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麻子沟（2）

李文静

二

    麻子沟的东面紧挨着大西沟，一架不大的山梁相隔。大西沟哈语叫阿克苏，意思是从沟里流出的水是白色的，形容河水清澈、透明、甘甜、源源不断。大西沟的河水流量很大，浇灌着阿克苏公社、伊车嘎善公社、清水公社的万亩农田。

    大西沟里满山遍野的树木和灌木丛，有果树、杏树、核桃树、酸梅树，有丰富的啤酒花，还有党参、贝母等名贵药材。春天，阳光照耀下，沟沟壑壑被绿色笼罩着，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五月份是大西沟最美得季节，大麻依汗雪峰脚下山花烂漫，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紫的，姹紫嫣红，芳香四溢，沁人心脾。当你走进群山峻岭之中就好象置身于花的海洋，被山花芬芳缭绕，让人愉悦、让人陶醉、让人畅想、让人心旷神怡。大西沟的夏天，清清的河水透着凉意，高高的雪山对流着凉风，绿色的野核桃、野苹果挂满枝头，是避暑的好地方。黄橙橙的大杏子伸手就能摘到，而且很甜。把熟透的杏子捣成酱，滤去核和皮，将酱摊在大石头上，下午揭下来就是原汁原味的果丹皮。大西沟的秋天更是迷人，树叶、灌木叶经严霜打过，有红的、黄的、金黄的，红的似火，黄的像缎，层林尽染，满山金秋。还有那挂满枝头鲜红鲜红的野酸梅，让人唾涎欲滴。

    伊犁的老人都知道霍城县有个大西沟。大西沟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大西沟里从前有一座古老的庙宇。据老人们说解放前大西沟的庙在伊犁是最大的一座，香火旺盛。每当赶庙会的时候伊犁的人、惠远城的人，有赶马车的、有赶牛车驴车的，也有步行的，去上供烧香拜佛，企盼风调雨顺，多子多福，人丁兴旺，五谷丰登。沟里沟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香客，招揽生意的货郎，有卖吃的，有卖针头线脑的，有卖香火的，也有游山玩水的，非常热闹。三区革命的风暴席卷了大西沟，熊熊大火将庙宇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洞穴，成了马群和羊群栖息的好地方，牲畜在这里既可避风遮雨，又可饮用洞里的泉水。仙人们能选择大西沟修建庙宇，不仅说明大西沟里风景秀丽、仙境如画，而且说明大西沟有神灵的韵味，是一个吉祥如意的好地方，是一块风水宝地。

    大西沟里还有一个好地方叫金堂沟，因养蜂人一年四季住在这里养蜂而得名。马金堂是一小队的社员，回族，养蜂经验丰富，每年给队里上交蜂蜜。家里有马有羊有牛，还可以打打猎，收摘山果，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刚摇下来的蜂蜜特别好吃，纯天然的山花蜜清香甘甜。喝碗漂着厚厚奶皮子淳香扑鼻的奶茶，用牛奶活面烤制的香喷喷的锅盔，沾着纯净透体的山花蜜、洁白丰润的奶油、玫红晶莹的野酸梅酱，一顿丰盛的午餐能让你记忆一辈子。

    大西沟、麻子沟同处在逆温带线上，冬暖夏凉是这里的气候特点。严热的夏季，白天烈日当空，山坳里没有风，酷暑袭人，汗流浃背；日落后从沟的深处对流出来的凉气，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感到沁心的凉爽，舒服极了，踏踏实实睡个好觉。而且夏天苍蝇少，没有蚊子。到了冬天，三九严冬白雪覆盖了沟沟坎坎，厚厚的积雪把大地裹得严严实实，而气温并不是很低，太阳当午也会晒的人身上暖烘烘的。蹲墙根晒太阳是农村冬闲时间农民的一种消遣方式，捻毛线、织毛衣、纳鞋底、东家长西家短地侃大山，捎带着农村特有的打情骂俏，相互逗乐，也是农民的一种休闲和享受。

