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漂流记（十六、一路向东，又见林芝）

丑鬼看世界

如果说以往听到郑钧用沧桑的嗓音嘶吼《回到拉萨》，那一定是诗与远方向我发出的邀请函。

可今夜，车载音乐随机播放到这首，几个人不约而同央求：“换歌吧。”

来来回回，这已经是短时期内第四次进拉萨城了。

其实刚到西藏去纳木措那次，我就没想过会在同一个八月再回来。流浪有时候仅仅痴迷一种随心所欲的状态，但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那就理解为一场前世与今生的约定吧。

华灯初上的拉萨城人气爆棚，去浴室洗了个热水充足的舒服澡，然后去毗邻八廓街的现代商业区吃了个小龙坎火锅，顺便将身上这一套灰头土脸的行头换掉。

城市生活中最令我感到压抑和窒息的地方便是商场——我几乎从不会主动逛商场，所以我买衣服可以用“秒”来计算，一般是边逛街边隔着橱窗观望，看中了直接冲进衣店将模特那一身扒个精光，从外套到T恤到裤子到鞋子，360秒完成变身。往往某些吃瓜店员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结账夺门而出了，仿佛多待一秒生命就有危险。我是重度的「商场恐惧症」患者。

像我这种“买衣服”的速度与气势，万一哪天忘记付钱了，是不容解释一定会被保安摁在地板砖上摩擦的。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旧的那一套，就这样扔进垃圾桶里了，皱巴巴的一团，像蛇蜕下的皮。不止旅途，都市生活差不多也是这样子，特别不喜欢旧物堆满仓的臃肿感。

阿轩牵着杨不贵妃在商场超市小转一圈，走出大门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贵妃怀里抱满了小纪念品和零食，可乐和薯片的拥趸不少呀。阿轩说：“我吃不出薯片的味道，单纯喜欢两个人头抵着头，可以清晰听到对方嘴里嘎嘣脆的美妙滋味。”

恋爱催生灵感，阿轩是被理工科耽搁的诗人。狗粮吃多了自然日久生恨，我和圆格格对望一眼，又“唉、唉、唉”地连声叹气，这是我俩唯一的默契。

拉萨终止了连日来的阴云，我们清早睁开眼迎来了久违的湛蓝。离开之际，人们悠闲的步调与藏民的吟诵依旧盘旋在日光之城的上空，待久倦与新夜欢在这座独具风情的高原城市日复一日更替上演，圣城亦是围城。

挥别了，那就走吧！

镜子若不干净，再新的衣裳也满是泥斑；心情若不激动，再美的景色也过眼云烟。

阿轩戴上墨镜大呼：“坐稳啦！如风的少年！”

我抻平了眼角的鱼尾纹干咳了几声。

从拉萨开始，返程的旅途就顺心多了。从林拉公路进入318国道，一路平坦。沿途会看见一些兵哥哥，统一戴着安全帽手持扫帚、铲子等工具，及时清理维护着大动脉的畅通。

318国道川藏线曾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线」，穿越21座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横跨14条江河，被中外地理学家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公路」。

当初为了修筑这条最危险的公路，从拉萨到成都全长两千多公里，却付出了三千多位年轻的生命，可谓世界筑路史上最沉痛的牺牲。

如今的路况比早些年不知道好了多少，尤其是翻越安久拉山之前，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急拐弯，总体是可以用「枕席过师」来形容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的确要感恩。”杨不贵妃客观公正地说。

一路向东，川藏线真正的险峻在「怒江十八拐」之后。而林芝到波密这一段，堪称整条天路的精华。

人行画中，你压根不会产生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甚至会忘了这是江湖传说已久的险途。

