恨自己处理问题简单粗暴!”</h3><h3>“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陈三哥他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寻雪梅劝慰道。说着,把碗荷包蛋端过去,“队长,你太劳累了,没得么格好吃的敬你……”</h3><h3>“呃——!嫂子,这可要不得!留给小侄子吃吧!”李小平怎么也不肯接受。</h3><h3>正在推让着,陈荷香来了,这个二十二岁的苗条姑娘,看到寻雪梅与李小平那股亲热劲,一脚门外,一脚门里,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她心里酸楚参半,退出门来,靠在门框边,心里砰砰跳得好厉害!……</h3><h3>陈荷香恰巧昨天上梅山镇去买衣服,被一个同学绊住了,两个姑娘扯了一夜谈,直到今天下午才回到彭家坊。一回来,就听到人们说起早晨那一场格斗,附带还听到些李小平与寻雪梅如何如何的闲言冷语。这些,可真正惊动了她。她是在热恋着李小平啊!自己的哥哥和他打架,这可如何是好?她一边急急地赶回家去,一边心里暗暗地咒:李小平啊李小平!你怎么能与我哥哥打起来?忘了眼哩!尤其叫她不好受的是人们传出的这句话:“为野老婆争水啊!”难道……?陈荷香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李小平是那样个人!但是,他为么格对寻雪梅那么好,为了点田水敢得罪哥哥?解不开的结啊,她心里打翻了个五味瓶。她赶到家,看见哥哥躺在竹床上发闷气,斜着眼睛瞅着她,半句话也不讲。她急忙又往外走,想到李小平那里问个究竟。</h3><h3>“回来。你!”哥哥头上缠着纱布,凶狠而又丑陋,“告诉你,荷香,从今后,再不准你往平伢子家跑了!”</h3><h3>“脚生在我身上,我想往哪里就跑哪里。”荷香是大十多岁的哥哥拉扯大的,哥哥看得妹子重,妹子在兄长面前一向是任性的。这个时刻,陈荷香对哥哥和李小平都是有气的,她跨出大门,走了。</h3><h3>“是吧!”嫂子从屋里出来,冲着陈三道,“都成皇帝的女了!翅膀硬了,你管得了?”</h3><h3>“讨厌!”嫂子的话,荷香听到了,她暗暗骂了一声,就急匆匆地来到李小平家,要质问他:“为什么跟哥哥打架?</h3><h3>眼面前,她见到的是寻雪梅对他大献殷勤。难道人们的闲言是真的?难怪他总是推脱,不愿早早把他们的婚事办了,总是说:“我两个还年轻,迟一点吧!把责任制搞好了,彭家坊翻了身,大家都富起来了,那时结婚几多体面风光!”她是相信他的,没想到他心里另有打算!难怪他跟寻雪梅这么亲近,难怪他为了这妖调的寡妇要跟哥哥打架!突然间,陈荷香心里好酸楚,好痛苦,好愤怒啊!</h3><h3>屋里,大概李小平已经吃过荷包蛋了,只听见李小平亲切地说:“难为你了!”</h3><h3>“咳!算得么呀!”轻轻地,甜甜地,是寻雪梅的柔软的嗓音。</h3><h3>似乎静默了片刻。</h3><h3>“雪梅嫂子,有件事,多久就想向你讲了,不知当讲不当讲?”李小平局促的声音传出来。</h3><h3>“说哪里话呀,兄弟!有话你就照直讲吧!”</h3><h3>这时,陈荷香贴在门边,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一句,心里就象火一样烧得厉害。</h3><h3>“我说嫂子呀,大哥过世也两三年了,你也该寻个主了。”</h3><h3>“唉!……”</h3><h3>“你看,么格样人你合适呢?”</h3><h3>“我么?……”寻雪梅一定在吞吞吐吐,欲说还羞了,这该死的妖精婆!“讲真格的,能象你小平哥……”下面的话,竟没听得清,陈荷香好恼!</h3><h3>“哈哈……”瞧李小平好得意!下面说些什么,陈荷香再也听不进去了,她只想哭出来。</h3><h3>“那是么人呀!李小平他娘从灶屋里出来,突然叫道,“是荷香呀?荷香!快进屋哪!”</h3><h3>“哇!”的一声,陈荷香突然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双手掩着脸,也不进屋,也不搭理小平他娘,飞跑下阶沿,冲上了坳背冲那条山路……</h3><h3> </h3><h3>七、<b><font color="#b04fbb">花前月下令人愁</font></b></h3><h3>“荷香!”</h3><h3>“荷——香!”</h3><h3>“荷香——!”……</h3><h3>荷香的啼哭奔跑,惊动了屋里的李小平和寻雪梅,他们跑出房来,站在阶沿上,与小平他娘一道,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喊着,他们不懂,为什么陈荷香象发了癫一样地又哭又跑?</h3> <h3>陈荷香似乎没有听到呼喊,捂着脸只是跑,她好象感觉到后面远远地传来李小平的脚步声,她很气愤,不愿意再看见他,不愿意听他的花言巧语。跑着跑着,她折进路旁一片浓荫,顺着一条上山小路躲进了坳背冲头的一片树荫里,听见李小平上了大路的脚步声,他一定是追向她家去了。她靠着一株高大的杨梅树,伤心地但又不敢大声地哭泣着。……</h3><h3>这个冲口的山头,这棵杨梅树旁,是多么令人恋念的地方啊!这里,是她与李小平常常幽会的地方!今晚上鬼使神差么?她又折进了这里。这里,曾是她心中的一片花园,一座圣殿,想不到刹那之间,这里曾有过的一切美好的记忆,都被扭曲了,捣糊涂了!</h3><h3>记得小时候,当她还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的时节,她跟着比她大三岁的小平哥来摘杨梅吃。八月间,秋高气爽,树上结满了通红的杨梅,令人口馋欲滴。“荷香,想吃杨梅么?你站着,我上树给你摘!”那是小平哥的声音,十三岁的小平哥象猴子一样爬上了树,专拣结满红杨梅的枝子折下来,丢给仰头站在树底下的小小的荷香。吃够了,小平哥还不下来,一屁股坐在树叉上,双脚悬空,晃晃荡荡地,一边毫无顾忌地唱着学来的山歌:</h3><h3>山歌好唱口又干,</h3><h3>鲤鱼好看在深潭,</h3><h3>杨梅好吃高坡上,</h3><h3>情姐好交在深山!</h3><h3>“荷香,你年纪小,就做我格情妹吧!”小平哥在树上笑着。荷香生气了:“你坏!不知羞!我不跟你耍了!”说着,她把杨梅抛过去,真的要走。李小平慌了,从高高的树上一蹦跳下来,“好,莫发气,不做情妹,做妹妹!”……</h3><h3>后来他们同上初中读书,人长大了,反而不讲话了,直到他参军去了,她又总是想念他,为了什么?为了童年的山歌么?为了一种憧憬么?直到前年那一天,哪一天?不也是个八月的艳阳天么?她摘猪菜进了坳背冲,猛然记起杨梅该熟了,她折进山路,上了岗子,正想上树去摘杨梅,突然看见岗下大路上,大步走着一个威武的军人,那姿态,不正是日夜思念的小平哥么?