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英儿》

阿玛多吉

“信写的什么对她似乎都不重要，只是那个信就让她哭了”。

读到这句话，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打开，急急地往外奔流，仿佛再不回忆就来不及了。

那些本该忘记或者说正准备忘记的，不知道怎么又跳了出来，小丑一样。

二十三年前，我收到的第一封信是你的，也是我生平唯一的一封，按理说，我应该当宝贝儿一样珍藏。

可我并没看清信的内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写了什么，只记得当时手不停地颤抖连同我的心也不能安静，眼泪刷刷地滚上了脸庞。蓝色的字迹逐渐模糊像一片海域，我哭得更凶了。你红着脸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你的手不知放哪相互交错着，我一下子就笑了，我就喜欢你憨傻的模样。

你不知道我就是从那时起把你放在心里，一放这么多年。

也许你是真的喜欢我，你说你爱我，我是你的第一次，我很想为你的第一次负责，本想给你我的全部，可是你不要啊，你嫌我的全部过于渺小，不能匹配你的未来。

你问我，除了字比你写得好，我，还有什么。我不怪你，这也许就是英儿说的命。我们在不该有爱情的时间里，学人家谈恋爱本身就是一种错，时机不对，所有的事都不对，包括爱一个人。

但是这多像我背上的痣，看不见，却摸得着，没事的时候总忍不住挠它，总想弄出点疼意，看着血痕，竟流不出眼泪，那触目的红比流过的白要好看得多。

你的电话居然没变，几十年没变，我的电话也没变，几十年没变。那天营业厅的小姐说我的号码历史够久了，完全可以换掉，可我不愿意换，她说为什么，我说我怕，怕什么呢？怕你找不到我，怕我找不到回忆的路。

真是老了，软弱到无力。感觉天也不同了，不再是以前的天，风也吹得虚无，没有一丝清凉，落叶不再潇潇。

抱狗的女人皮肤白净，她的春天在一只狗的怀里。

太白岩早变了，多了好多桃花，你不在桃花开得寂寞，单调的红在别人的镜头里毫无生气。

那时我们看到的全是山，石头，杂草葳蕤，森林森然，小路两旁悬挂着尖锐的刺，藤蔓缠在树上，时间久了任谁也分不开。多好的生命呀，你说这才是活着。

我的双手缠着你的脖颈像藤蔓一样，你的手一滑，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咯吱咯吱地笑着，不知道什么是疼。现在想起来，我们是爱过的，只是无法抵达生活，生活和爱情是不相干的。

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把我当陌生人一样对待。你已经忘记我了，既使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记得我是谁。如果这是你假装的，那我是欣慰的，如果是真的，那你是坚强的。

回忆是洋葱，不切开什么事都没有，一切开全是泪 ，跟意志力无关，这是属性，是自然，没法控制。杜甫也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第一次约我吃饭，我紧张极了，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马路上全是车子怎么也赶不上，我生气，我窃喜，像一个惊喜，像一份礼物，我不敢相信。我把时间浪费在焦灼与不安之上，我迟到了，你走了，仿佛注定一样。要了一碗面，放了很多芥末，一口也吃不下，不觉得饿，只觉得可惜。没有人知道后来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找你，电话里盲音一遍又一遍，茫茫人海的茫。

你故意冷落我，无视我的存在，我有小小的脾气。过马路时硬闯红灯，靠近举起铁锤的疯子，你到底犟不过我，母鸡护小鸡似的抱住我。你吻我，我咬出你舌尖的血，你还是吻，我们在疼痛中交出了彼此。那爱有浓烈的腥味儿以至于后来想忘也不能忘。

想你的时候不喝酒，不想你的时候才喝酒，喝着喝着就想你了。

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你。人一旦闲下来，思想就容易出问题，我没了工作。听说你女儿很漂亮像她母亲，你的事业走向了高峰，像我们当年爬过的山，你是健康的，你的思想不会出问题，至少没有时间出问题。

我有隐秘的忧伤，再见到你时，你已不是你，你在我的思念里。

我喝了酒感觉很奇妙云在水中飘，我在天上飘，记得小时候在江边捞云朵，差点被卷走，从那以后便知道，好东西都具有危险性。

观音岩，我建筑过的廊道已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钢化玻璃，上面有裂纹，确实有破坏之美，以前没想到它会消失，现在由不得我不接受。

当初修建时，我整日在工地上，最喜欢数116根柱子，看青石板从高山运来砌成长长的甬道，有江南的味道，只差一个丁香。

亭台楼阁，飞檐翘壁，顺着地形曲曲折折像一条巨龙盘旋于山顶，威威如势。那时我还不懂得那么曲折的美毁起来竟是一点不费力。我在那里度过两年时光，两年里遇到很多人，可惜没有你。

你在读大学，我有青涩的年龄，十七岁没有遇见爱情。原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

你住的房子换成了高楼，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放慢脚步，你说喜欢站在窗前看我的背影。你说你为此醉过，为一个女人失眠。每每仰望高楼，就想起你的眼睛，那里曾有过我。一次次微笑，夜色浓黑，穿过林荫小道，一个人独自暗淡。

偶尔星光闪烁，我穿着花边裙。绿草坪，软绵绵，毫无劲道，像面筋，你不喜欢，你喜欢水晶之恋，喜欢锁边洋芋，我吃不惯，缺盐，你说不缺爱，我们咬住了幸福，你喘着粗气说爱我。花边裙子看着我们。

三桥的灯亮了，我每天都去江边，城市越来越美，不由自主，烟火有了收获，许多人在拍照，其中没有你，三桥是不圆满的。

有些记忆变得模糊，有些记忆变得清晰，医生说，这是老了的症状。对于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悲哀，只是有些残忍，我们都在被岁月埋藏，关于那些美好也在被埋藏。

后来我也爱过别人，爱着爱着就没了感觉。

后来我也忘过你，忘着忘着时间就没了。

看清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放弃想象。好比投降，首先放弃抵抗。

比如现在起风了即使关上窗子还是捂不住风声。

听见顾城说“什么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就完整了。”

2019.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