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当兵的日子（之三）刘苏

琴岛荷柳

  罗布泊的记忆 

中央电视台曾播放过一个“罗布泊的记忆”谈话节目，几位在马兰核试验基地工作过的老兵讲述了他们在罗布泊度过的岁月，老兵们的谈话激起了我对罗布泊的记忆。

1976年，我 作为陆军第四师政治部宣传科的摄影干事，参加了在罗布泊举⾏的7601原子条件下实兵性 演习，整个动人心魄的过程至今仍历历在目。

自演习结束后至今，也许出于某种原因，中央和地方官方媒体从未报道过这一演习。军队刊物有过两次报道，一次是1977年，《解放军画报》登载了两版专题照片，是解放军画报记者刘志斌拍摄的，我负责拍摄的组织协调，并跟随拍照，发表的专题署名刘志斌和刘苏。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解放军报曾登过一篇文 章《麾师蘑菇云下》，文中讲的就是1976年这一次演习。两次的报道，均只提到是“原子条件下实兵性演习”，至于演习的背景及细节一概没有讲。作为亲历者，看过那篇文章后，我就有一个想法，应该写点什么， 把记忆⽤文字留下来。

1976年，是解放以来中国非同寻常的⼀年，开国领袖周总理、朱老总、⽑主席相继去世， 唐山大地震，打到四⼈帮，都震撼摇动了中国大地。就在这一年，四师接受了了军委下达的 7601原子条件下实兵性演习任务。

我是76年4月随第一批先头部队进入罗布泊演习地域的。当时我们从库车营房出发，经过 库尔勒到达和硕县的马兰。在公路的左侧不远是巍巍的天山，有一条路通往天山脚下马兰基 地机关驻地。马兰基地是1959年组建的核试验科研核爆领导机构，那⾥本是没有人烟的天 ⼭谷地，因长有遍地的马兰花，随被命名为马兰基地。在公路右侧，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 路边有一个叉路口，没有任何标志，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路⼝，如果不知底细，谁也 不会知道，这条⼟路是⼲什么用的!这就是通往罗布泊核爆试验场的路，这是⼀条撑起中国 脊梁的，了不起的路!车队拐过路口，转向东南⽅向行驶，最初的一段路，路边还有一些草， 后来连一根草也没有了，尽是茫茫戈壁，汽车跑了200多公里，司政机关先头人员住进五⼤ 队营区。

五大队是总参通信兵部参试人员的驻地，没有核爆任务时人员都撤离了。营区里的房⼦全是砖砌的，但房屋的下半截却在地面以下，而且窗户都特别小。开始我不明⽩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后来知道了，这样的房屋形式，在罗布泊核试的特殊地理环境中，防风保暖，还防暑防爆，当初设计建设的人真是苦心有为啊!

进驻场区后，开始主要是熟悉和适应环境。司令部机关相应忙一些，勘测地形，拟定 演习训练计划。我们政治部则主要作一些演练期间政治工作计划，跑跑连队搜集思想政治工 作情况。为了下一步摄影工作，我请侦察科戴参谋从侦察连調来一辆三轮摩托车，在演习地 域周边跑了两天，基本了解了当地的地形地物情况，也看到了只有核试验场才有的景物。那 ⼀⽚区域，曾经过多次核爆，其中就有64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爆心，爆心地面有一个直径 ⼏十米的圆坑，坑旁趴着扭曲蛇形的钢架，这里就是中国震惊世界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遗迹。 那时不懂得还有没有辐射残留，在坑边逗留了十几分钟才离开。那片区域⾥有试验核爆威⼒的各种建筑物，还有飞机、军舰等各种武器，有的建筑物已经被摧毁，飞机军舰也扭曲变形。 在一处⼩山梁上，裸露的岩石表面都光溜溜的，像打磨过一样泛着亮光，我⽤手抚摸着光滑 的岩⽯想，这一定是核爆烧化形成的。

那是⼀片“天上⽆飞鸟，地上不长草，千里无人烟，⻛吹石头跑”的地方。我们吃用的水， 专⻔有一个车队从二、三百公里外的马兰送过来。⾸长要求节约用⽔，大家洗涮洗衣服都很节 省。演习期间伙食补贴较高，几乎顿顿都有肉，不过这些⾁是国家储存多年的冻肉，吃起来 有些哈喇味。刚开始那⼀段时间，主要在营区活动，每天“三餐两觉一场球”，又是春光明媚 时节，⽇子过得倒满舒服。不久，进入春夏之交，天⽓气越来越热，⼤风也开始发威了，部队 进⼊野外训练阶段，领略了罗布泊荒漠戈壁恶劣气候的艰苦磨练。

