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江往事(散文)

曾经有梦(张 毅)

<p class="ql-block">  昨天回老家,再走程江口,其实是一次故地重游,是一段怀旧之旅。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回老地方去看看。地点就在原程江小学边上,我曾在这大山深处呆过一年,怀有一定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这里风物依旧,丹霞地貌,山水相拥,曲径通幽,世外桃源,是户外运动和游山玩水的好去处。但如果换了在此居家和劳动,可能又是另一番体验与感受。</p><p class="ql-block"> 应该来说,我是从这里跨入命运的河流。那是2000年,我即将完成四年中专学业,实习期未满,也面临毕业分配,就业形势不明朗、不乐观。中专文凭已不吃香,我想留在家自考大专,加上想写点东西,当时决心很大,于是没有像别人一样外出,选择了暂时归园田居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外面打工挣钱很难,我爸和组上另两户人家一起,将原程江村移民组的田土全部承包下来,想种田发家,勤劳致富。那地方海拔最低、三年两涝,移民搬到这里10多年难以为继,多次反映、请求,争取到了政策,全组二次移民到河对岸的高码乡高牌村去了,留下的100多亩田土,由程江村委会接管。我们三户人家打包租赁,每户30―40亩。我那时也20岁了,算一个当常劳力,于是,就跟着我爸去了程江口种田,从开春一直做到入冬,差不多一年的整个生产周期。</p><p class="ql-block"> 那里属边缘地带,与永兴交界,离两头的村组有几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烟稀少,车马难见。幸好,旁边是程江小学,一个老师带着几个学生,白天还可以听见一点读书声,到了晚上,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加上又没电,黑灯瞎火,漆黑一片。我们就住在老林场一处废弃的房子里,算有个落脚之处。比另两户好一点,他们要自搭厂棚才有地方住。因为地域很广,分布很散,我们三户人家离得很远,加上沟沟壑壑,重重叠叠,彼此不能呼应,平时少有见面。</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那里进行的是水稻双季连作。当时,机械化程度不高,三户人家买了柴油机和耕田机,其他全部靠手工劳作。我那时也学会了开耕田机犁田、耙田,用柴油机抽水、打谷,也算半个新型农民。在校学农四年,我唯一派上用场就是抛秧技术。当时还是与我爸那个顽固分子争执了好久才改插秧为抛秧。其实,抛秧技术已出现了一些年,但我爸他们那种思想观念很难接受和转变。从下种到抛秧,我负责技术,效率提高了很多,不然,30亩田靠几个人手工插秧,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恐怕早就过了时季。而且,抛秧的长势很好,产量也能提高。白天,我们是三个人干活,晚上,我妈赶回家里管鸡鸭,就剩我和我爸两个人。最难的是春季雨水多,天黑了收工,还要把耕田机全套拆下来抬回家,田埂路滑,又没有照明,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摸黑前进,一步三滑,还要几个来回,那种寸步难行的无助与绝望真是无法形容。</p><p class="ql-block"> 一天劳动结束,就已经很晚了。这时周围蛙声四起,不绝于耳。窗外月亮升起,慢慢隐入松林。“听取蛙声一片”,“明月松间照”等这些古典诗词里的田园图画、山水意境在这里都可以领略。除了这些,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路上有一辆摩托车经过,都感觉有了生气,不再那么孤独与寂寞,感觉自己还与这个世界共生。吃完晚饭以后,还不想睡,我就会坐在门口、靠着门框想事,进入一个人的世界。我也不知明天会什么样,出路在哪里,但我也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呆在农村,呆在山里,渴望有美好的前程、美好的人生,纵然此刻我身在这山沟沟里面,几乎与世隔绝,仿佛被外界抛弃了一样。我朝着新区、鲤鱼江的方向痴痴发呆,想象着有朝一日我也能通过努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想着想着,未来好像就在眼前 …… </p><p class="ql-block"> 坐到10多钟才上床睡觉,劳累一天,香甜入梦。房子旁边有好多坟墓,阴气森森,迷雾茫茫。墙壁四处有眼,虫蛇出入,外物来访。经常早上醒来,床底下盘着一条蛇,它也喜欢沾人气、凑热闹,只是比我们还睡得还香、起得还晚,只好被我们消灭。或者有时在家里洗澡,昏暗的油灯下,隐隐约约感觉有条弯弯曲曲的影子从身边滑过,仔细一瞧,果然是一条蛇,魂都被吓掉,叫我爸赶快过来打蛇。万一晚上它缩在哪个角落,趁我们睡着了,爬上床就麻烦了。那时候真是过着与鬼相伴、与蛇共舞的日子。但人也年轻,身处这样的环境,也没太多感觉、太多害怕,也可能是身体太累、心里迷茫,反而没那么在意。 </p><p class="ql-block"> 地处荒凉,但也有山珍野味的乐趣,耕云种月的逸致。春夏之交,早上吃碗稀饭去做事,接近中午回来做饭,临时在路边或屋后扯一把春笋,或者到边上的枯树头上捡一些木耳,也可做一道好菜。一切好像信手拈来,不费工夫,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忧虑。烧起柴火,屋顶炊烟袅袅,迷漫整个山岗,荒蛮之地也有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p><p class="ql-block"> 都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我们却没有那么幸运。