</h3><h3>“小平哥——!”她挥着手,兴奋地高喊着。</h3><h3>“呃——!”他抬起头来,看到杨梅树下的她了,“啊火!荷香哪!</h3><h3>他奔跑起来,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上了岗子,站在她面前,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好重啊,抓得人生痛的。他长成了个英俊的男子,那目光,只是盯着她,好半天还是傻笑着。</h3><h3>“荷香,你长大了,长高了!比我想的还要好看些了!”他急急地说。</h3><h3>“你以为我总是女娃子么?”她嫣然笑着。</h3><h3>他松开手,傻笑着:“嘿嘿……”</h3><h3>他告诉她,他是复员了,回乡来参加生产了。</h3><h3>“想吃杨梅么?你站着,我上树去摘!”完全还象是小孩子时节,他爬上了树,一枝一枝把杨梅丢下来,落在她身上。</h3><h3>“荷香,还记得那支山歌么?”浓密的树荫遮住了他的脸,却传来了他的动听的嗓音。</h3><h3>“不记得了!”她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咚咚跳。</h3><h3>“听我唱一遍吧!”</h3><h3>她急了:“莫,莫,千万莫唱!”……</h3><h3>有时候,人们的爱情,也许经过长久的等待之后,自然而然地在一瞬间来到了。陈荷香和李小平的相爱,就是这样的。平静而美好,平淡而自然,挚着而热烈。在这棵杨梅树下,在这个山岗上,她有过多少甜蜜的时日啊!多少个月夜,多少个黄昏,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悄悄地来到这个地方,他向她讲过多少外省的见闻,他向她诉过对家乡面貌依然的苦闷,他心里就象装着一团火,烧灼着她,使她觉得热烈、幸福、充满向往。</h3><h3>今夜又是如水的月光!湛兰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更显出天宇的澄碧。在这高高的岗子可以看到整个彭家坊,四面围裹的彭家坊,一条小河从远处深山中静静地流出来,穿过狭窄的田段,向东南方向流去,消失在远处的山中,河里已干得没有水了,只有一片白色的沙石在月亮下闪光。夜来凉适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花香,杨梅树周围,尽是黄灿烂,白生生的九里光、野菊花。仰起头来,可以看到高高的杨梅树上,隐隐约约挂满了杨梅。可惜不到八月,杨梅还是青色的,酸的。唉,酸的!</h3><h3>姐屋门前一道坡,</h3><h3>别个走少我走多。</h3><h3>铁打草鞋磨破了,</h3><h3>石板路上起了窝!</h3><h3>对门山坡上,寻雪梅的屋侧角,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汉的粗犷的山歌声,这是谁?在对着寻寡妇的屋门口打山歌。陈荷香心里为之一震,站起来,朝对面山坡嘹望着,不象是李小平,那高大的身影,那粗嗓音,可以晓得是周兴汉。早就听说兴汉哥常常在寻雪梅屋边打山歌了,据说寻雪梅总是关门闭户,不予理睬。</h3><h3>咳!关门闭户,不理睬男子汉?假正经!装洋相!寡妇婆,鬼计多!凭着你寻雪梅那一脸妖相,迷惑人!难怪男人死了几年,还守在这彭家坊,原来……?妖精婆,凭么格惹得蜂狂蝶舞,惹得彭家坊的后生家为你唱山歌?惹得小平哥……?本来,陈荷香一向与寻雪梅蛮相好的,人们都讲她俩个长得象姐妹,她一向对寻雪梅又同情又敬佩的。但是现在,你寻雪梅的鬼脸壳终于让我看清了,不要脸!妖妖调调尽是劲!这时候,她是这样的恼恨寻雪梅,也恼恨李小平。刚才,在李小平的房门口,她都见到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瞧他们俩个多亲热!又是荷包蛋,又是甜言蜜语!“讲真格的,能象你小平哥……”寻雪梅暧昧的语音似乎又飘在耳际,不言自明,不打自招!难怪村子里人都讲翻了锅,“青天白日钻刺蓬!”“为野老婆争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看那架势,他们俩个真还象一回事哩,只把我陈荷香蒙在鼓里!……</h3><h3>小小鲤鱼红红鳃,</h3><h3>跳过大坝上江来,</h3><h3>冲过千道青丝网,</h3><h3>不为情妹我不来!</h3><h3>对面坡上,该死的周兴汉还在一个劲地唱。若是往日,听着这样的山歌,荷香忍不住心里又羞又喜跳得慌,但是今晚,她心里只有苦涩,只有恼怒,真想对谁大骂一通。该死的寻雪梅,惹得男子汉们神魂颠倒;蠢宝样的周兴汉,还在那里为她唱山歌!你晓得她心里有哪个?你晓得哪个在为她不要命了?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又扑在杨梅树上哀哀哭泣起来。……</h3><h3>“荷香!害得我好寻!”不知什么时候,李小平上了岗子,双手搭在荷香的肩膀上。</h3><h3>陈荷香象遭了蜂子蛰了一样回过身来,甩开了李小平的手,目光凶狠地射向他:“你不要碰我!”</h3><h3>“你到底为么格嘛?”李小平无可奈何地垂着双手,忧戚地望着她。</h3><h3>“为么格?你做得好事!”陈荷香心里象堵着一股潮水,急于要奔泻出来,“你休想再欺瞒我!我么格都晓得了,么格都看见了!你爱你的责任制去吧!亲你的相好的去吧!李小平,我算瞎了眼,也看清了你!你好狠的心,良心都喂了狗了,把我哥哥打得皮破血流,真下得手呀!你讲讲,这都是么人教你的?么人给你这么大的权力?你欺得我初一,瞒不了十五!我不要再看见你!”</h3><h3>她放爆竹似的,讲得这样尖刻,这样激昂,这样愤恨,令李小平目瞪口呆,好半天,他才嗫嚅着:“荷香,你听我讲……”</h3><h3>“我么格也不要听,么格也不爱听!李大队长!”陈荷香话中带刺,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李小平,从今后,我与你桥归桥,路归路,一刀两断了!”</h3><h3>陈荷香不由分说地说完,就双手蒙着脸,“呜哇呜哇”地哭着,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岗子。</h3><h3>“荷香!”李小平急得直跺着,呼叫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陈荷香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对他大发其火,这太过份了!……</h3><h3> </h3><h3>八、<b><font color="#b04fbb">难眠之夜</font></b></h3><h3>月光如水,凉风习习,这本不是个令人焦躁的夜晚。