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璞 石

雪天的记忆

       长沙已有好几年都没有下过大雪了。

       也不知是2018年末迎来了期待以久的第一场瑞雪，与紧接着2019年伊始，又飘落在眼前的、这场铺天盖地的骤雪之因，或是人年纪大了特别容易忘事，但对年轻时，甚至儿时的往事，却常常能触景生情，而历历在目之故。

       凝望着窗外肆意飞舞的雪花，不由地勾起了自己对儿时生活的悲欢与烦恼，尴尬和快乐“囧事“的思忆。

       现在讲述起上世纪60年代的一些人和事，大多数年轻人总觉得有点像听“天方夜谭”，可那确实都是些真人真事。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现在看来完全不可思议。

       譬如购买任何日常生活用品、食品，几乎都要按计划凭票或凭证供应，并且还不一定能得到保障；又譬如并非逢年过节，若谁穿上了一件新衣衫，那绝对会引来百分之百的回头率；再譬如当时哪家如果能拥有计时的“奢侈品”钟表，甚至有个小闹钟，那么上门询问，或在门口观望打听时间的老少邻居，一定络绎不绝；还譬如……

       60年代初，我们家共五口人，全靠父亲一人工作的薪水维持生活，经济较为拮据。

       两个学霸姐姐不得不就读不收学费的卫校，毕业时均响应学校号召，先后被分配到远离长沙数百公里的乡镇与县城工作。

       1962年末的冬季，在下了两天大雪后，一个冰天雪地的凌晨，年届中年的家父抱病排队购买断供了几天、按家庭人口配给的“计划”蔬菜时，被抢购的人群挤倒在冰地，引发了中风。

       父亲中风瘫痪卧床，家中生计更是捉襟见肘，迫使母亲也得外出工作。

       而在外地工作时间不长的大姐、二姐省吃俭用，分别轮流将微薄工资中节省下来的一点钱，寄回补贴家用，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还是能解救家中生活的燃眉之急。

       当时全家五口分居三地，虽生活艰苦，却苦中有乐，能使人深切地感受到我国数千年来倍受推崇的传统家教中，那种令人无法忘怀的父母子女、姐弟兄妹间孝顺和睦、体贴入微的浓浓亲情。

       然那年就在我即将小升初考试前的月余期间，瘫痪在床并已逐渐好转的父亲，独自到室外晒太阳，因家里无人照料，再次跌倒突发脑溢血，匆匆撒手人寰。

       由此原本充满浓郁父母亲情的家庭，一下失去了“半边天”，感觉却好似全部“天”都塌了下来一样。

       陡然，长沙家中只剩下了母亲与我俩人。后来我只考上了离家十余里地的一所中学。

       学校离家路途遥远，自己心底知晓家中生活不易，坚决不住校寄宿，坚持上学天天往返。

家无时钟的烦恼

       因当时家里尚没有计时的钟表，生活起居，通常大多时候，都是靠母亲凭借“第六”感官来估计判断具体时间，偶遇要办紧要事情，就要专程跑到相距近百余米地的一家国营小旅馆门口去远眺挂在大厅墙上、上圆下方形的“老古董”摆钟。

       在父亲过世半年多后，也恰恰遇上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季。

       至今仍依稀记得，那天周日，长沙城的天空已经飘了整整一天的鹅毛般大雪了。

       由于第二天还得上学，晚上做完作业我就睡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分，像往常一样，正酣睡在梦乡中的我，被母亲轻声催促起床上学的呼唤声叫醒了。

       带着朦胧睡意，囫囵吞枣地将昨晚母亲预热在煤火灶台锅中的饭菜扒进肚子里，背上书包刚走出门外，一股剌骨寒风立马迎面扑来，又猛然见到门外白茫茫的雪景，瞬间脑袋也突然清醒了些许。

       此时还未天亮，飞扬的大雪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街道上尚无过往行人，借助皑皑白雪映射出来的光亮，看到房屋、树枝与大地均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洁白蓬松的雪花。

