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春 圩 史

烟雨江南

(芜湖长江大拐弯处)

一

长江自江西湖口入安徽，谓皖江，八百里，大体呈东偏北走向，至芜湖，径折向北，通达南京，复归东流。

芜湖至南京段长江之左，古人谓江东，最早见《史记·项羽本纪》：“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江东之地，乃江南中的江南。

我的故乡芜湖，自古为江东重镇，皖江巨埠，古称鸠兹，因地势低洼、鸠鸣于兹而得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

这首在雎鸠云集之河洲咏唱的恋歌，被摇着木铃的釆风人带回宫中，刻在《诗经》上传唱了三千年，如今芜湖，以一尊气势恢宏的青铜雕塑“鸠顶泽端”，将传说中的神鸟复活在鸠兹广场之巅。

而古老的鸠兹城，静静卧在城东三十余里水阳江南岸侵蚀残丘处，古址与新城之间，皆地势低平，多湖泊沼泽，故鸠兹得名后四百年，汉武帝刘彻以“地卑蓄水、而生芜藻”，将故乡易名为芜湖。

我的老家，便在古鸠兹城西北鸠鸟关关鸣叫、荇菜参差漂浮的湖塘深处。

兴盛时，为万春圩，水患时，称万顷湖。

（芜湖鸠兹广场）

二

故地圩田众多，盖因地势低平，河湖密布，农业生产常遭水患威胁。先民创造圩田法，即通过在浅水沼泽或湖泊淤滩处筑堤围圩，挡水护田，闸渠排灌，确保稳产增收。

江南圩田经济早在三国东吴时即开始，此后历朝都有不间断的围湖造田。特别是宋代，圩田建设最为兴盛，其中，最著名的圩田工程便是重修万春圩。

万春圩东临青山河，南依水阳江及青弋江，西隔扁担河与市区联境，北与当涂“五圩”相连。初建于后唐清泰三年，原名秦家圩。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江南大水，破圩溃废成湖。

万春圩之所以有名，不仅因其是江南历史最早的圩田之一，还因其建设规模庞大，围绕该圩荒废与重建，朝野有着激烈争议。是时，科学家沈括提出“圩田五说”，条分缕析、逐一驳斥拥堵洪峰泛滥别处、流水改道直灌山东、安置茭民引发不稳、滨临大湖堤难久固等弃建论，才使这场持续数年的争议平息。

其中最有意思的一种反调说，圩水经流处，其下有蛟龙，再筑亦易溃。被沈括斥之为无稽之谈，但在我看来，确有三分道理在。

少时我常在大堤上行走，外是舟楫往来，江水滔滔，内有阡陌纵横，稻花滚滚，一派江南田园景致。但每走一段，堤内必有一湖，故乡称之为龙潭。

龙潭其实是洪水决堤后，在缺口处冲击形成的泻湖，多半不是很大，但往往深不见底，冬季甚少结冰，八月依然彻骨。龙潭在故乡，有许多怪异的传说，乡人总是避而远之。

我分析其缘由：一是潭深水寒，常有小孩贪玩溺亡，龙潭让人生畏。二是由于靠近江堤，夏季汛期来临最易管涌，俗称“龙吐水”，洪水来势凶猛，封堵不力极易溃堤。三是龙潭大多位置偏僻，周遭多有坟茔，走夜路时，常有“水鬼”忽地跃入水中，让人毛骨骇然。“水鬼”也叫“水猴子”，学名水獭，故乡传其爱在水中和小孩玩耍，也是小孩淹亡原因之一。我是不信的，因为它极怕人，只能远远暼见一道黑影闪过，待走近时，只有涟漪波动，它再无影踪。四是“蛟龙”之说也非完全杜撰，可能是把扬子鳄认作为“蛟”。我小时在青弋江就见过，古时人烟稀少，圩区有鳄亦很平常。它和水獭一样，在湖沼芦苇深处掘土为穴，对土堤是个重大威胁。

（故乡的龙潭）

（汛期将至的青弋江）

三

宋嘉祐六年，万春圩的前身──秦家圩重修计划获批。故乡口传和文字均认为，重建工程是宁国县令沈披在其弟沈括协助下，具体组织设计和施工的。当时沈括正客居宣州，后来还著有《万春圩图记》，详细记录建圩情况。一个精于理论，一个长于方术，兄弟珠联璧合，造就这一千年名圩。

所以，芜湖鸠兹广场北侧长廊石柱上，除雕刻繁昌人字洞、大禹导中江、干将与莫邪等属地历史文化外，还有一幅图──《沈括与万春圩》。

长大了便疑惑，万春圩为当时江南规模最大的圩田，荒弃八十余年。《万春圩图记》载，沈披招宣城、宁国、南陵、芜湖、繁昌等8县1.4万民工，修复成圩。重建工程如此浩大，百里之外的宁国县令，加一个政治上失意闲游的寓公，何以调动八县的人力物力？即便当时辖管芜湖、当涂等县的太平州府，怕也无此权威，一定有更高层的指挥官员在。

我查阅了部分资料和学者考论，证明工程的组织者和主要负责人，应是当时的江南东路转运使张顒与判官谢景温。因为江南东路主辖苏南皖南一府五州二军，首府设在江宁，比邻万春圩，于情于理于责，江南东路的最高长官对治下和眼皮底下的重大水利工程，都不可能放任不管。张顒的墓志铭及《宋史·谢景温传》，都有两人倡议、策划、督査修圩工程的记载，尤其张顒出力甚多，曾“移其治于芜湖，比日一自临视”。

