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郧阳城》一一此文谨献给郧阳老城的儿女们

孙史馆书堂

（散文）           《梦回郧阳城》                  孙庆桥我梦中的郧阳城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为区别当下，我们叫它“老城”。它的《墓志铭》如下：“君名郧阳城。原名郧乡，亦名员乡。早年属秦巴山脉的古麇部落，出生年月不详。明宪宗成化十二年(1476年)设郧阳府，府地郧乡因而更名郧阳。君依山傍水，八方通衢，风景秀丽，商贾云集，民风纯朴，文化厚积。因防洪发电和南水北调伟大工程需要而为国捐躯，殁于公元1968年。”                 一多少次，我在梦里行走，阔别的游子漫步在古城的街头：又登上了钟鼓楼；又来到了大河沿；又经过了小南门；又摸到了城墙砖；又尝了回大井儿、小井儿甘甜的水；又在烈士亭山下面黑洞洞的防空洞里转；又闻到了大院子里浓郁的桂花香；又踩了回窄巷子里光滑的青石板；又在体育场的草坪上乘凉和嘻戏；又看到了巷口的歪嘴婆婆、幸福院的寡妈、戏院把门的朱时喜、扭秧歌的贾同生，还有卖头蹄肉的胖老板……哦，郧阳！时间的纱布遮了你晴朗的碧空。一种早已远去的温馨，使我在睡梦中泪水潸然。              二记得那是1968年下半年，在我刚满十一岁的某天，因丹江口水库闭闸蓄水，汉江河的回水已逼近老城城下。经政府动员，郧阳城里部分居民已陆续搬迁，但仍有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家乡。他们坚信，郧阳城是建在一个大鳖盖上，水涨它起，不会被淹。但无情的大水很快就让他们失望了。那是一个阴天，大水从地势较低的东关的大南门、小南门汹涌入城，一些原本不意愿意搬迁的居民哭喊着，拖家带口地逃出郧阳城。街上到处是匆匆的人群和各种摇摇晃晃的车辆。水不停上涨着，渐渐淹到了地势较高的西关。傍晚，我一人坐在郧阳中学的一个坡地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汪洋，听着一间间房屋倒塌的轰响，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悲伤向我袭来，不禁泪流满面……眼见郧阳城遭受灭顶之灾。                三几个月后，大水暂时退去，老城露出了它劫后的面容：污泥中，一排排残垣断壁似逃难的人群在凄凉的风中相拥而泣。我顺着旧时的街道试图找回过去的记忆。先来到豫剧团。这里似乎《朝阳沟》的余音尚未了，把门的朱时喜还在和想混票的观众争吵；红卫兵“破四旧”，“封闭豫剧团”标语似乎还在断壁上隐现。再来到电影院。记起我在这里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解放军与国军的一次海战，其中一位解放军战士有一句俏皮的台词：“乖乖的！”伴着观众的笑声还不时在我耳边迴响……               四我想去看看卫里巷的桂花树，但没找到。它肯定已被淹死了。记得我儿时居住过的小巷叫魏丁巷子，有位老郧阳人后来告诉我，那儿的学名叫卫里巷。我的父母本是武汉人，上了大学后到郧阳任教，一家人就借住在巷子中间一个大四合院里，名叫李家大院。李家大院中央有一棵老桂花树，它的主干很粗，树冠也很大。据说该树已有百岁，仍枝繁叶茂。每逢秋天，金黄的桂花挂满枝头，浓郁的清香飘过大井儿，到青年路、体育场……。许多走在那里的人都会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赞叹：“谁家的桂花树？好香啊！”生活在院子里的我们更是享尽其福。院儿里大小孩子十好几个，常在树上树下玩，兴致起来每天都不愿回家。老桂花树的树干已被我们这些调皮的娃娃爬的油光油光的。不过，它也有"治"我们的办法：偶尔长上几个"毛辣子虫"，一不小心碰上它们，会疼得你叽里哇啦怪叫唤。大人们还会骂：活该！谁让你们天天上树？这几十年来，那棵桂花树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它那浓郁的香味，连同它给我童年带来的幸福和快乐，使我永远不能忘怀。                五我又想起了黄家桥的石榴花。在我的印象中，最好看的石榴花，莫过于我儿时老郧阳城黄家桥杨崇慰老师家院子里的石榴花。那里面的十几棵大石榴树长得格外茂盛，花也开得很密。我喜欢那里石榴树的花红，它红得高雅、活泼，像小姑娘朱沙般的嘴唇，格外喜人；微风吹过，它又像跳跃的火苗，一朵朵，燃烧在茂密的绿叶之中，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院子不高的土围墙，遮不住大树上石榴花的娇艳和妩媚。路过的人都会驻足，感叹：“好漂亮的石榴花！”杨老师家院子的门一般是插上的，我们小孩子只能在围墙外，踮起脚尖，扒在围墙缺口的低矮处朝里看。有时，我们也会趁院门打开的时候，溜进院子玩。当时，我们好羡慕杨老师的几个孩子，他们可以天天看到漂亮的石榴花。黄家桥的石榴花，影响了我一生的审美意识。在诸多色彩中，我最喜欢石榴红。每当到了石榴花开的季节，经过路旁的石榴树，我都会驻足多看几眼，回忆起黄家桥的石榴花，心里荡起一层层幸福的涟漪。可惜呀！那么好的石榴树园子，那么漂亮的石榴花，再也看不到了。                 六在老城里，我印象最深的人是歪嘴婆婆和寡妈。老城体育场东面的大井儿，每天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打水。大井儿旁边的巷子口，住着一户人家，门前常坐着一位歪嘴的婆婆。她手里托着一个水烟袋,边抽边看着挑水的人影，还不时地和熟人打个招呼。