演兵场的晨曦

演习驻地早操

高焕昌师长在演习预案研讨会上

高师长、段长金副师长在演练现场研究演习预案，后排未带帽子者为师政治部副主任张英奎。

高师长、卢德义政委在演练一线，观察演练实况。

师首长研究演习预案，左起：段长金副师长、高焕昌师长、杨树渊副参谋长、师政治部靳玉轩主任。

师副政委王彤在演练现场组织召开思想政治工作会议

师政治部在演练现场研究政治工作预案，左起：陈干事，张英奎副主任、任开甲干事、孔祥金干事。

演练现场，司令部防化科演习作业，左起：雷明学参谋、张河伟参谋、唐炳寅副参谋长。

司令部作训科参谋邵永生、侦察科参谋陈凯，与一线演练部队联络搜集情况。

十团李天才团长在组织部队演练

十团一连连长开会布置训练工作

十团一连在演练中

师首长视察部队掩蔽部修建情况，左起：段副师长、高师长、卢政委、王副政委，后面两位是李怀恩副师长和靳玉轩主任。

搭建掩蔽部

有一段连续刮了了几天⼤风，正值部队野外拉练，疾⻛一阵阵刮来，沙土遮天蔽日，指头 ⼤小的石⼦打得⼈生疼，⼈根本站⽴不住，只得趴在地上。刮⻛第一天中午野外吃饭，大家 向往常一样用饭碗领饭菜，结果饭菜根本无法下肚，尘土沙粒落到碗里，吃时无法咀嚼。第 二天依然狂风劲吹，中午开饭时，炊事班想了个办法，炊事员坐在八座北京吉普⻋里，馒头 装在开水保温桶里，菜是罐头肉，吉普车停在后⻔背风处，门只开了一点缝，每个人领饭时， 将双⼿从门缝中伸进⻋里，炊事员把夹好罐头肉的馒头塞到双手中，然后双手捧着馒头，背 风蹲下吃。即使是这样，细小的沙粒依然从指缝中间钻到馒头上，馒头到了嘴里，上下牙还 是不能合咬咀嚼。我的办法是，不咬到底，囫囵吞枣。我们师机关住在砖房里，刮风时只要 关闭门窗，室内沙尘比较少，营连以下部队住的全是帐篷，连续的狂风，刮倒吹跑了许多帐 篷，倒了再搭，搭了又倒，风沙吹到帐篷里，睡觉都要蒙着头。

六月进入夏季，风刮的少了，戈壁滩的炎暑却来了，参演部队的演习训练也到了关键时 期。我那时除了了参加机关的演练活动，还经常下到连队拍片子，亲眼见到烈日下基层干部 战⼠的艰苦情形。戈壁滩上，烈日炎炎之下，地表温度达到70多度，开始还能感到烘烤的热 浪，不长时间就热得麻⽊了，感觉不到热得难以忍受，但整个人的身体机能却迅速下降，反 应迟钝，行动缓慢，身体⾥的水分很快就挥发殆尽。虽然人在不停地出汗，却看不见汗珠， 每个人衣服上没有湿的汗渍，只有一⽚片汗⽔蒸发后留下的白⾊色盐迹。有一个工兵排，构筑 掩蔽工事，施工一天，喝了⼗⼋大锅的开水。步兵连队顶着烈日进行战术演练，带着防毒面 具往返奔跑，由于太阳的灼烤，有的战士摘下面具，紧贴面具的脸皮粘在面具上，被撕了下 来。防化连核爆演习中处在最前沿，日常演练也都穿胶皮防化服。烈日下，一个训练项目完 毕，脱下防护服，汗水就像水桶倒⽔一样流出来。

整个夏季，部队的演练⽅案不停地调整改进，师领导和机关也格外繁忙，反复研究，逐步完善，形成了一整套原子条件下实兵作战的组织指挥和实施方案，经过数次野外实地演练，顺利完成了演习的准备工作。在总参和军区首长参加的预演验收现场，高师长宣布演习的作战方案，司令部陈凯、邵永生等六名参谋当即将方案在地图上标示完毕，首⻓检视全部正确。

