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阴山下的哭声

号兵

　者阴山骑线拔点作战是我军战史上精彩的一笔。然而，战斗之惨烈难以描述，我们31师近百战友献出了宝贵生命！

　4月30日是者阴山作战胜利纪念日，本该前往西畴悼念战友，无奈腰疾复发，只好将十年前和五年前的祭扫活动整理出来，以解怀念之情。

站在主峰眺望者阴山战区，远处三个突出的山峰，是我们92团的主要突击方向。

　 在边陲金平县祭奠1979年牺牲的战友之后，我急急赶往边陲小县西畴——者阴山作战牺牲的战友沉睡在西畴烈士陵园。

从金平到西畴500多公里，路况虽有改观却仍不比内地。陪同前往的省军区助理员小徐没到过者阴山，沿途不住刨根问底，恨不得把几十年前的往事一股脑从我嘴里掏出来。

　赶往者阴山途中的土路

　是啊，当年浴血奋战时小伙子刚出生，和平年代的军人对几十年前的战事充满好奇。这些年，似乎没多少人记得惨烈空前的者阴山了，我们这些幸存者有责任提示年轻人，距今最近的那场卫国之战，绝不应如烟飞散！

依小徐的请求，我对者阴山战况知无不言，同时把江铳的大溶洞描述一番，然后提出建议：“回去后请首长转告麻栗坡县政府，那个大溶洞如果加以开发，效益不会低于全国著名景区。况且，当年这一带充满传奇，奇特的地貌景观融入爱国主义教育，肯定会更加引人关注。”

小徐大发感慨：“几十年啦，还想着开发边疆，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呢！”

无须谦辞。不过，我们活着走出硝烟，而一百多把生命留给者阴山的战友却静静躺在西畴，他们才是最可爱的人……

　县城西南，有一个西畴百姓称“花果山”的平缓山坡，一百多个战友安葬在这里，他们是11军31师在者阴山攻防作战中牺牲的烈士。

　整座陵园一片沉寂，乌云低沉压顶，雨雾笼罩山林，天气似乎随着人的悲情而转阴，莫非苍天也在为长眠地下的英灵们呜咽？

望着纪念碑，眼前又浮现出当年追悼大会的场景，撕心裂肺的哭声刻骨铭心——

　1984年12月8日，我们圆满完成作战任务，撤下坚守半年多的者阴山，赶到西畴县城参加追悼大会。

会场设在城外的一块平地，身后数百米远的山坡上，安葬着108位在者阴山攻防战斗中英勇献身的战友。

追悼大会庄严肃穆，低沉的哀乐始终回旋在山谷中，虽然追悼仪式还没开始，全场却已泣声一片。在揪心的哀乐和压抑的哭声中，追悼大会宣布结束，数千人犹如山洪般冲入陵园，分头找寻曾经朝夕相处如今却躺在地下的战友。一排排黄土堆就的坟茔，整齐地分布在山坡上，每块写着烈士姓名的木牌背后，都有一群军人趴在土包上放声恸哭。

见过众人悲切，却没见过如此悲壮的嚎啕大哭。冲进炮火硝烟时，这群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如今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住喷涌的泪水，突然爆发的哭声撼天动地！此情此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西畴的乡亲们同样泪流满面。

　　那时，烈士陵园的纪念碑还没竖起来。25年后的今天，我一字一句地默读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墓志铭：

“者阴山，巍耸南疆，附民依此劳作，伊曾为援越战场，自古是我领土。越霸忘恩负义，视我为敌，不顾正义遣责，穷兵黩武，魔爪长伸，侵吞“两山”，居高临下，战壕纵横，碉堡林立，地雷遍布，杀边民，毁村寨，扰国策，为所欲为

堂堂中华神州大地，岂能容忍。1984年4月30日，我部奉命奋起反击，将士义愤填膺，挥戈上阵，势如破竹，碧血洒疆场，誓死为祖国。激战半夜，全歼守敌，收复国土。

战斗英雄马平、周再才、康玉明、杨兴朝等同志，心想人民，舍生忘死，英勇冲杀，有我无敌，所向披靡，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丹心献祖国，碧血写青史。八十年代军人，英雄风貌展现。有如此壮士，祖国边陲似铜墙铁壁。

烈士英灵长存，浩气永驻人间。英名与山河共存，名扬遐迩，功绩与日月同辉，光照人间。座座丰碑迸照炜，丰碑即是里程碑。踏着烈士足迹走，钢铁长城不可摧。

安息吧！为祖国捐躯的勇士们！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

　者阴山作战狠狠打击了地区霸权主义气焰，边疆重回安定之中。不过，为了此后几十年的和平发展，我们也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一百多位好战友长眠花果山。

　面对墓志铭，烈士牺牲的场景一幕幕浮现，眼前的座座坟茔下面，都是当年亲密无间的兄弟啊！望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安息吧，亲爱的战友！老爸老妈或因年老体弱、或因缺少资费不能前来祭扫，但是你们的战友来了，身后是成千上万当年战争的幸存者！

或许，年轻人淡忘了那场离我们最近的战事；或许，后人已记不清你们的音容；或许，烈士的事迹听起来似乎遥远；或许，有人妄自菲薄自卫还击的价值。但是，战友们请放心，共和国史册永远铭刻着者阴山的辉煌！看到了吗——南海东海风雨欲来，西沙南沙有人窥视；听见了吗——对面又在磨刀霍霍，手下败将咬牙切齿。此情此景，谁敢视而不见？谁能听而不闻？还是列宁那句名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者阴山主峰1250（10号）高地

