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岸边的女人

南山寺竹

        美丽的白芟，就像镶嵌在涉县东南的一颗明珠，自古就是晋冀豫三省通衢，素有“一村鸡打鸣，三省闻鸡叫”。背靠玉皇山，漳河玉带绕，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坐落在村北轿顶山坡上的“涂家坟”，是河北省重点保护文物，那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狮，高大的石牌坊无不透着皇家风范，在白芟村至今传颂着清朝忠义之臣涂应泰及其夫人完氏的传奇故事。村西的娲皇宫是女娲的又一行宫，虽然没有中皇山名扬四海的吊庙，但这里的庙宇同样的古色古香，历史悠久，女娲补天、抟土造人的传说，催人奋进。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至今流传着数不清的，或催人泪下、引人深思，或自强不息、感人至深的故事……。

        每当孩子们念着“……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俗语时，波光粼粼的漳河岸边又添了一道风景。白芟村里花红柳绿的女人们三五成群，端起彩色的洗衣盆，卷着自家孩子或汉子脱下的脏衣物聚集在了漳河边。各自找了光滑的有平面的石头，撸起袖子，扬起棒槌，捶着衣服。那白生生的胳膊，划着弧线，棒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珍珠般落下。不时，谁家的小媳妇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着身边的羞红了脸的大姑娘打起了水仗。看着这一番热闹的场景，改娥感觉自己永远就是个观众，躲地远远的在一旁暗暗垂泪，在她的眼里，“那静静流淌着的漳河水，就是自己流不完的苦涩的泪。”改娥生性懦弱，又不愿家丑外扬。总是在受了丈夫的委屈时，到漳河边捶衣物来发泄心中的不满，有什么心思总是默默的对着漳河述说，河水好像懂了她的心思，那哗啦啦的流水声仿佛在和她喃喃细语。

        记忆里，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常年有病，但并不缺少快乐，哥哥学习成绩好，早早地到外地上学了，每逢礼拜或放假回来时，总会带或者两块糖或者两个好看的橡皮圈，分给自己和妹妹，她和妹妹总是蹦跳着拉着哥哥的手，一边开心的在院子里转，一边问哥哥下次回来给她俩带什么。

        1993年改娥二十三岁了，虽不是百里挑一的俊，但也是苗苗条条，白生生的，自有一番乡村少女的美。九十年代，大山里的男女婚姻，依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改娥从认识丈夫郑关西到结婚也就是一个月，期间只见过两次面。只是感觉郑关西话少，有点倔，长相也还过得去。初为人妻的改娥对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憧憬着自己有个幸福的小家庭，偶尔丈夫发点脾气，她就像受惊的猫。94年的春节刚过，丈夫到外地打工去了，父母经常卧病在床，改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娘家度过的。

        冬天的时候丈夫回来了，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一年没有见面的小两口呢。然而，开心的日子没三天，就因为分家的事第一次吵了架。改娥渐渐感觉到丈夫对他的父母不辨是非，言听计从。每次从他父母家回来，总没有好脸色，对自己没有一点关爱，更别说娇宠了。结婚三年了，偏偏改娥的肚子又不争气，一点动静也没有，改娥暗暗着急。在农村，结婚几年没孩子总是被人看不起，村西的娲皇宫送子奶奶庙，改娥和母亲已经去求过好几回了。丈夫心情一不好就借题发挥，“我怎么就娶了个你呀，养个母鸡还下蛋呢。”每当这时候，改娥总是不敢吭，好像自己做了理亏的事，怯怯的躲一边抽泣。一天一天，丈夫的脾气更加暴躁，就像随时一点就着的炮仗，一点小事不随意，对自己非骂即打，这让改娥时常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1995年5月的一天晚上，因为娘来自家房顶晒麦子的一点小事，丈夫骂起了改娥，为了防改娥跑出去，提前反锁了院门，改娥稍有辩解就招来郑关西的毒打，改娥凄厉的救命声在深夜传的很远，周围的邻居们都来到门外，气愤的拍打着反锁的门，住西头的陈大哥不顾一切的从房顶跳下来，一脚踹开屋门救下了改娥，“你还算个人吗？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谁知道不知好歹的郑关西说，“多管闲事”。