       当时映入眼帘的雪景，至今回想起来，还意犹未尽，乃至仍能较清晰地记得，整个就是一个晶莹剔透、万籁俱寂的宁静世界，仿佛就像一幅述说长沙老城麻石巷道的雪夜水墨画。

       的确，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在冬季午夜时分，无人陪伴下单独夜行。

       更准确地讲，后来才知道是在午夜丑时，在没有任何过往路人的情景下，独自一人“观赏”到了冰雪覆盖长沙老城巷道“拂晓”前夕的美景。

       可那时，无论是年龄和学识阅历，还是生活环境与悟性感知，自己都不可能达到与拥有对自然美的观察与欣赏的一定认知能力。

       因此接下来，对雪夜美景熟视无睹的我，踏着松软的雪地，依照平日的约定，匆忙到邻近的一位同学家，邀他一起同行上学。

       过街穿巷，不一会就到了同学家门口。

       当我边敲门，边陆续呼喊了五、六声后，才隐约听到屋内传出他母亲细细地回复声“现在还只是半夜两点多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呢？”

       “哦！还只有两点多钟呀”我惊讶的回答。

       “赶快回去再睡一觉吧！”他母亲小声地说。

       于是，我只好匆匆地又原路返回。

       不知是天寒地冻的午夜原因，还是地处偏僻之故，铺满厚厚雪花、不到半里之遥的城市巷道麻石路，在七弯八拐的往返中都一直没有碰到任何过路的行人。

       快走到家门口时，蓦然回首身后，在雪的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雪地里自己来去往返踏出的两条深深的脚印痕迹。

       彼时的情景直到至今依然仍映在我的脑海之中。

       刚迈上家门口的第一级台阶，我就迫不及待地喊“妈妈！开门！”，刚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准备边叫边敲门时，母亲早已把大门打开了。

       她吃惊地望着我，“怎么又回来了？忘了带什么东西了吗？”

       当母亲获知还只有两点多钟时，立马带着内疚的口吻说“是妈妈判断错了，再别耽误了，赶快抓紧时间睡觉吧！”

       虽然那时我刚读初中不久，但是心中非常明了，被大雪裹覆的天气是很难准确判断时间的，尤其是雨天雪夜，所以我并不怨怪母亲。

       其实每天清晨，母亲大多时候都比我早起，准备早餐。

       倘若前晚已安排好了，则叫我起床。在我上学出门时，她也随后起来了。自然，那天也不例外。

       谁知，经过折腾，上床倒身睡下去就又很快地进入了梦乡，一觉竟睡到了大天光，我们都全然不知。

       直到半夜二点多时我刚去他家，叫过一起上学的那位同学，反过来叫我了，此刻自己才双眼朦胧地爬了起来，慌忙背上书包，疾步夺门而出。

雪地踏“暖”的尴尬

       那时的长沙城不大，只有以东始于老火车站（现在的芙蓉广场右前方马路正中位置），经五一广场，西至现在的湘江橘子洲大桥东（当时没有大桥）的五一路为纵向中心轴的一条长约2.5公里、较为平整的水泥马路，及北从沿江大道中山路口，经现湘江橘子洲大桥东，南到现沿江大道西湖路口；又北从先锋厅，经五一广场，至南门口；再北从兴汉门，穿过现五一大道，南到蔡锷路柑子园口；另北从松桂园，经原老火车站，南至天心阁等四条横向的水泥马路。

       当时城内短短的五条马路上，仅只有二、三条才开通了来往的公共汽车线路。

       我们家距学校有十余里地，却过了天心阁后，就仅有一条不通公共汽车的河沙卵石、黄泥和石灰混合而成的“三合土”公路。

       由此，为了能最短时间赶到学校，我们都是插近道，走田坎。大多时候均是雨天一身泥，晴天晒黑皮。

       在读中学以来，记忆深刻的，也正是这次初遇大雪天上学途中发生的囧事。

       周一清早，我们刚出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覆盖了厚厚的白雪，冬季灰白色的天空与广阔的雪地相连。

       同行的小伙伴们在新鲜感与好奇心的驱使下，全然忘记了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气温，一路小跑在铺着软绵绵雪花的田坎上，欢快地在雪地里踩踏着一道道新的脚印。

      突然在一处水塘与水田相间、面积宽了许多的田坎上，看见一个略微比路面高出些许的圆形小雪堆，也不知是雪天太兴奋的缘故，还是少年懵懂时期的冲动，自己竟然不加思索地一脚踩了上去，瞬间整个一条腿陷下去了一半。

