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不快乐

春梦无痕

奶不快乐

　　奶九十六岁啦。每次有朋友问起，我都是这样骄傲地告诉他们。九十六岁的老人，依然干净利落，生活基本自理，尤其是头脑清楚，思路敏捷，一点不糊涂，这是老人几世修来的福，也是我们小辈们的福。朋友们都这么说，我也这么想。

　　可是现在奶不快乐！她经常叹息：“哎，我这是老了，连个碗都给你们拿不了了。”“我就得这么拖累你们，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我知道她是真的发愁呢。她不能让自己闲着，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没用的人。尤其妈病倒以后，她更心疼爸，心疼我们，她要帮我们担着生活的重担，她不肯服老。到八十五的时候，她还帮着我们择菜做饭，收拾家务。每次下班回家，要炒的菜已经准备好了，碗筷都已经拿好了，要是赶上蒸包子捏饺子她都要和我们一起干。吃完饭，她总是抢先占据洗碗池的位置。最初我们还要和她去争抢这份工作，她总是很着急地和我们说：“我就这点用处，你们还不让我干，我活着还有啥用。”她真是这么想的，大姑也说：“就让她干吧，老人多活动活动也好。”从此这些工作便全归了她，从此她也便是每天戳达着小脚快乐的忙活着。 下班回家，屋里的地擦得干干净净，晾衣绳上挂满了毛巾、衣裤，玻璃窗子主要她踩着凳子能够到的地方都是明亮的。可是她自己的事，从不肯让我们替她干。直到九十岁的时候，她还都要把换下来的衣服藏起来，她不肯让我帮她洗。

　　可如今奶老了，她不能在帮我们干活了，她不能自己洗衣服了，她连走路也需要我们搀扶了。从此她不再爱干净。每次要给她换洗衣服，她都不肯脱下来，她总是说：“你们真不嫌麻烦，这衣裳多干净啊，不用洗呢。” 每次我们都要费一番口舌，有时候甚至强行给她脱下来。

　　从我记事起，奶的头发就是一丝不苟的在脑后梳一个髻。她告诉我从她十九岁结婚起，头发就是这么梳。可是现在，她的头发不再整齐。她常说：“老了，胳膊都短了，梳脑袋够不着了。”我摆好凳子，准备好梳子、水盆（奶梳头要用水），她慌忙地说：“不梳，不梳，早上你爸刚给我梳过的。”她边说边沾点唾沫抿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我只能霸道的扶她坐到椅子上。 保姆大姐经常和奶开玩笑，“奶，我把头发给你剪掉吧，省着梳头了。”当奶奶高兴的时候，她会断然回绝，“不啊，本来年纪大了就没个人样，再把头发剪去，不更得鬼似的。”可是当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就会说：“要不就剪了吧，梳个脑袋也梳不了了。”我懂奶，她不肯给我们带来一点麻烦。我告诉她：“不剪啊，这么梳着挺好的，也不费事。”奶一辈子要强、自尊，即使在最穷困的日子里，她都不允许自己蓬头垢面，到老了怎么能把头发剪掉呢，奶就应该是梳着发髻的模样。我很坚定的告诉她“奶，不剪啊。”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出她似乎宽心了。 可是我每次给他梳头，她都要极其抱歉地说：“你上了半天班，还得管你妈，这还得管我。哪有跟我似的，这大岁数还活着的……”越说越不像话，我怕听她说这些，总是找个话题岔开。我不敢经常给她梳头，我怕她伤心。

　　但是我知道有一件事她最开心，就是给她找活干。做饭的时候，我故意吩咐她，“奶，择豆角。”“奶，剥蒜。”她总是爽快地答应着。只要给她找活干，她就有精神。她也经常跟我们要活干。去年秋天，花生从地里收回了家，奶可高兴坏了，她可以剥花生了。每天早晨老早就起来剥花生，晚上也要剥到很晚。我劝她慢点干，她高兴地说：“是啊，我是舍不得多干，就这点活，得省着干。你婆婆那有花生吗？给我拿来，我给你们剥。”婆家没有，我偷偷地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尼龙袋子，奶高兴地说：“忒谢谢你们呐。”过了些时候，奶把那些花生剥好了，我去取。只见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大概有二十多个小袋子，摆了好长的一排。每个小袋子里装的花生大约有两捧。奶说这样分着放着，吃起来方面。打开小袋子，花生干干净净，并且全部是按大小分类装的。奶骄傲地说：“你看看，干净不？这花生我一个一个挑过来的，没一个坏的。”我信，我信奶是这么做的。看着这些小袋子，我就可以想见奶坐在炕上低着头，佝偻着腰剥花生的样子。本来和朋友说好，奶剥完了，我会把花生仁还给她。可是看着那一个一个的小袋子，我却没舍得，她吃不出这花生的味道。

　　剥完花生，奶又没事干了，她又躺在床上没精神了。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奶又开始捡豆子了。每天下班回家，我就看见奶坐在沙发上捡豆子，她又高兴了。不过，我很纳闷：“家里咋有这么多豆子？”保姆大姐悄悄地告诉我说：“家里就这点豆子，奶捡完了，我叔就偷偷地给倒一起，捡完了就倒一起。”难怪有时候我责怪奶把那些臭豆子也不肯扔掉时，爸总是教训我说：“扔什么扔，放里头。”这些豆子不知被奶捡过多少遍了。

　　花生也好，豆子也罢，这些都是生活的小小道具吧，可是奶却极认真的投入自己人生的大戏，从不肯做生活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