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女红

阿莲

<h3> </h3><h3> </h3><h3> 家里的毯子直接盖身上毛乎乎的不舒服,我于是用被套装上,但装不稳,一夜过后就蜷成一团,早上起来又重新装,累的腰痛不说,心里还焦辣辣的烦,怎么办,我找来一床单,铺在床上,然后把毯子放上面,把床单四周翻过来包住毯子的边缘,最后用针线走了一圈固定,呵,成了。面对眼前的手活,我突然想起这是我十岁不到时就看见母亲做过的,四十年了,我才第一次实践了这个女红。 在我小时候,那时还没发明被套,遇到太阳大,母亲把用米汤浆洗过的包单(比床单要略宽略长)铺在自家院子里搭起的篾席上,包絮,打折,穿针,引线……孩子们则一趟趟把晒得滚热的床铺稻草抱进屋里,在床上铺平,然后把晒好的旧的垫絮也搬到床上去,记得那时还很小,母亲要我们姐弟几个抬一床絮,姐姐和弟弟抬一张絮进去了,我单边了,就一把搂过一床絮往头上顶,就这样顶一截搂一截趔趄着往屋里搬,母亲在一旁夸我会做事,那旧絮上的灰尘我没少吸,可因为得了母亲的表扬和鼓励,心里啊,乐…… 那时只要是秋冬季节,太阳好,母亲便吆喝一群儿女搬出家里所有的絮和床铺草,爷爷负责翻晒床铺草和被絮,妈妈用洗衣板,大木盆,坐在小凳子上搓洗,然后用木桶挑着到河边清洗,回来后用米汤一件件浆,然后她喊过我和姐站在另一端帮她拧厚厚的粗布包单床单,我们总拧不过她一个人,我们又总爱笑,一笑就更使不上劲儿,往往要重来几次。当花花绿绿的包单床单在绳子上翻飞时,母亲就去吃早饭,然后就下地干活 。 </h3><h3> 那时的母亲应该只有三十岁左右,常梳一对齐腰的长辫子,我真的想回忆起她那时的某个表情,那时的皮肤,眉眼,笑容,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飘忽在记忆里的也只有那个长长辫子,个子高挑的母亲,在每个早上和黄昏走在田埂上的婀娜而轻快的身影;在屋前打扫晒场、晒稻谷、屋后种植南瓜,搭苦瓜黄瓜架,侍弄辣椒苗、番茄🍅 苗的忙碌而从容的背影……。 <br> <br></h3> <h3>  母亲出生于1951年,一个物质极度缺乏的年代,没上过学,十来岁就成了家里的劳力,带弟妹,挖野菜,打短工,后来经历了“人民公社制”的记工分粮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自劳自给。从事田间劳动近四十年,爸爸辗转各地任教,基本上在劳力上没有帮助过母亲,“半边户”的母亲在分田到户之后,在懂林业的父亲指导下,用自留地种植枸杞苗棠树苗,然后嫁接上柑桔和梨树芽,第二年春天两毛至五毛一根的出售柑橘苗和梨树苗,,在八十年代初期,种植经济作物,简直就是一个壮举,有了母亲和父亲”敢吃螃蟹”,我们姐弟仨读书时家里从来没有缺过钱,50%的亲戚都受到过我父母的接济。还有,邻里村外都开始种起了果树,每年秋季络绎不绝的收购果子的车辆驶向我的老家。 那些年里,她独自掌握了育苗,嫁接,种苗,培育,治虫等技术,俨然成为果木技术员,谁家的果树有了毛病,她会被叫着“出诊”,该施肥了,该整枝了,该灭“”天牛”(一种掏树干的害虫)了……她怎么出招别人怎么去办,娴熟的技艺来自她平时默默的摸索和积累。</h3><h3> 母亲第二次做女红是在她五十岁左右,已经随父亲住到了镇上。那时早就有了漂亮时尚质地好的被套了,再也不用穿针引线包被子。我们姐弟仨都已经长大成人,那些年,十亩果园供奉了我们姐弟仨所有读书成家的费用,我们大了,母亲就转让了六亩给亲戚,留下四亩柑桔,每周末跟父亲一起回乡下打理。母亲相对闲了很多,她开始在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做拖鞋,她在市场上买来两块钱一双的鞋底,扯回几米白色纯棉滚边布,鞋帮是我们的旧呢子外套,鞋底上铺的是旧夹衣布,母亲自己裁剪好,然后一针一线的压缝,针脚非常细密,先做鞋底布,然后把成型的鞋帮上上去。