       顿时陷进去的那只脚忽然感到一阵“暖意”。

       此刻心中有点发慌，连忙高呼同行的伙伴们。

       在小伙伴们使劲地拉扯下，刚把陷进去的那只脚拔出来时，一股难闻的恶臭气，随即飘散开来。

       这才知道原来是踏进了田坎菜地中的糞缸里了。

       这时有几位同学实在忍受不了刺鼻的臭气，很快就跑开了。

       当时气温大约0度左右，失去“主心骨”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按照大家七嘴八舌的“提议”，自己笨拙地采摘了一把田坎边的杂草，在同班几位同学的搀扶中，“前呼后拥”地下到水塘边，先用沾满糞渣的脚拨开塘边的一层薄薄的冰面后，屏住呼吸，将杂草当“刷子”，蘸着刺骨的塘水，连同鞋和裤一起，清洗着上面残留的糞渣。

       经过一番清洗，在小伙伴们共同反复地“嗅闻”判断“验收”后，一致认为已闻不到臭味了，我们才一起悻悻离开水塘边。

       原本因长途行走双脚已发热，在脚刚陷入糞缸时，就连腿肚都感到一股“暖气”。

       而被冰凉的塘水清洗过的那只脚，明显沉重了许多，一直走到学校后，鞋子与裤管外都不断地冒着“热气”，脚板却是冰凉冰凉的。

       使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人生中往往遇到难受还能咬牙强忍，而碰到难堪，大多都有恨不得钻地三尺的感觉。

       真正难堪的是，那天上午下第二节课后，同学们三五成群、推推搡搡地涌向操场做课间操，同时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边走边聊。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点燃”了共同话题的“导火”线。

       “在教室里，你们闻到了臭气吗？”

       一下就引来七嘴八舌的胡乱猜测。

       “是的，闻到了哦！”马上有人回应。

        “好像是谁在打屁吧！”一位“自作聪明”的同学抢先作答。

       “难道是有人把粑粑窩在裤子上了吗？”平常最爱逗女同学笑的那位男生，更加离谱地说。

       “可能是有人拉粑粑，没有擦干净屁股啰！”紧接着的附和声。

       “不对，是一股持续不断的沤臭大粪味。”最后一位来自农村的同学作出了更正性“总结”。

       说不清是大家都认可了这位农村同学的判断推测，还是的确也提不出更准确的“答案”，随之也就没有再议论了。

       其实同学们交谈的声音并不大，自己夹杂在人群中，听起来却感觉比学校操场上大喇叭的播音声还响。

       说实话，自己原来一直有点瞧不起农村的同学，经过此事后，完全改变了过去的看法，心底里莫名地感谢这位“料事如神”的农村同学。

       从此，自己也对农村同学刮目相看、恭敬有加了。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班上的班长、团支部书记，乃至学习、劳动、生活、体育委员等全部学生“领导”干部都是“清一色”、来自于农村的女同学担任的。

田间溪沟抓鱼的乐趣

       那时，同学之间，有着严格的男女界限，并且住校的寄宿同学一般不太与我们这些上学天天往返读通学的“穷”同学玩在一起。

       不同的是，在离城较远的学校，通常城市同学大都寄宿，农村同学大多和我们极少数的城市同学读通学。而两者只是上学往返的方向不同而已。

       这样无形中，我们少数城市同学与大多数农村同学课后与午间休息时间，自然地就有了常常交流与玩耍的机会，相互间慢慢也有了共同的语言，建立起了互帮互信的同学情谊。

       在我眼中，不论农村的男女同学，他（她）们的学习自律性与独立生活能力都比城市同学要强。

       他们熟悉农村大自然习性，往往做起事来既有板有眼的，又干净利索。

       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每到春、夏季节，利用学校午休时间或放学后，他们常带着我们一起去田间溪沟抓鱼，次次是十拿九稳，满载而归。

       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是，上中学的次年初一第二学期，四月中旬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中午时分班上的七、八位男女通读生在教室里吃了自带的中饭后，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伏在各自的课桌上午休片刻。