　半年多的作战，我们92团有30位战友向祖国奉献了年轻的生命。在众多墓碑中，我找到了82无坐炮连卫生员穆虎军。

2009年，我在穆虎军的陵前

　　调离连队后，我无时不关注老连队，打响前几天还抽空去转了一圈，连部几个兵忙前跑后倒水点烟，卫生员穆虎军还特地削了个特大的菠萝。

战斗如此惨烈，伤亡在所难免。然而，穆虎军的牺牲却出我所料。

穆虎军，河北定县人，1983年1月入伍，是我离开连队前精心选定的卫生员。调离连队那天，小穆依依不舍地送我，虽然一句话没说，却不难从潮湿的眼睛里读懂小战友的恋情。道别时，我搂着他的肩膀嘱咐：“到卫训队一定要好好学习，抽空我去看你。”

2014年，修缮后的穆虎军陵寝

　　哪曾想这才半年多，那张憨态可掬的孩子脸却永远定格在战友们的记忆中。

收复领土，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

进攻战斗后82无炮连的部分幸存者

　　1984年4月30日上午，82无坐炮连配属步兵攻打16号高地，敌人地堡里的轻重机枪狂扫，二营一名战士中弹，穆虎军本能地冲上去。按照分工，抢救二营伤员本不是小穆的任务，可前面是战友啊，容不得半点犹豫！

连长急令火力掩护，两发破甲弹命中地堡，穆虎军趁机携带伤员回撤，子弹却从另外方向扫来，小穆一头扎进草丛，再也没能起来。上个月，他刚过19岁生日……

　　“到85号高地来看我们啊！”三连老班长唐建尧留下那句话，几十年来一直是我心中的痛。

“唐建尧在这儿！”小徐在众多墓碑中帮我找到唐建尧。

我急忙赶过去，手扶墓碑老泪纵横，深深鞠了三躬，献上三支鲜花，双膝跪地敬了三杯白酒。老唐啊，当年没能到85号高地去看你，几十年后老哥我来啦！

　　在唐建尧墓前，我思绪万千！

2014年，唐建尧的墓地已修缮

　　唐建尧是浙江省上虞县人，1979年初从南京军区调到云南参战，五年后又参加了骑线拔点作战。打响前，我并不认识唐建尧，只知道三连有个二次上战场的老班长，后来在18号高地防御期间才逐渐熟起来。

说起唐建尧，从连长到新兵没谁不敬重，唐老兵、老班长、老唐、老大哥，一连串的“老”让人猜不透年龄，其实才24岁。二十多岁，一些人可能还没离开父母，而唐建尧却已入伍六年，是全连唯一两次上战场的老班长。1979年，唐建尧在战场上表现出色，撤回营房后当了班长，成为全营数得着的技术骨干。服役期满后，连续两年老兵退伍征询意见，老唐总是一句话：“听连队安排！”

1983年年底，老唐做好回乡准备，却赶上者阴山之战。

在18号高地一个多月，老唐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唯独那句“一定到85号来看我们啊”刻骨铭心。我没来得及去看望他，可恶的地雷却夺去了他的生命……

唐建尧曾坚守的18号高地

18与16号高地间的老界碑

如今，老界碑旁建起新界碑

血与火的战场成了边贸市场

　含泪离开唐建尧，又找到二营副营长唐本新，他是全团第一个牺牲在者阴山的烈士。

唐本新提前半年到达战区，带领一群侦察兵天天与死神打交道，等到大部队进驻边境时，已对沿线敌情了如指掌，为战斗胜利提供了详实情报，这些功绩必须铭记。然而，我急于寻找唐本新却另有隐情：

1979年自卫还击作战之后，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烈士为国捐躯，抚恤金仅区区500元，无数人为之潸然泪下。根据全国人民的愿望，国家修订了《军人抚恤条例》， 因战牺牲的抚恤标准，由过去的战士500元、干部550元提高到战士2000元、干部2300元，执行时间为1984年4月1日。

然而，唐本新的牺牲日期却是1984年3月4日，按规定只能执行老标准。

进攻战斗结束后，部队向烈士家属通报亲人牺牲的消息，同一时间发放的通知书总不能有两个抚恤标准吧？团首长大伤脑筋，军师首长也做不了主，直到请示军区才得到答复：“请认真核实唐本新烈士牺牲的确切时间，按照核准后的时间执行抚恤标准。”

明白了，重新“核实”上报，最终结果当然完全符合规定。还好，原始的大理石墓碑上明白无误地刻着唐本新牺牲的准确时间，据说后来陵园维修时，所有烈士牺牲的日期统一定为战斗打响的4月30日。如今，老唐未曾见面的孩子已经长大，得知爸爸牺牲的日期曾被更改，该不会因此而责怪叔叔伯伯们吧？

2009年祭扫时的老墓碑

2014年修缮后的新烈士墓

　2009年，云南省政府为每座烈士陵园拨专款维护修缮。我到西畴时，花果山的烈士陵园正在施工：坟墓添上的新土尚未覆盖水泥，在建的纪念堂主体已见轮廓，大门的土建工程完成近半；2014年清明节，我再次来到西畴，修缮工程早已完成，每座坟前都按当地习俗插着雪白的“招魂幡”。看到这些我略感安慰，岁月流过几十年，云南各族人民并没忘记当年为了边疆安宁而捐躯的勇士。

2009年的陵园一角

2014年清明时节，修缮后的墓地插着白花花的招魂幡。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宣传的弱化，那场离我们最近的战争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然而，参战老兵心头的硝烟却永难消散，长眠南疆的战友铭刻在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心中。每年清明节，无数年近花甲的老兵总会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当年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敬杯酒、点支烟，陵园里传出的哭声依然撕心裂肺。

“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

但愿，但愿陪伴妈妈的山茶花开的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