        98年的冬天，那晚下着鹅毛大雪，顺着河道吹过来的东北风呼呼的刮着，窗户上的玻璃哗啦啦的响。昏暗的白炽灯下丈夫又因为一点小事和改娥吵了起来，改娥小声和丈夫分辨了几句，就招来了丈夫无情的老拳，“你个不下蛋的鸡，我要你有什么用，给我滚。”改娥含着眼泪，被丈夫推出屋门，望望漫天的飞雪，想想有病在身的父母，在雪地里冻着瑟瑟发抖。

         改娥不是没想过离婚，但禁不住娘“好女不嫁二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番封建礼教的劝。“也许有个孩子就好了”有时候又被这样的想法所左右。

        日子就这样在打打吵吵中慢慢煎熬着。2000年，已经30岁的改娥肚子终于有了动静，看着日渐圆大的肚子，改娥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期待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能让丈夫、公婆改变对她的态度。有人说“人为什么是哭着来到世上的？是因为她是来受难的。”当女儿的第一声啼哭来到人间时，却是注定了改娥生活磨难的继续。生了女儿不用说，可偏偏又是唇腭裂，这真是对改娥当头一棒。婆婆阴着脸不屑一顾，扭头走了，丈夫蹲在屋地下一根接一个抽着烟对改娥不理不睬。没过三天，改娥洗起了尿布，奶水又不足，看着饿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改娥求丈夫去买点奶粉，在她的百般恳求下，丈夫去买了最便宜的“映康”牌奶粉，改娥知道这个牌子的奶粉7元钱，好点的“三鹿”奶粉9.5元钱。可丈夫振振有词，说什么小孩子不能吃馋了。

都说生活的颜色五彩缤纷，但改娥的世界里永远只有灰色，改娥“累”了，想“休息了”。那次，她从供销社买了一瓶敌敌畏，回娘家看了二老，做好了“走”的准备。可巧东门牛姐来串门，发现了柜子下的农药瓶，牛姐了解改娥在家里所受到的孽待，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了改娥的心思，“改娥，你可不能做傻事呀，没了你，孩子谁来养，你有病的爹娘谁来管呀？”改娥低着头只是流泪，牛姐劝导了她一下午，走时把农药拿走了，改娥明白，是牛姐救了她的命。

        女儿一周岁了，在又一次招到丈夫的无情厮打后，改娥端起脸盆，随手拿了孩子的几件脏衣服，拉着女儿，来到了无数次待过的漳河边。改娥用捶衣服的棒槌砸开结冰的河，愣愣的看着河水发呆。改娥记得老辈人讲过的一个故事。本家上几辈的一个媳妇，由于不堪忍受公婆和丈夫的非人虐待，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跳河自尽了。看看砸开的冰窟窿，改娥几次都想跳下去，但看看一旁年幼的带有残疾的女儿，想想病床上的父母，改娥还是伤心的跌坐在了河边。

        几年间，父母相继离开了人世，外地工作的哥哥知道妹妹的艰难，但鞭长莫及，尽可能从经济上接济她。当得到邯郸可以免费做唇腭裂手术的消息时，第一时间联系了医院。经过两次手术，女儿的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至今改娥不能忘记，当医生告诉她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让她在告知书上签字的那一刻，她举目无亲，是那样的无助，好像自己握笔的手掌握着女儿的生死。在两三个小时的手术过程中，改娥不停的在祈祷。在女儿送出手术室的时候，外地打工的丈夫还迟迟未到。 

        十多年过去了，女儿考上了县一中，并且在预科班，这是改娥欣慰的事，只有当提起女儿的学习成绩时，改娥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改娥说，“虽然丈夫一直对自己不好，自己也浑身的病，每天离不开药，但女儿是她的希望，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勇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渐渐明白，只有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命运。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和同村的几个姐妹，一起到县职中参加了一次免费再就业培训，她想走出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又一个春天来了，午后的阳光照在美丽的漳河上，河水一闪一闪的，像在鼓励着改娥：“去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村西的牛生分，不知道父母怎么就给自己起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至今也不明白这名字寄托了父母什么样的愿望或者有什么意义。自己兄妹三个，一个姐姐和一个脑残的哥哥。母亲积劳成疾，在自己十五岁时早早的撇下了她们兄妹三个走了。四年后，也就是自己十九岁时，父亲也舍她们兄妹而去。姐姐头年腊月出嫁了，从此，和脑残的哥哥相依为命。