儿时每当经过歪嘴婆婆的门口，我都十分害怕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所以总会扯紧保姆的衣角，躲在保姆的身后。保姆总会对我说，“别怕，婆婆是好人，快叫婆婆！”歪嘴婆婆会笑着说：“她三姨，你们快走，别吓着孩子了。”我小时候害怕的还有一个人——“寡妈”。郧阳人把不会说话的哑巴叫“寡子”，“寡妈”自然也不会说话。政府在老城办了一个“幸福院”，专门收容无人奉养的孤寡老人和孤儿，寡妈就是幸福院里面的一位孤老。她满脸褶皱，灰白的头发。遇到和她打招呼的人，她总是傻笑着，边用手比划着，嘴里边发出吱吱呀呀的的声音，很是吓人。寡妈自己没有孩子，但特别喜欢小孩，常追着他们满处跑。每当小孩调皮，大人都会吓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寡妈！”                七大体育场已被淤泥铺满。大水来之前，广场的中央，可是长满了绿油油的蚂蚁草。每到夏天，巷子里的居民都要夹着凉席，拿者蒲扇，到体育场的草坪上去乘凉。女人们唠着家常；老人们讲着故事；小孩子们则更是有了"疯狂"的地方。我的最大乐趣是躲在大人的身后，听他们讲那些令人惊悚的故事：南角楼半夜闹鬼，是有想不开的女人在那里上过吊；神农架的野人长有一丈多高，常捉女人去跟他睡觉生孩子；黄彪逮住人后，先对着你大笑，如果你也笑了，他就会吃你，你如果不笑，他就放你你回家……。这些和蔼可亲的邻里乡亲，现在都在哪儿呢？               八郧阳城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建筑当属钟鼓楼，它是城中心最重要的地标。钟鼓楼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高大而神圣，大人们常说“郧阳有个钟鼓楼，半截子插在云里头”。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牛逼的建筑了！钟鼓楼是我最爱的去处。最吸引我的是楼洞东西两边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琳琅满目的商铺，还有让人垂涎各色小吃……。楼洞东边有个卤肉店，金黄的卤肉浓香四溢，每回走到它的门口我都会咽口水。我会积攒很长时間桔子皮、牙膏皮去换钱，再到卤肉店去解馋。胖老板拿着我的钱总是说，“买太少了，不好称”。虽然只买到一小片卤猪耳，但美滋滋地舍不得下咽。丹江口要蓄水，老城开始拆迁了。看着人们搬运着从钟鼓楼拆下来的东西，八、九岁的我一片迷茫，独自忧伤。淹水的第二天，我再看熟悉的老城，一片汪洋中只剩下孤零零的钟鼓楼残垣还顽强地站立在那里，像是为已逝去的郧阳城树立起的一座墓碑。                 九淹没老城的是汉江河里的水。而我对汉江河却恨不起来。美丽的汉江河曾绕城而过。儿时的记忆中，汉江河很大，很宽，清澈见底，水流舒缓，我们叫它“大河”，或“大河扒”。我经常约着几个小伙伴，从大南门或小南门出城，到河扒里去洗澡。许多伙伴的家长是不让去的，但他们会偷着去。回来若家长审问，便撒谎说到某某地方玩去了。家长们也有办法，在小孩儿晒得黝黑的胳膊上用指甲一划，如果有白道，那一定刚刚去游过泳，少不了给上几巴掌。家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一次，我就亲眼所见，一个比我稍大的邻居小孩儿被河水吞噬了。当人们从河里把他捞起时，已经没有了呼吸。一个有经验的大人，还把他放在牛背上，想利用牛呼吸的起伏，来帮这个小孩儿进行“人工呼吸”，结果还是失败了。大河可不仅仅有危险的一面。更多时间，它是和颜悦色的：时而波光粼粼，水映蓝天白云；时而是晚霞染红江面，一群群水鸟和野鸭在水面上嬉戏，远看去像在草原上一只只欢快的小马驹。渡船的一声汽笛，打破了两岸的宁静，受到惊吓的鸟儿们腾空而起，向夕阳飞去。我就是在这美丽的江畔，度过了儿时最快乐的时光：我会和小伙伴们分工，各自从家里偷来香油、面粉、小铁锅等材料，在河边玩“咕啫啫，饭熟熟”。我们在沙滩上支起小锅，用河水和面，炸小油条。虽说一人只可以分到一小口，但特别香，特别有成就感。吃完了，会在河边沙滩上玩“中国美国”，架咣咣、摔跤、打架。当然，最后一定是下河洗个澡。我们还会带着渔杆，到大河垂钓。望着粼粼的波汶，看着水面上的水標，等着鱼儿上钩。我性子急，总是一无所获。有一次总算钓上一条小鱼，我去洗鱼身上的砂子，它一出溜，又钻进了水里。……                   十回到当代。前两年退休，我从武汉回到了十堰。人老了，会常问自己，我是从哪儿来？我的根在哪里？我想，答案在人们的灵魂深处，在那些渗透到我血液中的记忆。有空儿，我总想到郧阳去转转。用大河两岸日新月异的变化，去洗涤我思想深处那些难以抹去的伤感。世世代代，汉江河与郧阳老城相伴相生。老城与大河曾相依为命。江因城而丽，城以河而兴。后来，大河淹没了老城。我认为，大河是为了爱，将郧阳老城永远地揽在在了自己的怀中。当然，它也收藏了郧阳城的所有故事。伟大的南水北调工程，为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社会、经济效益，但人们不能够忘记为这个工程作出巨大牺牲的库区人民，也不要忘了我们可爱的郧阳老城。至少，我们郧阳老城的娃子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老城，我想你！2020年9月8日修改于十堰 （上述照片前两张是作者在郧阳老城生活时的照片。其它照片均来自网络，感谢照片的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