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h3> 在我的老家铁石岍,像母亲这样没有文化的农家妇女,要用语言表达对已成年儿女的爱意,最多的就是喊你一声"幺儿"。父母长辈们都习惯把满腔的爱都倾注在这个特定的称喟里,无论你是排行老幺还是排行老大,无论你是年过半百还是二八年华。</h3><p style="text-align: right;"> ——题记</h3> <h3> "我也爱你!"这是母亲在辞世前最后一次住院时对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h3><h3> 很难想象,大字不识一个、一生木讷不善表达的母亲,能够在九十高龄、生命垂危之际,对女儿发出这么充满明朗爱意的宣言。尽管是唯一一次,也值得我终身铭记。</h3><h3> 己亥年三月十一,九十高龄的老母亲在绍庆医院与世长辞。之前,母亲经历了长达57天的住院治疗历程。母亲心脏功能不好,以前就多次出现过心肌缺血、窦性心律过缓、心源性水肿、高危高血压等诸多症状。这次因受寒引发的慢性阻塞性肺病急性加重,医生在平抑哮喘的过程中,大剂量的输液,又进一步增加了心脏的负担。病情一步步恶化,心脏功能四级,心律严重紊乱,二型呼吸衰竭终末期……</h3><h3> 生于农历己巳年(1929)六月的母亲,幼年丧母,依傍兄嫂长大成人,个中艰辛一言难尽。与父亲成家后,又连续遭遇二子二女先后夭折的彻骨之痛,其间又亲历过了食不裹腹的大灾荒。成家后,父亲在多个工作岗位上辗转奔波,聚少离多,留下母亲独自在农村劳作。母亲一生慈爱祥和,坚韧豁达。即使年轻时因承担太多的农活,不得不风风火火地忙里忙外,太过辛劳,累狠了脾气自然便有些大,但子女如若做错事情或偷懒,也只偶尔喝斥两句,并不曾象邻家父母动辄棍棒教育。年华慢慢老去后,母亲便越发平和慈祥。到了七十大寿拜寿时,看过86版电视剧《红楼梦》的蓝天突然说:外婆笑起来跟那个老祖宗好像吔!我们详细一看,都笑了,母亲与宠宝玉疼黛玉的贾母真还有几分形似和神似,也有几分贾母的睿智与豁达。</h3><h3> 母亲此次生病住院,让我极为不安。从痛苦越来越重、食量越来越小,发展到药都无法下咽、彻夜不能入睡……虚弱的母亲就像风中的烛火,似乎下一秒火焰就会熄灭。除却必须上班耗费的时间,以及压缩到极限的睡眠时间外,我想方设法尽可能多的陪在母亲身边,祈望着用我们的精心照料能够让母亲的生命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h3> <h3> 作为唯一的女儿,我定时为母亲洗脚、擦身、换衣、按摩、接便……喂水喂饭,一定会亲尝一下冷热软硬,一如母亲五十年前悉心照料新生的我。到了最后十来天,母亲虚弱加剧,基本不能下床站立。必须要上下床的时候,因为我不大抱得动她,又不愿叫人帮忙,便先把她挪到床边坐起来,叫她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再双手搂住她身子,再用力抱起来,缓缓放到轮椅或坐便器上。</h3><h3> 为了更好地无缝隙地照料母亲,我们兄妹专门建了一个"母亲病情通报群″,精心制定了住院用药情况清单,详细记录并适时通报输液及药物反应、口服用药时间、饮食、吸氧、睡眠及血压心电监护的情况,细到睡眠长短、大小便多少、疼痛发作的频率也一一详尽记录。医生护士十分感慨我们的过细照料,查房的时间也愈发勤密。无微不至的照料,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母亲的些许痛苦。但因呼吸衰竭引发血液中二氧化碳潴留量越来越多,母亲承受的苦痛越来越重。有一天,我必须留在单位处理一些公务,却突然接到翰文电话,说母亲痛苦加剧,难受得自己使劲捶打胸口和头部,连声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去把她背回家。</h3><h3> 我飞奔赶到病房,母亲眼泪汪汪看着我:"背我回去"。我安抚地握著她的双手,"输完液就背你回去。"