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

草根

<h3>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牛吃草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黄昏时几分钟的雷雨并未能褪去夏日的燥热,反而增加了几分沉闷。草根卷缩在墙角下盯着父亲那忽明忽暗的旱烟袋,听着那熟悉的嘶嘶声,那声音今天格外的响亮。草根和娘都知道这时候谁插话都是多余的。自从草根的录取通知书回来后,父亲就这样了,每当晚饭后给牛添完草料,父亲就这么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尤其今天抽得特别猛。虽然只有半个月得时间,但丝丝银发已经爬上了两鬓。<br></h3><h3> 草根再往墙角挤了挤,没有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他把十指埋在头发里拼命地揪着,仿佛着意要和这几根头发较劲。“一切都怪自己,我真该死!窝囊废一个。”但他不敢出声,他不想也不敢让父母看到自己的样子,好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h3><h3> 考上大学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是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骄傲。草根清楚地记得,拿到成绩单的那天,差不多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到家里来了,父亲那高兴得近乎癫狂得声音依然在耳边回荡:</h3><h3> “弟兄们昂!是哪辈子祖宗积的德,让咱老白家也出了个大学生,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兄弟,你说对不?”</h3><h3> 父亲挨个敬着烟,说着一些疯话:</h3><h3> “不要说老白家,就是桑坪村有吗?没有呀!咱老白家这可是长脸了,”</h3><h3> “他婶子,你说‘看把他叔喜的!’真的,真的是喜!”</h3><h3> “… …”</h3><h3><br></h3><h3> “广厚啊!,你看草根考上了大学,这是咱白家的大事,我哥没福早走了一步,剩下我这当爷爷的怎么也得说道说道。”一向寡言少语的三爷也来凑热闹,大伙都让开要看老汉怎么个说道法。</h3><h3> “广厚侄,咱白家出了大学生,是咱家的大事。我看咱把祖宗请了,我给请本书,让大伙红火红火。如果还有个英灵我哥也该安心了。”</h3><h3> 三爷搬出爷爷说话父亲也只能答应了。一向“抠门”的三爷这次不再抠门了,坚持要自己掏钱。就在当天晚上三爷破费了10块钱请了邻村的赵二瞎子说了一本陕北快书,记得是《四查捎书》,说的是啥草根无暇去听,单就开场前那以段“表功”就把草根说得满脸通红,只是看着母亲花一样的笑容也不好说什么。</h3><h3> 母亲把过年都没舍得吃的南瓜子炒了,端给前来听书的几位长辈享用,有几个调皮的小孩疯抢,被他们的妈妈揪着臭骂:</h3><h3> “老人们没做好事吐掏这些狼崽子,滚!”</h3><h3> “挨刀子的!”</h3><h3> “唉!咱就没人草根娘的那命”</h3><h3> “… …”</h3><h3> 于是孩子们叫着、跳着散了。<br></h3><h3><br></h3><h3> 然而草根并没能让这气氛维持多久。<br></h3><h3> “我就是个混账王八蛋!”</h3><h3> 草根还在咒骂自己,本来说好了只报考师范专业。自己第一、第二志愿也都填的师范专业,只是在最后挂了个医学专业,没想到就被录了。医学专业有什么好!要上五年学,没有补助不算学费还高。就是这个混账的举动给全家仿佛带来了万劫不复的灾难,父亲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草根看着又急又怕。<br></h3><h3> 如果去年冬天爷爷的丧事少花点情况也许不会这么糟。草根自私的念头一闪,马上就开始咒骂自己不是东西。爷爷的丧事本来就够节俭的了。去年冬天,病了三年的爷爷离开了人世,父亲主张草草安葬,是在母亲的坚持下才算装了个脸面。</h3><h3> 那天草根就在后炕圪崂装睡。</h3><h3> 母亲说:“人家都是五顿、六顿,咱没钱,一顿席面总该得有吧!要不怎么向堂兄弟和世人交代,人家谁还愿意为咱操办,难不成咱俩抬着埋!”</h3><h3> 父亲说:“钱给老人看病已花得差不多了,况且草根娃还要上学,我前些日子去学校见过娃的班主任老师,说明年咱娃正常发挥应该能考上,我怕得谁也没敢给说。你说这真要是考上也是一大笔开支,我这一辈子没欠过人的,箱底没点钱怎办?”</h3><h3> 半晌的沉默后还是母亲开口:“咱草根娃是个好娃,懂事也听话!要不我和娃说说,让他报个师范专业,不收学费还有补助。你看咱小学的田老师,不就是师范毕业,年轻轻的人抬举得甚一样,你看人家缺甚着了!”</h3><h3> 后来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妥协”了,在爷爷的丧事上加了一顿五魁算是上了席面。 再后来母亲告诉草根:“草根娃!那天妈和你爹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妈知道你爹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孝子,爷爷的丧事太草率了恐怕你爹自己也过不了这个坎!