远处高耸的大梅山,象一个青黛的巨人,顶天立地,凝视着泛着青白辉光的人间村落。也许是久旱缺水的缘故吧,只有稀疏的几声蛙鼓,在山村奏着一支简单的曲子。</h3><h3>一切都是如此静寂,谁能看出这寂静的山间有过火热的白昼,有过激烈的争吵呢?此刻,彭家坊生产队队长李小平坐在这杨梅树下,心里颇不平静,与外界寂静一点也不协调。从早晨到夜晚,他只觉得脑壳里轰轰地响着,乱糟糟的。整整一天,他是多么盼望荷香来啊!他想运用荷香在她家里的影响,与陈三磙子言归如好,他愿意向未来的舅老爷赔礼检讨,但在原则上又绝不要放让,要让他明白:只有大家同心协力,才能把责任制搞好,才能有农民的好日子。但是一切似乎都莫名其妙地捣混乱了!荷香莫名其妙地啼哭、奔跑,及至从来没有过的咒骂,叫人好生疑虑。刚才,他没有再去追赶荷香,他懂得她的脾气,犟!一旦发了火,想不解结,一头大水牯也拖不转的。荷香的尖刻的话语,使他怎么也想不透,为么格她这样不通融?甚至提出一刀两断来呢?</h3> <h3>荷香从他家走以后,他一直追到她家里。看见陈三两公婆正在地坪里吃晚饭,就叫一声:“三哥!……”</h3><h3>“恩,小平你来了!”陈三磙子是个有火就发火消就完事的脾气,他好象忘了早晨的龃龉干仗,也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了。</h3><h3>“他不是么格三哥!他是陈三磙子!”陈三堂客不肯干休,呼地一下,把筷子一板,站起身来,两手插腰,“他是个被你们推来撞去受欺侮的磙子!”</h3><h3>“嫂子!有话讲得清。今天早晨的事,我有不对,我跟三哥打架有错,不过……”</h3><h3>“咳,害怕了不是,你!”那女人咄咄逼人,象要再打一架的气势,“想悄悄和事是么?没得那么容易!你犯了法,晓得么?我不是糯米粑粑,想哪样捏就哪有捏!”</h3><h3>望着陈三堂客那一脸凶气,李小平真想冲上去掴她两个耳光。他当然忍住了,只是转向陈三磙子,问:</h3><h3>“三哥,荷香呢?她没回家?”</h3><h3>“我荷香是你么人?要你管,要你问?”陈三堂客一点也不留面子,甩刀子一样把话甩过来,“你少打鬼主意了!你今日敢打她哥哥,明日到了你家,你会吃了她!”</h3><h3>李小平讨了一场没趣,愤愤然离了陈家。想不到在这杨梅树下,又遭了荷香一顿数落!今天这一场架,可真是打出祸祟来了!</h3><h3>夜看看深了,李小平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下岗回家去。早晨一仗,陈三磙子的拳头来得不轻,他觉得胸前手臂 腿脚都一阵阵疼痛。回到家门口,只见他父母俩个还坐在地坪里歇凉,远远地听得娘在叹长气。</h3><h3>“平伢子,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讲。”李四老倌指着对面一张竹靠椅,严厉地说,“我同你娘,都五十好几了,就你一个崽。先前哩,看得你重,么事都依着你,如今嘛,还是为你好,你就依我一件事。”</h3><h3>“爹!……”望着已经苍老的父亲,李小平动情地轻轻地叫一声。</h3><h3>“就一件事,明天,你开个队会,作个检讨,一定把队长辞了!”</h3><h3>“不!”</h3><h3>“你听我这一回!”</h3><h3>娘坐在一边,也连忙插上话:“伢子,你就听娘爷这一回,还当么格队长罗!实心竹筒吹火,两头憋气的路径,不要当了!吃累不讨好,得罪人的营生,趁早撒手!”</h3><h3>“不,妈!”</h3><h3>“这一回,你无论如何也得听我的!”李四老倌声色俱厉,“你莫不晓得高低,不晓得上下,当个队长,吃尽空累,好处没得一点,净戴顶烂帽子!取得金哩唐僧的,犯下事嘛你沙和尚兜着。今天你跟陈三干一仗,明天讲不定要与王五、赵六拼命!只有你,实心竹子不通窍,连不晓得转几个弯,作么格认真嘛!”</h3><h3>“做工作,就得认真嘛!”李小平是难的转窍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h3><h3>“你‘认真’!蠢得不亦乐乎!”李四老倌提高了声调,“你还蒙在鼓里哩!外面都讲翻了,有人在打你的报告,告你的状!讲你搞修正主义、资本主义,讲你打人犯法要坐班房!这是好耍的么?”</h3><h3>听父亲这一席话李小平倒是吃了一惊,但他自认为没有太了不起的罪过,怕什么!他冲着李四老倌说道:“告就告吧!身正不怕影斜,有党哩!”</h3><h3>“你是茅房里的石头,臭硬!”看来老实巴脚的李四老倌这一回绝不会罢休,“就是党要整你哩!支书他是党吧?听说张仲生暗地里支持要整垮你,你少招是惹非了!”</h3><h3>“支书不按党的路线办,就代表不了党!”</h3><h3>“蚊子打呵欠哩,你好大的口气!”李四老倌气得站起来,把只竹蔸烟袋脑壳直往靠椅上叩,“胳膊还拗得过大腿巴子么?你非得给我辞掉不可!”</h3><h3>“爹,你不用急。我都二十五了,自己晓得轻重的!”</h3><h3>“是呀,二十五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就是要砍断你那横飞直舞的野翅膀!你只讲:辞不辞?”</h3><h3>“不辞!”硬碰硬,会出火星的!李四大娘想插话,但她插不上,只见儿子也站起来,“首先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有党的事业!责任制不搞好,社员群众不富起来,我绝不辞!”</h3><h3>“明天你不辞,老子打断你条腿!”一向不声不响的李四老倌竟然跳起来,手之舞之。</h3><h3>“他爹,你平平和和讲。”做娘的慌了神,连忙插在他们中间,生怕两父子又打起来。</h3><h3>李小平毫不畏惧地望望老倌,一声不响,咚咚咚走上阶沿,走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了房门。</h3><h3>“你犟罗!只怕明日把你关起来,没人送牢饭!”李四老倌没法,只得在地坪里跳脚舞手喊叫着。</h3><h3>……夜深了,李小平还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望着月移窗影,听见鸡笼子的叫鸡扯长声调啼,心中好生烦恼!难哪,想做点事业是多么不容易!白天到夜晚,一桩桩,一件件,象过电影一样,在脑壳里翻来复去……为了这个责任制,这半年多来,我李小平操了多少心?我是为了自己个人么?为么格陈三哥这样不能理解我?支书就不能主持正道予以支持?总是那样不阴不阳,冷过于热呢?尤其四荷香,她也这么不能理解自己么?竟然哭哭啼啼要与自己一 刀两断,也跟着她哥哥一样自私么?平时不声不响只认做工夫的父亲,也这样怒气冲天,他从来也没发过这样大的火呀!难道我真的要打退堂鼓么?不!