三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山就有水，有山不怕没柴烧。 

    社员们主要用麦草、玉米杆生火做饭，家家户户院棚上堆放着麦草玉米杆。家庭人口多的备的柴草自然就多，柴堆就大。这家人勤快不勤快看看房上堆的草垛大小就知道。社员们没钱买煤炭，勤快的人在入冬前上山砍柴，过冬取暖。大西沟口有个林业管理站，林管员对社员上山砍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知道社员穷，买不起煤，只能上山砍些柴取暖过冬。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初麻子沟下了第一场雪。天一放晴，队领导安排王孩带几个男知青上山砍柴。第一次上山砍柴，而且又是雪后，大家兴致特别高。牵着老黄牛，套着二饼子车，有的坐在牛车上，有的跟在牛车后面步行，晃悠晃悠着上山砍柴。第一场雪下的不大，可山沟里却是一片洁白，低洼处雪过鞋帮，深一脚浅一脚很费力。大家不约而同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雷锋》电影。雷锋在恶霸地主的逼迫下，身无御寒衣，饥不裹腹，赤着双脚，为地主老财上山砍柴。我们是给自己砍柴，心情是截然不同的。雪后的山里静悄悄的，呐喊一声会迎来多声部的回音，如同交响乐，非常好听，非常震撼。我们尽情地喊，尽情地歌唱。据社员们说第一场雪后，深山里的野猪和狼群就会到山下来觅食，是牧民打猎的好机会。牧业大队配有枪支，防备狼群毁害牲畜。所以时常有牧民拖着野猪下山来卖给汉族社员，相当便宜。那时候野猪肉也是美味佳肴，享受的机会并不多。

    上山砍柴这个活也很辛苦，路不好走，干枯的树砍不动，活的树好砍拖不动，不脱外衣冒汗，脱了外衣又怕着凉。王孩只有十七八岁，要比知青小两三岁，可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干起活来很麻利，比知青强。你看他左一斧右一斧，三下五除二一棵树就被放倒了，剔去小叉小枝装上牛车。其实一个牛车也装不了几根木头。野苹果树好砍、好劈、油性大，好烧，所以大都选择野苹果树砍伐。哈萨克牧民都到大山深处去砍伐松树，选直的，枝叉少的。放倒后截成四五米长的段，在大头一端砍凿一个洞，穿上一根绳子，用牛拖着下山。松木好劈，更好烧。

    种庄稼离不开肥。那时候很少用化肥，生产队也没有钱买。因此农业生产主要依靠农家肥。过完正月十五，麻子沟的冰雪开始慢慢消融，队里组织集肥运肥。牛圈马厩里清理起来的肥料多，湿汲汲的，特别沉。一条扁担两个筺，挑起来就走。说着轻松，干起来很费劲，没干过的大小伙子根本受不了。挑肥一般要走几百米，甚至一两公里。行走过程中需要换肩，停下来换肩耽误时间。挑肥不按重量计工分，也不按趟数计工分，而是按体积计工分，记分员在地头量方。看着挑的挺多、挺重，倒在地里一量方并没有多少。知青一上午（开化前）只能挑五六趟，而且第二天腿疼腰疼肩膀疼。三四天后才能适应。有的社员能跑十几个来回，而且体积是知青的几倍。不服气不行，活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有的社员用牛套爬犁，爬犁上放一个用柳条编制的大筺，披星戴月，去三大队上面的牧业队拉羊粪，来回好几公里，一趟能运回一两个立方的优质羊粪。没有牛的社员就人拉，体力活，一般人干不了，吃不了那个苦。把羊粪晒干、碾碎、过筛，播种机带肥下种，可以提高粮食单产。

    春天到了，大地复苏，山沟沟又披上了绿装。东方红链轨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山沟里一冬的宁静，开始在田野里作业；犁铧下翻起黑色的波浪，散发出泥土的芳香；一群群鸟儿在浪花间追逐着、嬉戏着，争抢着翻起的黑土中尚在休眠的虫儿。坐在犁铧上听着拖拉机的轰鸣声，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嗅着春天的气息，根据起伏的庄稼地不断调整犁铧的深浅度。跟机打犁铧一班下来，两耳欲聋，蓬头垢面，灰尘似乎充满鼻耳，咳吐出的不是痰是泥，唯有牙齿和眼仁还是洁白的。

四

    公社为改变没有照明电的现状，决心自己办电。利用冬闲时间组织各生产队大会战，依靠自己的力量建水电站。各生产队极积响应，抽调青壮劳力上电站工地，男知青自然要上。水电站建设地点选在二大队的恰达克苏沟，与麻子沟一道山梁相隔，似乎不远，走起来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曲里拐弯、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要走一个来小时。冬季天短，在工地上干活也就五六个小时，傍晚还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满身的灰尘，高一脚低一脚地回村里。麻子沟的冬天几乎没有水，只能靠融雪化冰洗漱。吃完晚饭，洗漱上床休息已是半夜。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个别青年社员骑着牛上工，其中有王健、王新生、王健的外甥等。与社员混熟了，时不时地和社员一块骑着牛上电站工地。黄牛没有鞍子并不好骑，没骑过的在光滑的牛背上根本坐不稳，上坡下坡或牛奔跑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好在年轻，不怕摔，不怕疼，一路吆喝，一路呼唤，一路欢笑。