预演结束后，总部和军区⾸长都对参演部队的准备⼯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和表扬。

进攻演练

打坦克演练

装甲车冲击演练

炮兵演练

防化兵检测演练

喷火兵演练

通讯兵演练

工兵架桥演练

车辆修理演练

炊事班野炊

架设战地医院

战地抢救

原子沾染洗消演练

九月，入秋了，参演部队都在期待九月十六日核爆那个期盼已久的⽇子。十号的清晨， 我突然醒了，看了下手表，七点，我习惯性地打开枕边的袖珍收音机，想听中央广播电台的 新闻联播。这时，收音机⾥里传出沉重悲壮的哀乐，我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心想“莫非是毛 主席”?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前几个月从北京探家回来，他父亲是老红军， 听到消息说，周、朱去世，高层两派斗的厉害，毛主席身体也不行了。播音员播出仆告，开 始错播周恩来，立刻停了，接着我听到毛泽东主席几个字，赶紧呼喊同屋的同志，把收音机 ⾳量放大，大家都爬起来，惊呆在那里。我的心里除了悲痛，还有深深地迷茫。新中国的缔 造者，亿万⼈民心中的红太阳陨落了，失去了舵⼿之后的中国，会走向何方?

毛主席逝世后，师指先行举行了悼念活动

乌鲁木齐军区首长悲痛地绕行瞻仰毛主席遗像

师后勤部刘仕少政委、李部长痛哭流泪

不久全体参演部队举行毛主席追悼大会

为了悼念毛主席，演习推⾄至9⽉月26日举⾏。

全军观摩⼈人员开始 陆续进场，总参李达付总长和乌鲁⽊齐军区杨勇司令员也亲临观 摩演习。 演习预案总的设想是:敌国对我发动了大规模的侵略战争，为阻止敌军深入我国土，我军奋起反击，在敌军防线一处实施核弹袭击，撕开敌军防线，然后我精锐部队经核爆地域穿插突破，对敌 形成分割包围之势，从⽽一举歼灭⼊入侵之敌。

演习开始的第一阶段，是部署动员阶段，师指召开所属部队部署任务会议。

高师长在动员大会上讲话

司令部召开部署动员会议

政治部召开部署动员会议

后勤部召开部署动员会议

 9⽉月26日那天，天空异常晴朗，参演部队和观摩人员都聚集在离爆⼼11公里的安全边界上。师机关作为后续开进通过爆心的部 队，不需穿防护服，每⼈只发了一条⽩毛巾、一只口罩、⼀副防风眼罩、一副白手套和一副观看核爆的墨镜。当携带核弹的⻜机

即将飞临演习地域上空时，我们戴好口罩、手套和深色墨镜，将 白⽑巾扎在脖子上，大家都感到既紧张又激动。 不久，几千米的高空有一个小白点拖着⻓长的⽩色尾迹向演习地域上空飞来。接着，这架⻜机投下一个降落伞，然后快速飞离场 区，消失在天际。降落伞徐徐地下降，在离地⾯200米左右的时候，

原子弹爆炸了! 我们戴着观看原子弹爆炸专用的墨镜，未爆之前，眼前如同黑夜， 伸手不见五指。当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一道刺眼的白炽光芒一闪，继⽽而一团火球崩裂开来，撕碎了长空的爆炸声，使所有在场的人身体一抖，震撼心肺。那光极白，那声⾳极脆极烈，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到过，那是只有原子弹爆炸才有的光和声，是亘古 开天地的景象啊! 在原⼦子弹爆炸那一瞬，我们身边有几头试验用的毛驴，背上的⽑唰地冒出一缕白烟。有几个同志墨镜和口罩之间，或是口罩与白⽑巾之间有缝隙，缝隙中的皮⾁都感到一阵刺疼，被灼伤了。后来才听说，这次爆炸的原子弹，设计当量量是3万吨，实爆时达到了3.9的上限。 爆炸的火团迅速扩散，亮度逐渐减弱，地面升腾起一股柱形烟云， 与火团相接，形成了⼀个漂亮的蘑菇云。一会⼉儿，冲击波袭来， 只是我们地处安全边界，冲击波已经失去强度，就像一波7、8级⻛刮过⼀一样。

原子弹爆炸，漂亮的蘑菇云

冲击波过后，参演部队立即向攻击出发地域集结。坦克，装甲车， 大炮和各种车辆，在集结地域排成宏大的阵势，只等一声号令。 核爆40分钟后，先头部队开始出发，向爆⼼地域开进。各梯队和 殿后的师机关⻋车辆陆续跟进，浩浩荡荡驶向爆心。