他想起了周兴汉、罗青云、槐老倌,想起了寻雪梅,想起众多支持责任制、认真作好责任田的社员们,他坚定了。他记起了自己在部队上过的哲学课,是的,新事物的成长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个人的事算得了什么!谁爱告你就告吧,我李小平可不会怕!</h3><h3>但是,真的有人告到公社,吴书记会怎样处置呢!</h3><h3>难眠的夜啊,鸡叫过两遍了!……</h3><h3> </h3><h3>九、<b><font color="#b04fbb">吴书记的决断</font></b></h3><h3>公社吴书记接连收到两份报告,使他那力求平静的生活掀起了波澜。</h3><h3>吴书记五十多岁了,高瘦的身躯,有些背脊微驼了。他带着老花眼睛,把两份措词尖刻严厉的报告看了又看。 一份报告署名“彭家坊生产队一群坚决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的社员”。这份报告措词十分尖刻,列举了彭家坊队在李小平的瞎指挥下,实行所谓责任制、复辟资本主义的十大罪状:一、是包产到户实际上是分田单干;二、造成两极分化,少数资本主义思想严重的人拼命挖社会主义墙脚,把化肥、农药指标私吞,禾苗长势好,将得到大量超产粮,成为爆发户,大部分贫下中农家底薄、缺资金、少劳力、减产量,只好把分得的责任田出卖出租;秋后只好外出逃荒;三、生产队干部仗势欺人,肆意殴打社员,险些造成人命事故;四、遇此大干旱,集体生产涣散……洋洋洒洒,一共十条。就这前面四条,已经够公社书记心惊肉跳的了。报告最后向公社提出质问,强烈呼吁:“公社党委还管不管贫下中农的死活?究竟让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不愿受二遍苦!我们坚决走社会主义的路!!坚决反对复辟资本主义的所谓责任制!!!”</h3><h3>这三个惊叹号象三把尖刀,插在吴书记的心坎上。他不由得回想起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挨批斗的日子。娘也!该不要又给我这书记头上戴顶铁帽子哪!人都五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才清静了一些日子,乐得干几年退休回去,真不能闹出么格事来了!人啊最怕吃后悔药,当初被李小平缠住的时候,不疲软那么一下子,何至于今天发生这样大的事情?鬼摸脑啊,自己怎么就糊涂起来了?该死!</h3><h3>另一个报告署名“陈道中”。哪个陈道中?是那个陈三磙子么?他的报告是要求上级依法制裁打伤他的不法队长李小平!</h3><h3>原来打架过后的第二天,也许是过于劳累,过于激动,亦或是得了破伤风?陈三磙子患病发起烧来,急得他堂客不知上下,恰好陈玉莲串连串到了他家。</h3><h3>“好些么,陈三哥?”那女人以极其关切的神情凑近陈三,摸一摸陈三的额头,“发烧哩,嫂子!得了破伤风可不是好耍的,要命哩!你听讲过白求恩吧?听讲白求恩那样的大医生也是得破伤风死的哪!”</h3><h3>陈三堂客听她一说,这一惊非同小可,平素泼辣的女人倒没了主意:“这如何得了沙,嫂子?”</h3><h3>“没关系,点滴小病小灾。”陈三磙子看不起陈玉莲,不以为然地嘟噜。</h3><h3>“陈三哥,你敢莫就这样算了?” 陈玉莲激起将来,“人命关天哪!”</h3><h3>“算了!算了!”陈三是个有气就发,气消就好的人。这一天一夜,自己仔细一想,李小平一向待自己不错,加上自己妹子又一心恋着那后生,昨晚上还哭哭啼啼的,迟早要做亲戚的,何必抓破脸皮过不去呢?何况争水这一着,也实在只怪得自己。</h3><h3>“算了?你倒好气量!”他堂客可是火上加了油,“人争气火争烟!你憋得这股气,我可受不了那份馊!没见过你这种男人家,鸡心鼠胆,逆来顺受!人家男子汉跳起来不怕冲破天,你倒先自疲软下来了!我是前世作了孽,嫁得你这么个糯米粑粑男人!”说着,竟自呜呜地哭起来。</h3><h3>“好,好,你讲如何办吧!”陈三磙子是最怕堂客的,尤其怕她又哭又骂。</h3><h3>“打报告,告他的状!”这堂客是读过几句书的马上写起报告来。……</h3><h3>……吴书记看过这份报告,对李小平的看法就完全变了。他气极了,赶快向彭家坊摇电话,责令大队支书张仲生迅即赶来公社,当面汇报情况。</h3><h3>一阵风似地赶了十里路,张仲生汗流浃背到了公社。</h3><h3>“怎么回事,你们那个争水的纠纷?”吴书记劈头就问。</h3><h3>“唉!吴书记,这都是那个责任制害的!”于是,张仲生以一种纯客观的调子,向公社书记述说了与两个报告内容大致相符的情况。从一个大队支书队本大队情况深透的洞察,彻底否定了这个纯属资本主义倒退分田单干的责任制,尤其队李小平的“军阀”作风,甚至“腐化徇私”的秽行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h3><h3>“好了好了!”吴书记不耐烦地挥手,心里十分烦恼,“唉!张仲生哪张仲生!你过硬给我寻乱子,当初你如何就批准他搞这个尸壳子制罗!”</h3><h3>“哎呀,我格书记,不是说你老点了头的吗?”张仲生故作惊愕地反问。</h3><h3>“你签了字,纸写笔载呀!”</h3><h3>“都是李小平,说你老同意了,我做支书的还能不签字?”张仲生是懂得吴书记的痛处的,他特别着重地向已经激怒的公社书记指出:“吴书记,如今还是上半夜,还在早!不过公社要对这种歪风邪气作出决断了,不然上边怪罪下来,我大队一级的小萝卜头倒无所谓,只怕你老受不了哇!”</h3> <h3>几乎来不及沉吟,吴书记迅速作出了三点指示:一、责令大队支书回去立即召开社员大会,向群众讲明利害关系,立即取消责任制,田土归大堆,组织社员出集体工;二、宣布撤消李小平的生产队长职务,令他深刻检讨打人致伤的严重问题;三、李小平检讨态度好,就责令他为陈道中出医药费、误工工资(按社会工资每天一元四毛二),油印检讨五十份,全公社张贴。如若态度不好,可以送公社,交派出所拘留。</h3><h3>张仲生心内的欢喜是无法形容的,但他毕竟压抑住了。这个工于心计的支书想得周到,他说:“坚决按公社党委的指示办!……不过,这拘留的事,是不是请刘公安亲自出马?……”</h3><h3>“老刘到县局开会去了,这里我负责。你先组织几个基干民兵,看情况而定吧!检讨得好,就不必拘留了。”</h3><h3>张仲生急急忙忙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吴书记庆幸自己迅速作出了明智的决断。是啊,我这公社书记再也经不起什么意外的动荡了!</h3><h3> </h3><h3>十、<b><font color="#b04fbb">一锅滚沸的水</font></b></h3><h3>彭家坊这个小小的山村,已经象一锅滚沸的水了。