       此时，一位农村的高个男同学略带试探性的口吻询问“今天下午不上课，大家愿意一同去捉鱼吗？”

       “今天来上学的时候，我发现就在学校围墙后的那条沟里有很多鱼哦！”为了激起大家的兴趣，他接着补充。

       话音刚落，没料到平日讲究男女界限的同学们，都毫无顾忌地一致响应，“好呀！”“要得！”“去！”，且个个表态快捷干脆。

       在高个男生的安排与引导下，我们分别带上放在教室后面平常搞卫生的两个铁皮水桶，及个人的饭盒、饭盆等，直奔学校围墙外的溪沟边。

       由于平常上学往返学校，我们三个城市的男生走的另一方向，都不熟悉校外的这条高约一米多、宽约两米多，蜿蜒曲折地穿越田野、静静流淌的清澈溪水沟。

       来到溪沟边，看似平静的水面，却能从水草漂浮的一致方向，判断出沟水在极慢地缓缓流动。

       望着溪沟两边尺余长、茂密丛生的绿草，沟中水草与清清流水融合一体呈深绿色。我们几个城市男生面面相觑，寻思着谁也不敢下去。

       高个男生似乎猜到了我们的心思，自己连忙撸起袖子，扎起裤脚，顺着沟渠边的草丛下到水里。

       然后抬头望着我们说：“放心吧！沟渠水不深，最深也达不到我膝盖处哦！”

       “只有在下大雨或暴雨的时候，湍急的沟水才能达一米多深。”这时一位经常路过溪沟的农村女生，立马应声证实。

       她说完后，也很快地与其他几个农村男女生，先后分别下到溪沟中。

       接下来，他们几个好像事先早就商量好的一样，先分别将沟坎两边的青草拔了下来，同时用带来的饭盆、饭盒把沟底的水草和泥巴一盆一盒地挖出来，选择沟底的最浅处，将两者叠加一起，大概不到二十多分钟就垒筑起了一道略高于沟水、与沟同宽的泥草隔水“堤”。

       我们还站在沟岸上的三人，望着他们默契配合的麻利动作，一时竟看呆了。

       直到在高个同学的“催促”下，我们才连忙扎袖撸裤地下到溪沟里。

       大约在沟中离新垒的隔水“堤”下游方三、四米的距离处，我们七、八个同学一起又很快地垒起了另一道隔水“堤”。

       然后遵照高个男生的分工，由一位农村同学带着我在沟中上游处负责隔水“堤”的防守与加固工作，他和其他五位同学在下游处隔水“堤”轮流将两堤之间的沟水，用水桶、饭盒和饭盆快速地往下游端沟中掏泼。

       二十分钟左右，隔水“堤”内的水渐渐由深变浅，由清变浊，最后成了浓浓的黄褐色泥水。

       此时，在沟中两道隔水“堤”内只有脚背深的黄褐色泥水里，令人惊喜地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鲫鱼、黄鸭叫、游鱼、河虾，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鱼虾，在混浊的水中跳跃、挣扎。

       高个男生又将同学们分为三“组”，我还是与原来的那位同学，继续加高加固上游处隔水“堤”，防止不断上升的上游来水漫过或冲垮堤身。

       另外一组，也是农村与城市的两位同学合作，依然在下游处隔水“堤”内，不断往堤外掏水。    显然，堤内的水越少，抓鱼越便捷。

       剩余的四位男女同学与其说在捉鱼，还不如说在“捡”鱼，快要掏干水的“堤”内沟底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鱼虾（注：大的鲫鱼有二三两，小的鱼虾一手可抓十余只）。

       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后，抓捡到的鱼虾就已桶满盆满了。

       这时，我们几个城市男生早已变成“花脸”，大家一起相互嘻笑打闹着。男女同学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完全没有了“性别”的界限。

       金黄色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高个男生望了望阳光下的身影，对大家说：“已经快下午两点钟了，回家还要做作业。大家收拾好，准备‘收工’吧！”

       随后，同学们不分彼此地肩扛手端，兴高采烈地一起回校还桶分鱼。

      于是，那天后的下一周，连续六天的上学，我们班无论是来自农村，还是来自城市的八位男女通读生，天天“过节”，中餐全都“打牙祭”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