那年6月底,正当谷子成熟灌浆的时候,涨了一场大水。程江口海拔最低,全市的降雨量都汇集到这里,形成倒灌之势,把我们的田淹了一点不剩,而且持续了两三天。退水之后,禾苗全部倒伏,基本与地面持平,谷粒上粘满了厚厚的泥浆。7月双抢收割的时候,就苦了我们,原本是弯腰躬背禾镰飞舞,现在就只能蹲身子一步一趋,速度慢了一半不止,效率慢了一半不止。更难受的是打谷脱粒的时候,如果是脚踏式打稻机,那么厚的泥浆,人力脚踩根本就带不动滚筒。还好是柴油打稻机,齿轮飞转、力大无比,这样一来,尘土飞扬,灰雾漫卷,眼睛都睁不开,鼻子呼吸不了,只好扭过头来,凭感觉作业。如果不蒙块毛巾,非吸进去、吃进去半斤泥灰不可。本来天气就热,稻草痒人,还要层层包裹、武装保护,更加苦不堪言。打下来的稻谷,有一半是泥浆,半担谷半担泥地往回挑,费力不说,还多了很多后续功夫。这样的稻谷,晒干了也不能直接碾米,否则就是泥沙米,自己不敢吃,别人也不敢买,只好第一次晒干防长芽之后,再挑到河里、塘里去洗干净。泥浆的粘性很强,洗了再冲,冲了又洗,一担谷子要洗半天,洗干净了再晒第二道。我记得,把所有早稻洗完就到11月底了。晒谷、洗谷、再晒谷,几千年的水稻生产,最后入仓工序像我们这样受尽折腾的可能很少吧?早上晒谷、傍晚收谷,每天要往返挑十多二十担,我那瘦弱的身子居然也吃得消,可能是1999年下半年实习在家的时候,跟着我爸他们到邻村修山塘挑泥巴练出来的,那也是一挑就半年,直接从书生变挑夫。那应该是我体力最好的时候,最重能挑170斤左右吧。</p><p class="ql-block"> 农民嘛,多吃点苦、多费些力也没什么,付出有回报、稻谷变现金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可市场行情却好像偏偏跟我们过不去,开了莫大的玩笑。那一年稻谷的收购价是31元/100斤,创历史最低。主要起因还是1998年5月,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到安徽省芜湖市南陵县视察国库粮食储备和收购,前南陵县委书记、芜湖市副市长倪发科斗胆包天,竟敢组织造假,从外地运1000多吨粮食到视察站点,制造“堆谷满仓、粮食成山”的假象,哄总理开心、满意。这就是有名的“朱镕基总理视察粮库”的典故和案例,多年以后,沦为一个笑柄。放眼中外,纵观古今,中国当代的政治生态和官场作态真是天下奇观,一些官员欺上瞒下、胆大妄为,太岁头上敢动土,总理面前敢撒谎,无所不用其极,令人叹为观止。总理竟被蒙骗,百姓更受波及,这一事件直接影响国务院制定粮食收购政策。看似形势大好、产量过剩,稻谷成为最不值钱的东西,粮价被一压再压。我们请台农用车送一满车去国储库,最多卖个2000―3000元,除去运费,种子、化肥、农药钱都没赚回来,人力成本就更不用说,那种情况下,种得越多就亏得越多。我们一年收入支出总的算下来,还倒亏了几千元。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们真是时运不济?农业看天吃饭,旱涝不保收,千辛万苦种田,好不容易有点收成,却碰上历史最低的价格。多年以后,已任安徽省副省长的倪发科落马,这一事件才被披露,这也成为他的一条重要罪状。这个谜底终于解开,原来如此,不胜唏嘘。他落马罪有应得,却害苦百姓。我们的某些遭遇、某些坎坷,与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某些人却有着莫大的关联,看似无交集,实则有因果。当年,我们埋头拉车,逆势而行,做了回亏本的买卖、赔钱的傻事。我爸他们几个人原来雄心勃勃、信誓旦旦,要承包二十年,种到七老八十去。现在好了,辛苦四季、白忙一年,有苦说不出、道不得,好歹干完了第一年,就鸣金收兵,草草收场,早早了结,再也不谈此事。我也跟着解放了,洗脚上岸,完成“农转非”,从种田再去打工,开始了另一种苦逼的人生,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人生的一段经历,虽然短暂,却给我上了生动一课,让我真正懂得了农业的沉重与农民的疾苦。只有经历才会懂得,没有深入其中、亲身体会,外界事物都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农业春种秋收,农民打柴放牧,田园生活,诗意人生。可谁真正懂得“粒粒皆辛苦”的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兴,百姓*;亡,百姓*”的无奈?这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步,经历苦乐,启示人生,从父辈们身上反思,明白了方向比努力更重要,选择比付出更重要。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成全;有些目标,不是流汗就可以实现。而是要看清形势,丢掉幻想,戒除盲干,才能做事靠谱,少走弯路。</p><p class="ql-block"> 每份经历都会留下回忆,加深印记,提升认知。别人看我有点书生意气,喜欢舞文弄墨,不像个下过田间、干过粗活、流过热汗的人,与农民群众沾不上边、对不上号、挂不上钩,哪知我是真正的泥腿子出身,也曾十指握锄,也曾双腿沾泥,也曾一度躬耕。只是告别这行时间久远,那点劳动技能慢慢退化,那份草根气息渐渐散去。但这段过程,是一次身体的磨练,一回意志的考验,一场心灵的洗礼。赋予我这个农家子弟一层农民本色,一份乡土情怀,一颗朴实初心,一种务实作风,无论走到哪里,身在何处,都不会改变。</p><p class="ql-block"> 重回熟悉的地方,看到这里田地荒芜,芳草萋萋,有些落寞、有些伤感,但仍有人接管,仍有人开发。多情土地,是我们的生存之基,中国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前有我辈,后有来者,这里的故事还在延续,希望他们不再重复我们的悲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9.4.30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