</h3><h3>支书从公社回来已是中饭过了。这时候的太阳最热辣,山川也象在冒火。大梅山也象受不住了,耷拉着脑壳,矮了一截。支书不辞劳苦地赶路,半路上恰巧碰着陈玉莲,向她透了个信息,让她造点革命舆论。支书革命几十年完全懂得舆论的重要性。回到家,把黄挎包一丢,还没落坐,就急急忙忙去找刘二,革命嘛,全靠枪杆子,叫刘二统帅基干民兵班的几支枪杆,听候调遣。同时,他心中已经打好了谱,觉得这次运动刘二表现不错,有股冲劲,觉得让他继任生产队长。最后,支书恭请田七老倌在社员会上忆苦思甜,忆旧社会的苦,忆一九六二年单干的苦,思社会主义集体生产的甜。田七老倌又收到儿子一封分析形势的信,自然要立马横刀了。</h3><h3>由于“舌簧喇叭”陈玉莲的乘风播送,没到傍晚,彭家坊队近百户人家都晓得政策要变了,公社已经下令取消责任制!大家忧心忡忡。是啊,这责任制实在给农户们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将会 有莫大的好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责任田里禾苗长势好。虽然大梅山区这种高寒山地不宜种双季稻,今年几乎全都改种了单季稻,但是估计,这一季也将大大超过往年的双季产量。人们望着自己辛辛苦苦作出来的好阳春,突然听到这么个惊人的消息,各种各样的议论,感叹,甚至哭泣、咒骂都出来了。就是引起这场争水纠纷的陈三磙子夫妇,也并未为告状成功而兴奋,反倒愁眉不展了。咳,让上好的禾归大堆,到手的超产奖励部分又会成泡影,这才叫真正的患病受伤哩!再加上妹子荷香这两天饭不思茶不想,闷声不响只是掉眼泪,更使陈三悔恨交织了。“唉!蠢到家了,自己割了自己的肉还不晓得痛哩!” 陈三叹息着。连他堂客也晓得了事情的严重性,竟也不敢辣了。</h3><h3> 傍晚时分,李小平家地坪里聚集了好些人。</h3><h3>“平伢子,你讲讲,这责任制到底长命不长命?”一个老人忧心忡忡地问。他是横冲子的徐八爷,一家六口,老伴早死了,五个儿子,全是队上的好劳力。过去队里穷,五个儿子做一年只换得六张嘴巴吃喝,一直没讨得个媳妇回来。看看今年责任田要超不少,冬日里为两个儿子讨亲是有把握了。没料想又传来要归大堆的消息。</h3><h3>徐八爷的担心,代表了大部分老师农民的心理,一个个眼睁睁望着自己的队长。</h3><h3>“乡亲们,责任制是个新事物,新事物是顺应潮流的,当然要长命!”李小平力求把哲学和经济学的深奥道理讲得浅显易懂一点,他讲到一种生产关系是不是优越,要看能不能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譬如一口塘好不好,就看能不能养得起鱼来。养不起,就要改。他强调说:“过去强调一律学大寨,吃大锅饭,就阻碍了生产力发展。当前就是要打破吃大锅饭的搞法,搞责任制才能促进农业生产力的反站。当然,新事物的出现、发展、成长,不会一帆风顺的!”</h3><h3>一个武高武大的中年汉子,象座铁塔一样站在人群中间,手一挥,吼道:“哪个敢把我的责任田归大堆,我先跟他拼了!”这是罗青山,彭家坊出名的蛮大汉。他已经想好了,责任田决不归大堆,他要带着堂客崽女守在田边,秋后自己割,自己打,哪个敢干涉,先叫他尝拳头巴子。</h3><h3>李小平笑了:“青山叔,拼倒没不要,斗争总是有的。”</h3><h3>“唉!只怪陈三磙子太自私,叫花子烤火,只往自己胯里扒,全不顾别个,惹下这场祸来。不然大队、公社如何好拂大家的意?”有恩慨叹。“”我说平验子!五保户槐老倌挤进人群说,“当初我就给你提了,田包了,水可不好分管的。若凡听我的,让我带几个老倌子管水,何来的陈三磙子这种霸蛮争水的人呢?咳!你就是生怕让我几个老倌子多做点事,硬是不肯啊!”</h3><h3>“是的。”李小平承认,“当初考虑不周到,没实行统一管水,是个大缺陷。队委会要研究马上统管。乡亲们,干旱看来还不想收场,我想应该统一组织从溪河里挖凼车水了!至于责任制长不长命,依我想,不管出现么格情况,是挡不住的大水流,是当前中国农民的一条大路,放心吧!”</h3><h3>这时,已经暮色苍茫了,进冲的路上,有个人影在急急的奔来。大家看清了,这是勤劳的,每日收工最晚的李四老倌。这老倌平素收工总是慢慢地,生怕踩死蚂蚁的,今日里为么格象家里火烧了茅屋一样急急地奔呢?</h3><h3>“犯祸了啊!犯祸了啊!平伢子,如何得了罗!”李四老倌走到地坪里就颓丧地一屁股坐在一张竹靠椅上,叹着长气。</h3><h3>人们面面相嘘,不知底里。</h3><h3>“有么格大事?爹,你就说吧!”李小平说。</h3><h3>“人家要开你的大会了!”李四老倌紧张得气都喘不赢了,“刚才碰到田七老倌,说公社里已经研究过了,你是在搞资本主义,要同你算总帐了,民兵都动员起来了!”</h3><h3>“我不怕!”李小平坚决地昂起头。</h3><h3>“咳《不怕!”李四老倌摇着头,“人家讲要开除你的党员哩!还讲公安员准了陈三磙子的状子,你不认错就要把你关起来哪!”</h3><h3>突然,冲口响起一阵锣声,刘二那大嗓门随着呼喊起来:</h3><h3>“支书有令哪——!全队社员,不分男女,今晚都在队屋里集合开大会罗——!”</h3><h3>“这不来了!”李四老倌带哭声了,“连刘二这号货色都充杠杠了!来者不善哪!……”</h3><h3> </h3><h3>十一、<b><font color="#b04fbb">从来没开过这样热闹的会</font></b></h3><h3>尽管队屋宽敞,但这晚上人多,蚊子也多,大蒲扇飞动着,人声嘈杂,显出从来未有过的热闹气氛。</h3><h3>队会由张仲生主持,李小平和队委们被撇在一边。圆胖的支书坐在靠北墙的桌子旁,笑眯眯地瞅着不断进屋来的社员,这情势,叫人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h3><h3>“贫下中农同志们,静一静!”支书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今年以来,我队在党的领导下,革命、生产形势很好……但是,公社吴书记批评了我,这个所谓责任制是休整主义的,是通向两极分化的路!通向资本主义的路!必须堵死!‘</h3><h3>一片哗然!人们面面相觑,有的互相眨眼,似乎在说:瞧吧,要来的终于来了!唉,这政策,真象春上的孩子脸,说变就变!</h3><h3>“静一静,听我讲,要讨论待会再来!”支书站起来摆摆手,“现在传达吴书记的指示,第一,取消这个资本主义的责任制,从明天起,统一出工,田土归队统一管理!第二,撤消李小平的队长职务,队长改回刘二同志担任……”</h3><h3>犹如一声炸雷,响在人们头顶。首先是个个惊愕了,接着是一片愤愤不平的议论声。</h3><h3>光棍刘二今晚特意换了一件竹布褂子,站起身走来,把凳子往支书那边移动,坐在桌旁,手敲着桌子:</h3><h3>“静下来,听支书作报告!”