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华先生如是说……

袁州逸民

　　刘泽华先生（1935—2018）仙逝一周年了。人已远去，而他的思想却愈益让人感受到直击心灵的力量。在此，谨录其只言片语，以聆听那穿透古往今来浑沌时光中的警钟，见其思想之一斑，并再度深切怀念先生的音容笑貌。

先生治思想史始于上世纪60年代初。

先生曾努力在思想上和行动上紧跟政治形势，有过欢欣鼓舞，也有苦闷彷徨。

先生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始于1976年。他在那年的日记中写道：“九亿人口的国家，一切都要一人定音、拍板，成为‘最高指示’，就是上帝下凡也不行。”他后来说：“在一九七六年极端苦闷时期的‘日记’中，我反复提出‘现实主义’与‘乌托邦’、‘个人’独断与‘天下’之间的矛盾。……‘日记’中的看法成为我学术观念的背景，甚或是起点。”（此图为阎振铎先生所绘）

先生说，“我……首先做的是文抄工﹐每读书必抄﹐算下来总共抄了几万张卡片。批评者没有人从资料上把我推翻”。"在梳理﹑分析史实过程中﹐形成王权支配社会的观点﹐这是我讲王权主义的核心点。王权主义首先是一个事实判断﹐其历史作用与历史价值是另一层次的问题”。

先生说：“从理论上，我从多角度对君主专制主义亦即王权主义进行了剖析，请看拙作《中国政治思想史集》（三卷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我敢自诩，所有文字不是简单复述前人之论，大的思路固然跟踪前贤，但具体理论论述与史料搜集，都有我自己的独到之见和独立之功。”

先生认为，“中国历史进程中政治的作用太大了，君主对所有臣民和整个资源具有最高的掌控权，王权支配社会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与之相应，政治思想必然处于社会观念的主导地位，而王权神圣则是其核心。因此不研究政治思想史就很难解析中国历史的真谛”。

先生指出，“王权主义观念是传统思想文化的主干”，“不仅是思想文化的制高点，同时对整个思想文化具有控制性”。“尊君的理论与观念凌驾于所有社会理论与观念之上，并对其他的思想与观念形成居高临下的控制之势。因此是思想文化史中一个具有全局性问题，不可不察”。

先生说，“在整个传统观念中，圣王的理想固然很美妙，但圣王一概都是专制性的君主”。“儒家的圣王理论一味强调靠人格化权威的力量来缔造和维系理想王国，其基本政治导向是对个人政治权威的崇尚”。“帝王观念与变形的帝王观念，在中国有数千年的积累，它不仅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思维方式，甚至凝结为一种普遍的共同心理和价值准则！”

先生批判圣王至上：“君主神化为超然的绝对，与神同列；同时又是世俗最高的统治者和规制者。教主与政主高度一体化，所以中国的传统社会一贯的是政教合一。……必须认同或遵从王是最高的存在和唯一的至尊，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就必然要被禁绝和面临被杀头的危险。”

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人文思想很发达，君主专制主义也很发达，专制主义恰恰以具有浓厚的人文色彩的儒家思想为理论基础。另外，从内容上看，中国古代人文思想的主题是伦理道德，而不是政治的平等、自由和人权，当时的伦理道德观念最终只能导致专制主义，即王权主义。”

“中国历来的社会矛盾，主要体现为王权体系与民众之间的矛盾冲突，因而纯粹的理论、乌托邦、绝对平均主义有着很强的煽动性、鼓动性，很能蛊惑人心。但靠权力硬性推行这些又只能造成普遍性的灾难，而在灾难之上又耸立起新一轮的特权阶层。”先生如是说。

先生论君、官、民关系：“帝王、官僚、庶民构成中国古代三大社会政治等级。官僚介于帝王与庶民之间，是主与奴、贵与贱统于一体的典型。相对于君，他们是下、是奴、是臣子；相对于民，他们是上、是主、是父母。”“‘学而优则仕’‘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些古今‘醒世名言’，是普遍性的共识，也是民族主流观念的证据。因此，就普通大众而言，对‘官’既畏惧又羡慕，既憎恨又顺从，骨子里流行的是权力崇拜。”

先生分析王权主义顽强的生存能力：“王权主义的刚柔二元结构使之具有较强的应变性和调节性。刚性原则决定着君主政治的基本方向，柔性理论则根据具体情况不断地积极地进行自我调节，以保证君主政治正常运行，减少政治失误。刚柔二元结构使王权主义本身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

先生慨叹：“历史上有很多次皇权的非常态、更迭，但最后都又回归皇权。辛亥革命从形式上结束了皇权，但变态的皇权一直延续下来，其基本依据依然是一种理念和依恃武力的专权，并凌驾于社会和经济之上。”

先生提出自己的构想：“应由权力支配社会向社会制约权力的转型，也就是逐步实现权力制约权力；权力是社会必不可少的，但要逐步实现社会与权力的协调和平衡，由特别利益集团控制逐步转向以公共性为其主要职能。”

先生提出对未来的希望：“我爱这个国家，爱我们民族所创造的所有伟大和美好之物。只是，……我希望她保持对现实的警觉，通过自我批判维持日进日新的健康机能，而不是在自我粉饰的辉煌里的沉溺不返。我相信，我们的看法离历史事实不远，即便天荒地老而世不我知，也无怨无悔：虽千万人，吾往矣！”

先生曾作“我的学术理路——王权主义理论的提出与完善”的学术演讲，阐述了王权主义理论的提出和完善过程，指出王权主义理论主要是从王权支配社会的角度来考察中国历史，不仅先秦以来的社会阶层身份的来源都与王权息息相关，而且凡是成体系的中国政治思想都可以归结为专制主义。权力的分配与再分配是中国社会经济、社会结构和体系以及社会观念变化的最主要原因。

先生一向坚持自己的价值判断（摄于己巳年秋）

著述立说，先生有自己的追求。他在致湖北大学葛金芳教授的信中说：“依我见，不成一家之言很难成传世之作，‘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即一家之言也。”

由先生主编、2017年出版的九卷《中国政治思想通史》，是“刘泽华学派”的标志性学术成果。

先生的三卷本《先秦政治思想史》被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这是先生与译者交流。

2013年，先生荣膺南开大学授予的“荣誉教授”称号。

先生于2017年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八十自述》，回顾了自己起伏的一生，并对自己的学术史作了较全面的总结。

生命不息，思考不止。先生一直走在思考的路上。

先生一直敬重师友。这是与王玉哲、杨志玖两位先生交流教学与学术研究。

先生一生从事教育工作，桃李满天下，培养了大量优秀学生。图为90年代与学生合影。

先生对晚辈一向关怀备至。

先生是农民的儿子，对于中国乡土，有着深深的眷恋。这是90年代先生回归农村故里，与母亲和兄长合影。

先生的成就，也得益于最亲近的人一生的陪伴与扶持。

温馨一家人。人生潮汐中最好的港湾。

反思与批判王权主义

不仅要站得高、看得深

还要有勇气、有担当

细品先生所言一一

虽千万人不我知，吾往矣！

那么，我辈随行，还彷徨什么？

先生的目光穿透了历史的时空
历史也将会永远记住先生……

《刘泽华全集》于2019年12月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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