至于沈披沈括兄弟，应为修建工程的立论者和主要施工负责人，这样才合历史事实。但由于名人效应，不仅张顒与谢景温的历史贡献不为人所知，甚至连负责募集民工、授以方略及组织施工的沈披，有的也认为是“括”字笔误，工程实乃沈括一人所为。

（圩里人家）

四

沈括在《万春圩图记》中载，重建工程分四步实施，一是铲除杂草，烧荒拓野；二是沿河筑堤，堤宽六丈，高一丈二尺，长八十四里，两旁遍植桑树；三是圩内开垦良田，得一千二百七十顷，每顷以天地、山川、草木为名，开沟掘渠，划定村落，往来行舟。圩中又辟一条纵贯南北、长二十余里、宽可并行两车的大道，道旁植以柳树。四是沿堤建五座水门，视水旱启闭。全部工程费粟三万斛，银四万两，半年略成。

当时我还对所耗钱财有所疑虑，翻来翻去找到程民生的《宋代物价研究》才知，当时中田一亩，取粟不过一斛，一斛所售不过三百钱。宋初银一两约值一贯，即一千钱，而整个朝延金、银、绸绢、米谷收入折算成缗钱，合计约二千多万贯，加上按缗钱征收的货币税收入计约七千五百万贯。到北宋中期，银一两值钱近两贯，所以工程所耗粮钱实不算少。

圩筑成后，安置移民生产，每年得租粮三万六千斛，宋仁宗大为高兴，于是赐名万春圩，一直得名至今。

在宋一代，万春圩始终是朝延粮仓，每年赋税甚大。至元明两代，常溃圩成湖，分析起来，一是江南竞相围垦，与水争地，致使河道流通不畅；二是明永乐初年高淳筑东坝，致宣、歙之水──即水阳江青弋江不得东入太湖，竞拥万春圩南侧入江，也易使堤崩塌；三是万春圩西滨长江，东近金陵，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也常致圩田荒废。

至清初，万春圩成旗营牧场，后马匹空，沦为泽湖。光绪二十九年，两江总督张之洞奏请重垦万春圩，得批准后设屯垦局，置专员管护，得圩田十万亩，发垦执交佃民耕植，万春圩遂成官产。

到民国时，土地兼并加剧，万春圩沦为地主和各开垦公司私产。直至一九四九年四月，百万雄师过大江，这座千年古圩才重获生机。

（遍植水稻的万春圩）

五

万春圩最后一次决堤，沦为万顷泽湖，是在一九五四年。以下是我小时候听奶奶的讲述：

那一年，气候异端反常，梅雨接着春雨，一日接一日下，数周不见阳光。人们都讲，天下通了下漏了，河塘里的水见着涨，圩里的电站日夜排，仍赶不上落雨的速度，稻田全淹没了，禾苗正抽着穗呢，乡村成了孤岛，四周是一片白汪汪的水。

那一年，男人全上了圩，堤外是浊浪奔腾的河水，堤内是只见高地的泽国，男人分班昼夜不停地巡视，洪水不断上涨，土埂不断加高，到处险情不断，特别是发现管涌，必须第一时间打桩围网，用石块和沙袋封堵。打桩可是真功夫，先是几人下水，将木桩呈三角固定，打桩人两脚叉开踩在两根木桩上，悬空抡起铁锤，将第三根木桩砸死夯实，依此砸成半围，便于沙袋填堵。打桩人必须胆大心细，神定力足，否则一锤砸空，便会连人带锤栽入滔滔洪水之中。若有圩溃苗头，一边迅即用备好的沙袋抛压，一边冲到堤下装土送填。紧急时赶上堤下有人家的，拆门拆房也在所不惜……先卸门板床板，再搬梁柱粮袋，只要用得上，全用来填在豁口处。可那年老天不帮忙，雨日日下，水天天涨，堤越堆越高、埂越砌越薄……

女人带着孩童惊恐不安地守着家，时不时传来周边一些小圩溃堤的消息。一天后半夜，爷爷突然疯一般跑回家大喊，破圩了！快跑！村里迅即响起刺耳的锣声，圩上的男人都奔回来，一巴掌扇起呼呼睡的孩子，拎起早已备好的包裹，旋即出了门，向预定的方向转移。回头看门前安静的河沟，忽就起了浪，洪水下来了……

从奶奶心有余悸的叙说中，多年之后的我，仍能感受到那夜长辈的惶恐、绝望与哀愁。

此后万春圩也多次面临洪灾威胁，但都有惊无险，特别是三峡建成后，长江洪峰得以有效调控，加之堤埂充分整修逐步硬化，东坝拆除芜申运河通流，想必再也不会重现万倾碧波之景。

养育我少年青春的万春圩，印记中只有些许内涝，更多留存的，是湖田交错，小桥流水，鸦飞苇荡，圩里炊烟，是玩乐的美食的温情的天堂。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外出求学，再辗转千里之外讨生活，与故乡越行越远，偶尔回趟老家，它现实的面目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人错谔。再后来，万春圩整体并入芜湖市鸠江区，园区新区的跑马圈地，钢筋水泥的疯狂扩张，不足十年，便已高楼林立，车马喧嚣。

如今再回故乡，那个少年时代鲜活而充盈的万春圩，那个安静而缓慢的鱼米之乡，那个花海与禾田荡漾在河湖深处的乡土世界，只在我梦底轻轻滑过，再不现儿时记忆。

（沈括与《万春圩图记》）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