雅鲁藏布江一路相伴，在日喀则的时候还挺恨它，就怕它发脾气一言不合冲垮路基，不愿见识它的洪荒之力。

而到了林芝境内，再看它又明媚顺眼多了，难道山一清，水就秀？

林芝的植被太繁茂，蓊蓊郁郁，密密层层，许多路段只要你打开车窗伸出手去，似乎就能和它们亲密接触。乱绿迷人眼，手可摘星辰。

说来也神奇，前后都是光秃秃的裸岩山脉，大自然唯独对林芝这般眷顾！瞬间从冰河世纪穿越到侏罗纪……

当你误以为自己身处南方某座巨型植物公园的时候，窗外耸立云霄的高大山脉和峰顶沟壑间的残雪又会告诉你：没看错，这是西藏！

林芝的生命力不仅体现在植被，动物家畜也活跃得多，蠢蠢欲动，招摇过市。侧面也可看出这是一块宜居的高原风水宝地。

每当望见那些欢快的满地乱窜的藏香猪，情不自禁就会联想到灶台和炊烟，进而联想到白云深处有人家。然后就饿了。

以上是客套说辞。

真实情况是，藏区行进途中，无论哪个司机都不太愿意和它们打交道。牛羊猪马，这些不按套路出牌的侠客们，是不折不扣潜在的「公路杀手」。

最怕公路一个急拐弯，突然冒出一两头牲畜来，猛打方向盘惊出一身冷汗；也怕夜晚黑漆漆的路面，视野受限，开到跟前才发现轮胎前边趴着几头尤物，急踩刹车把额头撞个红包。

川藏线上的牲畜都是见过大风浪的，在日夜的车流里早已磨砺出宠辱不惊的城府。那些牛占据着公路中央，按喇叭也无济于事，那一刻你就深深理解了「对牛弹琴」这个成语的最直接含义。

有个抢修路段特别狭窄，就有头横着趴那儿的，一牛当关，万夫莫开。按过几声喇叭以后，阿轩没脾气地摘下墨镜，说：“丑鬼你下去递根烟吧。”

但也偶有受惊者，趴在那里好好的，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过去了，偏偏车到跟前狼奔豕突，害得过往车辆不知往哪边躲，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路段不险，四蹄侠客们就来制造一点小刺激烘托氛围；而这些如影随形的小刺激和连绵不绝的秀美风光肩并肩，共同铸就了「最美国道」的难忘。

一路会遇到许多徒步者与骑行者，我们是兴尽晚回舟，他们是直挂云帆济沧海。

对他们而言，拉萨仍是一个模糊的梦，任凭汗水湿透衣背而无怨无悔；我们的心情却是梦醒后的那一抹笑容，有回味，有知足，也有倦怠。

刘禹锡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向往与希望总是生生不息的，逐梦的人永远都在。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老远望见道路的转角处有座心仪的山，跑了好久才到。那些骑行徒步者，想必也是沿途给自己设定目标，“那栋房子真漂亮……”“我要靠着那座小桥歇一歇……”“天黑之前一定赶到那个若隐若现的村子……”

哪怕是片梅子林，眼睛似乎看得到，双脚便踏实，心一馋，浑身的力气又挤出来些许了。

林芝到波密的路段有一处天然洗车地，山间的雪水融化汇集淙淙流下，哗啦啦一片淹没大马路。

车辆经过此处水花四溅，卷起来的雪水担任免费的洗车工，勤勤恳恳将风尘仆仆的车身擦拭一新。有些调皮的车主甚至会反反复复多淌几回水，去掉轮胎上的泥，顺便把这里当成「国道水上乐园」。

看到一对中年夫妇把车停在水流湍急处侧边，乐呵呵在那录小视频。

“大哥好兴致呀！”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网红洗车场」！”

嗬！还是网红地呢！

行驶途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偶遇几处特别养眼的景致：浓墨重彩的经幡阵、安静祥和的小村寨、白云出岫的水墨图、宛如油画的小桥流水，孤独行走的红衣喇嘛……

波密境内有几段公路尤其令人心旷神怡。白云蓝天雪山脚下，黑色的沥青路面蜿蜒——道旁时而晃过白色的栅栏，时而晃过杏黄的枝叶，远方还有色彩精致的小屋点缀于山麓，乡村的风从车窗吹进来，音乐飘忽不定，随着姑娘的刘海浅浅浮动。

杨不贵妃的头发长一些，风中凌乱，不规则地贴于鬓角和面颊，还有几缕粘在嘴角，眼睛半眯着更显得沉醉。“天啦！我都想来罐啤酒了！”

“回到云南我们好好cheers！”戴墨镜的阿轩贼笑，双手悠闲地把着方向盘，想要吹口哨。

圆格格请求皇阿玛打开天窗，又兀自站立起来，露着半截身子欢呼。“波密！菠萝菠萝蜜！”

小白车冷不丁又钻入郁郁葱葱的林间小道，阳光透过缝隙抛洒下来，将树叶和草甸映衬得绿油油，车身在一片诗意的斑斑驳驳中穿梭。太美！太美！

无与伦比的乡间美景一直持续到波密县城——一条不算太宽的街道。

这条街道是川藏线上的分水岭，将险峻与旖旎隔绝开来。

在这里吃了道丰盛的石锅腊排骨，回味林芝最后的美味。再继续向东，愤怒的怒江在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