只要你娃好好学习,将来能当个老师也挺好的。不要怨你爹,他难呀!”</h3><h3> 草根欣然答应了妈妈,他觉得自己大了,可以为父母分担一些了。何况教师在他眼里总是那么神圣、风光。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挂了个医学专业,是因为久病在床的爷爷吗?不可得而知,事实上他根本不懂专业的好坏。</h3><h3> “说什么金榜题名,这不明摆着就是坑爹!”想着想着草根的牛劲说就上来了。看姑姑家的表弟,人家还小自己两岁,16岁那年就出去学理发了,现在在县城里开了一家美发店,都混得有模有样的。去年在爷爷的丧事上人家一个人献了个花圈,姑姑还一直夸小平买的衣服合身,惹得草根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h3><h3> “狗屁大学生,都 20多岁了还带累爹妈受罪,什么光宗耀祖,简直是株连九族!”</h3><h3> 草根的牛劲一上来有时候连自己也害怕,</h3><h3> “可怜的老爸!… …”。</h3><h3><br></h3><h3> “梆梆——,吭——!”</h3><h3> 父亲在门槛磕掉了烟灰,低沉地清了一下嗓子。草根知道父亲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思考是要做出什么决定了。全仗着一股刚刚升起的牛劲,草根抢先发话了:</h3><h3> “爹!要不这书咱不用念了,看人家小平,… …”。</h3><h3> “放屁!”</h3><h3> 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简单粗暴地打断了。</h3><h3> “酬学费那是老子的事!咱祖祖辈辈哪出过个大学生,只要你娃争气,就是修的骨头卖了簪也要供,你老子我不能对不起先人!”</h3><h3> 虽然看不见父亲的脸,但草根知道父亲暴怒了,马上禁声。父亲的空烟斗在门槛上敲了两下也就不说话了。</h3><h3> “娃他妈!我看咱还是把牛卖了吧!现在出去给娃借学费,也不是没人给借,关健是这多少年的好户子了传出去怕人笑话,况且这以后年年要学费,总欠着人家的钱也不是个事,你晓得我这辈子也没欠过人的。… …”</h3><h3> 喘匀气的父亲开始对母亲说话。</h3><h3> “噗——噗——”</h3><h3> 一晚上没说话的母亲擤了一把鼻涕。</h3><h3> “他爹!家里值钱的就剩这牛了!——”</h3><h3> 半晌没见父亲应声,又说:</h3><h3> “你是家里的主事人,你说卖也就卖了吧!——,没牛了你还能做什么?还有二娃和三娃,——”</h3><h3> “没事!爸也下世了,你可以腾出手来了,下半年地里的活就靠你了,我出去跟工也能多收入点。”</h3><h3> “不要担心,别看我快50岁的人了,肯定不比他年轻人差!就现在年轻人那苦水我还看不上眼。”</h3><h3> 草根缩在墙角里没有再吭声,但早已泪流满面。即使吭声也没有用,草根知道父亲决定的事通常是没法更改的,更何况是这种关系家族荣辱的大事。</h3><h3> 接着又是漫长的沉默,别人家都睡了,村子里静得可怕,院子里只有老牛反刍的声音。父亲没有再抽烟,草根轻轻地闭上眼睛仍由泪水夺眶而出。</h3><h3> “噗——叭——”</h3><h3> 母亲擤鼻涕再次打破了宁静。</h3><h3> “他爹!定了!”</h3><h3> “定了!”</h3><h3> “定了就睡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下地。”</h3><h3> 母亲起身去点煤油灯,草根慌忙站起来去了厕所。</h3><h3> ……</h3><h3> 草根和老牛的命运就在父亲的旱烟袋中定了!</h3><h3> 三天后父亲牵上老牛去25华里外的镇上卖了,带回了550块钱和牛鼻环,父亲没有了往日的苦闷,像是打羸了一场重大战役的将军。只有母亲像刚嫁了女儿的妈妈,时不时站在牛棚旁抹泪,直到父亲请大婶过来帮忙准备了几天草根上学用的被褥衣服才慢慢打住。</h3><h3> 一个月后也就是草根去省城大学报名的时间,父亲执意要把草根送到学校,拗不过父亲草根最后只好同意了。出发前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把800元学费缝在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因为要先去镇上搭唯一的一趟乡际班车去了县城才有去省城的客车,母亲不得不凌晨三点起床给父子做饭,当天吃的是只有生日才吃的长面。然后揣好母亲烙的饼和草根的行李摸黑出发了。母亲站在硷畔上叮嘱:</h3><h3> “一定要吃好!吃好了才能学好!”</h3><h3> “根娃!天变凉了一定要加衣服,小心着凉!”</h3><h3> “… …”</h3><h3> “根娃!出门在外不能惜钱,今年你爹能出去赚钱了咱家里也不紧!”</h3><h3><br></h3><h3> 就是这一天草根走出了养育他的大山,离开了哺育自己的母亲。这次草根没有再落泪,虽然多少有些被绑架的感觉,但他还是暗暗下了决心,从今以后拼了命也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父母。</h3><h3> (可怜的孩子怎知世事的沧桑!)</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