此前,医生已经先后两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并预言,若停止给氧,母亲的生命24小时都难以维持。所以,此刻答应背她回家,注定只能是个善意的谎言。后来几天,母亲又经历过几次难捱的疼痛,连注射止痛药曲马多也无法缓解。每次难受到极致,昏昏沉沉的母亲都会喊着要我背她回家。而我,每次都只能安抚性地哄哄她,一次,又一次……</h3><h3> 当我再一次哄她的时候,母亲意识有些清醍,突然生气地推开我:"天天都说背我回去,啷个楞久了都还不背回去?你不爱我了?"</h3><h3> 我忍不住心头大恸,抓住她的双手哭着说:"我是你生的嘛,啷个会不爱你呢?我最爱的就是你和蓝天了。你生了我,我生了她。你要乖乖输液,快点好起来,好了我们给你办九十大寿。"我的眼泪和哭声感染了她,母亲很快安静了下来,突然清晰地说了一句:"我也爱你!"</h3><h3> 在老家铁石岍,像母亲这样没有文化的农家妇女,要用语言表达对已成年儿女的爱意,最多的就是喊你一声"幺儿"。父母长辈们都习惯把满腔的爱都倾注在这个特定的称喟里,无论你是排行老幺还是排行老大,无论你是年过半百还是二八年华。</h3><h3> 以前,有母亲在场的时候,我也会搂着我的独生女儿蓝天说"宝贝儿,妈妈爱你",也会眉开眼笑飞吻一个再喊一声"么么哒",还会抱到怀里来乱亲一气。而母亲,则会眉眼弯弯坐在一旁,惬意地看着她的女儿她的外孙女儿亲密的样子,习惯了听我们相互表达爱意。母亲之前从未亲口说过"爱我",但我知道的,母亲爱我。</h3><h3> 今年元旦佳节,摩围山突降大雪。我和翰文特地驾车带了母亲和两个侄子上山赏雪。母亲穿着厚厚的外套,我还细心给她围上了一条红围巾。由我和翰文轮流搀扶着的母亲,作为此生唯一一次高山赏雪,看着玉树琼枝、雪海茫茫的美景,看着两个侄子在林间的雪地里开开心心打雪仗,神情颇是欢喜。赏雪回家后,母亲神情依然愉悦,我趁机为她照了寿照。当晚,我为母亲洗了脚、剪了手脚指甲,22时左右她便在客房安然入睡。凌晨零时和2时左右,我起床看过两次,见母亲呼吸平稳、睡相安然,便放心回房睡去了。4时许,我再次前去探看,却发现母亲正在梦中细细呻吟,连忙唤醒了梦魇的她。母亲告诉我,她做恶梦了,梦见老家已经过世多年的堂弟媳跟她说话,梦中她也知道那人已经过世多年了,死人怎么会跟她说话呢?她说她"怕"。此刻的母亲,软弱得如同一个孩子,完全褪去了为儿女遮风蔽雨时的强悍与精明。我连忙上了床,挤到母亲的被窝里,双手搂住她,温声安抚。母亲渐渐安静下来,又开始叨叨那些成年往事,包括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包括连母亲都记忆非常模糊的外婆,包括我那四个未成年便夭折的哥哥姐姐——大姐长蛮、大哥秋平、二姐冬芝,以及连名字都没不曾有过的二哥,包括山寨里的那些家长里短……天空微曦初露,我才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便是母亲在耳边唤我起床:幺儿,天亮了哦!</h3><h3> 母亲说我小时候很乖巧,不哭闹,爱学习,又勤快,逗人喜欢;还经常夸我能干会理家,良善又孝顺,从小到大都不曾让人操心。我曾成千上万次听到母亲亲热地唤我"幺儿",又意外地在永别来临前听她亲口说了声她"爱我"。</h3><h3> 我打幼时起就知道您是爱我的!在铁石岍那个闭塞落后重男轻女气息浓厚的山塞,因为有您的庇佑,我没有感受过半分轻视的眼神,我顺利成长为从山塞走出去的第一个靠着学识、智慧谋生的女子。我人到中年时,还曾经享受过年高八旬的您在办公楼下揣着红苹果等我下班的幸福;还曾经享受过鹤发松颜的您为我夹菜催我多吃嘎嘎的幸福;还曾经享受过老迈垂垂的您半夜起床为我盖被子的幸福……甚而至于,在您生命垂危之际我尽孝在病床前时,还要担心我累了饿了,催我吃饭催我歇歇……</h3><h3> 母亲啊,您的生养之恩女儿将永生永世铭记。我一定会把您对我的爱一辈一辈传承下去,把未来的日子过成您所期望的样子。您安息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