</h3><h3>人们哄地一声笑了,没人听他指挥。大家都用一种嘲弄的眼光看着他,象看一件宝贝,看一个怪物。咳,刘二,这条懒蛇,能当队长么?</h3><h3>“喂,刘二!”有人喊,“你自己一个人的家都当不好,能当队长么?”</h3><h3>“刘二,你今年能讨个堂客回来,我算服了你!堂客都没得,当么格队长?”有人故意揶揄他,嘲笑他。</h3><h3>又是一阵大笑,会议完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玩笑气愤罩住了。</h3><h3>“这是党的决定!是公社党委批准的!”支书威严地大声吼道,“哪个不服从,哪个就是反党!就是走资本主义!……现在,由李小平做深刻检讨,搞么格责任制,目的何在?为么格打伤人?检讨得好,让你过关;检讨不好,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h3><h3>李小平是反革命?是贪污盗窃分子?几多可笑哟,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搬出来了!</h3><h3>“我讲一句!”蛮大汉罗青山站起来,那铁塔般的身躯倒叫支书吃了一惊,“请支书讲一讲,么格道理,要撤小平的队长!‘</h3><h3>“么格道理么?”支书严肃地扫视一下四周,“道理很简单,我是共产党领导,要走社会主义,他李小平要带你走资本主义!么格责任制?复辟制!单干制!两极分化制!李小平为了推行他那一套,不惜打人犯法,有么格资格再当队长,安?”</h3><h3>“责任制就是好!李小平当队长就是好!”蛮大汉说不出大道理,只晓得三担半粪六宛箕,手之舞之,大声叫喊。</h3><h3>“就是好!就是好!”一部分人跟着叫喊起来,会场上又一片混乱。</h3><h3>“我讲两句,李小平站起来,目光犀利地射向桌旁的两个人,又转向大家笑一笑,“同志们!大队的决定,公社的指示都是错误的!我李小平当不当队长无所谓,但是,责任制势在必行,任何人也休想推倒!他的话是斩钉截铁的,给人一股力量。</h3><h3>“好呀,平伢子!你心目中还有不有党?你敢反党?好呀!”支书气及了,站起来敲着桌子。</h3><h3>“你听我讲完!”李小平向他威武地一摆手,“我心中有不有党?有!有党中央的指示!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谁反对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谁就不能代表党,社员同志们,‘四人帮’闹了十年,‘农业学大寨’打人工平伙搞了这么久,大锅饭不能再继续吃下去了!生产责任制不但要搞,而且要搞好!”支书抢着要说话,李小平连忙提高嗓门把他压下去,“不过,我搞责任制,没经验,草鞋没样,边打边象,问题是健全它!支书要我检讨,是的,我是队长,应该检讨,很多事不完善,譬如这次争水……我应该向陈三哥检讨,打架错了,我向陈三哥赔罪。但是,哪个要是借这件事小题大作,企图推倒责任制,我决不低头!”</h3> <h3>“好呀!这就是你的检讨?”从来是好脾气的支书这一次沉不住气了,他想破口大骂。但他一眼瞥见了缩在屋脚的陈三磙子,叫道:“陈三,你讲一讲!”</h3><h3>“我……”陈三磙子结舌了。这汉子,一听到支书说要取消责任制,就象剜了他心头肉一样地疼起来。他是爱这个责任制的呀,一旦取消了,他那上好的禾苗,全完了!他痛悔自己太自私,不该争水闹出这场纠纷来。唉!还要么格“人争气、火争烟”,打李小平的报告,给人家当棍使,大在自己以命相托的责任制上,他太后悔了,说不出话来。</h3><h3>“咳!象个男子汉么?我来讲!”陈三堂客站起来,抢着说。</h3><h3>“要你讲么格!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陈三突然凶着脸,一掌把堂客按下去。咳,这个怕堂客的角色,原来也有在堂客面前刚强的时候,人们笑了。只听得陈三说:“我错了……可不能因为我……怪罪学校平,毁了责任制……”</h3><h3>人们队陈三磙子的怨恨好象一下子冰释了,支书看到势头不对,忙向刘二递个眼色。</h3><h3>“乡亲们!支书宣布我当队长,我感谢党的信任!”一向窝窝囊囊的刘二居然也会说话了!“李小平打伤陈三,陈三告到公社去了,公社已经批准了他的状子!平伢子徇私伤人,全是为了他野老婆!为野老婆的田里争水,敢打伤人,这样的人能当队长么?不能!”</h3><h3>“胡说八道!”一向文静的寻雪梅,忍不住当众的侮辱,跳起来,指着刘二:“你呕血吐脓哩,你!”</h3><h3>“装么格假正经罗!”陈玉莲不阴不阳地冷笑着:“心中无冷病,大胆吃西瓜沙!及么格罗!有些人,青天白日钻野刺蓬,搞么格鬼嘛!”</h3><h3>“你……血口喷人!臭婊子!”寻雪梅掉泪了。</h3><h3>“口里放干净点!”陈玉莲跳起来,冲向寻雪梅,“我可没偷人养汉子!我可没叫野男人为我争水!”</h3><h3>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粗俗争吵唬住了。过了一会,有人嘲弄陈玉莲了:</h3><h3>“陈家姐子,屙泡尿自己照照!”</h3><h3>“莫冤枉好人!”</h3><h3>“么人不晓得你那一百钱罗!……”</h3><h3>“乡亲们,我要当众讲讲,”寻雪梅终于镇静下来,平静地娓娓道来,“我寻雪梅从江西嫁过你们湖南,在这大梅山下住着,也有些年岁了!我不讲自己如何好,丈夫死了我守寡,偷人养汉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李小平队长待人好,我永生永世感激他。他关心我孤儿寡妇,要为我介绍个对象,我一直没拿定主意。今晚上有人呕血了,我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主意定了!队长为我介绍周兴汉,我瞧着周兴汉是队长这种人,只要兴汉哥不嫌弃,我当着众位乡亲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同意了!兴汉哥你当众讲句话,是同意我,明日就去扯结婚证,请乡亲们喝杯淡酒,省得有人不嚼老姜嚼烂舌头!”</h3><h3>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太富戏剧性了,人们异常兴奋。周兴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受宠若惊,呆呆地坐在人群中傻笑着。</h3><h3>旁边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提着他站起来:“兴汉,你家伙走桃花运了,喜懵了不是?你那些山歌没白唱,快当众讲,么格时节喝喜酒!”