    水电站建设初期主要是挖引水渠和排水渠，土方量特别大，而且要倒几次土方。数九寒天地冻三尺，铁锹、砍土曼根本挖不开坚硬的冻土层，只能用十字镐一点一点地刨，工效低，进度慢。为加快工程进度，公社给各生产队配发了一些雷管炸药。先用钢钎十字镐在冻土上掏个洞，将炸药雷管塞进去，压紧，点火既炸。炸药是TNT，威力很大，爆炸声震耳欲聋，而且要做好人员隐蔽，确保人身安全。坚硬的黄土经炸药一崩就松软了，再用铁锹甩土省劲多了。铁锹把也有讲究，略长些、细些、软些，有弹性，从低处往高处甩土才省劲省力。蛇是爬行冬眠动物，寒冬腊月正在冻土层下酣酣入睡，炸药的力量使作美梦的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挖出来的蛇毫无反抗能力，紧紧地蜷曲成一个团，有的被炸得体无完肤，蛇血四溅。那年回城过春节，悄悄带回两包炸药（一百克一包）。大年三十晚上，夜深人静，街上空无一人，我和兰军在胜利街六巷口放炸药。轰的一声巨响，街道两旁住家户的门窗玻璃被震得稀里哗啦响，吓得我俩赶紧往家跑。那个年代也没人管，如果在今天早被逮起来了。

    引水渠排水渠需要大量的卵石镶砌堤边。各生产队都组织社员在河滩里捡卵石块，堆码起来，用马车或牛车运到工地。河滩里的石头捡光了，就在河水里捞。穿着高腰胶靴，寒冬腊月赤手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捞石头。水面上漂浮着冰凌，当双手接触到石头时就如同触电一般，从指尖到腋窝整个胳膊都冻麻了、木了。捞上来一块要把双手夹在腋窝里暖半天才能缓过来。就是这样没人喊冷，更没人叫苦，社员们不怕我们知青也不怕。

    公社各生产队在工地上支起大锅，杀牛宰羊，吃大锅饭，生产队之间在比看谁的伙食办得好。有的蒸出雪白的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有的打出金黄金黄的热饢，有的做起又长又薄的手杆面，而骨头汤是都有的。最好做的饭是骨头汤里下面条，有肉有汤又热乎。社员们带的碗一个比一个大，而且吃的快吃的多，也不怕烫，最多的一顿能吃上三大碗。知青们细嚼慢咽，脸皮薄，又好于面子，只能吃上一碗大锅就见底了。牛杂碎、羊杂碎在冰冷的河水里涮巴涮巴就放在大锅里和肉骨头一块煮，煮熟的肉汤上漂着一层绿色的草末，实际上是肚子里没有洗干净的粪便。谁也顾不了这些，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纯天然的美味佳肴，农家骨头汤，不亚于今天五星级酒店的山珍海味。

    一九七七年春天，队里安排我带十几个青壮年去电站工地筛砂运石，并负责一段高压线路立杆布线。筛砂运石就在工地旁的河滩里作业，不紧不慢的耐力活，一天要干十个小时左右。早上用河水漱口，晚上用河水洗澡。春季清澈见底的河水还很凉，凉得透心，凉得舒心，凉得爽快。立杆布线没有任何机械，全靠人工肩拉背扛，也没有工作服、手套。立电杆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同时也有一定的危险。立电线杆，先挖好一米五见深的坑，坑口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小了不好立杆，大了立杆不稳。将八九米长的松木电杆用八号铁丝捆绑在三米多长的条石上，电杆上端绑两根活扣的棕绳。几个力气大的将电杆扛在肩上并用手一点一点托起，底部条石顶住坑部，两根绳子分别由四五个人沿六十度方向稳稳地拉。统一指挥，步调一致，协同出力，喊着号子，慢慢将电杆立起来，再调整好方向，保持垂直并在一条直线上，填土、踩紧、夯实。电杆一根接一根地立了起来。在立一根电杆时由于用力过大过猛，也可能是条石上有伤痕，电杆立到半空中，捆在电杆底部的条石突然断了，刹那间电杆向两根拉绳中间方向顺势倒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社员被砸在电杆下面，松木电杆摔成两节。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吓傻了，有人大喊完了，瘫坐在地上。等大家回过神来，小伙子慢悠悠地从电杆下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憨憨地笑。原来他就地趴倒的地方恰巧是个废弃的干渠沟，渠埂支撑着，电杆倒下没伤着人，算那小子命大福大造化大。一场虚惊，一头冷汗，一声长嘘，一个教训。人工布高压线，四五十米一个人，十几个人排下去就是好几百米，一放几公里，而且要爬坡涉水、翻山穿林，真可谓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一往无前。衣服磨破了，手磨烂了，脸颊上划出了血痕，大家齐心协力，咬着牙，喊着号子，硬是提前完成了立杆布线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