一路上，我们亲眼目睹了原子弹爆炸的威⼒。在此次核爆破坏和 杀伤半 径内，外围的破坏杀伤并不明显，越往⾥⾛越厉害，从外 到内，房屋设施从依然矗立，到残垣断壁，再到夷为平地;实验的动物，则是从依然站立，到遍体鳞伤，靠近爆⼼地域的动物， 全部烧成了焦炭。演习结束后1星期，我们到动物实验大队参观还活着的动物，其情景怵目惊心，惨不忍睹。那些被核辐射烧伤和沾染了放射性物质的动物，伤处脓血流淌，七窍出⾎，奄奄一息。 爆心地区的地表土层被炸出40公分左右的虚土，表面的土石则被核爆 的高温烧得像一层炼钢炉渣。行进中的车辆，不时地陷在虚⼟里，牵引车来回穿梭，拉出一辆被陷住的车辆，整个演习部队在要 求的时限内，安全顺利地通过了爆心。 之后，作战部队按照演习预案，迅速展开，实施分割包围作战， 全歼了假想入侵之敌，圆满地完成了了演习任务。

演习顺利结束后，我们钻进洗消棚，冲刷掉了可能沾染的放射性物质。

攻击出发地域集结

向爆心地域敌方一线开进

炮击敌方阵地

向敌方阵地发起冲锋

向敌方阵地运动冲击

向敌方阵地发起最后的攻击

占领敌方阵地

罗布泊，这块荒⽆人烟的不毛之地，却造就了中华⺠族的脊梁。

通过参加这次演习，我深深地懂得了毛主席为什么要造原子弹。 这次核爆，仅仅是一颗3万吨级的原⼦弹，在核武器中，只是一 个小弟弟。在我们返回库⻋车营房后，10月份，我们国家在罗布泊 又爆炸了⼀一颗当量为600万吨的氢弹，据说这颗氢弹的安全边界 在110公里处，3万吨级的原子弹只是它的引信，我们远在600多 公里外的库车都听到了它的爆炸声，不难想像氢弹的威力有多大。 二战后美苏竞相发展核武器，到70年代，各自已经拥有几千枚原子弹氢弹，许多氢弹达到千万吨级以上，他们所拥有的核武器，可以将 地球土地翻三遍!他们制造的多弹头洲际导弹，可以同时携带6 枚以上核弹头，如果爆炸，将覆盖方圆1、2千公里的范围。为了避开第一波打击，从而实施有效的反击，他们⼜发展流动性的发 射基地——核潜艇。这样，谁如果首先发起攻击，也会遭到毁灭性的反击。那么，谁还敢发动核战争呢?如果真的打起核战争， 将是极其惨烈的，那就是地球和人类的末日。 现在，我们国家既有原子弹氢弹，也有多枚分弹头的洲际导弹，我们的核潜艇以及流动发射装置，也可以发射载有分弹头的洲际导弹。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有我也有，你就不敢随便打我，我的腰杆就会挺 得直直的。 目前，世界上主要的有核国家都加⼊了《核不扩散条约》，我们国家也加⼊了这个条约，并早已停止核试验。我所参加的这次原子条件下带有战役战术背景的实兵性演习，成了我们国家迄今为 止唯一的一次，今后，除非世界上又发生料想不到的变化，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演习了。我衷心地祈祷:但愿如此!

演习结束后，总部、乌鲁木齐军区首长参加演习总结大会

李达副总长作总结讲话

军区郭林祥政委讲话，后排居中座者为乌鲁木齐军区司令员杨勇。

李达副总长在军区副司令张竭诚陪同下，接见参演指战员，与四师政委卢德义握手，前右一为高焕昌师长。

李达副总长与师政治部主任靳玉轩握手，右一为四师后勤部李部长。

李达副总长与四师十团团长李天才握手

师直属队演习总结表彰大会

高焕昌师长向受表彰单位和个人发奖

编后语

本篇此次重新编辑，加入了一些新的内容和照片，特别是照片。演习结束后，我整理制作了一本演习照片集，留在师里作为档案资料。2007年我回到师里，参观师荣誉室，在展出的照片中，只发现一张反映7601演习的照片，我当即询问陪同的宣传科副科长，他说没有看到其他的照片。我感到很震惊，难道那些照片遗失了？我离开四师时，只将制作照片集废弃的部分照片带走了，现在这些照片成了宝贝。我一直不舍得将这些照片公开出去，之前只用过一小部分。这次发文，我将保存的照片大部分都附上了，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些当年一同参演的四师指战员们，当年的师首长，大部分已经去世，他们都是照片上的人物，也理应是照片的主人，应该让他们看到自己当年艰苦战斗的光荣形象！让逝去的英灵再现！让人们能够看到四师这一段光荣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