</h3><h3>“我……我……我早就想了!”他结结巴巴地。</h3><h3>“早就想吃梅子么?要下了大雪才寻得到哇!”有人开玩笑了,惹得满堂一片笑声。</h3><h3>“讲正经的!我早同意了!”周兴汉挺直腰杆,急急地说,“雪梅她看得我起,不嫌我穷,我拼命也要把队上搞好,把家庭搞好,对得起乡亲大众,对得起她母子两个!从今后,谁再敢往她寻雪梅身上泼脏水子,往小平老弟面前呕屎,我拳头把子对仗!”他伸出拳头,向着陈玉莲那边晃几晃,“我倒要警告有些人,自己坐一屁股屎,不要把臭气熏了别人!”</h3><h3>“好啊!”不少人欢呼起来,响起了巴掌。</h3><h3>陈玉莲讨了一场没趣,低头坐下去了。支书生怕再扯下去露了马脚,连忙敲敲桌子。</h3><h3>“不扯空事了!不要转移了斗争大方向!根据公社的指示:李小平打伤社员,触犯治安管理条例!依法拘留,马上送往公社。刘二,执行公社的命令!”</h3><h3>刘二马上冲出去,招呼几个基干民兵,荷枪实弹,进了会场。</h3><h3>“哪个敢!”蛮大汉罗青山冲到会场中间,插腰一站,“哪个敢动队长一下,试试!”</h3><h3>“还讲不讲理啊?”人们愤怒地叫着,纷纷站起来,围成一堵人墙,把李小平挡住。</h3><h3>事情突然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女人们惊叫着,伢妹细崽哭喊着,会场成了战场,乱成了一团。</h3><h3>“让开!让开!寻死了?”刘二耀武扬威地用枪托拨开人群。</h3><h3>“你混帐,你这条赖狗!”罗青山一把抓住刘二手中的枪,眼里冒出了火。</h3><h3>刘二顺势一拽,枪头指向了屋顶,枪走火了,砰然一声,尖利的枪声划破夏夜的空中,枪子打碎瓦片,碎片纷纷下落,人们一片惊呼,大乱了!</h3><h3>“住手!”李小平威严地一身吼,拨开人群,走到刘二面前,又回过身来,向大家说:“乡亲们,我这就跟他们上公社去,有理走遍天下,么格也不用怕!只有一条,大家作好责任田!不要先自疲软了。兴汉哥!”周兴汉应声到了他面前,“明天起,迅速组织大家车水抗旱,请槐老伯统一管水!”说着,他横了支书一眼,正气凛然地说:“张仲生同志,你这样搞,是要犯错误的!”</h3><h3>说完,他大步跨出门去,刘二持枪紧紧跟在后面,社员们都跟着涌出门去。</h3><h3>陈三磙子跳到支书面前,吵哑着声音呼叫着:“支书啊!我撤回那张状子,平伢子没有错,是我该死!……”</h3><h3>支书又恢复了那惯有的神态,轻松地笑着:“哈哈,陈三,状子是你告的,公社批准的,我没办法啊!……”</h3><h3>从来也没开过这样热闹的会,从来也没有这样沉重的阴云压在彭家坊人的心上……。</h3><h3> </h3><h3>十二、<b><font color="#b04fbb">应该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font></b></h3><h3>也许看得不耐烦的读者会指责笔者了:一场小小的争水纠纷,一个并不吸引人的故事,被你罗罗嗦嗦扯了三万余言,有什么价值?也应该打住了!是的,高明的小说家,总是要在人物的悲喜交织的命运中徘徊,在男欢女爱的缠绵情意中陶醉,并且写到了高潮之处便嘎然而止,叫人回味无穷,令人回肠荡气的。然而笔者是个低能儿,受了祖国太多的传统小说戏曲的传统手法的束缚,总觉得应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因而无法搁下笔来。不是么?多少古典中国戏曲不是这样:公子落难,小姐搭救,以情相许,山盟海誓;父母反对,逼婚逼嫁,寻死觅活;千钧一发之际,状元及第,衣锦荣归;洞房花烛,富贵荣华。总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的。便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还是到达西天,取得真经。《三国演义》尽管你争我夺,最后还不是三国归晋,江山一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红楼梦》宝玉出家,贾府被抄,可谓悲惨至极,但结局仍有个雪里江岸见父,了却尘缘?这篇《争水的故事》,故事而已,算不得小说。故事要有起因、发展、结局,岂能丢了这个要素?古往今来许多大手笔况且如此,笔者不过一个低能儿,三流作者,能脱得了这个窠臼?世事本就这样,尽管“四人帮”闹了十年,最终还不是扫进垃圾堆,十亿人民皆大欢喜?何况我们所处的八十年代,何处不充满希望?何事不能圆满结果?虽然这争水事件只是偌大个中国的一个偏僻的小小角落里的小小人物中的小小事件,能不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笔者毕竟生活在这个大梅山区里,目睹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与其中的人物相处相好过,怎能不画蛇(或许这蛇根本没画象)再添一足?姑且闲话少说,把聪明的读者早已预见的结局扯下去吧!</h3><h3>……五天以后,一辆小吉普开进了彭家坊。</h3><h3>五天里,彭家坊这个小小山村,简直象文化大革命那个时节,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尽管刘二敲破铜锣喊哑嗓子,没几个人听他的,田土归大堆出集体工的老章程没几个人执行。只有田七老倌、陈玉莲等几户人家的劳力背着锄头出来绕一圈,又没趣地缩回去。人们三五成群,围在代销店、合作医疗站等处扯谈。</h3><h3>第五天,突然有一辆小吉普开进了彭家坊,最初从车上跳下来个周兴汉,接着是陈荷香和李小平。公社吴书记则打开另一边车门,一个灰白平头的五十多岁老农般的干部下了车,扯谈的社员们一下子都呆住了。</h3> <h3>原来那晚上的队会,陈荷香心中太烦闷,没有去参加,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才从哥哥咒骂嫂子的一些话语中听出了一个大概。早饭过后,她又向几个女伴作了详细的打听。姑娘们带着吃吃的笑声复述着寻雪梅的主动,使她恍然大悟,羞愧难容。女人的心理是微妙的,年轻姑娘的心理也许更微妙。这时,她不仅对李小平的怨恨全消了,而且深深地为自己的行为惭愧、自责,甚至无地自容了,尤其为被押走的李小平悬心。徒然间,她心里充满愤怒,夹杂一股豪气。要想办法帮小平哥一把!决定先去找周兴汉商量。</h3><h3>到啊了周兴汉家,寻雪梅恰巧在那里,好象在为他收拾衣物,准备出门的样子。</h3><h3>“雪梅姐,”她羞愧地叫一声,“你可莫见怪,那天……我……!”</h3><h3>“我早晓得了!”寻雪梅笑着,亲热地搂着她,“荷香,我做女人的,心胸还是不能太狭窄了!象我吧,一个寡妇家,听过几多闲言碎语啊,气得死的早气死了!