        十九岁的牛生分，过早的担起了全家的重担。她像风雪中的梅花，在艰苦的环境里，出落的亭亭玉立，营养的缺乏也遮掩不了她天生的丽质。三乡五里的小伙子纷纷托媒婆，踏破门槛地上门提亲，但往往兴冲冲来灰溜溜去。生分不嫌贫，不爱富，就一个条件——招上门女婿。上门女婿是要为老牛家延续香火，生了孩子要姓牛，这是父亲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外带照顾脑残的哥哥到老。也许，对于家里弟兄多的人家，当上门女婿并不难。难的是，没有哪家小伙乐意一结婚就带哥哥这样的累赘呀，白芟村的人都知道生分是个好姑娘，可就是没人敢要，就这样一拖就是三年。

        每当在漳河边的田间劳作一天，拖着满身的疲惫躺在炕上，瞅瞅空荡荡的床，家徒四壁的屋子，生分是多么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呀。五月的麦子，秋天的稻子，每一季庄稼的播种、收割对生分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虽然，亲戚们有时也会来帮她，但大忙的季节，谁家也没有闲人。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割，一个人扛。渴了，掬一捧漳河水，累了躺在割倒的庄稼上歇息会儿，毒辣的太阳晒黑了她，分不清泪水和汗水脸随意的用袖口擦一下。夜深人静的时候，生分蒙了被子偷偷的哭，哭父母无情的早逝，哭命运的不公。很多时候，生分是枕着湿透的枕巾睡着得。

        一个女孩子，带着一个脑残、生活不能自理的哥哥，白天要到生产队挣工分，早晚要到自留地锄草、薅苗，回家还得做饭。生活异常地艰辛。有人问过生分，“你就没有嫌弃过哥哥？”“没有！”生分没有一丝迟疑的回答总是让你错愕。生分的姐姐有时也过来照看一下兄妹，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家，生分也从来没有怨过姐姐。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二十一岁时生分终于做了新娘，新郎是小峰村的刘火林。白芟村在漳河边，习惯了把远离河边的村称作山里。来自大山里的小伙子刘火林本分、勤快，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生分，生分对于他无异于天上掉下的林妹妹，那份惊喜自不必说。从结婚第一天起，火林就撑起了这个家。第一碗饭他亲自端给残疾的大舅哥，天地里的活，不是农忙时节绝不让生分去干。生分尝到了被人宠着的感觉，尝到了生活的甜美。在小两口辛勤经营下，小日子慢慢好了起来。看着小夫妻有说有笑，旁边的哥哥也跟着傻傻的笑，本来就漂亮的生分在爱情的滋润下，更加出落的让三乡五里的人嫉妒。

        和丈夫在一起的十六年，是生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当和别人谈起这曾经的岁月，脸上依然会洋溢起浅浅的笑，长久的沉浸在往事美好的记忆里。

       生分先后有了两个女儿。儿子出生二十多天，生分多年后都不会忘记——1998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四，象往常一样，勤快的丈夫天不明就到地里除草去了，下地回来，扒拉了几口饭，亲一口儿子粉嘟嘟的小脸，爱怜的瞅瞅炕上的妻子，匆匆上工去了。听丈夫说这几天给水利局盖房子，活不太紧，走时还叮嘱丈夫早点回来。一上午，生分感觉时间过的尤其的慢，心里莫名的慌。中午过了吃饭的点，丈夫还没有回来，让女儿到门口看了几次了。生分不愿意回忆，当有人来告诉她丈夫出事了的那一刻，心里无法言表的感受。当她被人从炕上扶起跌跌撞撞的来到丈夫身边，看到丈夫躺在地上，衣服已经烧焦，脸有点扭曲。生分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顾一切的扑到丈夫身上，撕心裂肺地喊着丈夫的名字，捧着丈夫的脸，哭喊着“孩子他爹，你睁开眼看看我……”那一刻分明就是天塌的感觉。