她做拖鞋的模样看上去特别沉静温婉,与叱咤田间,挥廉扛锄,背草担水的形象完全不一样,记得一个冬季的时间,她完成了几十双,给我们姐弟仨成套(每家三双)搭过来三批,她还送外公外婆,舅舅舅妈………</h3><h3> 她看上去很享受做拖鞋,其实享受的是一种有序有规律的生活,比起她的田间劳作,的确要舒适很多,我曾看见过她披着塑料布,戴着斗笠在瓢泼大雨时端着脸盆去果园撒化肥和复合肥,她撒完肥回来,浑身湿透,但是却快乐的笑着说:真省事,免得挑水淋肥,并且现在雨停了,化肥已经融化到土里面去了,满心的惬意。 当时的母亲被学校聘请为园艺工,学校每年只需开支几十块钱的种子和几百元钱的肥料,母亲驾轻就熟,合理耕种,就可以换来满园芬芳。母亲自己撒籽育苗,自己培土上砵,掐颠整枝。有着丰富劳动经验的她,每个上午就打理得漂漂亮亮,下午就在家做女红。那时她说等父亲退休了,就在镇附近找块地做苗圃,育花草树苗。她当时说这话,我特别赞成,觉得她就是一位好园丁。打从1983年起,我见证她把一批批种子变成了苗,变成了树。只要给她种子,她就会让人看见枝繁叶茂,尝到瓜甜果香。 <br></h3> <h3> 母亲的第三次做女红,是在她五十六岁时,手工做椅垫。那时为了满足退休的父亲继续工作的愿望,她随父亲去了湖南株洲一所私立学校。此时,她完全闲下来了。她用旧的薄羽绒服和棉袄裁剪缝制椅垫。形状有方形和圆形,她和父亲住的公寓里有四把椅子,每张椅垫的花色都不一样,但是相同的是针脚密实整齐,美观绵软。她帮左邻右舍也做了,一一送过去,如果当时我知道她在做那个,我会给她看淘宝,看网上各式各样的椅垫……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她用心打磨的是饰品,是美好,是艺术…… 在株洲,她还做了一件事,识字写字。父亲找来了一套小学语文课本,每天晚上教她识字,朗读。第二天父亲上班了,她就在家用田字本写字,她会写她父母的名字,会写我们姐弟仨的名字,那年寒假回来,父亲要她读书写字给我们看时,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虽然听说她在识字,那天在我的眼前,年近六旬的母亲从一方混沌的世界中走出来,接触文字,感知文字,接受文字信息的事实,深深的震撼了我!感动了我!两年时间,60岁时,学完了小学一年级至四年级的语文课本,八本书,每篇文章都能读,口齿清晰,读音准确。她掌握得非常好,平时跟父亲出门,马路旁,商场里,只要看见汉字,她就会认读,遇到不认识的就问父亲,并默默的放心里记住。</h3> <h3> 在株洲的几年里,她还学会了打花牌,方言叫十七个,这应该是她一辈子唯一的娱乐。学会了打花牌的她,非常喜欢有人陪她玩,一次暑假去她家吃完午饭,我随便说一句,我躺会起来陪您打花牌,等我起床时,发现她早就泡好了茶,摆出了牌,静静端坐在桌旁……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俩先打一会,大姑娘来了我们三个人打,你弟回来了我们四个人打。笑容可掬,祥和满足。七月的暑气里,有丝丝风儿从窗户里飘进。 2011年的9月,母亲确诊为卵巢癌中晚期。2016年五月离世。长达六年的治疗期间里,她从不抱怨,从不悲观。以另外的一种方式生活,只是不能育籽养苗了,不能做女红了,不能读书写字了。那讨厌的化疗打得她一个周不能起床,半个月没有力气。但是只要能够起床,她依然买菜做饭,碰见人笑容满面,基本看不见她的病容。仨姐弟一到,母亲就开始摆桌子,拿牌,泡茶…… 梁启超说:一个有趣味的生命的四个基本要素是,劳作、游戏、艺术、学问。母亲践行了。在我眼里,母亲终究活成了一个有趣味的生命,过了丰盈的一生。<br></h3><h3><br></h3><h3><br></h3><h3> 2019年4月27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