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飞白

　　据说，每逢狼毒花开满滩涂的时候，大山里那片苜蓿地里总会传来阵阵嘶鸣，凄凉又悲怆。老人说，该是它找到了回家的路，回来了吧，人们不解的问，它是谁？老人笑笑，食指指着远方，没有说话。

晚春的太阳向大地洒下了最后一抹金光，天边渐渐暗了下来，暮色慢慢的笼罩了乡间的小路。远方，汉子正赶着疲惫的大黑马从透着泥土芳香的山路上缓缓走来，肩上的犁头显得格外沉重，压的他直不起腰来，油腻蓬松的卷发上还残留着些田地里的泥土，黝黑的脸庞上挂着些汗珠子，沾满泥渍的旧布鞋在石子路上拖沓作响。大黑马低着头走在石子路上，嗒嗒的马蹄声在山间回荡，与汉子的脚步声相互交错，嫣然谱奏了一曲暮归的山间乐章。

　　来到村头，汉子卸下肩上的犁头，解下了大黑马脖子上的“大围脖”，把搭在大黑马身上的马缰盘在手中，牵了大黑马，前往村头的饮马池去饮马。五岁的孩子远远的看见汉子归来，忙拿了那两个用柳枝编的帽子，跑过去找父亲。一见到汉子，孩子便高兴的把柳枝帽戴在父亲头上，汉子摸摸孩子的小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柳枝做的口哨放在孩子手中，孩子吹一声，抖抖父亲手中的马缰，大黑马便温驯的把头伸了过来，孩子将另一个柳枝帽扣在大黑马头上，大黑马回过头咕咚咕咚的喝着山泉水，等它喝足了水，在草滩上打个滚，汉子便牵着大黑马回家，孩子半走半跑的追在大黑马后边，汉子看到便把孩子扔到马背上，大黑马驮着孩子走的格外稳当，似乎一天的疲惫几乎全都没了，汉子笑着走在后边，眉眼里透着的，全是温暖。

　　转眼间，孩子也和当年的汉子一样，变成了一个热情、淳朴傻小子，学会了放马，而汉子也变成了老人。大黑马温驯，听话，老人也放心让傻小子带着出去，因为不管多晚，大黑马总能把傻小子驮着回家。周末一大早，傻小子就把大黑马从马棚里牵了出来，许久不干农活的大黑马，被老人饲养的四肢强健，毛色发亮，浑身墨般黑，像是被染过一般；额头上如火光一样的一道白，如《相马经》中所说的名驹一盏灯颇为相似，村里人见了这马都说好。傻小子牵出马来，把马鞍套上，不用说，这傻小子肯定又和小伙伴约了去牧马，顺便赛赛马。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骑马一定要小心。傻小子满口答应，还没等母亲说完，便翻身一跃，坐在马鞍上扬尘而去。

村里的五六个小伙子骑着马，赶着牛羊，绕着山路来到一片滩涂，他们把牛羊赶到滩涂里，一个个的骑着马在滩涂上奔腾，傻小子也不例外，骑着马在滩涂中游荡，一朵朵蹄花在滩涂中飞溅，抖了抖手中的缰绳，大黑马便嘶鸣着停了下来。傻小子回头看见远方一个若隐若现的山岗，便把马缰一拉，大黑马掉个头，傻小子再一抖缰绳，大黑马又嘶鸣一声，昂起头飞驰过去，傻小子嘴里喊着那天性自由的号子，耳畔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和嗒嗒的马蹄声，转过一道山粱，傻小子突然看见前边树丛中窜出的一只山猫，冒了个头迅速钻进了一个草窟里，傻小子大喜，跳下马背去追，谁知他在追山猫之时，被石头绊了一下，滚下山垭，额头磕在石头上，顿时困得天旋地转，随即，便晕了过去。此时，他的伙伴们还在五六里外的滩涂上吆喝着牛羊骑在马背上奔腾。过了一会，大黑马便跑了过去在傻小子脸颊上不断打着响鼻，傻小子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正在低头朝他打响鼻的大黑马，他试着去扯着大黑马嘴角的马缰让大黑马拉自己站起来，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更何况，傻小子的腿已经摔伤了，即使站起来，也无法爬上马背了。就在这时，大黑马缓缓俯下身子，躺在傻小子身旁，傻小子顺势拦住马脖子，把一条腿轻轻搭在大黑马的一侧，大黑马轻轻转身，两腿支地，慢慢站了起来；大黑马轻轻抖抖马背，傻小子感觉到，便调整好自己在马鞍的位置，以免掉落下来，随即便昏沉睡去。大黑马长鸣了一声，驮着傻小子，慢慢走向回家的路。