一天吊十二回颈,自想自解吧!你对小平哥,可千万莫误会……”</h3><h3>“你是鬼摸脑,鬼迷了心,真混帐!”周兴汉对她咒骂起来,“对小平这样的人也怀疑,不相信。为了争这场水,为了这责任制,他都烦恼了,承了够多的压力了,你倒好,口讲同他对象,相好,还要给他心上捅刀子,咳,你呀……!”</h3><h3>“兴汉哥,你少说句吧!”寻雪梅对他眨眼。</h3><h3>“不,你骂吧,我……我对不起小平哥!”陈荷香禁不住眼泪双流,“我想……我想……”</h3><h3>“你想去看看小平 么?不好意思?”周兴汉急急地说,“小平肚量大,不会计较的,叫雪梅陪你去公社走一趟吧!”</h3><h3>“不!”荷香昂起头来,徒然升起一股豪气,“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平哥受委屈,不能让他们把责任制给打下去了。我想上县里去,找县委书记去,县里不解决,我去省里!”</h3><h3>“呵!”周兴汉由衷地笑了,“有点胆子啊!跟我想到一处了。我这不是准备就上县吗?也好,你伶牙俐齿会讲话,一同去吧,快回去带几件换洗衣服,马上走!”</h3><h3>于是周兴汉和陈荷香一道到了县城。原来兴汉一晚没睡,连夜写了一份报告,全队赞成责任制的几十户人家的主事人签名盖了章。他们一到县城,就直接去找县委书记,陈书记刚刚从省委开会回来,会议内容正好是迅速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全省全面推广农业生产责任制。陈书记仔细看了报告,认真听了两个人的申诉,神情严肃,马上带着他们坐吉普奔到了这个公社。</h3><h3>“把李小平放出来!”县委书记向迎出门来的公社吴书记平静地说。</h3><h3>“ 陈书记,我先向你汇报吧……”吴书记诚惶诚恳地说。</h3><h3>“先不忙汇报吧!”陈书记打断他,“也不进屋了,把李小平放出来!你也跟我一起去彭家坊,帮我作个调查。”</h3><h3>小吉普沿着简易公路开进彭家坊,县委书记来了,可是个特大新闻。社员们纷纷而来,围着小车,围着陈书记,围着李小平。</h3><h3>“ 陈书记,你老来评评理……”罗青山抢先说。</h3><h3>“ 陈书记,你老听我讲……”许多人争着说。</h3><h3>“好,好!同志们,我们去队屋里坐着慢慢谈。”老书记笑容满面,极其平易,转身又向李小平说:“李小平同志,你先回家看看,休息休息,晚上召集个社员会行吗?”</h3><h3>“行!”李小平答应着,眼里盈满了泪花。</h3><h3>公社吴书记这一回深感自己失误了!他跟着陈书记到了队屋里,坐在社员中间。这些山里人突然胆大起来,活跃起来,一个个都伶牙俐齿,向陈书记叙述争水事件的经过,指责大队支书张仲生捣鬼,顺带还指出公社领导屁股坐歪了,支持恶人整好人。吴书记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坐针毡。</h3><h3>恰巧张仲生不在家,据说到山上一个生产队去了。中午,在罗青山家吃过中饭,陈书记又带着吴书记走访了一些农户。那告状的陈三磙子竟然痛哭流涕,说争说一事,原本是他的错,李小平受了委屈,他对不起队长,抱怨老婆的枕头风把他刮得晕头转向。社员们向两位上级领导揭露张仲生心怀鬼胎,故意拆烂责任制,甚至有人公开揭露张仲生与陈玉莲鬼混,利用那轻浮女人兴风作浪,使吴书记大吃一惊。</h3><h3>“现在事情清楚了吧?”陈书记严肃地对惶惶然的吴书记说,“老吴啊,你要好好领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哩!真正理解群众的情绪哩!你这个思想状况当然首先要怪我,我这个当县委书记的,思想不解放,影响了你们。不过,你们自己也要好好检查啊!”</h3><h3>“是的,是的,……”</h3><h3>“我看,张仲生这个支书,已经不适应新形势的要求了,错误很严重,先让他到公社好好学习、检查。这个队的工作,要考虑迅速找一个接班的。”</h3><h3>“是的,是的。”吴书记思想突然开窍了,对张仲生很为不满,“把张仲生撤下来,叫李小平顶上去!”</h3><h3>“公社党委研究研究吧!以后再来这个大队开个党员大会,选举个贤能的人。首先就让 李小平代理吧!”</h3><h3>晚上,几乎是全队出动,队屋挤得满满的,都想看看县里的书记啊!张仲生风闻县委书记来了,匆匆赶到会场,不断给两位书记敬烟,当他看到李小平端坐在会议主持席上,心里凉了半截。会议开始前,吴书记把张仲生叫出去,打了大约半个把钟头讲,回转来时,张仲生好象突然老了十岁,缩到了屋角里。</h3><h3>应景似的,野外刮起阵风,槐老倌说,今太内骨节酸疼,夜里会下雨了,这无疑给人又添一股喜气。</h3><h3>李小平宣布开会以后,首先由公社吴书记讲话。吴书记以极为诚恳的态度,检讨自己在对待彭家坊争水事件和试办责任制的大事上,不深入群众,害怕担担子,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使李小平同志及彭家坊队社员受了委屈,感谢大家教育了他。</h3><h3>“……这次事件中,”他提高嗓音说,“张仲生同志犯了严重错误!考虑到他当前的思想状况已不适于带领群众全面推行责任制。为教育干部,经与县委陈书记研究,再报党委讨论批准,张仲生同志应暂时停职,回公社学习,检查一段时间。大队支书暂由李小平同志代理!”</h3><h3>一片掌声,一片欢呼!张仲生低下头,陷入痛苦之中。</h3><h3>县委书记站起来,人们拼命鼓起掌来。</h3><h3>“同志们!”陈书记动感情地说,“我今天来,是大家把我召来的,谢谢大家!今天我看了大家责任田里的禾苗,长得好!肯定要丰收!这说明党的方针政策是正确的!说明李小平同志和他的队委们带领大家做出了成绩,显示了生产责任制的广阔前景。你们队的经验值得在全县推广!省委已经开了会,要在全省全面推行生产责任制。生产责任制是现今中国农民的一条富裕之路,是实现农业现代化的一条大路,这股改革的潮水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大家不要担心,政策不得变,斩劲干吧,生产责任制的潮水必将淹没贫穷和落后!”</h3><h3>回应他洪亮的声音似的,瓦楞上响起了哒哒的雨点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伴和着远处的雷声,响彻了山野。</h3><h3>人们的心里啊,也象有一股欢乐的潮水在奔涌,在撞击……。</h3><h3> </h3><h3> </h3><h3> </h3><h3> 1983.6.1——6.10草于浏阳大围山下</h3><h3> 1984年元月17日改定于浏阳县城</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