        事后，工友们告诉她，是丈夫干活时不小心触到了高压线，上万伏的高压电瞬间把丈夫变成了火球……。

        丈夫走了，就像从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块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没有亲身感受的人是体会不到的。看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和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有一奶同胞的傻哥哥，这个家仿佛缺了顶梁柱，再一次陷入了生活的绝境，生活的重担也再一次压到了这个弱女子身上。

        五月，正是田家少闲月，料理完丈夫的后事，看着别人家田里早已插好的秧苗，生分心里着急，只好让十五岁的大女儿照看八岁的妹妹和未满月的儿子，自己下地了。没出月子的女人，身体本就虚弱，又经历了失去丈夫的痛苦，连续两天在烈日下的劳作，生分细瘦的腿一下子肿的明晃晃的。看着又要下地的生分，邻居大娘喊住了她：“生分，你不要命了，看看你的腿，还没出月子的人，可不能这样干，这样是要落下病根的。”看着邻居大娘爱怜的眼神，生分自己走路也感觉到不利索，身心俱疲的她勉强在家休息了两天，仗着自己年轻，腿多少有些消肿就又下地了。

        秋天来了，为了补贴家用，空闲时，生分抱着小的，带着大的到漳河边摸起了河蟹，生分说：“今晚咱们煮螃蟹吃。”“娘，一斤五角钱，我们不吃。”看着两个懂事的女儿，生分偷偷地摸了一把泪，俗话说的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傍晚，提着满满一篮子河蟹到家后，生分挑了几只最肥的河蟹煮了给孩子们增加一点营养。看着孩子们吃的那个香甜劲，生分心里疼呀。

        白芟的冬天格外的冷，平日里烧火做饭的庄稼秸秆和枯枝落叶取暖不禁烧，煤要到十五里外的河南任村去买，生分头一天就和邻家的大哥搭好了伴。第二天，早早的把独龙车推到院子里检查了好几遍，带了两个装煤用的袋子，拿了两个窝头做干粮，太阳出来的时候上路了。那时，柏油路还没有修，都是从河滩里绕着走，十五里的路，推着独龙车，葛葛拌拌的要走小半天。到任村天已经晌午了。和老板讨口热水啃两口窝窝头后稍事休息。然后装煤过称，男人们来一趟要推三百斤，而生分最多推二百斤。生分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再不敢逞强了。那次生分推了三百斤煤，本就体弱，独轮车又难掌控，小车一路上不知被鹅卵石掀翻几次，煤也撒了好多。一个轮子的车，看着轻巧，其实不好驾驭，全凭手上的功夫，不但要掌握好平衡，还要小心随时遇到的鹅卵石，一不留心，就会人仰车翻。大冷的天，生分的汗水却浸透了棉袄，好心的邻居大哥，走一段总要停下来等等她，遇到不好过的坑，就帮着推过去。冬季的天短的很，快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买一次煤生分家能烧一个月，一冬天总要去四五次。推着独轮车走在那硬棒棒的河滩上，凌冽的西北风一个劲的刮，冬天对于生分是那样的漫长。

        我问生分，艰苦的岁月里，最让你难忘的是哪件事，生分用手擦一下眼角的泪:“每一件事都难忘，每一件事都记忆犹新。”

        2007年，生分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独身的李廷生，河南安阳人，当他第一次听生分的故事就被感动了，第一次和生分见面，就爱上了这个总是被命运作弄，却不向命运低头的善良、坚强的女人。李廷生的年轻、帅气、勤劳、善良同样让生分喜欢。在同村李廷生工友的撮合下，这一对有缘人很快结合了。生分说，“她们的结合，好像就是上天的安排。”李廷生的到来再一次撑起了这个家，几年里，破旧的房子全都整修一新，多病的生分再不愁田里的活，可以静静的在家安心养病了。 

        生分是不幸的，生活给了她太多的磨难。生分又是幸运的，老天赐给他两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当我见到生分时，她面带微笑地告诉我，“过几天她们要搬到去年她们刚买下的院子里，现在的院子要装修一下留给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住”。

         街上，李廷生开着电三轮，旁边紧挨着生分，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到村里赶庙会去了。她的大闺女告诉我，“她这个继父对待她们和亲生父亲一样”，并且和我眨眨眼“两个人好着呢，呵呵。”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祝福她们！心里也由衷的钦佩这个普普通通的、坚强的漳河岸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