　　从那之后，村里人都传开了，都说大黑马救过傻小子的命。自此，村里所有人不吃马肉。外边的人听说了这件事，出高价买这匹马，老人都婉言谢绝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一匹马了，而是傻小子的恩人。后来，大黑马也有了名字，叫做追风，是傻小子起的，他说，大黑马就像兄弟一样亲，跑起来能追的上山风。

过了些年， 傻小子也长成大小伙子了，该到出远门的时候了，这些年，大黑马就像傻小子的知心的朋友一样，听傻小子讲过许多心事，也陪傻小子游遍了大山里的每一个山岗。大黑马驮着傻小子去看过四月盛开在山崖上的丁香，游过九月结满野果的山岭，追逐过天边的落日，仰望过璀璨的星空。出远门前，他专门去山里割了一筐大黑马喜欢吃的苜蓿草，手捧着喂给大黑马 ，他看着大黑马清澈透明的眼睛， 从大黑马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五月的大雨把大地冲刷的干干净净，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似乎都没有要停的意思，由于下雨，傻小子特地从远方回来，和相亲们一起度过这场灾害。老人带领乡亲们冒雨开渠引水，每天回家，父子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傻小子突然想起来，马棚多年未翻修，这样落雨肯定会出事，要提前把大黑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想到这，傻小子披起衣服就朝着马棚走去，老人随后跟来。还没靠近马棚，就听见大黑马雷鸣般的嘶鸣声，还没等傻小子靠近马棚，大黑马便开始狂踢乱咬，父子二人泡在雨里无法靠近，大黑马平时都是温驯和善，从不会这样，今天是怎么了？两人正纳闷，忽听得一声巨响，马棚突然倒塌，落下木梁不偏不倚，连同瓦片泥水一同砸到大黑马背上，随着一阵悲怆的嘶鸣，大黑马被埋在了废墟之中。父子两人惊慌失措，赶忙去救出废物下的黑马。半个多小时，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大黑马被救了出来，只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傻小子看着大黑马一遍遍的流泪，老人一声声的叹息。三天后，雨停了，大黑马一直不吃东西，相亲们从山里背来苜蓿草，老人用铡刀铡成短寸，又拌上麸皮，但它还是不吃。老人一阵叹息之后，说:马不能奔跑，就像狼没了牙，这是心病。听了老人的话，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傻小子上去解下马身上的所有配饰，试着扶它起来，可还是无济于事。傻小子一直守着大黑马，四天没有合眼的他，终于熬不住了，在黑马身旁沉睡过去。在梦里，傻小子看见，大黑马正驮着他在滩涂上奔驰，扬起的一朵朵蹄花敲打着大地上沉睡的精灵。傻小子笑着笑着，就笑醒了，他才发现这是个梦，他揉了揉眼睛，惊奇的发现大黑马不见了，惊喜万分，他想，大黑马肯定是好了，想出去溜达溜达，活动活动，所以肯定跑出去了。傻小子赶忙跑去告诉老人，老人皱皱眉头，不说话。傻小子披了件衣服就顺着蹄印出去找了，他顺着蹄印一直走到半山腰上那片视野开阔的草滩子上，看到草滩丛中，倒着一个庞大的身影，傻小子突然停下步子，顿了顿。他慢慢走了过去，眼泪止不住的掉了起来，他知道，那个大黑影，再也不会奔跑在这滩涂上了。老人过来拍拍傻小子的肩膀，慢慢蹲下去摸着大黑马的已经冰凉的头，眼眶里慢慢湿润了。老人告诉傻小子，村里人有个说法，自家养的动物死在家里，会给家里带来噩运，所以大黑马是用尽它最后的力气，跑出来了，它喜欢这自由的山野，喜欢驰骋在这浩荡的天地之间，孩子，记住它吧！傻小子看着倒在草滩中的大黑马，眼泪淹没在这五月的绵绵细雨中。

　　许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天边暖阳斜挂在山头，赤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山路。远山草滩上那一方矮矮的山包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凝视着远处的蓝天，嘴里喊出一声声沉郁的号子。听老人说，这里有他一位朋友，等滩涂里开满了狼毒花；草滩里长满了苜蓿草的时候，朋友就要回来了，现在该到它回来的时候了，是啊，也该回来了吧。老人耳畔隐隐约约听到清脆的马蹄声，他回头看了看那方矮矮的山包，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走向远方，每一个脚印里，都留存着苜蓿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